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和扣子说起了筱常月,其实她们已经在电话里认识过了,当我说起和她一起
去北海道,她却从不答应。我压根就没想到,就在我临近要出门去坐到北海道的通
宵火车时,她气喘吁吁地从露天咖啡座里跑了回来,站在门口问我:“去几天?”
“两天啊。”我答。
“那还等什么?快走啊!”她不耐烦地朝大街上一努嘴巴,却忍不住扑哧一笑,
语气顿时柔和下来:“我已经请好假了。”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在婚纱店里和望月先生聊天,说起想去一趟北海道,没
想到望月先生一口应允,只说由他来照顾婚纱店即可,条件是我去一趟他的一个老
朋友家里。这个老朋友也是摄影家,已经过世了,但过世之前将自己的几幅得意之
作送给他,只是由于担心邮寄的时候难免会磨损,这几幅作品就还一直留在老朋友
家里,假如我顺路带回东京,也算了却了他的一桩心愿。望月先生甚至希望我去得
越早越好。但是我实在担心扣子,反倒犹豫起来。终了,由于我改编《蝴蝶夫人》
一路顺畅,和筱常月见一次面就更加显得有必要了。我在遮遮掩掩地劝说了扣子许
多次最终无果的情况下,终于决定还是要去一趟北海道。
话虽这么说,内心里还是觉得像个正在逃亡的杀人犯一样见不得人,只要扣子
一看我,我的心里就慌了,底气就不足了。
现在好了,我们一起从表参道出来,坐电车到东京火车站。
火车驶出东京市区之后,窗外明亮的灯火逐渐被黑暗的四野所替代,车厢里都
是为追踪“樱前线”而前去北海道的人,樱花开放的季节,痴迷于樱花的日本人沿
着樱花开放的路线从东京前往北海道,这就是所谓的“樱前线”了。 “真好啊。”
扣子舒服地在我怀里伸了个懒腰,突然问我:“嗳,真的,你有一天会成名人
吗?”
“什么?”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种成天被记者追着恨不得要躲起来的人,一开口就喊‘做人难,做名
人更难,做名女人更是难上加难’之类的话。”
“你的比喻倒是很有意思嘛。”
“从前,还没来日本的时候,曾经和一个名演员一起演出过,刚才这句话就是
她说的。”
“演出?哈哈,狐狸尾巴被我抓住了吧,你没出国的时候到底在干什么啊?”
“以后再说吧。”她愣了愣,回答我。
那么,我就只好回答她刚才的问题:“应该是没可能的吧,这里可是日本啊,
再说,我靠什么成为名人呢?”
“你不是要写小说吗?”
“写小说就能成名人啊?呵呵,许多人写了一辈子都默默无闻,况且我还在日
本呢,哪有这么容易?”
“我不信。”她突然从我怀里挣脱,盯着我看:“我知道,有一天,你是会回
去的,而且我敢担保,假如你好好写小说的话,成名人是早晚的事。”
“好好好,”我苦笑着去再把她拉到怀里来:“回去也是夫妻双双把家还,成
名人岂不更好?那样我们就可以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了啊。”
她不再答我的话,全身冰凉:每到她心情不好,她的身体也随之冷淡下来。在
沉默中,我可以感觉出我们之间有一种东西在运转,我莫名地恐惧着这个我看不见
的东西。
火车在一个小站上停下来的时候,我们正在两节车厢的过道处抽烟,既没有人
上车也没有人下车,站台上也空无一人。信号灯发出的雪白光芒里,一只被这光芒
照花了眼的鸟跌跌撞撞地飞到了候车厅屋顶上竖立着的一面可口可乐广告牌上歇脚。
我的注意力被这只鸟吸引走的时候,扣子突然笑着问:“你说,我敢不敢跳下
去,就让你一个人去北海道?”
