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瑶琴的妈终于又找瑶琴说结婚的事了。瑶琴的妈说,五中校长专门找过她。是
陈福民让她去找的。陈福民想结婚,可又怕跟你说时会碰钉子,自讨个没趣。便有
些胆怯。想请老人出面作主。瑶琴的妈说,你难道还要像小年轻那样谈恋爱?闹也
闹过了,和也和好了。住也住在了一起,不结婚还想干什么?瑶琴说,不干什么。
结了婚又能干什么?瑶琴的妈说,既然结不结婚都差不多,那就结吧。我和你爸真
是看不下去了。人生不就这么回事?哪里需要人去想这想那?如果什么事都由得人
想好了再去做,做出的什么事又都合自己的意,那人生又有什么趣味。就算选错了
人,又有什么打紧,一辈子还不是要过?一百个女人结婚后会有九十九个半觉得自
己选错了人。你不是选错了这个,就是选错了那个,总归都是个错。既然如此,不
如就选眼前这个算了,免得浪费时间。决定一件事都像你这样白天想完夜晚想,猿
猴到今天还没变成人哩。
瑶琴的妈大大唠叨了一通后走了。瑶琴回头细细想她说过的话。觉得她讲得还
满有道理。既然结婚跟不结婚都差不多,既然选错了人一辈子也还是要过,既然两
个人过仍觉寂寞,一个人过也是孤独,何不就这么算了?
晚上,陈福民来时,瑶琴就盯着他。陈福民说,你盯着我干什么?你让我心里
发慌哩。瑶琴说,你托人找我妈了?陈福民说,你妈来过了?你怎么想?瑶琴便把
她妈的话复述了一遍。
陈福民的目光散漫着,仿佛瑶琴说的是一件比洗碗更加随便的事情。瑶琴说,
你是什么意思?是你要她来说的,你怎么又这样?陈福民说,我只想听你的意见,
并不想听你妈说了什么。瑶琴噎住了。她是什么意见呢?瑶琴觉得自己还没有想好。
可她转念又想,如果想好了她又会是什么样的结论呢?这结论就会是陈福民以及她
妈她爸所满意的吗?
陈福民似乎看透了她。陈福民说,你还没想好对不对?或者说你还在想着那个
死人对不对?瑶琴说,你怎么这么多废话。你要结就结好了。我没意见。陈福民说,
你也别太低看了我。瑶琴说,什么意思?陈福民说,我需要婚姻,但我也要爱情。
没有爱情的婚姻,我不想要。瑶琴说,是吗?陈福民说,可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
到底爱不爱我。我不确切你是不是心里需要杨景国,肉体需要我。我是一个贪心的
男人。我两个都想要。要你的肉体更要你的心,如果你只给我一样,那还不如我去
伺候一个不会说话不会思考的病人,然后去找发廊小姐发泄一下。瑶琴说,两个人
在一起过日子,没有爱情,但有平静的生活,就不行吗?陈福民说,也许行吧。不
过我还是要跟你说,我已经有过十年痛苦不堪的生活,现在我需要至少十年的幸福
来弥补。是不是有点可笑?瑶琴说,是这样呵。陈福民说,结婚吧,爱我十年,行
不行?十年后,你不想爱了,我就由你。瑶琴淡然一笑,说,十年吗?如果我们结
婚,至少有三十年过头。我在后十年爱你,不也行吗?你要的只是十年。陈福民怔
了怔,笑了,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瑶琴说,本来我也是不太想结婚的。可是
现在我觉得结婚和不结婚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所以就觉得结了也行。陈福民说,
是不是有点破罐子破摔?瑶琴想了想才说,可能有点,但也不全是这样。
陈福民于是沉默。说,既然你这么说,我倒愿意再等等,等到你死心塌地爱上
我,离不开我,我再跟你结婚。瑶琴说,也行。说完,瑶琴想,死心塌地地爱你?
离不开你?这可能吗?你当我才十八岁,什么事都没遇到过?
身在床上的时候,陈福民附在瑶琴的耳边说,其实我心目中的所谓爱,也只是
想要你忘掉杨景国。不要让我在抱你的时候,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瑶琴说,瞎说
什么。陈福民说,你不信,你身上,我总能闻到一股湿湿的气味,像是刚从雾水里
钻出来。那不是你的气味,是他的。我知道。
瑶琴心里“格登格登”的猛跳了许久。这天夜里,她果然又看到杨景国从雾气
浓浓的河岸走了出来。
结婚的事暂时放下不说了,生活就变得有些闷闷的。
陈福民晚上有时来,有时没来。不来时,他会打电话,或说是给学生补课,或
说是有朋友在他那里打麻将。每个周末陈福民倒是必到的。陈福民说周末如果不跟
女人一起过,就觉得这世上只剩得自己一个人,清冷得受不住。一到星期五,瑶琴
就会去买一些菜,等陈福民回来做。瑶琴有了工资,陈福民就更不提钱的事了。瑶
琴也懒得提,想想无非就是一天一顿饭而已。
陈福民有时候很想浪漫一下,比方去舞厅跳跳舞,或者去看看电影。瑶琴都拒
绝了。瑶琴说,当你才二十岁?陈福民说,四十岁就不是人了?瑶琴说,当然是人,
但是是大人。大人不需要那些小儿科。陈福民说,未必大人的日子就是厨房和卧室?
