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梅的丈夫被锅炉冒出的水烫伤了,三个脚趾头被锯掉,其中包括大拇指。
高山赶到海梅的家,床上躺着那位老实巴脚的锅炉工,吊着裹满绷带的腿。海
梅守在床边,垂着脑袋,神色茫然。屋里摆设很寒酸,面积很小,却挤满了人,大
都是那帮排字女工。她们仇视地看着高山,高山觉得后脊梁骨生寒。你还有脸上这
儿来!一个女工捅漏了马蜂窝,屋里就乱成了一团。所有的恶毒语言都淋漓尽致地
蜇在高山身上,有的女工情急了,哭着去拧高山的耳朵,说着,你以前也是工人,
你现在是骑在我们身上的寄生虫。每个人的不平衡都找到了发泄处,憋在心里的委
屈终于释放出来。高山任凭她们撕扯他,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晕,他想,快晕啊,
怎么还不倒下,越这么想,身子却稳稳地竖在那。
你们别这样对他,要不我把你们全轰出去!海梅昂起头,使劲儿嚷着。
女工们逐渐安静下来,但眼神中依然藏着杀机。
海梅站起来,对大家摆摆手,你们快走吧,我和我的丈夫想和高经理单独谈谈。
女工们走了,她们极不情愿海梅和高山能谈出个子丑寅卯。她们盼着海梅当众好好
羞辱一下高山,好解心中的闷气,可恰恰这一出精彩的场面没出现。
屋里冷了下来,老实巴脚的锅炉工说,高经理,我求你让海梅上班吧,哪怕扫
厕所也行。
你丢尽了人!你为什么不骂他,而去乞求他?你不是一直对我骂这些头头吗?
你不是恨高山恨得牙根疼吗?你不是杀高山的心都有吗?我为什么嫁给你这个伪君
子的男人。你表面上老实,心里阴暗得像个地沟……海梅说着说着,眼泪堵住喉咙,
她脸色像白灰一个色儿。锅炉工扌扇了海梅一个嘴巴,你王八蛋,我是为你说话,
你倒冲着我来了,你有良心吗!锅炉工再想打,被高山拦住。海梅愤怒地对高山说,
高山,我刚才留你,是怕她们欺负你。她们走了,你也快离开这,我不愿意再看见
你。
我会尽力让你上班。高山表白着。
我不用你帮忙!海梅用力推着高山,险些把高山弄成一个踉跄。在高山倒地的
一刹那,海梅瞬间扶住了他,高山觉得海梅的手发烫,在抖。
当高山离开屋时,门被海梅狠狠地关上了。走出好远,高山发现帽子没戴出来,
于是返身去取。在门口,他听见海梅撼天动地的哭声,渲泄着满腹的委屈。高山的
心被刺痛了,他麻木许久的神经恢复了知觉,他决心要为海梅讨个公道。
在公司的经理会上,高山破例旗帜鲜明地为海梅呼吁,要让她上班,去微机房
当组长。他列举了海梅家生活的窘境,一家三口没一个人能上班,孩子连交学费的
钱都没有。说到激昂处,高山的嗓音都颤抖了。此时,他想开了,谁愿意怎么想就
怎么想,充其量就是正经理不当了吗。人一旦没了官欲,什么就看开了。就如同孙
悟空之所以怕他师父,是怕他念紧箍咒,如果没了紧箍咒,这孙猴子就天不怕地不
怕了。高山这一反常的举动使得大家面面相觑,因为每回开会,高山都是照顾这个
成全那个,一副温良恭俭让的姿态。最先跳出来驳斥高山的是黄经理。不行!海梅
在众人面前,打的不是我,而是对领导的蔑视。如果让她这么轻而易举地上了班,
而且还官升一级,调到微机房这个高档次人呆的地方,全公司的人会怎么想?我们
向后退一步,就等于向歪风邪气举手投降。黄经理慷慨激昂,大眼珠瞪得溜圆。高
山毫不示弱,不是已经给处分了吗,杀人不过头点地吧!没有工作,爱人又出了工
伤,日子过得那么艰苦,我们就无动于衷?那全公司的人怎么看?黄经理与高山针
锋相对,我们不是慈善机构,工会可以补些钱吗。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海梅坚决
不能上班,说句不好听的,这也叫杀鸡给猴看。对那些扎刺的工人我们不能手软,
手软了她们就没完没了。我们在这方面的教训还少吗,你高山不也是吃过亏吗。
屋里沉默了,谁也没再开口。
我来说两句。蒙经理挺起腰板说,如果我们安排了海梅上班,会对那帮排字女
工们起到稳定的作用。而且也会深得全公司的欢迎。因为,一般情况下,都同情弱
者,海梅家确实是够惨的。可我不同意海梅安排到微机房,那样又会引起新的不平
衡。我看去零活车间,活儿又轻松,钱也不少挣。
高山感激地看着蒙经理,他没想到蒙经理会第一个站出来声援他。
黄经理撇了撇嘴,我知道你小姨子在那,你怕海梅去顶了她。
你胡说八道!蒙经理脸色大变。
李经理也出来打圆场,许春是由张经理办的调动手续,确实没蒙经理的事儿。
黄经理挨了打,我们没挨,感受不一样,这海梅太拿黄经理不当回事儿,人有脸树
有皮,打黄经理哪不行,非打脸不可。可不安排海梅,又显得班子太小气。我看去
食堂吧,活儿也不重,择择菜卖卖饭什么的,下班也早。黄经理,你为班子受委屈
了就再受一回。张经理,您看好吗?
