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平静如同枯井的日子,再次回来。瑶琴从中午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的次数越来
越多。瑶琴的妈骂过她好多回。瑶琴的爸也长叹过好多回。五中的校长也跑了几趟,
想要做做调解。只是在他们面前的瑶琴,像一块木头一样。瑶琴的妈急得后来只会
说一句话,你在想些什么呢?你想些什么呢?瑶琴想,我其实什么都没想哩。
转眼又到了杨景国的祭日。这天居然又下起了雨。瑶琴先上了山,她为杨景国
点着了香,又放了几碟水果。瑶琴依然为燃着的香炷打着伞,冉冉升起的烟扑在瑶
琴的脸上。瑶琴没有流泪。瑶琴想,有老天爷在替她流泪哩。
下山后,时间还早。瑶琴无事。她信步走到了当年的出事地点。路边的石头还
在,只是血迹一点也没有了。瑶琴在石头边也点了一炷香。她想,等香燃完后,她
应该去劳务市场看看。她如果决定自己一个人生活下去,她就应该去找一份工作。
一份能让她自己养活自己的工作。
便是在瑶琴想着这些时,一个细细的声音,一个带着惊讶和疑问的声音响在了
她的耳边。瑶琴?你是瑶琴?瑶琴扬起伞,她看到了陈福民。瑶琴说,你想干什么?
陈福民看到那炷业已快要燃烧完了的香,惊道,那个……那个……当场死亡的男人
……,就是……杨景国?瑶琴望着陈福民,没有说话。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陈福
民说,摔在这里的,就是我的老婆呵,她满身都是血呵。他说着指了指石头的另一
边。
绵绵的细雨。晃动的街景。汽车声。杨景国的叫声。被撞飞的自行车。翻在马
路中间的雨伞。四溅着血迹的石头。倒在地上的男人和女人。脑浆。以及路人的尖
叫和惊天的嚎哭。一一涌出,宛然就在眼前。那是他们一生中多么伤痛的时刻。那
个时刻怎样沉重地击碎了他们的生活。那种击碎也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瑶琴突然
失声痛哭了起来。曾经有过的痛彻心肺的感觉像绳索一样一圈一圈地勒紧着她。陈
福民见瑶琴哭得无法自制,上前搂住了瑶琴。起先他还忍着自己,忍了一会儿,忍
不下去了。十年的痛苦像要呕吐似地翻涌着。他也哭了起来。泪水浸入瑶琴的头发,
又流到了瑶琴的面颊上,和瑶琴的眼泪混在了一起。
路过的人都回头看他们。路过的人都窃窃私语着。路过的人也有掩嘴而笑的。
路过的人看不到鲜血的过去。路过的人永远都不会懂得别人的伤心之事。只因为他
们是路过,而瑶琴和陈福民却是在那里有过定格。他们一生的最痛就是从那里开始。
回去时,陈福民和瑶琴一起搭的车。他们在同一地方下车,然后预备各自转车
回家。下车时,陈福民和瑶琴几乎同时看到了那家“雕刻时光”酒吧。陈福民想起
第一次见到瑶琴的情景。瑶琴也想起了在那间酒吧里响起的细细的声音。陈福民说,
要不,进去坐一会儿?瑶琴没有反对。陈福民便朝那里走去。瑶琴犹疑了一下,跟
了过去。
伤感的音乐依然在酒吧的空中响着。细雨一样,湿透了瑶琴。陈福民给自己要
了一杯酒,给瑶琴要了一杯橙汁。陈福民呷了一口酒,方说,你看,我们两个是不
是太有缘分了?瑶琴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是,便点了一下头。陈福民说,真想不到
呵。我当时怎么一点你的印象都没有?瑶琴也说,是呀。我也只听到你在哭,一点
不记得你的样子。
他们一直都没有提过彼此曾经有过的灾难。因为他们都怕往事引起再度摧残。
现在那块石头让他们把泪流在了一起。他们两个人的心近了。望着对方的脸,知道
自己的感受只有对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这个世上痛着。于是心里都生出别一
样的温暖。他们好平静。于是他们开始细细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瑶琴说杨景国怎
么断的气,后来他们怎么办的丧事。杨家的人怎么吵闹着非要埋在老家,而她又是
怎么拼死拼活地把骨灰留在了这里。陈福民则说他是怎么拦下过路车送老婆进医院,
又怎样在医院的走廊里度过的几天几夜,光抽烟不吃饭,一天抽了好几盒烟,以致
他老婆被抢救活后,他闻到香烟就要作呕。
一杯酒喝完了,又要了一扎。一杯橙汁喝完了,也又要了一扎。
瑶琴叹道,生命好脆弱呵,就那一下,只几分钟,一个活鲜鲜的人就没了。那
么不堪一击。而杨景国这个人平常皮实得不得了,从来就没有见他生过病。
陈福民却苦笑了笑说,我倒是觉得生命好有韧性。人都已经废掉了,不会说话
不会思考不会行动,却坚持着往下活。这九年的时间里,你猜让我感受最深的事是
什么?就是人之所以成为世界万物的统治者实在是太有道理了。因为人的生命太顽
强了。
瑶琴用不敢相信的目光望着他。瑶琴想,脆弱而不堪一击的是杨景国吗?坚韧
而顽强要活着的是他的妻子吗?
