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娜塔莎陪着马克西姆在客厅里看动画片,这个时候小男孩是安静的,只要身边
巧克力不断,他几乎不会为难任何人。娜塔莎抚摸着马克西姆一头软软的黑发,要
是自己那个孩子不夭折的话,如今也该这么大了,也会看电视了。娜塔莎住在这幢
房子里,有时很嫉妒女主人瓦丽娅,瓦丽娅有当老板的丈夫,有漂亮的儿子,有豪
华的住房和汽车,这一切她娜塔莎都没有,她只比瓦丽娅多了一张副博士文凭,可
文凭对女人来说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前些日子娜塔莎收到母亲的来信,因为有了
女儿每月100 美元的接济,母亲这个冬天可以不去列宁广场摆小摊子,她年纪大了,
手指关节渐渐僵硬,许多天也织不成一顶能卖钱的花帽。母亲说娜塔莎的同事都很
羡慕她能去中国,现在海参崴大学已经穷得连买粉笔的钱都没有了,不少人甚至来
家里向母亲讨教摆小摊的经验。可是娜塔莎心里明白,她也不能长久地呆在上海这
个好地方,她的进修期只有一年,一年会很快过去,想到归期,娜塔莎总会情不自
禁烦躁起来。
小保姆干完活要走,娜塔莎这才发现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瓦丽娅差不多总会
在这个时候回家,可马克西姆还不肯午睡,依然不停地嚼着巧克力看电视,娜塔莎
怎么哄他都不行,后来男孩火了,撩起胳膊给了娜塔莎一巴掌:“你是我妈花钱雇
来的,再烦我当心叫你滚蛋。”娜塔莎有生以来第一回挨耳光,打她的竟是个五岁
小男孩。瓦丽娅回家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她故意拐进厨房磨蹭一会儿才走到客厅里
来,像是什么事也不知道似的,她舍不得责骂宝贝儿子,又料定娜塔莎也不好意思
抱怨,娜塔莎住在这栋房子里是为了打工挣钱,不是来作客的,自然不能跟东家太
计较。不过吃晚饭的时候瓦丽娅做出比平时更为热情体贴的样子,不停地给娜塔莎
添菜,还几次提起话头问及娜塔莎母亲的情况,有意无意地提醒娜塔莎因为有了照
看马克西姆的这份活,她才有可能寄钱回海参崴,她母亲才能免遭冬天去广场上摆
小摊的罪,瓦丽娅要让娜塔莎把委屈咽下去,好生照看她的儿子。晚上娜塔莎躺在
床上,摸着挨过马克西姆巴掌的那半边脸,鼻子一阵阵发酸,她真想挺身起床收拾
东西回留学生楼去,这念头只闪了几秒钟就被她自己扼制住了。来瓦丽娅家后,她
才知道原来在上海富人们是可以这样过日子的,瓦丽娅家的两个大冰柜永远塞得满
满的,任全家人敞开了吃,不像她在留学生楼,每天小心翼翼地卡着伙食费吃饭,
偶尔多买了份麻婆豆腐也会心疼好一阵,因为她的一切花费都得一分一毛地从那点
奖学金里抠出来。如今吃住在这儿,生活开销全由瓦丽娅包了,她每月都可按时寄
钱给母亲,还买了几件漂亮衣服,班上各国留学生出去聚餐,她也不用再找借口推
辞,反正是AA制,她出得起自己那份钱。如果眼下真的意气用事离开瓦丽娅家,这
些好处全没了不说,她拿什么钱来接济母亲呢?想到母亲,娜塔莎的心便硬不起来,
要是她不在瓦丽娅家受委屈,母亲就得出去摆摊受罪,这世界上怕是没有轻轻松松
挣钱的好事。
瓦丽娅的丈夫都军从莫斯科回到上海家中,这个步入中年的发福男人因为有钱
包撑着,说话时底气十足,大嗓门一点也不亚于老婆瓦丽娅,他油亮黑粗的脸上附
庸风雅般架了副金丝边眼镜,显得有些滑稽。都军见了娜塔莎似乎格外热情,不住
地用他在莫斯科集装箱市场上学来的蹩脚俄语跟娜塔莎说话,吃饭时都军又把一瓶
放在客厅里摆样子的葡萄酒打开,起身替娜塔莎斟酒:“好酒配美人才不算糟蹋钱。”
瓦丽娅听了把手中的刀叉往盘子里一扔:“闭上你那臭嘴,我看你倒先别糟蹋了俄
语,嫁给你这么些年,怎么从没想到给你老婆倒杯酒呢?”这顿饭大家都吃得很不
自在,娜塔莎如坐针毡般不敢抬头看一下瓦丽娅的脸,吃完饭早早就躲进自己房间。
