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刘江再是没想到,为了这五千块钱,从此把他陷进了自己的精神桎梏。
那天晚上,他回到家,星儿正面向里睡着,刘江抚了一下星儿的肩。从那件事
情以后,刘江还是第一次抚弄星儿,星儿也转过身,抬着眼睛温柔地看着刘江。刘
江说:他们给了五千块钱,星儿说:谁?刘江说:还能有谁,你那个情儿。星儿唬
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你拿人家钱干什么?谁要给你的?刘江便把具体情况告诉了
一番。没想到星儿对这件事情非常在意,她激动地说:他们这是欺负人,简直是欺
负人!你这个笨人。星儿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刘江不解地说:你这是干什么?星儿
气得把枕头床单都往地下扔,她说:你还问我?你拿钱是什么意思呢?就那么把你
老婆卖了?我告诉你,我跟他之间是清清白白的,你这么一拿,到底是证明什么呢?
刘江也傻眼了。星儿看着自己的老公,看着那么不争气的男人,眼泪再次潸然而下。
她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呢?我是你的妻子,无论出了任何事,我们是一家人,我
总是向着你的。而你,这倒好,倒是向世人证明了……
刘江不得不承认自己很笨。是的,他怎么能公然接受让别人设圈套给他钻呢。
从此以后,他刘立本就再也不欠他刘江的了。无论他和星儿有没有这件事。如果他
想得到星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得到了。而他刘江,无论事件的真相与否,
他将永远背上妻子被人占有过,而他拿到钱就可以平衡的恶名,跟卖妻没什么两样。
在这个针尖大的小镇上,他们还要活人,还要活得光彩,可是唾沫星子淹死人,你
叫他以后可怎么面对这些飞短流长。
刘江抱住自己的头,心里后悔得不得了,蓦然他站起来,对星儿说:我去还给
他们。星儿一把拉住了他。她说:刘江,你现在去还,已经于事无补,人家只要你
接受了,就大功告成,你现在去还,你心里想得什么,人家全清楚。人家会说你是
为了避嫌,连钱也不敢要,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刘江被星儿的逻辑弄糊涂了。
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觉得他并不了解星儿,星儿与他很陌生。最后,星儿抱
住了他的腰。星儿说:你不要胡思乱想。本来你就不应该怀疑我。你怀疑我,你就
是给笑柄让人家看。相信我,让我来处理这件事。刘江说:你怎么处理?星儿说:
我把钱摔给刘立本给他们看。
刘江更紧地抱住了妻子。直到此刻,他才真的有点相信了星儿,他感谢上帝赐
给了他这么好的一个妻子。
星儿一直寻觅着一个和很多人共同面对刘立本的机会,就如她想象得一样,她
把钱雪花一样扔在刘立本脸上,让那些爱嚼是非的人看看,她星儿是怎样贞洁的一
个女子,他们家的刘江那也不是好欺负的。但是,这种机会一直没有出现,不仅是
共同,就连单独面对,也还是没有机会。自从出了这件事以后,他仿佛从这个世界
上消失了一样。他的老婆第二天来取走了钱,还消了户,让星儿的领导好一阵责怪。
真是奇怪,在这么小一个地方,你不在意的时候,天天都可以见面,他如果不想见
到你,你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见。
时间流逝,星儿不觉有些着急起来。
就在那一天早上,那么绝早的一个早上。星儿刚一打开门,马上就看到了刘立
本。由于他出现的是那么仓促,星儿不觉愣了愣。清冷的街上行人寥寥,星儿不知
道为什么,马上返回了营业室,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李小婷也还没有来。刘立本
