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陆中正的话和行动,在我心中震动很大。从他身上,我看到昔日自己的影子。
那种青春的旋律和格调,曾经是自己的思索,梦的归路。岁月好象已经尘封了激情
的青春,送走陆中正一家的时候,我心里还在律动着,无法释怀。我有很多话想说,
但面对小湮的无语的表情,我的心变得恢冷。现实象一堵无形的墙,堵住了我的思
绪。我呆呆地看着小湮,象在寻找一个影子似的,那个影子在向我的青春走近,越
来越近,我看到了小湮灿烂的笑脸,在那个秋天时节,那一刻,我断定自己心中那
池平静的春水,被她掀起了波澜。
周未里,我和同学若夫约好去三省庄写生。乡下简单的景致好比日出日落的太
阳常读常新。我们携带得意的绿色画板、并不丰富的颜料和油炸馍片,几块罗卜咸
菜,一只绿色军用水壶,所有这些都装进我们的粗糙旧帆布包里,挂在自行车的后
架上,另外再带一把雨伞和一个小马扎。沿济商公路向南行三十八公时里便到三省
庄。庄前有一条河,干涸的河底可以徒步过去,红卫河桥头的堤岸上有一个茶棚,
坐在茶棚下品茗茶点,远眺黄河古道苍凉夕阳,心头浑然升起远古的黄河水奔腾、
汹涌地驰向久远的快感。堤岸的树林延伸与古朴的乡村格调相合,间或麦田、蒜苗
畦畦葱绿与蓝天相接。
泡馍的蓝色白花纹古陶碗。面前坐着的是一位慈祥的留一撮山羊胡的长者,
随着乡下人的称呼,我告诉若夫随我的叫法称他“小老爷”。小老爷微笑着,他看
着我们吃茶泡馍。快到吃完时,他冲大棚里喊道:“小湮,给他们倒点水。”
这时,我看到一个亭亭玉立,扎着两根大马辫的女孩子,走近我们。她提着一
把旧式紫色茶壸,续完水时冲我们淡淡地羞怯一笑。
“这是谁?”等小湮走近茶棚,我问小老爷。
“二孩家的姑娘。”
我记不得,谁是村里的二孩?在村里我就从来没听说过。大概就是贾家二舅那
边的,我想。
若夫看着我痴呆的情形,恶意地笑着说:“还画不画,太阳快落了。”
“画!怎能不画呢。”
黄沙土路上尘土飞扬,象一条龙滚动,远远地看见有汽车向这里驶来。三省庄
的村后连着黄河古道的堤岸,昔日的黄河沉沙,在阳光下飞扬。
安祥的小老爷在我的幼小的心灵里留下很多美好的东西,一种在生活中从
未有过的亲切感,象一种水流质似地从心中自然地流出来。城市生活人际关系淡漠
的如薄冰那样脆弱,酒香醉梦中的体已话仿佛台词那样做作无用,人们之间的交流
话语也象是穿上新外套,时髦的花里胡俏,突然地心里感到亲情的大门向他开启,
旧时的温情从记忆中跳跃出来,在眼前闪来闪去的。
旧时场院里的夜透明的让人能看到蚊子飞翔的翅膀,露水的梦想在人们的
疲劳中化为一个个蝶梦,斑驳的树影扯下星星的面具,跳跃的俏皮话感染昼夜的欢
乐神经。所有的这一切在隆隆的机器声里和光芒四射的投射灯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毫无一点痕迹。面对小老爷就象面对一首乡村古诗,那旧时的生活韵律仿佛歌咏在
喉,我们在追随宁静,我们在找寻穿越时间和空间的寂籁之音,我的感觉突然在小
老爷面前找到了。那天画得好快,不知道时间在飞快地流逝。等到我们临,我已经
找不到那个姑娘的影子了。
从艺校毕业后,不甘寂寞的我又开始了法律的学习。有一年就考上律师。随着
年龄的增长,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有人为我们约定城北的一棵柳树下。秋夜的田
野,虫鸣蛙唱,半弯月悬在东边,离你很近的感觉……她走来了,我忽然看见,一
个姑娘朝这边走来。我的心立时悬了起来,离月亮近了。
“怎么是你?”当我们看清对方的面孔时,我们惊喜的几乎同时说出来。
“是啊,怎么是你啊!”我又重复了一遍。
“他们说,你是律师。你不是画画的吗?”
