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星儿先让自己非常平静地回到信用社去上班,在她的心里默默地酝酿着一个计
划。刘江来看过她,她连理也不理。刘江坐在她的床上,她便把床单一下子揭去,
刘江坐在凳子上,她便把凳子弄翻,她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把东西严厉地区分出
你的和我的,这些她的东西,她不允许他来碰。刘江诧异地看着她,他找出话来说,
然而星儿没有一句应和他。她的有如石雕一样的冷脸让刘江十分陌生。他不好意思,
转身走了。
是的,她准备跟刘江离婚,苟延残喘的婚姻又有什么意义呢。从刘江的第一次
寻花问柳开始,她原谅了他那么多事。星儿是个传统的女人,她无时不在息事宁人。
为自己对传统的妥协找理由。然而现在,这一切已经没有必要了。并不是因为刘立
本,没有他,刘江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发展。她还是会变成目前这样一个伤心的女人。
至于她跟刘立本的关系,那完全是节外生枝,甚至,刘江亲手加了助燃剂。星儿这
样想的时候,又不自觉地有些心虚。那一种强烈的矛盾扭噬着她,使她痛苦得难以
安定。
星儿跑到大街上的门口,正是华灯初上,街上行走的人群安然快乐,熙熙攘攘,
摆夜市的摊子正铺展开每一天即将面临的繁华,小孩子在大人的腿间抬起头,眸子
青蓝明亮。那一番灿烂蓦然让星儿想起一首并不太恰当的词:“去年元夜时,花市
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是南宋女词人朱淑真写的一首词。星儿一
直都非常喜欢。它代表着一种婉约的飘逝和遗憾。此时此刻,用它来套用一个人,
星儿不知道是否恰当。但是,在这样阑珊的夜色中,在这样华灯初上的繁华,有谁
会突然想起她来。渴望她,理解她,即使她的丈夫做了如此的小人行径也不会怪罪
她,知道她是清白的是冰雪聪慧的。
她没有办法见到他。在这样繁华的夜晚,她没有地方能找到他,她也不可能去
找。他们彼此如此明白,而又咫尺天涯。
星儿犯了一个错误,她认为他们的过结就在于咫尺天涯,而只要穿越这个就可
以了。所以,在她下一次见到刘立本时,她甚至遗忘了开场白,而直接照着自己的
心灵进度开始。她扑进了他的怀里,她泪水涟涟,好像黄河决了堤。刘立本不停地
帮她擦。他惊异着女人的眼泪是如此丰富的一种生物,繁衍极快,无止无息。很久,
星儿像是哭累了,她慢慢地想停下来。刘立本却有些急了。他们还是在第一次相会
的地方,虽然夜阑人静,但是星儿一直不断地这样哭,恐怕哭声也可以吵醒路过的
人。更何况已经这么久了。哭,本身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哭声浪费了他们这么多
时间,那他们温存的时间就会变少。无论如何也是这样,他们迟早会分开的呀!他
们要珍惜他们的每一秒钟。刘立本看到星儿的脸庞,在微微的河水的反光下,闪烁
着凝致的光,眼睛就像两只浸透的杏儿,如此让人我见犹怜。他实在忍不住,他心
痛她,那是一定的。他马上就把星儿贴在自己的脸上吻她。
星儿应和着他。她的苦涩的味蕾微微张开。他的淡甜有如水果的芬香。星儿全
身柔软。
良久,他急躁起来,扯着她的衣服。衣服像是多余的艾草,星儿自己也很慌乱,
也用手去剥。突然,星儿紧着想起什么,乃停顿下来,用手指抓住自己的领口。她
说:我今天叫你来,是要跟你谈一件事情。哦!刘立本有些意外。不大愿意,不过
还是把手拿开了。他望着星儿。星儿把自己领口抻抻平,低了一下头。后来,她说
:你一直都很了解我是吧?刘立本点点头。星儿她有些不好意思,低着眼帘,她又