果然跟了进来。星儿从房子里拿出整整齐齐的五千块钱,她说:谁出的主意,把你
的钱拿回去吧!刘立本说:你别还给我。我没有资格给他钱,是我们家里人弄的。
星儿说:那还是还给你。刘立本急着说:星儿我知道这个钱侮辱了你,我还知道你
内心很委屈,如果要我说什么话,我告诉你,我喜欢你是真的!他说完,就马上转
过身,转眼就不见了。
星儿孤独握着这一叠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从这以后,刘立本就真的开始追求星儿了,他经常出差,常常带很多时髦昂贵
的东西给星儿,有时候是一套法国化妆品,有时候是南方名店里买的一块纱巾,他
把这些往星儿桌前一放,马上就走开了,他的高大英武的背影让星儿哀伤莫名。星
儿不知拿这些东西怎么办,她拿起它们,满怀惆怅,为了怕起事端,她只好把它们
藏在自己母亲家里。渐渐的,就有了一小半箱,那些精致的幽雅的东西与她的生活
相距太远,那些精致的幽雅的东西与另一个男人有关,慢慢的她有一种感觉,能够
选择如此幽雅可心东西的男人一定也有颗幽雅的浪漫的心,他的丰富与深度,的确
不是刘江可以相比的。
有时候星儿很惶惑,她这样接受他的东西算什么呢?仿佛是与私情有关,然而,
刘立本又从来没有碰过她,甚至连暧昧的话也没有。他喜欢她,迫于环境无以表达,
他只好用这些东西表达他内心的关心。这是一种原始的接近于无私奉献的感情。星
儿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但是在刘江这儿,他渐渐地觉得生活不够对味。自从星儿说要还掉五千块钱,
他终于相信了她,然而,星儿并没有做到把钱摔在人家脸上,那她当时那些分析是
什么意思呢?是做给他看的吗?她想表达的究竟哪一样是真,哪一样是假?如果他
问星儿五千块钱的事,星儿就说事过境迁,也不要再惹麻烦了,那虽然是句实话,
但是如果他刘江当时马上去还掉,也不会落到眼前这种结局。他虽然没什么钱,但
是也不靠这五千块钱,归根结底,好像是星儿与他们一起做了圈套给他钻。他有些
恨星儿,但星儿是他的老婆,还要跟他过日子,那他只能恨刘立本,是他让他陷入
了尴尬的境地,而且,他还那么成功,他凭什么那样成功?他又有什么理由趾高气
扬,钱多是吧?钱算个屁!在这个小镇上,他们刘家还是要看势力的,他们刘江这
一房,户户都是老门户,曾经是这镇上耀武扬威的人。他们刘江家,是靠赌运起家
的,旧社会,赢来了房子和高头大马,当然还有鲜亮的媳妇。他们家的房子从镇子
东到镇子西都有,就是现在,他的姐夫还是镇东村的村长呢,他跟镇长的关系奇好,
而镇长是上面派下来的,总是要走的,算不得数。刘江便寻出理由来,处处跟刘立
本作对。刘江有一帮呼来唤去的朋友,也可以说是赌友加酒友。他在他们中间,要
风得风,要雨得雨,因为对星儿满怀怨恨,他有时候都不愿意回家,而愿意和他的
朋友们在一起。
就这么着,刘江竟然自己酝酿了件大事。
那是一个雪蒙蒙的早晨,星儿一上班,就被父亲的老部下现在的基金会主任李
伯伯叫去了。李伯伯面色凝重,把星儿一叫进房子里就紧紧地关上门。他说:星儿。
星儿答应到:嗳。李伯伯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星儿奇怪地望着李伯伯,她不
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庄重。直到星儿完全听完李伯伯的讲诉,她才全身瘫软下来。
嘴里还喃喃地叹道:不可能的,他怎么会……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刘江因为赌博和放高利贷,竟然挪用公款七八万之多。上
面马上就要来查帐,他这个门外汉还不当回事。要不是李伯伯经验丰富有所察觉,
他就好等着坐班房吧!
现在好了,赶快把库抵上就可以了,只要没有人知道。然而有什么好呢!七八
万块钱呐!可不是个小数目,依靠星儿和刘江的家底,不要说七八万,就是七八千
也难以拿出来。而且时间又这么仓促!