高山觉得比起李经理,自己在官场上还是个雏儿。
好,就这样了吧。张经理说完,抬起屁股就走。别人再想说什么,张经理已经
没了人影。这一招,是张经理的拿手绝活儿,他拍板定完,起身就走,不等别人再
说什么,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真应了三十六计中的最后一计,走为上策。
黄经理等几个人快出会议室时,突然咆哮着,我他妈这一巴掌白挨了!
李经理在走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旁边的高山和蒙经理,就他小肚鸡
肠的,一辈子也当不上正经理。
蒙经理把高山拽进自己的办公室,高山看见他阴沉的脸,就知道那个挂牛奶汁
儿的小伙子告了状,肯定会添油加醋。高山镇定地坐在沙发上。蒙经理指着高山,
你别看我在班子会上替你说话,那是我为了海梅,不为你。你老实说,许春为什么
会打你一个嘴巴子?
高山佩服那小伙子的眼力,跟照相机一样。许春找我是告诉我病因,我很感激
她,她为什么会打我呢?你有什么证据说许春打了我?
你不许靠近许春,她已经让男人戳得千疮百孔。
你为什么总往坏处想我?
蒙经理喘着粗气,许春绝不会无缘无故打一个男人。
你为什么不去问问许春,她会告诉你一切。
你这是在欺负许春,高山,你变得没有良心了。我不像你,尽学李经理的圆滑。
你现在跟泥鳅似的,一抓一出溜,总是抓不着你。蒙经理的语气缓和下来,他神态
很苍老,四十几岁的人好像是个花甲老人。
高山离开办公室时,腿似乎灌了铅,死沉死沉的。他感觉头又有些晕,没力气
骑自行车回家了,他怕半路上再摔倒,就去公共汽车,好容易挤上车,可车厢上的
人特别多,高山几乎脚都挨不到地。他听见人们在议论,说头里有个十字路口出了
交通事故,车全堵在那,排了足有几里地。高山顿时有些紧张,怕这辆车也堵喽。
谁知刚开了没多远,车就开不动了。高山把脑袋探出窗外,见车排了一大溜,后尾
一爆一爆的,像是人在眨眼。高山心里又哆嗦上了,一想在车上得闷上多半个时辰,
心脏就咚咚地跳起来,他知道这是晕倒前的征兆,就拼命克制自己,千万别晕,别
倒下,无济于事,他喊着,大家躲开我要晕……身体就往下滑,于是下面的事就什
么也不知道了,等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的地上,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依然在
车上,车上所有人依然在等候着绿灯放行。听见有人喊着,离这小子远点儿,他可
抽羊角疯啊……人们像躲瘟疫一样闪开,谁都不愿意看他。两个小男孩儿过来,扶
起他,高山的泪也流了下来……
晚上,虎子出乎意料的老实,一个人躺在床上瞄着枪。高山的父亲说,我到幼
儿园接虎子,老师夸他有进步。这都是我一手调教的,你们管孩子有问题,太死板。
孩子吗,就得玩儿,就得撒野……刚吃罢晚饭,高山洗碗,老两口正为谁擦桌子拌
嘴,有人当当地敲门,是高山父亲请来的一位老中医。号完脉以后,老中医对高山
说:你是不是有半年多没有房事儿了?高山惊诧地点点头。老中医稍有得意地笑了
笑,你肝火太盛,气血也亏。晚上睡觉不好,失眠,多梦。有遗精吧?高山不好意
思地抿了抿嘴。老中医说,抓些药吃吧。高山见老中医龙飞凤舞地写了个单子,有
些疑惑地问,吃这药能治好我晕病吗?老中医在高山耳边低声说,你有可能的话,
找个女人干几次房事儿,很有效。你就是太憋囚了,人有五形,金木水火土,阳就
是火,你火太大 .老中医走了,高山厌恶的连送都没送,父亲回来对高山喊了起来,
人家看你的病,你连个谢谢也没有,不就是当个破经理吗,还是个副的。给我一百
块钱,你看病,我不能替你掏。母亲急了,你请的什么蒙古大夫,他说什么了?就
说了几句,给他那么多钱!于是一场舌战拉开帷幕。高山没敢接茬儿,掏出钱拍在
桌上转身走了。
晚上,高山越想越别扭,说了句找个女人多干些房事,就拿走一百块钱,太赚
人啦。一生气,把老中医写的单子撕个粉碎,扔在痰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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