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F 大学校园里的梧桐树掉光了最后几片叶子,光秃秃的树枝径直指向灰色的天
空,一股强冷空气南下,行人都竖起衣领急匆匆地赶路,校园里冷清了许多。娜塔
莎又收到母亲的来信,这个冬天海参崴特别冷,港口也比往年封冻得早,因为有了
娜塔莎的接济,母亲不仅可以不出门摆小摊,还早早备下了过冬吃的白菜土豆和取
暖煤块,母亲是那样的满足,那样的感激女儿。几个月来娜塔莎总是按时给母亲寄
钱,那些钱大多是在瓦丽娅家挣的,当然也有都军给的,如今离开了瓦丽娅家,单
靠奖学金和俄语系兼课的收入,想接济母亲就会很困难,可是这一切娜塔莎不想让
母亲知道,她只是告诉母亲在上海挣钱很容易。每天晚上睡觉前,娜塔莎都会数一
数钱包里剩下的钱,看着瘪下去很快、胀起来却很慢的钱包,她天天都在盼望有新
的挣钱机会。
寒假将临,放假前俄语系举办了一场师生联欢晚会,连那些退休的老教授也被
请来参加。娜塔莎静静坐在会场角落里,看着身边这些神情欢快的中国人,孤独感
油然而生。别人都在最寒冷的季节回到了各自温暖的家中,有钱的留学生则结伴南
下旅行,卡佳也和几个同学去海南岛了,惟独她孤零零地留在异乡为异客。最要命
的是寒假中连俄语系那份兼课的活也没有了,她拿什么钱来寄给母亲呢?有个跟娜
塔莎较熟悉的女教师走过来轻轻拍了她一下,示意去会场外面有话跟她说。女教师
告诉娜塔莎,俄语系的退休教授慕容琛先生受中俄友协委托,正在重新翻译整理普
希金年谱和全集,因工作量太大,打算找个助手帮忙,她问娜塔莎有没有兴趣做。
娜塔莎一听顿时眼睛亮了起来,她正愁寒假里找不到挣钱的地方呢。于是女教师领
着娜塔莎来到慕容琛先生跟前,慕容先生七十多岁,鹤发童颜,一派儒雅风度,他
站起身来,很绅士地跟娜塔莎握了握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那女教师办事情很地
道,当场就为娜塔莎讲定了工作条件和报酬,娜塔莎每天去慕容先生家工作三小时,
主要是帮助慕容先生校对翻译稿,报酬每天100 元,钱虽然不多,娜塔莎已经兴奋
得不知说什么好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样她一个寒假就能挣3000来块钱哪。
慕容琛先生住在与F 大学校院一墙之隔的教授楼里,偌大一套房子静悄悄的,
老先生的夫人两年前去世了,如今她镶了黑框的照片放在教授宽大的写字台上,教
授的子女都在国外,家里只有一位老保姆。娜塔莎走进教授卷帙浩繁的书房时不由
惊呆了,书房的三面墙壁仿佛是用书砌成的,一直砌到天花板,其中有很大一部分
是俄文书。慕容琛先生是中国著名的俄罗斯文学专家和翻译家,上个世纪五、六十
年代曾经在俄罗斯生活过很长一段时期,至今还能说一口流利的俄语,他对俄罗斯
这片广袤的土地怀有很深的感情。娜塔莎来的第一天慕容先生并没有让她做什么事,
只是跟她用俄语聊天,老先生兴致极好,滔滔不绝,看来他已很长时间没有跟人痛
痛快快地说话了。慕容先生家有一把紫铜茶炊,那是五十年前从莫斯科带回来的,
娜塔莎喝着茶,感觉像是回到了海参崴温暖的家中,连杯中的红茶都跟母亲煮的味
道一样。临走的时候,老保姆把娜塔莎送到门口,交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有一百块
钱,娜塔莎想想今天实际上什么事也没做,没有理由收钱,可老保姆说这是慕容先
生的规矩,他认为应该支付的报酬是不容别人推辞的。
慕容先生的工作时间大多放在下午三点以后,西南角的书房里聚集了一天中太
阳的热量,暖和舒适,娜塔莎和慕容先生各占大写字台的一半,工作时除了书页掀
动的声响外,他们几乎不说话,连抬头看对方一眼都很难得。每隔一小时左右,老
保姆会蹑手蹑脚进书房来为两人添些热茶,这时书房里才会有些儿生气。娜塔莎坐
的位置是从前慕容夫人坐的,他们夫妇几十年里都是这样面对面伏案工作,夫人离
去后,书房里的平衡格局便消失了,慕容先生的心也被掏空了一大块,很久无法弥
补。现在娜塔莎坐在那里,慕容先生的眼前出现了幻觉,娜塔莎的脸被幻化成慕容
夫人的脸,让慕容先生好几次禁不住老泪纵横。晚上六点,慕容先生很准时地提醒
娜塔莎收工,很像他从前在讲台上,下课时间到了合上讲义走人,从不拖课。自娜
塔莎来当助手后,慕容先生执意要她每天在这儿吃了晚饭再离去,以往餐桌边只有
慕容先生和老保姆两个人,十几分钟就能把晚饭打发掉,现在多了娜塔莎,气氛就
很不一样,晚餐成了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慕容先生跟娜塔莎有聊不完的俄罗斯话
题。这天慕容先生的情绪特别好,破例喝了一小杯葡萄酒,然后用俄语朗诵起普希
金的诗来:“……秋天以寒冷的手剥光了白桦和菩提树的头,它就在那枯谢的林中
喧响;在那里,黄叶日夜在飞旋,一层白雾笼罩着寒冷的波浪,还时时听到秋风啸
