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斯大林糖丸(二)
他本可以在东京停留两天,可第二天一早,他便按计划中的预定方案用特制的
化妆品改变了自己的容貌,然后拎着皮箱离开大酒店的套房,急匆匆赶往机场。促
使他匆忙离开的原因很简单,也很复杂,他讨厌别人的窥视,也憎恶这个国家。在
这里几乎每时每刻都会唤起他记忆中的耻辱,都会使他感到一种强烈的自卑。那个
日本娘儿们说得对,从骨子里说他不是一个中国人,或者说算不上一个纯种的中国
人。在他的血管里流淌着大和民族的血液,在他身上也几乎到处可以发现日本人的
特征:身材矮小,四肢粗壮,大脑门,圆鼻头,高颧骨,小眼睛。他很奇怪自己为
什么一点也不像母亲。在他的记忆中,他的母亲很美,称得上是一个典型的苏杭美
女,正因为她有一副迷人的美貌,在当年那场令人毛骨悚然的南京大屠杀中才幸免
一死。把母亲救下来的是一个日本大佐。当两名日本士兵把他母亲架到日本大佐面
前时,大佐已用指挥刀砍了三十七个中国人。
“血糊糊的东洋刀在头顶上停了半晌,可楞是没往下砍。”多年后,母亲仍胆
战心惊地向他讲述着当时的情景。
悬在半空的指挥刀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寒光,一股浓浓的鲜血顺着刀锋缓缓地
滚淌下来,正滴落在母亲苍白恐惧的脸上,又热又黏还带着一丝淡淡的腥味。大佐
猛然后退半步,盯着跪在脚旁的女人抿嘴一乐,抖动双腕,长长的刀身划了个漂亮
的弧形呼啸着落下来,削去母亲的衣襟。“花姑娘,大大的好!皇军日古日古地!”
已经吓得昏死过去的母亲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被两名日本士兵押到了大佐的
住处,当了一名女佣。
十个月后,母亲生下了他。这时大佐已率部转战他方,杳无音讯……母亲
是在鬼子投降那年同后来成为他父亲的守门人结的婚。他小学毕业时,已经是四个
弟妹的哥哥了。虽然家境贫寒,他却有幸进入一所英国人办的教会学校。由于他学
习刻苦,成绩优异,特别是英语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英国神父曾想把他送到伦敦
的皇家学院深造,但继父不答应,母亲也不舍得。在他们看来洋文学得再好也不能
当饭吃,更不能当钱花。为了给贫困的家庭减轻点负担,他只好辍学。先背着破麻
袋,拎着铁耙子走街串巷拾破烂,后来又进了继父守门的那家工厂当了一名学徒工。
尽管没人知道他母亲的遭遇,也没人了解他的身世,但父母卑微的职业使他时时感
到一种被人歧视和嘲弄的耻辱。他从小就仇视那些趾高气扬的权贵子弟,更仇视那
些容光焕发的当权者,甚至仇视整个社会。他渴望有一天能把这令人厌恶的世道打
得稀烂。
这一天还真让他等到了。
1966年盛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一夜之间,他由一名微不足道
的翻砂工一跃成为威风凛凛的“造反司令”,戴着鲜红的袖标,举着火红的大旗,
高呼着“造反有理”等最高指示,把厂长、书记统统拉上批斗台,打翻在地上,再
踏上一只脚,把他们的老婆孩子统统赶出豪华的住宅,让这些权贵们的公子小姐也
走街串巷去扫厕所,去尝尝做下等人的滋味。他以高昂的革命激情不知疲倦、夜以
继日地带领造反战士张贴大字报,召开批斗大会,查抄黑帮分子的老窝,砸毁一切
被认为是封资修的东西。他像一个复仇的勇士,一头冲出囚笼的猛虎,尽情宣泄着
多年淤积在胸中的愤恨,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挥着墨笔往市长肥胖的脸上打×,握着
剪刀把市委书记花白的脑袋剪成标准的阴阳头,他可以坦然自若地在市委大楼的会
议厅里睡觉喝酒,同王洪文、陈阿大等风云人物坐在主席台上谈笑风生,慷慨陈词。
在王洪文指挥的攻打柴油机厂保皇派的战斗中,他率领“工总司”的敢死队冒着枪
林弹雨奋勇冲杀,子弹把腿肚子穿个大洞仍不肯下火线,被张春桥称为“红色政权
的钢铁卫士”,由王洪文介绍入党,并受到“文革”旗手江青的亲切接见。使他终
身难忘的是在他30岁生日那天,经王洪文做媒,他在锦江饭店同一位漂亮的芭蕾舞
演员举行了隆重的婚礼。三个月后,妻子便为他生下一个白胖胖的女儿,三十得子,
仕途得志。
如果“文化大革命”真像他歌颂的那样继续好下去,那他的前程将光芒万丈,
无法估量,他必将成为时代的英雄,他的名字必将载入史册。但历史并没按他的意
愿走下去。“四人帮”垮台了!
