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棵树长一年会多出一圈年轮,女人老一年,她的年轮更多的是刻在心里。距
离凌其伍出国已经有5 年了,苗依文还不时地会想起他来。说起来特别奇怪,其实
苗依文和凌其伍的交往时间并不长,感情的发展走在道德的边缘,说不上非常亲密,
然而,苗依文年龄越大,却越怀恋和凌其伍相处的那段日子。她常常感叹地想,二
十岁的女人和三十岁的女人多么不一样啊,二十的时候一切都是进行时,想要的感
情和不想要的感情天天都在跟前演出,你能够不慌不忙地享受着那种过程,而进入
三十岁,好像什么都成了完成式和过去时,想要的或不想要的异性诱惑都在慢慢地
淡化,甚至于不再出现,真可怕啊。
几年来,苗依文一直在研究所的“三产”里面混着日子,做点不咸不淡的活,
工资奖金加起来够和女儿两个人吃饭了,只是女儿除了上学,业余去学钢琴,每个
月要交给授课老师一大笔学费,回到家还要陪她练琴。做留守女士太辛苦了,妈妈
让她搬回娘家住,省了每天做饭。
华冰还在澳大利亚,刚去三个月时托人带回来买钢琴的钱,苗依文只知道他很
辛苦,却不详知他究竟在干些什么活。每天每天,女儿每每坐在高高的琴凳上,细
细的十指轻快地弹在琴键上,苗依文坐在后面看,常常会走神。等她突然惊醒过来,
好像就看见黑漆漆的钢琴盖上隐约地有华冰的脸,苗依文会惊悸地一抖。华冰没有
回过国,他一直说,等到定居澳大利亚的身份下来,他就能回家探亲了。
这5 年来,凌其伍一直没有和她联系,这令苗依文不免有些失落,她想他是还
在生着她的气,气她是有夫之妇,气她没有勇气跟他走。苗依文想到他时总有一种
甜蜜在心头,觉得凌其伍这个男孩子太小孩子气了,怎么可能呢?这个世界上,男
女之间互相有好感的多了,哪有非要在一起的。两个人不在一起,空下来互相思念
一下,精神上有依恋,不是也很美吗?
苗依文不是一个主动的女人,她没有想办法打听凌其伍的地址,听凭日子一天
天淡淡地过去。
那天,苗依文送每每去老师家学琴,照例有两个小时需要她自己打发,她慢慢
地踱到“宜家”,那是西区一个有名的家具超市,展览着德国人设计的各类时尚家
具,大都是简约的样式,小而精,缀着符合年轻人口味的时尚元素。
苗依文已经来过这里几次了,她目前像波西米亚人一样流浪在外,不需要添置
家具,只是看见玲珑的色拉碗、水果盘,可爱的马克杯,还有图案奇特的浴帘,心
里非常快活,要把它们带回家,她还在那里买过几个质地很好的漂亮纸盒,叠在妈
妈家放每每的玩具和乐谱。
“宜家”里面最多的是年轻的恋人,幸福甜蜜地依偎在一起咬耳朵。苗依文还
看见有三、五成帮的年轻小伙子,外地人模样,好像大学刚刚毕业离开了学校的宿
舍想在上海建立自己的小窝。这些小伙子看上去经济蛮拮据的,却不甘落后于时尚,
买不起什么大件的,买套刀叉也好啊,说起来,是“宜家”的东西哦。
苗依文保持着消瘦的身材,中长发天然鬈曲,平平的肩膀上裹着淡米色的高领
无袖针织衫,胸部尖而高,外面罩着同色同料的开衫,下身是咖啡色的无缝直筒裤。
苗依文闲闲地走着看着,不时驻足发会儿呆。
忽然,她觉得有人远远地注视她,抬眼看去,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苗依文以
为是商场的工作人员,进来了,总要买样东西吧,否则太像“闲杂人等”,连保安
都要注意到,苗依文这样想。
可是旋即,那个男人就来到了苗依文面前,叫她:“苗依文!”竟然是凌其伍
这个“男孩子”!苗依文惊呆了。“你这么……”一个“老”字被苗依文及时吞了
下去,“……大了!”
