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张经理电话里只匆匆说了一句,高山,你快来吧!公司出大事儿了,黄经理让
人打啦……。他放下话筒前,高山听到有一群尖叫声,像是锅底儿滑着地板发出的
那种效果,让人听完起鸡皮疙瘩。
高山跑进公司大楼时,在传达室见黄经理正捂着腮帮子跳脚,他瞅见高山,把
高山一把拽进来:告诉你,这一巴掌可是海梅那娘们打的!好男不跟女斗,这账得
记在你身上。海梅过去和你可是老相好的,我好歹也是经理,千不该万不该,她不
该打我脸。这事儿要传出去,我脸面还往哪搁!黄经理瞪着眼睛,好像要把高山吞
喽。高山听完很别扭,黄经理对他的妒火一直没机会撒,找了这么借口拱了出来。
他心想,海梅打你,碍我什么事!高山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简单劝了劝黄经理,便
径直推开会议室的门。十几个排字女工围着联合国式的圆桌,正拼命地拍着桌子,
扯嗓门喊着。张经理看见高山像是遇到救兵一样,把他请到中间。张经理和蔼地对
女工们说,你们和高经理谈,他会解决问题,但不许再动手……在高山对面站起一
个女工,她指着张经理鼻子吼着,和高山谈可以,但你不许溜!张经理忙解释,我
是总经理,当然不会走了。
为首的那个女工便是海梅,她和高山一起进的印刷厂。两人都是从印刷中专职
业学校毕业,在学校时就一见钟情了。快离校时,高山约海梅去学校后面的小公园,
趁着没月亮,他那双脏兮兮的手就大胆地伸进了海梅的前胸,触到了结实而挺拔的
乳房。两人分到印刷厂后,海梅到了排字车间,高山去了装订车间。在烫背机前,
高山踩出咣咣单调的声音,每天让高温这么烤着,弄得满手和前胸都是浆子,粘粘
糊糊的。高山对海梅说,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一天也不想呆了。海梅痴呆呆地看着
他,说,以后你还能和我这么好吗?高山想也没想,信誓旦旦地,一定,我们成一
辈子夫妻。海梅听完热泪盈眶。高山不甘心终日厮守这火坑般的烫背机,便废寝忘
食地复习,考上了电大。拿到文凭时,厂里已经变成了公司。他分配到公司当了宣
传干部,就逐渐疏远了海梅,而热烈地爱上了电大的同学安红。海梅从没主动找过
高山讨回情债,有次两个人在食堂邂逅,高山说,我对不起你,你怎么骂我都行。
海梅就说了一句,你把我的一辈子毁了。两年后,海梅默默地嫁了公司里一个老实
巴脚的锅炉工。
张经理把高山让到正座,此时高山明白,张经理急急火火地搬自己来,是一箭
双雕,用他和海梅旧情来压这些人,他还可以金蝉脱壳。
你们上了微机,把我们这些排字工人推到家里,不顾我们的死活。我们要求上
班,我们并不比别人差。海梅慷慨激昂地冲着高山。
你知道打黄经理,只会使事情恶化!而你也会受到公司的处罚。高山正襟危坐,
冷冷地说。
打他那是轻的,他满嘴喷粪,说我们这些女工除了能生孩子,别的什么也不行。
这老王八蛋说着说着,还揪我头发,我能不揍他吗!海梅脸色红红的。
高山与海梅接触十几年了,了解她是火柴性格的人,一碰火就着,这也是他决
然和海梅分手的一个原因。可凭心而论,海梅对高山从没倔犟过。两人分到工厂后,
海梅的排字工是最体面最轻松最显示文化层次的,而高山所干的烫背机是属于最惨
最累的工种。高山每天累得抬不起个来,有回他不小心,把语文册的书背给烫焦了,
弄得黑糊糊的,让车间主任好一顿训斥。高山含着眼泪将烫焦的语文册一本一本地
撕下来,然后再一本一本地换上新皮子,再用浆子一一粘好,重新烫好。晚上,他
约海梅出来诉苦,海梅和他见了面,刚开玩笑说了一句,你身上怎么满是浆糊味儿
啊?高山立马委屈地呜呜哭起来。论聪明,高山在学校出类拔萃,当年高考时仅差
四分落榜。小伙子长得又仪表堂堂,满以为毕业后能当个技术员之类的差事儿,没
料到干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活儿。海梅把哭成泪人的高山揽进怀里,抚摸着他的
头发,像姐姐一样安慰着,说了一大堆让高山心满意足的话……
公司不是给你们基本工资吗?高山躲开海梅的眼睛,尽量把语气说得婉转一些。
你拍拍胸口说那够吗!我们拉家带口的,谁不想把日子过宽裕一点儿。再说我
们年纪轻轻地就在家闲呆着,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你们怎么站着说话不腰疼!海
梅也不看高山,而是对着张经理。
张经理点着头,似乎表示同情。高山发现了张经理的神态,他暗自骂着这个老
滑头。当初,高山主张留一部分有文化的排字工,这里包括海梅。不管怎么说,高
山对海梅还保留着一丝旧情。可张经理坚持一个不留,从全公司挑了一批高中毕业
的女孩子。
你们的文化有限,不适应对微机的操作。掌握微机,需要外语知识,特别是对
汉字语言的熟悉要达到如数家珍的程度。在座的岁数和精力都受到一定的制约。高
山极不愿意刺伤海梅这些与自己同时进厂的旧友。
海梅冲动地站起来,指着高山,我们行!
