第一章
刘镇面对着汉江,江里的水从早到晚向下流着。
一大早,蓝星儿就端个盆子,来到江边上洗衣服。虽说有了自来水,可秋天早
上的清冽不由得人不想在河边上呆,再说,五岁的儿子淘淘换下的衣服,那个脏啊,
只有汉江水才洗得净。蓝星儿刚往河边上一站,就遇到隔壁家的刘芍嫂子,刘芍嫂
子开了个小饭店,也把那些美丽的菜都浸在水里。
刘芍嫂子说:嗨,星儿,你们家刘江还没起来吗?星儿说:没呢。刘芍嫂子叹
气道:他又不上班呢,还不起来,不比你,一会儿还要开银行。星儿急忙纠正道:
是信用社,看你说的,我不过在那里上班而已。星儿笑了,很有点难为情。刘芍嫂
子说:管它信用社银行,还不都是管钱的。哎,我跟你说,你们家刘江前天在我们
这儿借了自行车,怎么现在还没有还呢?
蓝星儿诧异地说:自行车?我们家不是有吗?他还借?干什么?
刘芍嫂子说:那可不知道,给一个女孩了。刘芍嫂子突然觉得自己说失了口,
不由张着嘴巴愣住了。
蓝星儿便把水里的衣服一件一件捞出来,端上盆子就走。刘芍嫂子在后面叫:
哎哎。星儿像没有听到一样,一转眼就上了河堤。
在镇子的最东头,就有蓝星儿上班的地方,刘镇信用社,她的丈夫刘江,此刻
正在星儿的值班宿舍里睡大觉。星儿把盆子放在外面,拿了件湿衣服就进了房门,
她叫刘江,刘江哼哼了一声。星儿说:你借了刘芍嫂子家的自行车给谁?刘江说:
给谁,给谁了呢。他一边像是仔细在想,一边眼睛骨碌乱转。星儿便目不转睛地瞪
视着他。刘江说:给凤妹子了。星儿说:你胡说,我昨天晚上还遇到凤妹子,人家
没说,再说,人家也有自行车。刘江不耐烦地说:谁告诉你的,一个破自行车有什
么了不起的,还值得去问。蓝星儿说:你别管什么破自行车,我问你,你为什么要
骗我?
蓝星儿在床边上坐下来,目光咄咄逼人。
刘江便真的惊慌起来,东拉西扯地找理由,可是,他所认识的人蓝星儿都认识,
星儿说,无论他说谁,马上就要去对质,这一招可把刘江吓坏了。他感到自己像一
只豹子,被逼到了死角。最后,他不得不张开美丽的豹皮,沮丧万般地招了。原来,
他借给了一位叫小红的女子,这女子是他的情人。他试着说不是,结果越描越黑。
蓝星儿慢慢地站起来,把湿衣服往地上一掼,用鄙夷的眼光看着他。刘江很受
不了这种眼光,他想说正是星儿的这种眼光,把他逼得有了花花肠子。他抱住星儿
的手。然而星儿既不想听他说,也不给他抱,抽出自己的手就向门口走去。刘江追
到门口,见星儿已经走到对面的凯凯理发厅去,那里,有刘江的铁哥们礼禅。刘江
知道蓝星儿的脾气,不问个水落石出,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默默地在心里念叨
着:完了。
蓝星儿走进了刘礼禅的凯凯理发店,她问:刘小红你知不知道?礼禅连忙做了
一个万福。经过询问,刘江正是在这里认识了礼禅的学徒工刘小红,以后,又变成
了刘江的情人。蓝星儿冷着脸说:你们就这样联合起来欺骗我?礼禅说,不不,他
们好是刘小红离开这里自己开了发廊以后,他又怎么敢告诉蓝星儿她这个“母夜叉”
呢?蓝星儿说:我是母夜叉?礼禅说:不不,我是说您也太厉害了,刘江又怎么配
得上你,再说,你那么强,任谁也不敢在你面前胡言乱语。蓝星儿惊诧到,这也成
为她合理接受欺骗的理由了。
于是她在街上走了走,经过她的反复逼问,几个知情人不得不吐露心声,向她
报告了关于刘江和那个发廊小老板刘小红的风流韵事。这下子,蓝星儿才悲哀地发
现,一直以来自己骄傲地在人前行走,原来都有这么多人在背后看着她的笑话。人
家一等她转过身,就要掩嘴笑道:瞧那个一枝花,这下是真的插在了牛粪上。可恨
她还那么沾沾自喜。蓝星儿悲哀地想到,要是她的父母知道了,可怎么得了!