凌其伍放声笑起来:“哈哈哈……我长大了吧,可你怎么还是这样年轻,你看
……”凌其伍不由分说地将苗依文拉到一面镜子前,将脸颊贴到她脸上,降低一个
八度说:“已经看不出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了,对吗依文?”瞬间一股热流从苗依
文腹部底下涌上来,她羞得满脸通红,挣扎开道:“你……还是这种样子!流氓兮
兮的。”
凌其伍后退一步,圆圆的脸上放着兴奋的红光。苗依文定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摇头道:“东洋回来的,就是像日本人。”“你那么不喜欢日本男人?”凌其伍笑
着说。“那当然。”苗依文扁着嘴巴又摇头。
凌其伍抑制不住地又笑,他摸了一把新剃的头,问:“我的头是不是很傻?在
美容院理的发,那个小姑娘理发技术不怎么样,话倒蛮多的,还留给我一张名片。”
“哼!”苗依文瞧他得意的样子,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你在这儿干什么?”两个人同时问对方。苗依文脸又红了,说:“我没事,
随便看看。你呢?”
“我刚租下一套房子,想配些家具进去。你帮我好吗?”凌其伍凑得很近地呼
出一口暖气,探究着苗依文的眼睛。苗依文看了一眼手表,点点头随着他走。苗依
文的脸上虽然没露出什么欢喜的神情,心跳却是加大了速度,“砰砰”地擂起了鼓。
她想,凌其伍一个人到商场来配家具,难道是单身?他结过婚没有呢?他见了我这
么高兴、亲热,想必是记着旧情,但是这么多年来,他为什么不和我联络呢?
凌其伍好像没有要向苗依文坦白历史的迹象,他兴致勃勃地选了一套电视组合
柜,选了最新式的电脑桌。“配个什么椅子?”他回头问苗依文。苗依文有些心不
在焉,啊了一声说:“哦,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木制的转椅?不过,好像和这种新
式的电脑桌不太相配。”
“那我们换桌子。”凌其伍说。苗依文注意到他用了“我们”,不知道这个
“我们”是他们的“我们”还是我们的“我们”?苗依文又走神了。在电动楼梯前,
凌其伍用肩膀推了她一下:“你怎么了?我们上楼吧。”
凌其伍和苗依文商量着定下一套相配的电脑桌椅后,逛到床架、床垫那里。忽
然,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凌其伍看了苗依文一眼,苗依文竟有些慌乱地
扭过脸去,作出“管我什么事情”的表情。凌其伍顿了一下,走到一个比传统的单
人床大,比双人床小的床边,问苗依文:“买这个吧。”
苗依文想不搭他话的,迅速地瞥了凌其伍一眼,发现他脸上正憋着坏笑,便骂
了一声:“日本鬼子!你怎么变得这么下流。”凌其伍假作冤枉:“什么呀,你想
到哪里去了。中国改革开放在你身上怎么一点成果都没有呢?”
像去菜场一趟似的,凌其伍买好了一室户公寓所需的家具,把一叠定单发票放
进口袋,提议道:“喝杯咖啡歇歇脚。”苗依文怕接每每的时间来不及有些犹豫,
凌其伍说:“来来,我们意外碰到,总要互相留个地址吧?你不想见我,我还想见
你呢。”
苗依文怕两人拉扯难看,又怕凌其伍在人群中说出什么令人难堪的话,只好随
他坐到咖啡座内。坐定下来以后,凌其伍收起了油腔滑调的态度,正经地问苗依文
说:“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你先生好吗?你孩子好吗?你妈妈呢?”
这句问候好像是苗依文等了五年才等到的贴心话,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答道
:“我还在研究所,但是不在研究室了。我先生去了澳洲,女儿上小学了,我妈妈
很健康……”
“哦。我也向你报告一下,我在日本研究生毕业后进了东京一家电器公司,最
近到关西的分公司,他们派我到上海搞办事处,开拓中国的业务。”凌其伍说完,
好像想起似的补了一句:“我也结婚了。”
苗依文迅速地反应:“祝贺你。”凌其伍朝她注意地看了一眼:“不过,我现
在也一个人。”苗依文顿时眼睛里就冒火了,什么意思?也一个人,你的老婆在日
本是吗?你在上海是一个人,我老公在澳洲,我在上海也一个人。我们是一对孤男
寡女?你这样说话是不是太轻浮了。凌其伍好像也觉得自己说话不妥当,赶快补充
说:“你不要误会,我可能意思表达得不对,但是……我以后慢慢地说给你听,好
吗?”