瑶琴说,当然不是。大人有大富人和大穷人之分。如果是大富人,就可以坐着飞机,
天南海北地享受生活,今天在海岛,明天在雪山。如果是大穷人,对不起,能有厨
房和卧室已经是不错的了。陈福民说,什么逻辑。富人有富人的玩法,穷人也有穷
人的玩法呀。瑶琴说,好,穷人的玩法就是去跳舞,去看电影。舞厅门票三十块钱
一张,两个人六十块,电影票二十五块一张,两个人五十块,是你掏钱还是我掏钱?
陈福民顿时无话。瑶琴心里冷笑道,一毛不拔,还想浪漫?这种浪漫谁要呵。陈福
民说,既然话说到这地步,那就呆在家里聊天吧。
聊天的内容多无主题。东一句西一句的,有些散漫又有些恍惚。陈福民喜欢说
他学校的事,说得最多的是他的学生出洋相的故事。甚至有时还说至少有三个女生
暗恋他。瑶琴则说又到了什么新书。哪一本书其实很臭,却卖得特别好,哪本书明
明很好却卖不动。
墙上的钟便在他们零散的聊天中,嘀嘀嗒嗒地往前走。有时走得好快,有时又
走得很慢。遇到好看的电视时,两个人都不讲话了,一起看电视。瑶琴蜷坐在沙发
上,陈福民便坐在她的旁边。有时候,陈福民伸出手臂,搂着她一起看,像一对十
分恩爱的情侣。瑶琴不太习惯,但也没有抗拒。
倚着陈福民时,瑶琴仿佛觉得自己心里一直在寻找着什么。她嘴上跟陈福民说
着话,眼睛望着电视机,身体内却另有一种东西像海葵一样伸出许多的触角四处寻
找着。尽管陈福民的鼻息就在耳边,可每一次的寻找又似乎都是一无所获。空空的
归来让瑶琴的心里也是空空的,不像跟杨景国在一起的感觉。常常,瑶琴的空荡荡
的目光会让陈福民觉察到。陈福民会带有一点醋意地说,怎么?又想起了杨景国?
你能不能现实一点。
有一天陈福民打电话说,他晚上有事,不能回来。瑶琴就一个人做饭吃。刚吃
完,就有人敲门。瑶琴觉得可能陈福民事情办完又回来了,上前开门时便说,不是
说不回来吗?门打开后,发现站在那里的是张三勇。瑶琴呆了一下。
张三勇说,怎么,以为是别人?瑶琴说,是呀。怎么也不会想到是你呀。张三
勇没有等瑶琴让进,就自动走了进来,自动地坐在沙发上,自动地在茶几下找出烟
缸,然后自己点燃了烟。那神态就好像他仍然是瑶琴的男朋友一样。
瑶琴说,你找我有事?张三勇说,我要有事还找你?我就是没事才找你。因为
我晓得你也是个没事的人。瑶琴说,你又自作聪明了。你什么都不晓得。张三勇说,
前些时我见你去看杨景国,我就晓得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变。我想,上
天给我机会了。上天晓得我们两个是有缘的。瑶琴说,我警告你张三勇,你不可胡
说八道,我看你是老同事的面子,让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坐一下,抽了这根烟,你就
赶紧走人。张三勇说,瑶琴,何必这么生分,我们也恋爱过那么久,抱也抱过,亲
也亲过,就差没上床了。你放松一点行不行?我又没打算今天来强奸你。瑶琴说,
你要再说得邪门,就马上跟我走。张三勇说,好好好。我来看你,是关心你,怕你
寂寞。瑶琴说,我一点也不寂寞。张三勇说,鸭子死了嘴巴硬。瑶琴说,我懒得跟
你讲话,你抽完烟就走吧。瑶琴说着,自顾自地到厨房洗碗去了。外面下雨了,瑶
琴从厨房的窗口看到树在晃,雨点也扑打了上来。瑶琴说,下雨了,你早点回吧。
张三勇说,我回去了,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不回去,两个人还可以说说
话。我在屋里养了几条热带鱼,我一回家,就只看到它们是活的。
张三勇说话间,门又被敲响了。厨房里的瑶琴没有听见。但张三勇听见了。张
三勇说着话,上前开门。进来的是陈福民。张三勇说,你找谁?陈福民说,你是什
么人?张三勇说,我是这家的男主人。
陈福民说,有这种事?瑶琴闻声从厨房出来。陈福民说,这是怎么回事?瑶琴
说,哦,他是我在机械厂的同事,今天来看我的。陈福民说,这么简单?张三勇说,
也不是那么简单啦。在杨景国以前,我们两个死去活来恋爱过一场,差点就结婚了,
结果,杨景国那个王八蛋把我们拆散了。得亏他死了,要不然我落这分上时,也饶
不了他。瑶琴说,你瞎说什么呀。借你一把伞,赶紧回去吧。张三勇说,你还没告
诉我,他是什么人。陈福民说,我才是这里的男主人,现在是我跟瑶琴死去活来地
恋爱,没你什么事。张三勇当即就叫了起来,你又找了男人?那你三天两头去看杨
景国干什么?瑶琴说,走走走,你赶紧走吧。
张三勇走后,陈福民坐在他曾经坐过的地方。茶几上还放着张三勇的烟。陈福