当他得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时,他正在非洲丛林中的一个训练营地。离开家人和
祖国已经一年多了,他之所以会到这里来,完全是由于王洪文的信任和器重。一年
多以前,已升为党中央副主席的“工总司总司令”把他叫到北京,告诉他要在全国
组建一支强大的武装警察部队。“我早看透了,”年轻的副主席一边喝着酒一边激
奋地说,“军队靠不住。那帮老帅呀,老将呵,根本不听我的。要保江山,要干大
事,我们必须要有自己的枪杆子,等把这支武装警察的队伍拉起来,我还当总司令,
你当特警部长。在咱们这帮子人中,就你会咕噜外国话,当年蒋介石有戴笠,斯大
林有捷尔任斯基,你就是我的戴笠和捷尔任斯基。”
为了不辜负党中央副主席的厚望,按照王洪文的指示,他亲自带领一批精心挑
选的骨干到国外学习培训。他们先后考察了好几个世界闻名的“革命组织”,如
“黑九月”、“红色旅”、“赤卫军”等,向这些专门从事红色恐怖的勇士们学习
密码通讯、跟踪窃听、枪击爆炸、暗杀绑架。就在他学满业就,准备回国大显身手
之机,“四人帮”却垮台了,“总司令”成了阶下囚,他的“特警部长”自然也就
成了黄粱一梦。不久,国内发来急电,要求他立即回国,另有任务。他二话没说,
把带出来的那些骨干全部送上飞机,自己却撕了机票湮没在异国他乡的茫茫人海。
他明白回国后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命运。他不是傻瓜,也不会干飞蛾投火的蠢事。
几天后,他辗转来到波恩,找到了梅茵霍芙集团的首领巴德尔,恳求加入这个组织。
巴德尔是法兰克福大学的一位历史教授,1968年他和情人梅茵霍芙煽动一伙狂热的
大学生组建了一支革命组织“青年近卫军”声称要用暴力摧毁资本主义。他们摧毁
的第一个目标竟是梅茵霍芙的丈夫,“新左翼”杂志《混凝土》的主编迈克米。鲍
曼。长着一双栗色大眼睛的梅茵霍芙亲自带领十名“近卫军战士”冲进自己的家,
砸烂了所有陈设,用大铁钉将丈夫倒钉在墙上,用淤血洗手宣誓,并把这一残杀过
程拍成录像带寄给电视台。接着,他们又用同样的手段在三天之内暗杀了两个财团
要人和一名政府高级官员。这一连串恐怖事件使梅茵霍芙和巴德尔名声大震,很快
就成为西德乃至整个欧洲的新闻人物,也成为警察通缉追捕的要犯。许多报纸电台
不厌其烦地连篇累牍报道着他们的行踪和秘史,尤其是年轻漂亮的梅茵霍芙更是记
者们追踪采访的热点。她的全名叫乌丽克。梅茵霍芙,是一个有着日耳曼血统的工
程师的女儿。她不仅容貌美丽,禀赋也极高,通古博今,能写善辩,二十四岁便成
为法兰克福大学一名出色的讲师和颇有名气的自由撰稿人。她认为只有在肉体上彻
底消灭资产阶级才能摧毁不公平的资本主义制度。她近乎疯狂地采取了一系列恐怖
行动,在全国制造了一起起骇人听闻的暗杀事件。1976年8 月,梅茵霍芙在执行一
项特殊任务时被炸身亡。她死后,巴德尔及其同伙在德黑兰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前来给她送殡的人竟多达数万。为了纪念她,巴德尔将“青年近卫军”改名为“梅
茵霍芙战斗兵团”。
作为王洪文选任的“特警部长”,他对这个组织自然不会一无所知。在出国考
察学习期间,他曾两次赶到波恩同巴德尔秘密会晤,他不仅观看了大量记录该组织
恐怖行动的录像带,还参观了他们制造“斯大林糖丸”的秘密据点。这是一种外形
像巧克力豆一样的微型炸弹,如果吞进肚子里,在三天后仍可以引爆,其威力绝不
亚于一颗重型炸弹。他很欣赏梅茵霍芙战斗兵团这种视死如归的献身精神和残酷无
情的规矩。但他绝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这个组织的一员,也许正是这种精神
和规矩才使他毅然投奔巴德尔。
“你是我亲密的朋友,我真诚地欢迎你的到来,”巴德尔微笑着说,“不过,
你也知道我们的规矩。”
他冷冷地望着对方:“说吧,让我什么时候行动?”