李伯伯又跟星儿说了几句,自己也有些恼火,就让星儿独自去了,他还一再地
嘱咐星儿,一定要抓紧时间赶快解决,不要让更多的人察觉。其实,李伯伯不说星
儿也知道,做金融工作的人,挪用公款是大忌,因为这错误太容易犯了,人家都盯
着你,况且这个工作很让人眼热,没进来的人巴不得里面成天有人出事,这可不是
闹着玩的。
星儿急急地走进刘江的办公室里,把他叫出来。刘江热胀的脸上一片无辜。星
儿看着那张脸,五官端正,眉清目秀,颜色鲜艳,但他是那么置若惘然,好像一点
还不知道,他那么心安理得,那就是没有心肝。星儿气得全身发抖,她抖着声音说
:刘江,你把公款拿去做什么啦?刘江愣了一下,接着说:没有啊!人家耍牌,借
去用用,就要还的。星儿说:你知道有多少吗?刘江诺诺地道:不知道。星儿气恼
地说:你还不知道,我告诉你,有七八万!星儿还告诉他,上面已有所察觉,就要
查了。刘江这才着急起来。
经过他们两夫妻的梳理与分析,星儿更是吃惊地发现,所谓别人借去,只是很
小的一个数字,大部分的钱,都被刘江挥霍和赌博输掉了。星儿不能理解,失去了
这么多的钱,刘江居然还能心安理得,简直不可思议。作为一个男人来说,他难道
在用这些钱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考虑到怎么来还吗?还有,也一点没有考虑过会
给自己的家庭孩子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吗?毕竟这七八万块钱,在这个小镇上,那就
是天文数字。像他们的工资,每个月不过五百多块!
星儿和刘江是站在大街上的,太阳越升越高,灿烂的太阳炙烤着他们的脸庞一
片灰暗。星儿旁若无人,眼泪在她的脸上,犹如瓜芒上的油一点一点晶莹地坠落。
星儿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就一点儿也不跟我说?刘江说:本来我是想告诉你
的,我是怕你担心,我想自己努力努力也许可以赢回来,没想到越输越大。星儿懒
得跟他理论,她说:你打算怎么办?刘江沉默不语。星儿抬头望了一眼江。江水缓
缓地悠悠地流过。没有任何伤痛的痕迹。星儿又抬头看了一眼刘江,他还是沉默不
语。星儿便愈发绝望起来。她期望他能说话,哪怕是无关紧要的安慰,至少那是一
种男人的气度。然而他没有,他连这最起码的承担的勇气也没有。星儿更是伤心,
她想,她是怎么与这个人命运与共,息息相通的。俗话说: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
郎,这是多么有道理。在这个明媚的早晨,星儿是确切地体会到了。她无力地推开
刘江,就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星儿趑趑趄趄地走回自己的小屋。她凝视着自己的小屋,那些凌乱的摆设是如
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那好像不是她这个叫星儿的女人曾经拥有过的日子。她仔细
地审阅自己的少女时代,那些过去的并不久长。那时候她是那样灿烂而光艳,世界
是一个等待她成熟的果园。母亲的一望无垠的菜地,她是如此的勤劳善良。她种的
菜每天早上挑到镇上去卖,在镇的最东头,有他的父亲,他坐在信用社的大椅子上,
他没有让母亲进去,而是只为她递过来一杯热茶。小小的星儿站着,她已经出落得
很好,周围有熟悉的人夸奖着。就是这些单纯的快乐,它们永远也不会回来。
刘江进来了,他还是沉默不语。他抱住星儿,星儿甩开他。他又抱住。星儿又
甩。刘江紧紧地抱住她。他把自己的脸整个地埋进星儿的胸口上,他吸纳着星儿的
沉默。他开始抚慰星儿,星儿漠然。他找到熟悉的按纽。
星儿漠然地看着在自己身上动作的丈夫,她依然一言不发。她的这种状态把刘
江吓坏了。他无力地从她的身上滑落下来。他躲在她的怀里去哭,他说:我知道你
看不起我。
星儿躺着,她听到丈夫的哭声,真切、遥远、陌生。星儿翻了个身,推开他,
他依然换个姿势紧紧地抱住她。星儿平静极了,她听到自己的血液从心里流到手再
流到大脑。她一时有些惶惑,不知道怎么会弄成这样的。似乎一个成年男子的哭声
也仿佛一缕青烟一样无知无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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