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雷玛阴沉着脸,一点儿不听我的解释,对我昨晚上的遭遇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
同情心。她脑子里一直在想着怎样向斯达交代这很可能完全报废的抗血清。透析抗
体的三角烧瓶在室温里搁置了一个晚上,她与我同样有责任。做科学实验,人非机
器,就是机器也会有出问题的时候,我深信她一定也有做砸过无数次实验的经历。
只是她绝对没有让斯达知道,她把自己保护得让斯达认为她的实验真的做得无懈可
击。但这次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是在斯达完全清楚的情况下干的,没有一个环节能逃
掉斯达敏锐的眼睛,我想这是雷玛如此慌神的原因。这一天本来该由她接下来做抗
体效价和纯度分析,斯达会等着要结果。做下去与否让她很为难,从她高跟鞋撞在
地板上发出的杂乱的毫无节奏的声音,我听出她内心的无序与困扰。与她相处几个
月来,我是第一次感到她表面上的趾高气扬下的心虚与对斯达的畏惧。
怎么办才好呢?我也很犯愁。我很清楚,我的责任是最直接的。我只好对雷玛
说:“非常抱歉,我让你很为难了。”雷玛摊开双手说:“抱歉有什么用呢?”我
感到内疚,央求着说:“今天我们不要把这事告诉斯达行吗?我建议你先做G 酶抗
体活性测定,如有活性再做效价分析。如果结果还行,我们就不要告诉斯达抗体在
室温的事。万一结果不行,这事就让我来承担责任好吗?”我想抗体很可能并没有
坏,我们可能还有希望。只要雷玛不在今天报告斯达,我有一两天时间在雷玛拿出
分析报告前,把手头的实验做得尽可能漂亮一些,也许能将功补过。
雷玛见我说得很诚恳也有道理,点头同意了。她把三角烧瓶搬到冷室去了,她
说烧瓶放在通风柜里过了一夜,里面的水没有被搅动,抗体没有透析好,先放到冷
室搅几个小时,下午再做结果分析。
我看不出雷玛脸上有明显的不悦,心里踏实了。斯达问我:“什么时候会有结
果?”我说:“大概一小时吧。我吃过中饭后,把结果整理一下交给雷玛。”斯达
说:“好,你先去吃饭,我等你的结果。”
我从实验室的抽屉里拿出装饭盒的挎包,来到一楼的餐厅热饭。中午的时候那
个大餐厅总是坐得满满的,人们吃完饭后总喜欢赖在那儿多坐一会儿,不是大声地
聊天,就是一张接一张地读报纸。我也很喜欢在里面多坐一会儿,但我更多的是喜
欢独自一人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有时候我会去数数那攒动的人头里有多少个中国
人,或是用眼睛去寻找雷玛和珍妮坐在哪儿。来这个典雅明亮的餐厅里吃饭的人还
是黑人占多数,他们当中绝大多数是护士和勤杂工。那些穿戴考究的医生们多是白
人和为数不多的亚裔,他们从来不光顾这个地方。隔壁有一间装饰精美的小餐厅,
是专为医生和医院高级管理人员开设的。那儿提供各种免费食物。虽然每天挂在我
胸前的出入证上明明写着“医学博士”几个字,与那些真正的医生们胸前挂的并没
有两样,可这张让我自豪和荣耀的出入医院的身份证明始终没有给我勇气踏入那间
奢华的小餐厅。
这一天,我没有在咖啡厅久坐,也没等雷玛和珍妮下来吃饭,就匆匆赶回了实
验室。我想着那些样品可能已经测定完了,想着怎样用计算机将数据处理后交给雷
玛。当我走出电梯,背着挎包朝实验室走时,斯达刚好从他的办公室出来。他突然
叫住了我说:“志翔,你到我办公室来。”没等我看清他的面孔,他已转过头,我
的眼前只有他微秃的头和矮而肥胖圆滚的背影。我没有去猜测斯达为什么叫我去他
办公室,只是像一个仆人顺从主人往里走。我跟着斯达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很从容
地转过身来,从桌子上拿给我一封信。他脸无表情、声音异常严峻地说:“你在我
实验室的工作到今天下午五点钟结束。”我懵了,不明白斯达在说什么。我看着他
异常平静和冷冰冰的面孔,在猜想着他刚说过的那句话的含义究竟是什么。没等我
反应过来,他突然厉声吼起来:“把实验室的钥匙交给我。”他的脸色变成了一块
