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像是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个窟隆,雨如一匹飘卷的白布,兜顶倾泼下来。雨刷
像着了魔似的左甩右甩,三公尺以外除了前边车辆的红色尾灯,别的什么也看不清
楚……
下午我让文婕参加了会议。
文婕进来的时候,已是一点多钟,她把一张机票放在我面前说:“高总,机票
已签了位,今天晚上七点三十分直飞香港,在香港停留一晚,第二天经东京去温哥
华。”
说完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台崭新的手提电脑,接上电源,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动作利索而自然,目光笑吟吟地从每个人脸上扫了一遍,进入工作状态。
文婕的出现,一开始令会议室的气氛顿时活泼起来,然而当嬉言还没来得及爬
上舌尖,轻松的气氛就凝固住了。
一双双眼睛凝聚在我面前的机票上。
我抓起机票,不经意的看了一下,又随手放回原处。必须打破这样的沉寂,我
说:“诸位,公司临时有事,我必须赶回温哥华,但这行程不会妨碍我们间的合作。
离登机还有六个多小时,我们有足够时间做签约前的准备工作。不过作为商人,我
心中有一份不平衡感,我希望你们能令我满足。请允许我提一个不讲理的要求:请
中方让利一百万元。黄清文先生投入的一百万美元地价款,也划在外方名下,我方
再投入二百九十万,占股百分之四十九,我同黄先生的利益分配,是我俩的事,如
果贵方同意,现在就签约!如何?”
“漂亮———”陈绍平总经理“噔”的一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笑颠颠挺着啤
酒肚过来握住我的手说:“高先生海量,就这样决定吧?”他又附在我耳边接着说
:“高兄,你肯定有特异功能,还未交手,一上来就把我们最后一道防线摧毁了。
我投降!”
初夏的阵雨就这般疯癫,倾倒了一阵,转眼就收敛了,像少女不成熟的脾性。
有些事也真是奇怪,仅仅隔了一个晚上,不知为什么,黄清文判若两人,他开
车不再按喇叭。他把黑色皇冠开得既快又稳,就是不再把喇叭按得嘟嘟响。从沉寂
的喇叭我感到有些事情在变化。
他终于开口。他说:“高原,昨晚你醉了,是我们故意把你灌醉的。这一夜,
我真不好过。五十岁的人生,背过两次十字架,一次是有形的,历史强加给我的,
躲也躲不过,藏也无处藏,这一次却是心灵上的,是我自找的。三十年的重压仿佛
在这一夜全压到我心上来了,我的精神要崩溃了———”他把墨镜推上前额,抹一
把脸,继续说:“从监狱出来,我已彻底变成一名坏蛋。别人这样认为,我自己也
这样觉得。社会瞧不起我们这些人,到处碰壁,到处是白眼,面对白眼砌成的壁垒,
那种日子怎么过,还不如在监狱里痛快。然而改革开放的风一吹,我们这些人又活
过来,地狱都进去过了,还有什么不能豁出命来干的?于是从小打小闹,小商小贩
倒倒卖卖起家,生意越做越大——— ”然而大有大的难处啊,这社会到处是陷
阱,不像你们有健全的法制,连我们这样的人也不知栽了多少跟头。你们国外常有
一些国内‘新贵’的报道,称他们‘弄潮儿’‘幸运儿’,有的干脆称作‘暴发户
’,人们以各种心态各种眼光来看他们,看他们乐,看他们笑,看他们千金一掷,
看他们逍遥,可是谁又看到他们的泪,他们的痛,他们的挣扎与无奈!可以毫不夸
张地说,如果可以死,我早已死过十次。然而我不甘心,终于熬到了今天。在那些
难熬的日子里,在那些濒临绝望的时刻,我立誓要不择一切手段干一场,积累起我
的财富———如果这一次我伤害了你的感情,请你原谅我吧!“
听见一个男子汉这样的内心剖白,我还需再说什么呢!我把手伸过去,在他肩
膀上按了一下说:“别再说了,清文,我不在上海,这里的一切全由你负责,利益
与你平分!”
黄清文愣住了,他没有推辞,这是一个意外,他知道也无法推辞,这个决定就
一记重锤似的落在他的心上。我的手掌在他肩上又按了一下:“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车在延安路上缓缓向西驶去,黄清文重又开口问道:“高原,从昨晚到今天上
午,你基本沉浸在醉乡,你是怎样知道我同他们的私下交易的?”
“哦,我做一个梦———”我开始胡扯乱编,从醉酒那一刻起开始,有一位道
骨仙风的长者手执拂尘对我说:“‘别相信黄清文,他是个大坏蛋。’是他告诉我,
你背着我同他们商量了七次———是七次吗?”
“……好像,是七次。”
“没错,是七次,你知道七的神秘性吗?七数昭示事物的发展和规律,这是一
个表示极限时间的数字。地震七天恢复正常,不再余震。绝食七天是死亡的极限。
汉高祖被围七日脱险;海水上潮大风二十八天,是七的四倍。奇怪吗,还有更神秘
的哩:物理光学有七种颜色,音乐有七音,女性生理同是与七休戚相关,至于天文
学,更是深奥无限,你的一生能逃脱这些规律吗?冥冥之中早有定数,谁叫你的小
算盘偏偏又撞在七的枪口上。”
我也不知道怎能把学习《易经》得来的一些皮毛,一下倒了出来,镇住了这个
妖孽。
到了机场,时间已不早,他直接把我送到大门前,这里不准泊车,我简单交待
了几句,催他开车离去。
进了大厅,文婕像一只快乐的燕子,张开双臂迎面扑了过来。她把一条颜色清
雅的领带系在了我的脖子上;这一来,我完全被她牵在手掌里了。从她刚才飞来的
方向,有一个端雅的身影,反剪双臂对我们抿嘴而笑,像是欣赏一幅她自己的得意
画作。于是我挽起文婕,朝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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