说:我,和刘江的婚姻,说到底,可能是一场错误。刘立本轻轻应和了一声。星儿
鼓起勇气,抬起眼睛:所以,我想了很久。我要跟他分开!哦!刘立本显然又是诧
异地一声。他说:我从来没有怪他,因为你。星儿凝望着他,她说:但是现在这些
都不重要了,你,你是怎么想的?刘立本似乎是陷入了一阵茫然。他微微张着嘴:
我?星儿说:是的,我要告诉你,在这个环境里我觉得窒息。也许,只有你才能了
解我!你是喜欢我的对吗?那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她的眼睛亮
晶晶地看着刘立本。刘立本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愕然地说:你是这么想的?星儿
用力地点了点头。刘立本叫了一声:星儿。接着他就无语了。
他们默默地在河堤边走着,最后,刘立本告诉星儿,他要好好地想一想,要一
段时间,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星儿也默默地点了点头。行到路口,就要分手
了。星儿穿着夏薄的单衣,她的短袖的袖口,像一片含霜的荷叶,微微颤抖。刘立
本停下来,用一只手指轻抚着那袖的边。边也微微颤动,颤动的像一片荷叶。
星儿一直在等着,白天过去了就是黑夜,黑夜完了又是白天。又是这样,他不
告而别,销声匿迹。有一天,星儿好不容易打听得到他的消息,他出差去了一个月,
而后,他回来了,他一回来就是东村的书记。
他没有放弃,这么一个天底下查不到的最小的官。
他没有答应星儿的要求,与她远走高飞,他没有!他是那么世俗的一个男人,
他还没有说。他为什么没有亲口告诉星儿说:啊!那不行。这是什么意思呢?他付
出了那么多精力得到她这个女人的心,而后又弃之如敝履。他并不是存心玩弄她,
一定不是的,那么他是?世俗、虚伪、直面现实、对生活有所担当?然而他对星儿
有什么担当呢?他并且不说,他不说就是星儿最大的怨怒。星儿简直对自己绝望了。
她像一个疯子一样寻找他,有一天她偶尔看见他的身影在人群中一晃而过,她
有一种冲动,恨不得上去拦住他,质问他,看他怎么说。然而,在星儿的周围,有
那么多她熟悉的人群,修鞋的鞋匠、卖豆花的李嫂、开服装店的阿梅。天哪!你要
她怎么样?她丢不起这个人。
星儿来到了河湾里,河水里有几只鸭子,鸭子的羽毛像鲜花一样衬着碧绿的水,
弥漫着蛊惑的气息。这里是夏河,是与古老的汉江交汇的同样古老的河。河岸边满
长着灯芯草、纸草、拉菲亚草,那里是一个草的世界,草色同样碧绿,它在夏季濒
于成熟。星儿突然想到上一年母亲在这里采草,她洁白的身影就像一只大鸟。星儿
想到母亲,心里又是一阵柔软,她轻轻地走上前去,扯住一根草就往手指上缠绕。
草里有了芯子,剥开了就是一阵絮絮的白。星儿把它配在自己的头发上,好像还待
字闺中。
就是在那个夜晚,星儿知道自己失去工作的。之前,他们信用联社的领导开了
一天的会,星儿下岗,也是他们的会议精要之一。由于金融制度实行改革,这一段
时间以来,一直都是人心惶惶,什么人员分流,职工重组,责任终生制,早已经闹
得沸沸扬扬,很多人员都在活动。可星儿因为自身的情感问题,对于这么重要的事
情竟然置若惘然。结果,她就被这个事实镇懵了。什么?她工作了八年的地方就要
离开!并且理由还十分充分,她私自带非相关人员进入经济重地,这是责任观念淡
薄。这将牵扯到那么一个暧昧的事件,也或者是一个暧昧的男人,但是当时,对任
何外人来讲,那是多么微不足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她有什么辩驳的勇气。也许,
