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晨醒来,房里一片明亮。有一束强光从未拉严的窗帘直射进来,落在鹅黄色
毛毯上,像一道舞台上的追光,特别刺眼,令我感到有点热,一伸手,触到一个女
性的乳房。惊吓中睁眼一瞧,文婕就像一支出鞘的剑,光溜溜地躺在我身旁。我顿
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身子直往下沉,往下沉,我想:这一下,离地狱大概没
多远了……
昨天,一出机场,黄清文就把我塞进他的那一辆黑色皇冠。市中心的酒店早预
订好了,他说晚上中方设宴洗尘,晚宴后由他作东,再去玩个痛快,第二天下午进
行实质性会谈。
岁月在黄清文的脸上留下无情痕迹,这是一张多少有点迷惑人的方脸。27K 德
国蔡司墨镜,有事没事架在挺直的鼻梁上。墨镜后边是一双机敏而有神采的眼睛,
笑的时候里边藏着无数深不见底的机关。就像那眼角的鱼尾纹,每一道都是一个火
力口,冷不丁有一支锋利的箭镞向你飞射而来。
有点可惜的是,这一张充满男性阳刚之气的脸膛,被左脸颊一道明显的疤痕把
形象给破坏了。这是一道不轻的刀伤,足有两三寸长,从眼角连向下颚,以至令每
一个初次见过这张脸的人为之惋惜,产生带点恐怖意味的猜测。然而,如果抛开世
俗的尺度,了解这个男人性格历史的人,就会知道,这一道疤痕正是这个与命运搏
斗过的中年男子人生路上必然的艺术的一笔。
黄清文是我少年时代的同学,我们不但是同班,而且同桌。对这张脸的原型我
是太熟悉了。后来在海外的日子,每当孤独向我袭来,我常回忆少年时伙伴们欢快
的笑声,这时黄清文这一张没有丝毫阴影的脸,和他那多少藏着善意狡狯的眼睛,
总是首先浮现在我面前。然而,岁月已把一切改变。一个月前,黄清文经过种种周
折,终于找到远在天涯的我。通了两个小时越洋长途电话,他要我不失时机飞回上
海,投资一幢32层商住大厦。
来到加拿大,经过千辛万苦,我终于建立起一个小小的商业王国,它的商业信
誉使我有机会运用银行的资源。王清文在电话中说:高原,我在浦东开发区以100
万美元买下一块地皮,同一家公司合建一幢内销房,工程造价1000万美元,一切已
经就绪,但我们需要外方合作,将内销房变为外销房。希望你投入330 万美元,建
成后划百分之三十给你!
三十二层,330 万,百分之三十,升值的外销房,天上掉下个香馍馍……
黄清文把车开得既快又稳。他,兴奋、潇洒,春风得意,一路不停地按喇叭。
上海人开车有个毛病,有事没事地按喇叭。也不知道真有了险情,还是摆款耍
威风。喇叭有什么好按的,你不就是一个司机吗?土气而没有教养。我在海外开车
十几年,总共没按过三五下喇叭,这个微不足道的记录,被黄清文从机场到酒店不
足五分之一的路上一下打破了。全世界都这样按,那么这个日子怎样过。不过一路
上人和车也真是多,秩序乱哄哄,肉体的人胆敢对准车直闯过来,不怕你不煞车。
黄清文按喇叭,别的车也爱按,于是皇冠喇叭,夏利喇叭,桑塔纳喇叭,各有各的
高亢和低浑。私家车、计程车、大货车各不示弱。喇叭声中各有一份争先恐后的焦
虑。一种繁忙和混乱带来的快和慢的撞击,汇成一种喧闹,一种风景。一路上金属
般的音符在傍晚的霞光里跳动着,在古老低矮的水泥墙面上回响,在明畅的现代建
筑中回荡。一九九二年,上海,沉浸在繁华的喧腾中。
从上海夜明珠大酒店出来,已是万家灯火。上海宛如一位满身珠光宝气的少妇,
向远方归旅展示她动人的魅力。晚饭后,黄清文意犹未尽,拉住我和中方陈绍平、
王冲两位老总来到一家夜总会。在这里我第一次领略上海大户挥金如土的阔绰。