蓝星儿捂住眼睛,好像风沙吹进了眼睛一样,其实这个地方晴空万里,空气澄
澈,你想要沙,它还没有。她捂住眼睛,就近坐在信用社里整理钱。一趴在自己的
台子上,她的眼泪止不住地从眼镜里倾流下来。她戴着眼镜,这样使她看起来更美,
绝对有书卷气。也许正是因为她戴着眼镜,才和这么个巴山深处汉水之滨的刘镇不
那么适合,仿佛她天生不应该是这里的一个平凡女子,而应该是高知,高级白领,
至少也应该是高级太太。
事实上,她的确不是刘镇人。她的父亲蓝未然和妻子一直未育,在三十九岁上
才抱养了这么一个瘦弱可怜的女孩儿。蓝星儿从小聪颖,三岁上跟着邻居的孩子学
会了“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当时,在这个小溜溜的镇上的确引起了轰动。
长大以后,蓝星儿也一直名列前茅,记得有一次,英语老师要同学们读出英语单词
体育(PHYSICALEDUCA -TION)的发音,叫遍了全班三十四个同学没有一个人会读,
最后叫起了蓝星儿,只听她清脆着声音说:费热可诶地又K 生。听听吧,多么难读
的单词,老师激动地说:总算出了个人芯芯。可惜的是,蓝星儿在面临高考时,她
的养父母只要她参加了预选,就要她打道回家了。为什么?因为星儿是抱养的,老
父母还等她养老呢,考上大学,那不是远走高飞了吗?正好她的养父在信用社工作
退休,就让她顶了班。
于是,小镇上就多了这么一个出挑动人的女子。无论是从容貌,从气质,从品
德,她都像为众多年轻女人竖起了一个典范。可是现在,她的至关重要的丈夫却为
她丢了这么大一个人。简直让人蓦然觉得,人生是个大骗局,猛一回头,老母鸡变
鸭。
的确,蓝星儿的这一次受挫,有她自身的原因,谁让她选择那样一个老公呢?
蓝星儿的老公刘江上中学时,是学校里有名的恶少。乡下的恶少也跟城里一样,
需要家世打底子。刘江的父亲是镇办砖瓦厂的厂长,有三分之一的孩子父母就在这
个砖瓦厂上班,因此,他的身边总是跟着一大群吆五喝六的孩子,这让他平空多了
威风。当然,他是早已看中蓝星儿这枝花儿,无奈蓝星儿整天只知道死读书,一直
到蓝星儿没有参加高考,来到镇信用社工作,刘江的计划才开始实施。用句不恰当
的比喻,倘若说蓝星儿的心是宝贝的话,那宝贝也就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刘
江成了惦记宝贝的第一个贼。
当下,这蓝星儿在工作间里哭着,她的老公刘江不敢见她,早就溜得不见了。
蓝星儿理一理钱,又用手背擦一擦眼睛,她把这些动作做得像舞动花儿一样,以致
于忽略了很多不方便,以致于崭新的人民币都被她的眼泪打湿了。蓦然之间,有人
递给了她一叠面巾纸。蓝星儿抬头看时,却原来是刘镇这几年耸立起来的一个明星
人物,刘江他们本家的大哥刘立本,蓝星儿也该叫他大哥。蓝星儿说:谢谢你。刘
立本笑一笑,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他看了看蓝星儿对面的空位子,有话没话地说:
李小婷还没来?没有,让我替她代会儿班。蓝星儿随声应和着。刘立本却又说:你
还在难过?蓝星儿诧异道:你也知道了!刘立本说:我早就知道,他真是不应该。
蓝星儿赌气道:你们都知道了,就是不告诉我!刘立本叫道:星儿。突然没有说出
话。他看到蓝星儿的同事李小婷正推门进来上班。李小婷看着他尴尬地站着,又看
见星儿红肿着眼睛,奇怪地说:你们怎么啦?刘立本便颇为难为情地收好领取的钞
票,转身走开了。李小婷附在蓝星儿耳边说:他对你有意思?蓝星儿怒斥着她说:
谁对谁有意思?!李小婷吓得吐了一下舌头。
平庸的一天又开始了。只是蓝星儿的日子,从这天开始有了不同。仿佛突然之
