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凌其伍在苗依文走下楼梯的时候,趿着绣着金龙的软底拖鞋,飞快而无声地来
到阳台上,他俯身向下张望。苗依文消瘦的背影像纸片一样,很快就飘出了他的视
线,她没有回头再“沙依那拉”一下。
不知道她刚才说出“我们就算了吧”那句话以后,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那句
话,她是盘算很久才说出来的,还是突然冲出口的?她今天来,带了一只旅行包,
是准备住几天吧?那么,难道她家里的一切事情都摆平了?都不再需要她念念不舍、
“身在曹营心在汉”了?
凌其伍站在阳台上,掏出一枝烟,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徐徐地像放慢镜
头似的吐出来,连同心里一股闷气和几分委屈。这样重复了几下,凌其伍渐渐平息
下来,心滑润了,回忆渐现。
13年前,从外语大学毕业,进了研究所的凌其伍真的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他
从小学习优秀,心无旁骛,小学、中学到大学一路直升过来,尤其是大多数同学讨
厌的外语,他一点也不觉学得吃力,好像天生是能够掌握几种语言的人。对于同龄
的女孩子,凌其伍根本是没正眼看过几下,他喜欢的女人,是好莱坞电影里的经典
女人,不是雍容华贵的英格丽·褒曼,也不是清新活泼的奥黛丽·赫本,更不是玛
丽莲·梦露,他喜欢那个消瘦的、忧郁的,想入非非,一直梦游般生活的女人,那
个女人是他在一个好莱坞电影里看见的,名字却记不住了,那部电影也没有被翻译
到国内来放,神秘的女人就在他的视线内消失,直到看见苗依文。
看见苗依文的一刹那间,他仿佛被雷电击中,是的,就是她,美丽、消瘦,高
高的颧骨,眼神里藏着深深的忧郁,一举一动轻盈飘忽。他坐在椅子上,根本没有
听见主任在说什么话,只顾看着苗依文的脸,探究着她的眼睛,好像在问她:是你
吗?
苗依文是有感觉的,她讨厌这样的注视,把脸扭开了半边,眼神很冷,有点戒
备森严。凌其伍心里无端地快活起来,在新的办公室坐了几天了,四周都是穿着白
衬衫,一本正经伏案工作的男人,总算有一幅喜欢的画面出现了,画中是一个女人,
思念了很久的、值得探究的女人。
凌其伍的父母都在北京工作,在上海,他是随外婆长大的。外婆七十多岁了,
早年在圣约翰大学读过书,喜欢在向阳的房间里,安安静静地坐在藤圈椅内看外国
爱情小说。外婆在凌其伍小的时候宠爱他,现在老了,反过来被凌其伍宠爱,她不
像一般的老人,她以一个适龄女人的姿态消受孙子的爱。凌其伍对女人的审美观是
被外婆培养的,起点比一般的男孩子要高了很多。
和苗依文的关系,在见到的一瞬间其实已经注定了,后来去接近她所用的花招,
挺自然,凌其伍从细微之处看出苗依文的心思,他和她在研究所必然走到一起。
那个下午,苗依文到凌其伍的办公室催促翻译的材料,恰巧大家都去参加所里
举办的工会活动了,那里有一些糖果之类的小奖品。苗依文见只有凌其伍一个人在,
迅速地想抽身离去,可是被他喊住了。凌其伍问:“你是找我吗?”
苗依文莫名奇妙慌乱了:“不,不是找你。”
凌其伍笑了,把手里的纸举起来再问:“是找它吗?”
苗依文点头。“它还没有完结,有点难度,今天来不及翻译了。”凌其伍胡乱
说道,低下头去。
苗依文突然急了:“你说什么?给你几天了,磨洋工也磨完了,到今天说来不
及?你这么不负责任,让我怎么交待?我们教授等着明天要带上飞机出差用的!”