会议室里顿时乱起来,所有的嘴都像搅拌机一样,把高山撕扯着,粉碎着。她
们把心里的不平衡全倾泻在高山身上,有的甚至在诅咒高山。说高山晕倒的病是缺
德造成的,还有说高山是脑瘤,活不了许久了。说到激愤处,这些女排字工开始揭
高山的老底儿,说他小人得志,提拔了副经理就忘了当烫背工时候的日子。说他背
信弃义,电大毕业就把海梅当垃圾扔了,将来的报应是儿子撞汽车,或者是个弱智。
在纷乱中,总经理的秘书恰到好处地走进来,让经理接一个紧急电话,是局长打来
的。张经理冲大家歉意地笑笑,说一会儿准回来,就溜走了。高山知道,这是张经
理一贯的伎俩,是李经理试验成功后传授给他的,几个经理试后都说这个办法好,
一接电话就泥牛入海无消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海梅开始冷静下来,她感觉出
来眼前的一切似乎有预谋。海梅用眼神指挥着一切,可后来随着局势的恶化,她已
经左右不了局势。一些女工推搡着高山,高山像锅里煮的元宵转来倒去的,海梅看
罢有些恐慌,她想制止,但由她点燃起的星星之火已经燎原。她不安地看着高山,
想说什么又张不开口。高山起初还能微笑地挺着,后来,乱糟糟地声音使他又一次
重复到那次晕到的感受,心脏急剧地跳动,血压迅速升高,额头都是汗水,他眼前
一黑,身子软得像是面条,后面的事就一无所知。好像是做了个梦,高山被无数人
抛到空中,刚落下来又让人扔上去,他惊叫着,你们放我下地……恍惚中觉得有人
摸他的脸颊,睁开眼,见海梅的手正在往回缩。
我晕倒有多长时间?
海梅突然捂着脸哭起来,很是伤心。就一会儿,高山,你为什么不到医院好好
查查?
高山被海梅的体贴所打动,心里发热,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的宠爱。他极力
控制着自己,环视一下四周,会议室只有海梅一个人。便喃喃地说,去过,什么也
没查出来。海梅,我刚才晕倒的姿势是不是特别害怕?
那也得有个原因啊?海梅一脸焦急。
高山摇摇头,反正见人一多了,心情一紧张,头就晕,身子就软。
海梅哽咽着,怨我,我上回看见你晕倒过后,本想上医院看你的,可这次又把
你弄成这样……
高山攥住海梅的手,他发现海梅的手很粗糙,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滑润。他说,
我知道你的日子也不好过,你上还得伺候老人,下得带孩子,你那位又老实得一脚
踹不出屁来,家里的钱紧巴巴。你看你连脸上的油都舍不得擦,干涩涩的。里边的
毛衣,领子都脱线了。我知道,但凡你有一线的活路,也不会带头闹事。海梅,我
们已经研究了,把你调到微机房,让你当个组长。其实那玩意儿好摆弄,顶多一个
礼拜你就熟了。
别人呢?
那我就没办法了,权力只能照顾你一个。这个社会变化了,就是由不平衡和不
公平组成的,都有饭吃,就都没饭吃。当初我要不努力,还在烫背机那受罪呢。
我不去,我做人就这样,最不情愿的是让人戳脊梁骨。我要是去了,姐妹们会
怎么看我?海梅摇摇头,眉毛一挑一挑的,抖动着尊严。
高山很感叹,他突然觉得自己在海梅面前显得挺卑琐。自己热衷于官场,追逐
名利。而做为工人的海梅却活得有情有义,有品有德。回忆起两人如胶似漆的那阵
儿。夏天,两人到水库游泳,当海梅换衣服时,高山扑过去,疯一般地把她按倒在
地上,把海梅的仅存的游泳衣扒光,海梅用手死死地护住属于自己最神圣的那个地
方,她掷地有声,高山,你要动我,必须在新婚之夜。现在要是强迫我做这事儿,
我会恨你一辈子!高山适应不了海梅这种做事讲原则的女人,他之所以倾心安红,
除了安红工作在海关外,是安红做为女人很有风情,他怎么摆弄她都愿意,而且温
柔得如春风,骚得他周身暖洋洋的。和安红结婚没几天,高山去上海购买联动机,
回来已是深夜。他发现安红睡在自己的被窝里,安红拥抱住它,说这样能吮到他身
上留下的味儿,话音未落,高山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下来。海梅是在高山结婚以
后的第三年才成的家,据同厂的邻居说,当晚听见海梅撕心裂肺的叫喊。后来有好
事者找到那个锅炉工打听,老实巴脚的人说了句老实巴脚的话,我真不相信,海梅
从没干男女之间的事儿,怎么比我还雏呢。
高山有些伤感,海梅,你这次动手打了黄经理,对你太不利了,三十多岁的人
怎么还那么冲动呢,弄得我也上不来下不去。他欲把海梅拉到自己身边,海梅挣了
挣,这时门猛丁儿被推开,张经理和李经理等人涌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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