她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主任,也许是没有送到礼。更或者有人觊觎这个位子,主任在
组合的时候,不得不牺牲自己的公正昧着良心。罢罢,无论什么原因,也不能分解
那个事实,何况人家既然有这个打算,也等待应付她蓝星儿的辩驳。
这标志着从此以后,她将丧失一个职业女性独立的自尊。没有自尊,奢谈什么
情爱、感受、自由。那些癫狂的,与微妙情感相掺杂的浮动啊!每一种都是那么强
烈,难以抵御。爱情或者生活。星儿想起自己曾看过的一本妇女杂志,有一个四川
女孩子,嫁到浙江农村。她的丈夫和公婆对她非常之好,但是,她却在一个夜晚自
杀了,她说:没有人理解我,在这个狭窄的地方,所有的人都不能跟我交流。就是
这么个女孩,写下了厚厚两大本日记。星儿觉得自己也接近了。
她踉踉跄跄地走回到信用社的小屋,杯子在桌上,皮包挂在墙上,就连一把雨
伞,也还写着“刘镇信用社”的字样。而她,却要离开。星儿傻坐在床上,四周那
样静寂,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一瞬间沉陷了。
蓦然地,有人开门,他的突然进入,使外面红透的晚霞映了一点进来,他把门
一关,屋里复归黑暗。他一把就抱住了星儿。是刘江。由于他站着,而星儿是坐在
床上,星儿就像面对一堵宽大的墙,那墙不由分说地把星儿的脸紧靠着他,挤迫得
星儿说不出话来。星儿也不想说话。他们静默着,刘江只用一只手来抚摩星儿的肩。
良久了,刘江才顾得上说话,他说:星儿你千万不要着急。还有机会的,还可
以重新竞岗。星儿却木然地说:不,我不要竞岗,我要分流的五万块钱。刘江说:
听你的。我一切都听你的,星儿你一直都是对的。星儿诧异地看了一眼刘江,她感
觉他说出的话,就好像他们还笃定是一家人,从来没有过芥蒂。而她之所以宁愿放
弃工作,只拿分流人员的一次性补贴五万块钱,只不过为了还刘立本的三万块钱,
是与前途没有任何考虑的。刘江问也不问。
星儿回到家里的时候,还被父亲指责了一顿,父亲先是将星儿的领导骂了一通,
他比他们资格老,有骂的理由。然后,他说星儿,本来去找找,还是可以挽回的,
去拿什么五万块钱,现在连补救都来不及了。你以为五万块钱有什么用,可以养老
吗?星儿知道它是不能养老的,星儿还没有想这么严峻的问题。她只是认为她应该
马上拿到钱,把它还给一直莫名其妙送礼物给她的男人。
她打开那些礼物,日子过去,它们依旧,只是再也没有欢悦的心情。每一种物
质还原了它们本来的面目,都闪露着可疑的笑容。算了一下,也就两三千块钱,它
们被选购的时候,也许只是为了表达一种垂手而得的青睐。星儿不觉潸然泪下。
他,刘立本的确对她做过解释,他说他热爱他脚下这片土地,他不能放弃,他
还准备谈他许多的往事和未来的构想。星儿打断了他,那些对于她星儿来说,毫无
意义。他看着她还回来的东西还有钱,执意不收。星儿扔在他的桌子上,油光锃亮
的桌子映着东西,全部变成了双份,他再次推给她,星儿仿佛被烫了一下转身就逃
跑了。刘立本这一次破例追出了门外,他看到星儿的身影在屋衢中流动,好像一个
小小的女孩。他怅然若失,心和身体同时变得很沉重,第一次打碎了他作为一个成
功的农民企业家最美好的感觉。他看着桌子上的东西,那是他永远失却的一个一直
爱着的女人的见证,没有任何委曲求全。它们那样无力,它们简直是狗屎,刘立本
愤愤地把它们扫在了地上。
星儿的那些日子是非常难过的,上惯了班的人突然就安静下来,没有任何保障,
她才二十九岁,日月悠长,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没有人再叫唤她,让她忙着做一些
事务性的工作,事务性也罢,意义性也罢,问题那就是被人需要,而现在没有,没
有任何人需要你在这个世界上工作,这是多么可悲!