“是啊,我是画画的,但也是律师。”我自感这种回答幽默些,“你喜欢画画
的,不喜欢律师。”
“噢,不,我记得那天遇见你时,你是画画的。”
“这是不是缘分?!”我说得很得意。我想也许人的命天注定,就是这个理,
不管你走到哪里,总会遇到你最感觉美好的那个人。
“你知道,现在的人不太了解律师。我也许更喜欢画画的,多艺术。”她说得
诚肯。她突然话锋一转,“你们画得好么?有时间也让我看看。”
“古道对我来说是个好主题。”
“看不出来,家乡有什么好,那么多尘土,遇到风飞扬的什么也看不清,可到
了你们艺术家眼里就变样了。”小湮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不管如何,在那一刻,
她的话激起的兴致。我侃侃而谈起来。
“我喜欢黄河古道。我曾经想以黄河古道为主题开个画展,可是因为机遇与我
擦肩而过,我放弃了艺术。但是黄河古道给我们的思索,我想已经超过了现实的思
考。它曾经辉煌过,成为黄河的身躯的一部份,这些足以让我们为之骄傲。它可以
作为母体的一部分。我所想的,有一天,也就是现在它脱离了黄河的母体这个伟大
的。它作为一个形象载体,独立地存在于我们生活中,从这段古道上流出去的水淹
没了多少良田,没有记载,淹没了多少人也没有记载,但是我们从黄沙的份量上可
以断定,当年黄河改道,给人类所带来的毁灭性的印记,在我们的生活中甚至永久
地保存着。黄河水可以载人,也可以淹没人。这是个普通的道理。我们是农民的儿
子。每个人都能说。但是有时我想当我们有一天走出这片黄土地的时候。我们已经
脱离了黄沙的飞扬。我们就不再是农民的儿子。”
“已经没有人再象你这样热爱黄河古道了,尤其是在皇亲钟这片土地上,黄河
古道象乡村的生活一样,被永远地忘却了。”小湮忧郁地说。
“但我感觉,现在好象没有故事了。生活节奏加快,每个人都是一个故事,
每一天都是故事。 然而你却感觉不来故事的好坏来。我想是因为故事太多的缘故。
还记得小老爷的故事么?”
“记得,我是听他的长大的。炎黄五地,天地玄黄。”
“是啊,他的故事讲了很久很久了。我也是。”
那一夜第一次约会,我们注定相爱了。一点也不惊奇,没有浪漫。
下午,伴随着夕阳,我推着轮椅,走近昔日的尘土飞扬的路上。我们走近绿色
包围的小路上,寻找熟悉的风景。风景依然,人不再依旧,我心里凄然。小湮张了
张嘴,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我知道曾经的我血液奔涌的时候,也浪漫过,也
激情过,现在却象一个磨光了棱角的石头,滚落到这里。我好象已经不再是我。我
是一个符号在传递着,象衣袋里的名片那样……而也许只有在这片土地上,我才感
觉我的存在,春夏秋冬曾经的呼与吸。我紧抓住小湮的手,指向夕阳,然后指向田
野那一畦畦棉花,我期望小湮能在这种背景找到我们曾经拥有的东西。
小湮的手很灵活,在我手心里,但是眼睛却一直木然地接受这一切。
到夜里小湮的病突然发作,我心急如焚地打了120 急救。
“你把他怎么了?”陆信说。
“她也许受凉了。”他说,“你不该带他到地里去的。秋天地气已经很冷了。
她的身体太弱,经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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