民用着他拿出来的烟缸,也抽起了烟。抽得闷闷的,吐烟的时候像是在吐气。瑶琴
说,不是看到烟就想呕吗?陈福民没说话。
抽完一支烟,陈福民说,一个杨景国就够我受的了,这又冒出一个来。比杨景
国资格还老。而且还是活的。这叫我怎么吃得消?他叫什么?瑶琴说,张三勇。陈
福民说,他真的就是来看你的?怎么拿这里当自己家一样?瑶琴说,他就那么个德
性,我能怎么办?陈福民说,他来干什么?瑶琴说,他跟他老婆离了,也许想找我
恢复以前的关系。不过这不可能。陈福民说,为什么不可能。你们以前也好过。轻
车熟路,可能性太大了。瑶琴说,你希望这样?陈福民说,不关我的事。你要想跟
他重归于好,我也是挡不住的。你一心想着杨景国,我挡住了吗?瑶琴说,张三勇
跟杨景国是完全不同的。张三勇在我眼里只是一个混蛋而已。陈福民说,好女人最
容易被混蛋勾走。瑶琴说,那你也算么?陈福民想了想,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完说,
大概也算混蛋一个。说得瑶琴也笑了起来。
陈福民说,他说你三天两头到杨景国那里去?瑶琴说,哪里有三天两头。陈福
民说,反正常去?瑶琴说,只是习惯了。有什么事就想去那里坐坐。陈福民说,去
诉苦?去那里哭?去表达你的思念之情?瑶琴说,其实只不过到那里坐一会儿,心
里就安了。陈福民说,不能不去?你不能总这样呀。瑶琴没有作声。陈福民说,你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他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你们俩是无法沟通的。你应该
把感情放在活着的人身上。瑶琴说,你也可以到你前妻的墓前去哭呀。这样我们就
扯平了。陈福民说,你这是什么话?!再说我为什么要哭她?我对她早就没有眼泪
了。我后来的眼泪都是为自己流的。
瑶琴努力让自己想起曾经躺倒在杨景国旁边的那个女人的样子,但她怎么都想
不起来。她只记得她仰在那里,满面是血。只记得一个男人在嚎哭。其实瑶琴也知
道,那时她自己全部的心思都扑在杨景国身上,她在听杨景国最后的声音,在看杨
景国最后的微笑。她并没有太留意与他同时摔倒的女人。那女人在她的印象眼里只
有一个轮廓。她被撞惨了。她即将成为植物人了。她开始折磨爱过她也被她爱过的
人了。于是她就被那个哭她的男人恨之入骨。
陈福民说,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以后你不要再去了,否则……。瑶琴说,否
则又怎么样?陈福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我想我会……把他的墓给平了。瑶琴
吓了一跳。瑶琴说,你疯了。陈福民说,那你就别让我疯掉呀。你不去,我就不会
去。
连着两个晚上,瑶琴都梦到杨景国。他站在一个陷下去的土坑里,耸着肩望着
她,一副吊死鬼的样子。瑶琴惊道,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杨景国愁眉苦脸着,什么
也不说。瑶琴每每在这时醒来。瑶琴想,难道杨景国的墓真被挖了。
第三天,瑶琴一大早便请了假。瑶琴紧紧张张赶到东郊的松山上。瑶琴想,如
果陈福民真的平了杨景国的墓那该怎么办?陈福民真敢做这样的龌龊事么?他要真
做了,我应该怎么办?我要杀了他么?瑶琴想时,就有一种悲愤的感觉。
山上一片安静,杂木上的露珠还没落尽。杨景国的墓跟以前一样,也是静静的。
瑶琴绕着杨景国的墓走了一圈。然后呆站了片刻,她没有烧香,只是低声说了一句,
以后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以后恐怕会很难来了。然后就下山了。她有些落寞,走
时一步三回头,仿佛自己一去不返。
这天瑶琴主动告诉陈福民,说她去了杨景国的墓地。她去作了一个了断。她告
诉杨景国,以后她不会去看他了,让他自己照顾自己。她说时,不知道什么缘故,
眼泪一直往外涌。她努力克制着泪水,可是它们还是流了下来。陈福民有些不忍,
搂她到胸口。瑶琴贴在陈福民的胸口上,感觉着他的温暖。这毕竟是与杨景国不同
的温暖呵。她的哭声更猛了。陈福民长叹了一口气说,结婚吧,管你爱不爱我,我
们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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