一位穿戴整齐的女经理把我们迎进一间卡拉OK贵宾房,房间是黄清文预订的,
看来他和这里人很熟。女经理是一位年轻大方的白领阶层,相貌端庄,黄清文在女
经理耳边嘀咕了几句,一边从怀里掏出两叠十元大钞,数也没数就交给了她,女经
理礼貌地同每一个人招呼过后便姗姗而去,不一会鱼贯进来四位二十来岁的女孩子。
我有点局促不安了,海外住久了,回到国内反而因为赶不上新的时代玩艺更显
得土气。我们这些七八十年代在国内接受传统美学、艺术教育的一代人,对现代社
会花样百出的所谓流行艺术有一种本能的抗拒,总觉像《红尘滚滚》那类唱遍港台
以至大江南北的流俗之音,不是我心中的声音。听听帕瓦罗蒂、多明戈的声音,这
些东西简直不知所谓,要音色没音色,要技巧没技巧,要气度没气度。然而社会在
变,一部分人接受的正是这类“艺术”。拿眼前来说,在这帮呼风唤雨的海上大户
总经理们面前,我显然矮了一截。此刻他们带我来的正是可以供他们一展风采的地
方,抒发生命热忱的地方,印证精神魅力的地方,什么帕瓦罗蒂之类的兄弟们,一
边呆着去吧!
说真的,社会到了今天,真成了这等人的天下,就连衣着服饰也高我一等。他
们人人西装革履,下巴刮得精光,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他们可不像街上穿西装进城
的农民兄弟。他们以车代步,讲究名牌,各有自己的生活圈子;而我因为忍受不了
上海的气温,只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T 恤,外套早搁在黄清文的黑色皇冠里了。黄
清文显然洒过法国名牌男士香水,气味优雅,而我因一路劳顿而未来得及清理,多
少有些憔悴,同这些人在一起,简直像一个跟班的。
幸亏,年轻的女经理以她洞察人世的眼睛,一眼就看了出来。她把一位文文静
静的姑娘推到我面前,柔声说道,“文婕,高先生从海外来到我们这个小地方赏光,
你一定要陪高先生玩得开心一些。”
这位被唤作文婕的女孩是一位长得十分清丽的姑娘,五官端正,体态匀称,淡
淡的笑容中带点羞怩。她没有时下上海女性的浓妆艳抹,柔黑的长发用橡筋随意挽
着,一件扎染蓝花短衫掩不住她的一身青春气息,透着一份唤人想象的文化积淀,
我不明白上苍为什么安排在这样一个地方遇上这样一位洒脱的人。我向女经理报以
感激,让文婕就坐在我身旁。
这的确是一个让人感到快乐的地方,快乐令我对卡位OK这种描红簿式玩艺从抗
拒到投入,开始我不会唱,文婕就陪我一齐唱,我不唱流行歌曲,她就为我选熟悉
的中国民歌和外国歌曲。她善解人意,但又是拘谨的。当另外几位小姐已向黄清文
他们投怀送抱时,文婕却有意无意地挪远两寸。
我会心一笑,故意挪过两寸,她也不躲让,知道这是逗她的哩。
我侧过身子同她交谈起来,说话间知道她是一所大学中文系二年级学生,有一
位上高中的弟弟,她热爱文学创作,诗、小说、散文、什么都想试一下。在刊物上
发表过两篇习作,同学们就称她女作家。她说其实自己还是在起步阶段的黄毛丫头。
我问她为什么到夜总会来,是为了体验生活吗?她摇摇头,沉吟了片刻后,她说,
她想拥有一台可供自己写作用的中文电脑,父母收入不高,供不起她,所以利用周
末来赚钱。她说她已工作了一个多月,等储够钱,就离开这地方。
歌,一首接一首的唱,酒,一杯连一杯的饮。轮到别人唱的时候,我们就低声
交谈。
我问,如果客人中有心怀不轨的怎么办?她抿嘴一笑说:“不用担心,会有分
寸的。”她告诉我,刚才那位女经理方方是她表姐,说好了的,只安排她接待规矩
的有教养的客人。“
“原来这样,那么你们断定我是规矩人?”