“敢———”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她,就在这时候,我看到站台上的一角里列车
员正在挥动手里的绿旗放行,车门行将关上,就故意改口说:“敢吗?我说你不敢。
呵呵。”
话未落音,我已经感到后悔,但全然来不及。她就像一阵风,我根本来不及伸
手去阻止,她已经跳下去。几乎与此同时,车门关上,火车在轻微而短暂的颤动之
后,犹如离弦之箭般往黑夜里狂奔而去。
一切都在转瞬之间,我甚至来不及叫喊一声。
愣了片刻,我想起身上还有手持电话,就跑回座位上取出来后赶紧给她打,通
了,但她却没有接,我当然不肯死心,就一直拨过去,但是,她就是不接。我手足
无措地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烟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电话通了,她哇哇哭着说:“对不起,我错了。”
够了,听到她的声音就够了。我从来就不曾埋怨过她,即使在刚才我最绝望的
时候。
“公孙大娘你知道吧?”我知道怎样使她平静下来,马不停蹄地开玩笑,“唐
朝的舞剑高人,你已经赶上她的功夫了。只恨我不是杨六郎,要不,你绝对可以做
从夫上阵的穆桂英了。”
她扑哧一笑,却又哭得更厉害了:“你是不是讨厌我了?”“没有没有,小的
哪敢呢?能被您呼来唤去是我的福气啊。”我赶紧问她,“你现在在哪里?还在站
台上?要是还在的话,我以你男人的身份命令你,赶快去买最快一班回东京的票。”
“切,想得美,想抛下我当陈世美啊,休想!”停了一停,她终于揭开谜底,
“算了算了,不吓唬你了,我已经快到你前面了,下一站我就上车,我们胜利会师。”
我不禁目瞪口呆,连连直问:“不可能吧?”
电话突然断了。
半个小时之后,在下一个站台上,我看见了扣子。列车徐徐进站的时候,当我
看见扣子,鼻子竟是一酸。可是,车门一开,我们看着对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站在站台上不动,横眉冷对:“抱我上去!”
“遵命遵命。”我不迭地扔掉烟头,跳下站台。
刚刚把她抱上去,车厢里的灯灭了,灭就灭了吧,反正我们也都不需要了,我
要的东西已经抱在怀里了。
我终于没有忍住好奇之心,去问她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本事,能在如此短的
时间里赶到站台上和我相逢一笑。她不回答,却哭着问我:“就算是真有机会当名
人,也不要当好不好?”
我这才明白这突然的变故到底是从何而生。我把她抱在怀里,说不出话来,只
感觉一股热流在我体内四处游弋,直至冲撞。我想告诉她:我只想和她过小日子,
点一大堆炉子,生一大堆孩子,其它种种,我一概不想要。至于我们谈笑的所谓名
人,姑且不说与我无缘,即使活生生撞上,但凡和我的小日子有丝毫冲撞,我一定
会拂袖而去。
“别怪我。”扣子哽咽着说:“本来只是个玩笑,可我就是想得越来越疯,就
像有一大帮人围着你,我却只能躲得远远的,身上就越来越凉,那天晚上的感觉一
下子就来了,老毛病就犯了,死命问自己:蓝扣子,你配过这种生活吗?你配和他
站在一起吗?答案是不配。正好车停了,我就想从门口跳下去,离你远远的,在心
里说毁了这种生活才好呢。问你的那句话———猜我敢不敢跳下去———也是突然
想起来的,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一样会跳下去。
“其实,我一跳下去就后悔了,车一开动,我就知道自己该去干什么,撒腿就
跑,跑出车站以后,就到处去找出租车,想找辆出租车把我送到下一站去。也是凑
巧,出租车没找到,倒是找到了个瞒着父母骑摩托车出来兜风的中学生,就把我送
到这里来了。”
我继续去抚摸她的头发,良久之后,我点起一支烟往窗外看:火车又刚好钻出
一条漫长的隧道,一群被惊醒的鸟四散着和火车一起飞离栖息了大半夜的隧道,出
了隧道,再飞上铁路两侧樱树的顶端,终于惊魂未定地开始了喘息。
我知道,这平常的所见里,隐藏着我们的爱和怕,还有永不复还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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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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