这一夜瓦丽娅夫妇卧室的灯没有熄过,隐隐约约还听见瓦丽娅的哭泣声,娜塔莎以
为是自己惹了麻烦,后悔不该跟都军答腔,提心吊胆久久没能合眼。第二天早上,
瓦丽娅红着眼睛对娜塔莎说,她要回莫斯科去些日子,原来瓦丽娅那送了一辈子信
的邮递员父亲得了癌症,来日无多,瓦丽娅兄弟姐妹中就属她嫁了个有钱的中国人,
经济实力强,家里人都希望她能回去一趟,除了最后见见父亲,后事也能办得体面
些。瓦丽娅拿出一只信封,里面是她给娜塔莎的工资,莫斯科近来治安情况不好,
天也太冷,她打算把儿子马克西姆留在上海,这样就少不了要娜塔莎多费心了,娜
塔莎默默接过信封,她觉得瓦丽娅虽然脾气不好,倒还是很有人情味的,至少对自
己的亲人是这样。
瓦丽娅走后的第三天下午,娜塔莎正在马克西姆的房间里给他念童话故事,一
边哄他午睡,都军破例很早回来了,往常他几乎日日有应酬,不过午夜是不着家的。
马克西姆睡着了,娜塔莎回到自己的房间想看会汉语书,都军走进来把书合上:
“娜塔莎,晚上在俄罗斯餐厅有个饭局,朋友说好都带老婆去,瓦丽娅不在你陪我
一趟怎么样?你来上海日子不短了,也该出去见见世面才是。”娜塔莎的第一个反
应是:“马克西姆怎么办?”都军笑笑:“我已经给了小保姆加班费,今晚叫她多
呆会儿。”娜塔莎沉默不语,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她是瓦丽娅出钱雇来的,怎好
跟都军成双作对出去,要是瓦丽娅知道就麻烦了。都军好像看透了娜塔莎的心思:
“你放心,小保姆只要拿到钱,杀她头也不会把这事告诉瓦丽娅的。”娜塔莎心动
了,饭店,烛光,晚宴,本来就是女人生活中很希望拥有的东西,已经很多年没有
男人请她吃过饭了,每当经过上海那些装饰豪华的饭店,她总是很羡慕坐在那里头
的女人,那些女人的身边都有一个带着钱包和温情的男人。都军见娜塔莎不出声,
知道她答应了,他在对付女人的事情上向来是常胜将军,他体贴地加上一句:“瓦
丽娅的衣橱里有的是漂亮衣服和首饰,你挑合适的拿来用就是了。”娜塔莎红了脸,
都军一下子就点穿了她的窘况,她真是连身像样的出客服装都没有,在上海买的几
件衣服仅仅让她在班里不显得寒酸而已,赴饭店的晚宴是不行的。出门之前,都军
对着精心打扮后的娜塔莎呆呆地盯了好一会儿,虽说妻子瓦丽娅也是个漂亮女人,
可跟眼前的娜塔莎相比,瓦丽娅的漂亮就太肤浅,太张扬,太俗套了点,娜塔莎到
底是有副博士学位当过大学教师的文化人,她的美带着优雅,含蓄和那么一点点羞
涩,是都军从来不曾领略过的。
这家新开张的俄罗斯餐厅坐落在上海东边一条不太起眼的小马路上,厨师和服
务员小姐都是正宗的俄罗斯人,因为靠近国际货运码头,来用餐的外国人不少,尤
其是俄罗斯海员,船一靠岸就直奔这儿,回家似的。都军带着娜塔莎来赶的饭局都
是一块儿往俄罗斯倒货的圈内朋友,有几个认识瓦丽娅,看到都军身后换了个俄罗
斯女人,荤荤素素地跟他开起玩笑来,娜塔莎没全听懂,那点意思是猜得出来的。
那些男人确实带了他们的妻子来,他们的女人都是中国人,她们名正言顺正大光明
地坐在自己丈夫身边,跟娜塔莎打招呼时眼光里分明流露出一丝鄙视。她娜塔莎算
个什么角色?瓦丽娅的替代品?都军逢场作戏的道具?她什么都不是,这一刻娜塔
莎有点后悔自己那样轻易地就顺从都军到这儿来了,她几乎想立刻起身离去,可是
她知道自己不敢,都军再怎么说也是她的东家,这时拂他面子,除非她不要这份活
了。都军却乐滋滋地全盘照收别人的揶揄,甚至还有点得意,在他看来身边有美人
伴随,说明男人有本事。他殷勤地将一碟黑鱼子酱放在娜塔莎跟前,又为她倒了一
杯上好的开胃酒,娜塔莎尴尬僵硬的身子这才有点活络起来。自从父亲去世后,多
少年了,她和母亲再也没有尝过一回鱼子酱,如今一小罐鱼子酱在海参崴得卖500
卢布,是母亲半个月的退休工资,她们母女俩是不可能买来吃的。可是身旁的这些
中国人,一点没把鱼子酱当稀罕物,有个女人只尝了一小勺就嫌腥味太重,让服务
员把盘子撤了,娜塔莎看了直皱眉头。这顿饭花费了2000多块钱,要不是娜塔莎亲