“当然知道,你不就是华人作家高原先生吗?我读过你那篇描写天体海滩的散
文。”
“哦———”我感到有些意外。文婕酒量很大,别人敬她的酒,她一口一杯,
那些人敬我,大都被她拦住,她一伸手接过酒杯,一仰脸,一饮而尽。人们轮流敬,
文婕面不改色地饮。她说没事,她曾一口气喝下过二十四瓶啤酒,对酒精没有反应。
然后她附在我耳边告诉我:“方方姐关照的,要小心这些人。她让我告诉你,他们
想灌醉你,让你玩得开心,玩得忘形,明天痛痛快快签字。”
这是一个意外,为什么要灌醉我再签字?接风洗尘,人之常情,轻松一下,无
可厚非,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中藏一些小机关,也是意料中事。酒饮到这个份上,
我已喝了个八分数,是控制自己的时候了。我对文婕和方方心有一份感激。
从洗手间出来,我把一张折叠又折叠的纸条塞进文婕的手心,这是一张三千美
元现金支票,我让她明天就离开这个地方,去买一台电脑,写出一些好作品来。
文婕惊讶了,急忙推辞。我使了个眼色,让她安静下来。我说:“今日有缘,
也许是天意,认你做个妹妹吧,算是见面礼!”
“做妹妹我同意,但这礼———”她抿着嘴笑,笑得有些难为情。
说话间新一轮进攻开始了,文婕继续为我护驾——— 我不想让这帮牛鬼蛇
神把我视作在女孩子保护下的懦弱之辈,便挺起身来,一个个地向他们回敬。谁敬
谁都一样,反正都得把酒喝进肚子里去,然后化作一泡臭尿。干嘛不漂漂亮亮大大
方方地以攻为守,打它一个反击战,豪豪爽爽地畅怀大饮,一身男子气地喝它一个
痛快。
我咕嘟咕嘟喝下三大杯,然而没事。
喝完这一轮,我同文婕又继续谈话。
她为我剥起茶几上的生果让我解酒,然后问:“你最喜欢哪一位作家的作品?”
“普希金和拜伦!”我不假思索地说:“你呢?”
“亨利·詹姆斯,一位美国作家!”
“哦———”我又一次感到意外。我于是乎轻声背诵起詹姆斯的长篇小说《大
使们》主人翁的一段名言:“尽你的所能生活吧,不这样做是错的。只要你拥有你
的生命,你做什么都不太紧要,如果你没有那个,你还有什么呢?”
文婕笑了,笑得像一朵花。她老熟人似地在我肩膀上捅了一拳。这一拳捅得真
舒服,把我同她之间年岁上的差距捅消失了。然后她把脸贴在我的耳朵旁悄声问:
“那回在海滩上,你真的脱光你的屁股了吗?”
她问的是两年前海滩上的那一次奇遇,这时我感到脸上有一把火在燃烧。我努
力控制住自己说:“起初……没有,后来经不起诱惑……”
以后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一阵电话铃把我从昏沉中提了起来,昨晚大概是黄清文把烂醉中的我送回来的,
他的恶作剧抑或是诡计,终于得逞了。这时却鬼溜溜地装作没事人在电话里问了一
声早安,然后要我再睡一觉,中午餐厅见,午饭后参加会谈。
我轻抚文婕光滑的脊梁,让她起身穿上衣裳,防止这些不速之客突然间闯过来。
她大概也已清醒,神态略有些慌乱,轻声道:“昨天见你醉成那样,一个沉醉异乡
的男人,没有人守候怎么行?是方方姐把他们赶走,送你回店安排我照顾你的,我
也不知道怎么成了这样。也许我也喝多了,乱了性……”她顿了顿继续说:“也许
是天意吧,上天给了我那样一个快乐的晚上,让你出现在我面前。早就在你的作品
中认识了你,不怕你笑我,你的文章很有生气,我原来以为你是一位青年作家,当
方方姐告诉我要陪伴一位海外作家,当我知道是你,心中产生一阵狂喜,交谈中发
现我们的思想那么近,你的思维,你的善意,你的关怀,令我深深感动,尽管我酒
后有些失态,但我不后悔。‘如果你没有那个,那么我还有什么呢?’”
听到这些剖白和詹姆斯的名言,昨夜朦胧中发生的一切,清晰地又呈现在面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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