“当然是越快越好,我相信这种考验对你来说是一种非常简便的手续。”巴德
尔递给他一杯香槟酒:“祝你成功。”
他把酒杯放下,转身出门。
一小时后,他神色坦然地返回巴德尔的办公室,伸出被鲜血染红的双手晃了晃,
端起酒杯慢慢品尝着。
巴德尔疑惑地望着他:“但愿为你洗手的不是一名流浪汉。”
他起身拧开电视机,屏幕上的女播音员正用微微颤抖的声音播发一条新闻:
“……30分钟前,在马尼拉大街圣保罗歌剧院前发生一起谋杀案。著名的社会活动
家、五十六岁的人民党参议员沃尔斯携夫人看完演出走出剧院时,被混在人群中的
一名不明身份的男子开枪打死。据目击者证实,凶手是一名矮个子的亚洲人,他用
沃尔斯的鲜血洗过手才逃离现场,由此可以断定此人是梅茵霍芙集团的成员,目前
警方正在追捕凶犯……”巴德尔满意地重新为他的杯中斟满酒。
他把三根沾满鲜血的手指伸进杯中搅了搅,碧清的酒液顷刻变得一团殷红。
巴德尔又神情肃穆地递给他一张梅茵霍芙的照片:“朋友,祝贺你成为我们大
家庭中的一名新兄弟。”
“谢谢。”他接过照片,装进贴身的衣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从此,他便开始了一种动荡、刺激和充满血腥味的“革命生涯”。他就像一只
孤独、残忍、充满复仇欲望的野狼四处游荡,寻找着一切可以宣泄仇恨的目标。在
奥格斯堡繁华的大街上他和梅茵霍芙集团的弟兄们绑架了工业巨头汉斯。马丁。施
莱叶,当场打死四名保镖,在和警察玩了四十三天“捉迷藏游戏”后,又将施莱叶
开膛洗手;在罗马的光天化日之下,他配合“红色旅”的战士绑架了由众多保镖护
卫的意大利总理阿尔多。莫罗,随后又同追捕的警察打了五十五天的“城市游
击战”,才用五十五发冲锋枪子弹把瘦小的莫罗打成一团肉泥;正是靠着这些辉煌
的战绩,他赢得了傲慢的白种人的敬畏,很快成为梅茵霍芙大家庭中一位举足轻重
的核心人物。但他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和使命,
都在密切关注着国内的形势和家人的命运。可他得到的总是一些令人沮丧的消息:
昔日一同造反起家的战友纷纷罢官撤职、被捕入狱;原先批倒斗臭的反动权威走资
派又纷纷卷土重来,上台掌权;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被彻底否定,“四人帮”
将要被押上法庭公开审判。他的家人也失去了往日的辉煌,从豪华的住宅中被驱赶
出来,又搬回到破烂的大杂院里的小平房;年迈的母亲难以承受厄运的打击自杀身
亡;娇小的妻子虽然宣布和他划清界线并办理了离婚手续,却仍然被芭蕾舞团开除,
到一家做鞋垫的街道工厂挣钱糊口,幼小的女儿呢,也一定早已离开那所优越的上
等学校,在人们的嘲讽辱骂中到处流浪……这些消息,这些情景,像一只无形的大
手在撕扯着他的心,使他疼得发抖,恨得发狂。他完全成了一个无国无家的浪人。
悲哀和绝望,越发加剧了他的疯狂和仇恨,他明白给自己带来这些灾难、把自己推
入这种绝境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所熟悉的邓小平。他曾几次想潜回国内并精心
设计了几种行动方案,但都被巴德尔阻止了:“你这样干只能是去送死。”
这个时机终于让他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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