苗依文已经站立起来了,凌其伍赶快推过去一张小纸片,诚恳地:“苗依文,
大姐,你不要生气,给我写个电话,我再和你打电话好吗?”苗依文匆匆写下电话
离开了凌其伍。
那天,苗依文到钢琴老师家已经迟到了,每每冰凉着小手干坐在小板凳上,看
见妈妈委屈地哭了起来。苗依文赶快搂住她,在她的耳边说:“是妈妈不好,妈妈
迟到了,妈妈不守信用。”
“每每今天回琴回得不好,被老师批评了。”走到弄堂口,女儿瘦瘦的小脸仰
望着妈妈说,这使苗依文非常心疼。人家都有爸爸妈妈一起疼爱,每每的爸爸不在
上海,使这个孩子性格格外地胆怯和敏感,甚至有些自卑,苗依文劝说道:“每每,
不要紧的,我们下次好好弹就是了。”“老师说,学费要涨价了,一直付50元是不
行的。一分价钱一分货,你付得少了,会不认真的。”每每又说。
什么逻辑!这种钢琴老师,什么为人师表,在小孩子面前说这种话也不嫌丢脸。
招学生都没个限制,每个星期天一大串小萝卜头、大萝卜头排队等候,还音乐老师
呢,起床后连头发都不好好梳整齐了,蓬头垢面的,哪里有艺术家的修养和气质。
苗依文生气地说:“每每我们不要到这里来学了,自己在家弹弹算了,我们又不要
当音乐家。”
“妈妈!”每每声音尖细地叫起来:“你说什么?爸爸听到要骂死你了。爸爸
每次从澳大利亚打电话给我,一定要问我弹琴的事的,我可怎么回答他呀!今年我
要考6 级了,妈妈……”苗依文想不到每每是这么认真、循规蹈矩的女孩子,她也
没有想到华冰的话在孩子的心里是那样重要,她不禁有些惭愧,连忙改口:“妈妈
是说着玩的,每每说得对,坚持就是胜利。好,为了奖励好学生,我们去吃肯德基
快餐。”
苗依文母女俩给外婆带了一个汉堡包回家。苗依文的妈妈穿着深藏青对襟中装
丝棉袄和几个邻居在打麻将,责备道:“依文啊你到哪里去了,不回家吃饭也不来
个电话。小姑娘真不懂事。”邻居都笑了:“谁是小姑娘啊?是每每还是依文?”
“当然是依文,她现在和我住在一起,就像没有出嫁一样,多了一个外孙女,外孙
女人小反而比她懂事,你们不知道,每每会管她妈妈的呢!我们依文生来是给人疼
的,你们看她多少漂亮,快四十岁的人,长得多嫩啊。”
“可惜,男人不在身边……”一个半秃的老头咕哝道。“什么话,离开男人就
不行吗!你看依文妈,老头子死脱也没有再嫁,几十年来一个人,不是活得来得介
乐惠!”胖老太冲道。“伊两样的。”老头说。“啥两样?”胖女人问。“伊旧社
会。”老头又说。“新社会哪能啦?”“新社会么……”秃头老头子看了依文妈一
眼,轻声说:“讲性生活的呀……”“十三点!”胖老太“噗嗤”一下笑出来,另
一个干瘪老太皱了皱眉头。
苗依文妈妈很镇静,她只当没有听见,挺直着腰板,优雅地用3 根指头摸起一
张牌,看了看,“啪嗒”一下敲在桌子上:“一条龙,和了。”
“啥……”众老人啧啧赞叹:“好福气,好福气……”就听到苗依文妈妈文文
雅雅但是清清爽爽朝里屋叫:“依文啊,刚刚你有一个电话,是一位先生打来的,
电话号码写在一张小纸头上,不要忘记回电给人家。一个人要有礼貌有教养,讲起
话来下巴托托牢……”
胖老太沉下了脸,说:“不打了,回去接小孙子去了。”四个人拿几张小票子
递来递去,算清了账,一桌麻将散席。
客人走后,依文妈麻将桌也不想收,气呼呼地进到苗依文房间,坐在藤椅上生
气。“妈,你生什么气嘛,这种小市民你又看不起的,当他们漏气!”苗依文是被
妈妈教育好的,从来不用“放屁”这样俗的字眼。见妈妈不响,苗依文又说:“以
后不要让他们来家里打麻将了,你一个人看看书看看报。”
“我的眼睛白内障,还看什么书报,看电视也吃力。”依文妈说。“我老了,
历史任务完成了。依文,华冰到底什么时候回国?他为什么一定要定居呢?要接你
们一起出去吗?”
“不是的妈妈,你不要担心。你把我养这么大,我不会把你扔下不管的。”苗
依文过去揽住妈妈肩膀,每每也扑过来,伏在外婆膝盖上,黑漆漆的眼珠紧盯着外
婆的脸,跟着点头。
良久,依文妈说:“依文啊,你要实际一点,男人不可靠的,他不回来你要向
他要钱,否则到头来人财两空。”苗依文说:“华冰不会的。妈,他不回来不是也
蛮好吗?我可以天天在家里陪你啊。”“说得也是。我们娘仨相依为命,开开心心
的……”苗依文妈妈消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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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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