眼看见,她真不敢相信中国人现在已经这样有钱,这点钱够娜塔莎母女在海参崴过
半年的,她可真羡慕中国人。
半夜时分都军和娜塔莎才回家,马克西姆已经睡熟了,小保姆低声跟都军说了
几句话,蹑手蹑脚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娜塔莎喝了不少酒,浑身发热,她换
下瓦丽娅的衣服按原样挂好,洗了个澡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没料到都军居然大模
大样地坐在她的书桌前。娜塔莎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不知这个被酒精刺激后的男人
会作出什么举动,她强作镇定地笑了笑:“都先生,您怎么还不去休息?”都军今
夜很清醒,他要在这个房间里谈一笔交易:“娜塔莎,陪我一夜好吗?我很需要你。”
娜塔莎的脸顿时气得通红:“都先生,您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都军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搂住娜塔莎:“美人,别一本正经的,听瓦丽娅说你也是结
过婚的人,还生过孩子,又不是什么小姑娘,我喜欢你才让你陪我,当然是要给你
回报的,这样才公平嘛。”都军从皮夹中取出一叠粉红色的纸币,数也不数就塞进
了娜塔莎的睡衣口袋里,那叠钱紧贴着娜塔莎的身子,使她浑身发烫,无力再作任
何抵抗。以后的一些日子,都军每天都在娜塔莎的房间过夜,自然也回回不忘他承
诺过的回报,有一天晚上也许都军想变变花样,摸出个钻戒戴在娜塔莎的手上,娜
塔莎的心狂跳起来:“这,这,瓦丽娅往后怎么办?还有马克西姆……。”都军知
道娜塔莎误会了,拍拍她的脸说:“美人,你真是读书读傻了,给你套个戒指玩玩
就以为我要休了瓦丽娅娶你,哪能呢?瓦丽娅好歹是我的发妻,想当初我闯荡莫斯
科集装箱市场的时候,还真亏有瓦丽娅相助,再说她还给我生了儿子。”娜塔莎心
底涌上一种羞辱:“那你为什么还要天天在我这儿过夜,你对得起瓦丽娅吗?”都
军仰面大笑:“这是两回事,宝贝,你喜欢钱,我喜欢你,事情就这样简单。”
瓦丽娅父亲去世了,她处理完后事即将回上海来,这几日娜塔莎明显感觉到小
保姆对她的态度起了变化,尽管她跟都军在一起是避着小保姆的,都军还用钱堵小
保姆的嘴,可这也难保瓦丽娅回来后不察觉。这日下午小保姆擦地板时甩起的水珠
溅到了马克西姆的脸上,娜塔莎让她小心点,小保姆一撅嘴:“不要脸的婊子,也
配来管我。”娜塔莎不知道“婊子”是什么意思,可“不要脸”三个字她听得真真
切切,明明白白,羞愧得恨不能立刻死去。别看这中国小保姆低眉顺眼不声不响,
好像心里只认女主人瓦丽娅,虽说娜塔莎也是个黄头发的洋人,可她不过是来看孩
子的,跟保姆地位一样,可她乘女主人不在勾搭人家老公,不是婊子是什么。小保
姆脸色越难看,娜塔莎心越虚,要是瓦丽娅回来知道这些事,按她那脾气不用大耳
光娜塔莎出门才怪呢。再说自从跟都军有了那层关系后,每逢看到马克西姆那双单
纯的黑眼睛时,娜塔莎都有被剥光了衣服受审般的感觉,她辜负了瓦丽娅,也欺骗
了这个五岁的男孩,她并不喜欢那个叫都军的男人,她只是被他口袋里的钱所吸引,
她觉得自己很无耻。娜塔莎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精神上的煎熬,她给瓦丽娅留下一封
信,只说F 大学的学业太重,她不能继续照看马克西姆,必须回学校去住。有一点
让娜塔莎松了口气,瓦丽娅回上海后给她打过电话,对她的离开很是惋惜,瓦丽娅
还让她常去玩,说是马克西姆很想她,看来这小保姆还是对得起都军给她的钱,没
有在瓦丽娅跟前嚼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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