凌其伍还是低着头,不理睬苗依文。苗依文看不见他的表情,走过去,好像想
掰开他的肩膀,与他理论清楚的模样。可是走到凌其伍身旁,竟然看到他背部抖动
着,似乎悲恫得无法抑制。“小青年,你有什么事情?你说好了,不要这样呀。”
苗依文心软了,这个室主任,大家都出去玩,留一个人在工作,人家还是个孩子,
压任务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嘛。
凌其伍拚命摇头,不给苗依文看到脸,声音模糊“呜呜”地说:“我会做好的
……你下班以后再来吧。” “真的?不要紧吧,你没什么?”苗依文伸出手,
像外婆似的抚了抚凌其伍的头发,轻轻地拍了两下。
凌其伍仍然伏在那里,他的触觉异常灵敏,反应极快,他停止了“颤抖”,像
被驯服的小猫似的,脊柱顿时柔软下来,很温顺地等待着苗依文接下来的抚爱。
“我走了,下班过来,你不要着急,慢慢做,我会等你的。”苗依文像哄孩子
似的在凌其伍耳边轻声说。
好的,好的!凌其伍心里高声地应答着,乐开了花。他顾不上为自己的恶作剧
羞愧,只想把戏演好了,演到底。
苗依文回到自己办公室去了,凌其伍抬起头,周围似乎还荡漾着一股女性的芳
香,他深深地吸了几下,颇为满足地闭上眼睛。
下班的铃声响了,办公室一下子就空了,又剩下凌其伍一人。他是背向门坐的,
知道等会儿苗依文要进来,背部的感觉特别灵。好像有人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可是
没有进来。
又过了一会,苗依文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盈满了热气。她见凌其
伍奋力工作的样子,悄然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用一块干毛巾把塑料袋捂起来
保温。然后,苗依文随手拿起张报纸翻看,一声不响等待凌其伍。
凌其伍和外婆相处的大多数时间也是这样寂静无声的,他读外语,做习题不像
人家喜欢开着收音机听音乐,他和外婆非常默契,静静地呆在一起,却好像各自有
一条通道,通往超自然境界。
不知不觉地,天色暗了下来,凌其伍手上的翻译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他的速度
慢了下来,情绪上很不愿意就此结束目前的状态。凌其伍偷偷瞄了苗依文一眼,苗
依文其实没有在认真看报纸,她视线定洋洋地穿过报纸投向窗外,不知道她在想什
么?为什么她一点也不着急回家?从她的年龄和她的神态看,应该是有家庭的,也
许已经生过孩子了,因为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类似母爱的安详之情。
凌其伍手一动,一枝笔掉到地上,“啪”,苗依文应声回过神,扭头看。两个
人相望了。“好了吗?”苗依文开口问。
“没有!还早。”凌其伍急切地滑出一句,由于心虚,脸红了红。
苗依文一点也没有怀疑,看见凌其伍窘迫,安慰说:“别急,我等你。”
“那你晚回家,家里的人……”凌其伍试探她。
“女儿在我妈那儿,没事。”苗依文没有说到丈夫,但是她有孩子,一定是有
丈夫的,可是她为什么不提他呢?他不需要她照顾吗?凌其伍胡思乱想,用笔在纸
上胡乱涂着。
“你怎么了?累了吗?”苗依文疑问地盯着凌其伍的笔,站起来。凌其伍赶快
挺直了腰:“不,不,不累。” 苗依文说:“休息一下,吃点心吧,我到食堂
买了小笼包子来。”她招呼凌其伍到一边空桌子上,拿出筷子,又摸出一个随身的
小盒,取了块酒精棉花,把筷子擦了擦,递给男孩子。凌其伍乖乖地坐下来,吃一
个包子,看她一眼。
那天加班,一直加到晚上9 点钟,两个人并肩走出研究所。天气突然起风了,
凌其伍靠上苗依文消瘦的肩膀,轻轻地推着她向前走。凌其伍比苗依文高出半个脑
袋,苗依文一络卷发正巧被风吹到他的嘴鼻边,凌其伍伸出舌头,悄悄地含住它,
一阵喜悦掠过他的心,他有些激动,从未有过的激动,他想抱住这个有着梦游般表
情的年长女子,他喜欢她,爱她,不想顾及与她的一切距离。
可是,车站到了。苗依文站住了,向他挥挥手,跳上68路公交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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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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