瑶琴轻叹道,说起来你比我强多了,你好孬伺候了她九年,把你所有的爱都付
出去了。可是我呢?他根本就不顾我的感受,自顾自地这么走了。天天粘在一起的
人,突然间就永远消失。那种痛苦你无法体会。
陈福民听到瑶琴的话,脸上露出异样的神情。瑶琴想问你怎么了。没等瑶琴开
口,陈福民说,爱?你以为我后来还有爱?我不怕对你暴露我的真实想法。我到后
来除了恨没有别的。我在道义上尽我的责任,可我的内心已经被仇恨塞得满满的。
我几乎没有任何自己的生活。我每天凌晨起床,为她揩洗身体,然后清洗被她弄脏
的床单和衣物,然后喂她牛奶,安排她吃药。来不及做完这一切,我就得去上课。
途中在街边随便买点早餐打发自己。中午赶回来,像早上一样的程序旋转一遍,最
后再坐下来吃自己从食堂里买回的饭菜。冬天的时候,饭菜早就冰凉,我连再去热
一下的力气和时间都没有。晚上的事情更多。我每天都像台机器一样疯狂转动。所
有的工资都变成了医药费,沉重的债务压得我喘不过气。家徒四壁,屋里永远散发
着一股病人特有的臭气。我请不起保姆,她家里也没有人愿意帮助。偶然过来看看,
看完就走,走前还说,只要人活着就好。对于他们活着是好,对于我呢?九年半呀,
每一天的日子都如同一根钢针,天天都扎我刺我,我早已觉得自己遍体鳞伤。我夜
夜诅咒她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好几次我都想把她掐死。因为她再
不死,我也撑不下去了。你说,我过着这样生活,我还能对她有爱吗?我比你强吗?
你只是在怀念中心痛而已,而我呢?从精神到肉体,无一处不痛。这样的痛苦你才
是无法体会的。幸亏她还有点良心,死了。否则,今天你根本无法认识我,因为,
我多半已经先她而死了。
陈福民的声音激烈而急促。他拿着酒杯的手,一直抖着。瑶琴从来就没有见他
这样过。心里不由生出怜惜。瑶琴想,他是好可怜呵。
瑶琴伸出了自己的手,将陈福民的手紧紧地握着。在她温热的手掌中,陈福民
慢慢平静。他的手不再抖动。他享受着瑶琴的手温。
陈福民说,你知道吗,我多想好好地过日子。多想有一个我喜欢的女人,一个
不给我带来负担的女人,就像你一样,安安静静地陪着我,让我浑身轻松地过好每
一天。所以,我希望我们两个再重新开始,行不行?我一直没办法忘掉你,我好想
重新来过,行不行?那是一定的。为了他们共同的嚎哭和泪水,为了他们共同的灾
难和痛苦,为了他们共同有过的漫长而孤独的十年,那是一定的。瑶琴想。
瑶琴说,今天在我那儿吃晚饭吧。还是我买菜,还是你下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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