星儿一直都跟父母亲住在一起,父母亲沉默无声,不会再教训她,她也不需要
教训,她一样地沉默。整个房子的沉默有时会让人透不过气来,星儿就帮着母亲编
那些永远编不完的草帽,那些草帽被送去了镇上,新近这里旅游业十分兴盛,草帽
很快就被卖掉。
刘江一直都来的,星儿也不理会他。他在院子里站着,晒太阳,他微眯着眼睛,
帮星儿把晒干的草和麦秸抱进堂屋。有一天,他帮着星儿抱草,突然抓住了星儿的
手,那一双曾经娇嫩白皙的手变得粗糙伤痕累累。刘江就紧着把它含到了嘴里。他
呜咽着声音说:我心痛你!星儿抬头望着天,天空的太阳悚然变得模糊起来。
也许是从那天以后,他们重归于好,也许是因为亲情,他们没有什么好,但是
他是你的,难以更改,他与你荣辱与共,一同变老。她对他的改造将是长期的艰巨
的任务。
以后,经过刘江的建议,星儿在刘镇的中心地带租了门面,开了一家特色草帽
店,生意竟是出奇的好,她所设计的花样和形状,时尚而精美,逗引得前来旅游的
人,每人都要买上一顶,以做纪念。刘镇变成了汉江岸边的旅游名镇,政府出资给
整条小街乃至附近村舍全部铺成了石板路,农家饭,农家特产等全部变成了炙手可
热的商品。
在暑假里,星儿的儿子淘淘和小伙伴在星儿的店前吃紫红的桑葚,惹得从来没
有吃过的外地来的小女孩垂涎欲滴,星儿要送给她,女孩的爸爸连忙拿出钱:不不,
我们买。温热的钱就塞在了淘淘的手上,淘淘好一阵得意,立即吆喝自己的小伙伴
满山架岭地跑,找来了一桶一桶的桑葚子,很快就全部变成了钱。
也曾有人嫉妒星儿,开了店与她竞争,然而,他们的产品又怎么能跟星儿相比
呢。星儿听了,也懒得跟他们计较,却叫那一家的小女儿梅子来跟自己学手艺。人
家自然是感激不尽,有了星儿的传授,那一家的生意果然好了起来。
还有一天,星儿的店里来了一位香港老板,他说:你是这里的老板娘?星儿点
点头,那老板说,他准备开旅游工艺品公司,星儿可愿意让他做代理?等星儿明白
做代理就是让他把自己的产品在某一些城市全部卖掉时,星儿不仅喜不自禁。是的,
她可以发动全村的人为她生产。谁也不用再担心卖不出去了。
如果你到了刘镇,你会惊异地发现,这里变成了帽子一条街,正因为它有了这
个特产,汉江对岸的游客都要过来弯一弯,买一顶帽子做纪念。至于刘江,后来也
因为农村基金会被撤消而失去工作。然而,没什么要紧,他可以给星儿打下手,忙
都忙不过来。刘立本,他现在别指望做什么鸡蛋生意了,村民们都摒弃了这个相对
辛苦的工种,选择了帽子,可是他的村支书还在做着。
星儿,她坐在万帽从中,她戴着眼镜,容貌端庄,就像一个传统的知识分子。
她的手白皙娇嫩,依然像数钱的手。它们从公主到平凡的女儿,正是因为愿意平凡,
它们才重新变成了公主。因为业务关系,星儿还去过很多地方,还被市里授予了
“优秀农村青年”。
镇里新调来一个镇长,他说:这镇子怎么能叫“刘镇”呢?这是封建残余思想,
这里面对流水,视野开阔,不如就叫“流水镇”吧。他的话得到了大家的赞同,不
久,市里也批下来了。
于是流水镇有了帽子这一美丽的风物。还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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