过林间……。”慕容先生的嗓音充满激情,眼中闪烁着青春的光芒,这几句诗娜塔
莎小时候听母亲念过,接着她也唱了一支俄罗斯民歌《纺织姑娘》作为对慕容先生
的回报,慕容先生用手指轻叩桌面打着节拍,兴奋得脸色微红。一旁的老保姆暗中
窃喜,自从娜塔莎来后,老主人的胃口竟也好了许多。
这个冬天对于慕容先生来说,似乎要比往年温暖些,有了娜塔莎的帮助,他的
工作效率很高,尽管每天伏案工作,可总是要在这个季节不期而至的哮喘病却没有
复发,他觉得自己变年轻了。寒假中留学生楼里空荡荡的,要不是打开电视或在走
道上碰到清洁工阿姨,娜塔莎几乎听不到人声,她一天中全部的渴望便是去慕容先
生家工作,尽管工作的时候慕容先生也很少说话,但不知为什么,只要坐在慕容先
生对面,听着他掀动书页的声响,娜塔莎的心跳就会加快,她越来越忍不住要在工
作时悄悄看上慕容先生几眼。每天下午去慕容先生家前,她总要认真打扮一下,尽
可能让自己漂亮些,她甚至偷偷用了一点卡佳的法国香水,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
么要这样做。慕容先生的工作完成得很顺利,寒假最后几天,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清
样已经整整齐齐地摞在写字台上了,时间尚早,慕容先生就提议去门前的小院里享
受一下冬日里宝贵的阳光。娜塔莎穿着白毛衣,脖子上浅绿色的丝绸围巾衬着她那
头金发,让人赏心悦目,慕容先生欣赏了好一会说:“娜塔莎,你真美,就像你们
俄罗斯的小白桦树。”说完他又仰起头来自语:“要是我还能回到年轻时候,再去
莫斯科郊外的白桦林里踩踩落叶,那有多好啊。”娜塔莎走近他:“为什么不呢?
慕容先生,只要您喜欢白桦树,白桦树也一定会喜欢您的。”慕容先生握住娜塔莎
的手,越握越紧,娜塔莎觉得他的手心很热很软,她想起了父亲,小时候她喜欢爬
海参崴老港口的堤岸,父亲也总是这样将她的小手紧紧地握住。开学后娜塔莎的生
活又变得跟往常一样,一边学汉语一边在俄语系兼课,每个周末,她总要去慕容先
生家,有时跟慕容先生聊天,有时就静静地在书房里坐着,那时慕容先生会握住她
的手,娜塔莎觉得,自从认识慕容先生以来,她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是那样的
愉快。
卡佳已经在做回国的准备,她似乎早就等不及了,只想尽早回到圣彼得堡去跟
她的罗曼结婚。卡佳和娜塔莎在中国的进修期都是一年,可她从来没听娜塔莎说过
一句关于回国的话,这天晚上卡佳一边整理箱子一边问起娜塔莎以后的打算,娜塔
莎直言不讳地说她不愿回海参崴,她要设法留在中国留在上海。卡佳的好奇心被勾
上来了,问娜塔莎是不是爱上了哪个中国男人,娜塔莎犹豫片刻,终于肯定地点了
点头,这下卡佳更是不依不饶,非要娜塔莎说出她的中国白马王子究竟是谁。娜塔
莎的脸红了一下:“是慕容琛先生。”卡佳张大嘴巴呆了好半天,才拼命摇动娜塔
莎的肩膀:“娜塔莎,亲爱的,你该不是疯了吧,慕容先生足可以当你的爷爷啦。”
可是娜塔莎分明知道自己很清醒,她想起了那个酒鬼前夫,在孩子死后曾将她打得
浑身是伤而后又抛弃了她,想起了用钱买她身体玩的都军,除了父亲以外,再没有
哪个男人像慕容先生那样温暖过她那颗因受伤而变得憔悴的心。
这一天是中国的清明节,天开始热了,爱美性急的女孩已经把裹了一冬的胳膊
露了出来。留学生餐厅里在卖青团,绿旺旺,油亮亮的青团装在一个个透明的塑料
盒里,煞是好看,这是中国人清明节的传统食品,娜塔莎买了一盒,打算下午去慕
容先生家和他一块吃青团。慕容先生家小院外停着几辆车,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娜
塔莎看见俄语系主任和系里那位熟悉的女教师也在。老保姆双眼红肿着迎了出来:
“娜塔莎,慕容先生前天夜里去了,一个冬天都没有发病,天气暖了倒反不好了,
送到医院已经太晚,他不会再回来了。”娜塔莎这才听明白老保姆说的话,她仰脸
紧闭双眼,心像是朝着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下去,双手垂了下来,青团盒子滚落到
地上。那位女教师把娜塔莎扶进屋里,慕容先生刚从国外赶回来的儿子走过来:
“娜塔莎小姐,感谢你帮助我父亲完成了他生前想做的事,也因为有了你,父亲度
过了他最后的快乐时光,如果你愿意,可以去他的书房留下一些东西作纪念。”娜
塔莎神情恍惚地走进那个熟悉的书房,她曾跟慕容先生一起在这儿翻译普希金的作
品,一起聊天,她还曾无数次地幻想过,将来有一天要陪着慕容先生去莫斯科郊外
的白桦林里踩落叶,然而生活对她就是这般无情,她那一点可怜的幻想权力也被剥
夺掉了。书桌上放着那本俄文版的普希金抒情诗选,上面还留着慕容先生的体温,
娜塔莎把书抱在胸前,令人心碎地痛哭起来。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