猪肝般,眼睛冒着火花,像一只被激怒的雄狮。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吼镇住:究竟
发生了什么事?刚才他还满面笑容,这么快,不到半小时,这个世界就突然倒了个
头。叫我交钥匙给他,为什么?我慌张地朝口袋里乱摸,当我拿出一大串钥匙从上
面取下一个大大的黄铜钥匙之际,猛然醒悟:他叫我离开了,我被解雇了!我的脑
子忽地一阵轰响,不由自主地捏紧了那把刚取下的钥匙。一股巨大的自我保护和反
抗的意识不自觉地奔了出来,似乎那个钥匙是我生命的门槛,只要我抓住了它,就
保全了我的一切。斯达霍然伸出他毛茸茸的大手,抓住我拿着钥匙的手大吼道:
“交给我!”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失掉了他的教授和科学家的风度,失掉了人的本
性,面目狰狞得让我恐惧。他一把从我手中夺去钥匙,继续吼道:“你走!离开我
的办公室,我不想再见到你!”我被这突发的疯狂吓得心惊肉跳,像一只处于危急
万分的状态想到的只是逃命的兔子,试图夺命而逃。正当我转身之际,斯达又一次
向我扑来,再一次伸出他毛茸茸的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紧扣在我
工作服上的出入证猛地一拉,将医院出入证扯了回去。
究竟为了什么?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离奇怪诞的遭遇。此刻我完全认定他是
一个病人,精神病患者,歇斯底里地发作。他的行为已经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范围,
无法用正常人的标准来理解。一刹那间,我突然想到了雷玛,是不是与她有关?我
以前从来没有把她设想得很阴险,我以为她那趾高气扬只是在显示她在斯达面前比
我们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是女人得志的一种夸张表现。我的直觉告诉我,一定是她
出卖了我,把三角烧瓶放在室温之事报告了斯达。这件事错不完全在我,我应该理
直气壮地告诉斯达真相。一股勇气油然而生,我停住试图逃命而走的脚,牢牢地站
在斯达办公室的门口。我用尽平生的气量毫无畏惧地大声叫起来:“我昨天把三角
烧瓶交给了雷玛,她和我都忘记把它放到冷室。”斯达先是一惊,他万万没想到平
常那么温顺和谦和的我也会猛叫起来。斯达仍高声地说:“你撒谎!雷玛全然不知。
她今天早上才发现你把抗体放在外面,你居然叫她不要告诉我。我不能容忍不诚实
的人呆在我的实验室。”原来雷玛不仅出卖了我,而且把所有的责任全部推到我头
上,我居然那么天真地把她当做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我悲愤之极,用十分恳切而坚
定的语气说:“我没有撒谎,我们一块去找雷玛对质。”斯达说:“我用不着与你
去对什么质,你不要把账赖到雷玛头上。”当我回过头时他已经转过了背,朝他的
办公室走去。我望着他矮胖的身躯匆匆在我眼前消失,然后听到他办公室的门“砰”
的一声被关上。我对雷玛充满仇恨。雷玛见我进来,很镇静地站着,面朝着我,眼
光里含着不屑一顾的神情,胸部依然挺得高高的,两只被眉笔绘得深黑的眼眶衬在
脸上。我从来没有感到这张面孔如此丑陋、邪恶,那双眼睛如此阴险、狠毒、不可
琢磨。我正想尽全力向她吼叫、发泄一通,突然发现珍妮和飞利浦正用同情的眼神
注视着我。我想狂吼的勇气一下泄掉了,只是紧紧咬住牙齿,用仇视和鄙薄的眼光
死死盯住雷玛,让无声的沉默代表我要说的话,申诉我的愤慨。我还能说什么呢?
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一切都如了她的愿,或许这一切都是她布下的陷阱。为了生存、
为了她在这块不大的空间所拥有的今天,她何止是如此对付过我一个人呢?
我终于离开了。我真的感到禁锢了整整半年的心,一下解脱下来,轻松了。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