间,她觉得生活兴味索然了。以前,她认为自己是个浪漫的与众不同的女人。虽然
刘江除了一张甜嘴之外,甚至连正式工作都失去了。他开过一个店,就是进进货,
再把它们卖掉,但是生意不好,也就关掉了。虽然刘江这样,但是星儿从来没有嫌
弃过他,他们两个去洛阳看过牡丹,去华山爬过山,最近的,还去了他们巴山胜景
南宫山,在那个香火缭绕的尼姑庵里,他们像在基督教堂里一样发过誓。他们不知
道尼姑庵是个什么教,但是不需要知道,在相爱的人心中,捧个草也可以当神圣。
老尼姑说:多积善则香火旺,多栽树则孙满堂。老尼姑的话显然受了政府的利诱。
如今这里鼓吹生态游,栽树就是栽钱,至于子孙那也是给老百姓的一个诱饵,兑现
与否,要看男人和女人们自己的功夫。
星儿和刘江在尼姑庵里并没有问出个什么,但是也不必要问,那时候他们刚刚
新婚,内心甜蜜,甚至不需要外界做补偿。一直以来,星儿就是在这种看似幸福的
状态下工作和生活。虽然星儿的父母很是看不起刘江的无业游民身份,但是星儿认
为对刘江不能求全责备,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天生不是个干体力活的料。至于
做老板吧,又没有很大的本钱,即使有本钱又胆敢冒险做什么生意呢?要是亏了怎
么办?所以,她宁愿就那么冒着被别人说闲话的风险,把刘江养着。
这几年以来,星儿处处为刘江着想,出门在外,都要为刘江撑面子,把钱数好
了,放进刘江的口袋里,所有的开销让他埋单,或者买什么街上流行的西服,雅戈
尔就雅戈尔,报喜鸟就报喜鸟。从来没有让他落人后。没想到现在却是这么个结局。
星儿把最后一叠钱放进抽屉里,锁好。这些是零钞,整钱早就放进了后面的金
库里。刘镇信用社坐落在小镇的最东边,再望前,就是开发区的一些厂,似乎是有
一些危险的,然而小镇上民风淳朴,信用社如果有了足够数目的钱,也是马上交到
了上面,所以,这里相安无事。一到了黄昏,这里因为远离居民区,便是有一些荒
凉了。
现在是秋天的黄昏,天黑得格外早,一到下班时间,李小婷就骑着车子走了,
剩下星儿和一个看库的老余头。星儿抬眼望望天,天阴阴的,不知是快要下雨了,
还是快要天黑了。总之,它就像星儿的心情一样。这样,星儿才恍惚地发现,刘江
今天一天都没有露面了,以前中午他还会来这儿替星儿买买饭,煮点面什么的,今
天愣是连面也不敢露。倒仿佛他有了不用照顾星儿的理由。
星儿怒气冲冲地向刘江的家里走。那里也是她的家。按照女人过门为家的观念,
她的养父母那儿,倒不算真正的家了。星儿一直不认可这一点。所以,她一直住在
信用社分的小房子里,也不怎么回刘江父母那高门大院的家。离刘家的府门越近,
星儿的心里越气愤。她实在想不通,刘江有什么理由和资格来背叛她。像她这样一
个滴粼粼的女孩儿,嫁给刘江已经算明珠投暗了。至于刘江的家世,当初星儿连想
也没想,什么砖瓦厂,在社会的发展中,早就背气了。完全是外面好看,里面空无
一物,再说又是集体的,刘江的爸爸做个厂长,除了多操劳以外,钱没有多拿回来
一分。居家过日子,星儿是拿得很稳的,不是那种浮躁的虚荣的女孩子。
星儿走进屋,婆婆连忙迎出来。可今天,星儿顾不上跟她寒暄,像一只花狗一
样,迅速在所有的房子里窜着,结果,她既没有找到她的老公刘江,甚至连儿子淘
淘也没有见到。最后,她不顾她婆婆的满怀诧异,孤独地站在房子中央,莫名其妙
地大声说:你躲,你躲,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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