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焦灼地等待着。心里很紧张,设想着在威廉出现后不久的时刻,将是我命运
的判决。或许只有半小时,我的命运将完全被改变,我期待着又带着几许惶恐。终
于玻璃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位灰白色头发、高高个子的中年人走了出来,秘书
告诉我这就是威廉博士。威廉博士径直朝我走过来,伸出手:“我是威廉,你一定
是刘博士。”我点点头马上伸过手去握了一下他的手。
我随着威廉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在办公桌前坐下,指着桌子旁的一张椅子,
示意我坐下,随后很快地把桌子上早已摆在那儿的一个卷宗打开。我坐在他面前紧
张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心扑通扑通地跳着,等待着他发问。
威廉博士竟然没有首先向我提问,而是详细地向我介绍他自己的研究,让我了
解他干了些什么,正在干什么和以后想干什么。威廉是糖尿病专家,他的专业范畴
与斯达的有很大差别,他的侃侃而谈中夹着一些我很生疏的词汇,让我无法理解整
个句子意思。尽管如此,我仍不住地点头,装出我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每一句话的
样子。事实上,我只是凭着听懂的一些单词猜测他在讲什么。
威廉博士扬扬得意地讲着,看情形,他丝毫也没有注意我是否听懂。他对我佯
装出的欣赏和参与感十分满意。让我惊奇的是当他滔滔不绝地完成了他的讲演,他
居然没有向我提出任何有关专业方面的问题,完全信赖了我简历上对自己加以修饰
和夸张了的研究能力。他的轻信和真诚,让我觉得他完全与斯达是两个世界上的人。
他问我:“你是开车来的吗?”我摇摇头:“我不会开车,乘公共汽车来的。”“
乘公共汽车很花时间,你可以搬近一些吗?”我说:“当然可以。”他又问我:“
你现在多少钱年薪?”我犹豫了一下,怎么说呢?你给个数就行了嘛。虽然我很明
白目前多少年薪不是最重要的,找个工作保住身份是头等大事。可我内心依然很在
乎钱,钱对人太有吸引力了,没容得自己多想我嘴上已经说了出来:“你能付给多
少?”他说:“我想知道你目前的薪水。”我说:“两万。”他“哦”了一声,很
诚恳地笑了笑。我一讲完马上后悔,对这么一个诚实的人,我应该实话实说,或许
他会对我的际遇深表同情。但这已经晚了,我无法亡羊补牢。我为自己的轻率和不
假思索而不安起来。
威廉想了片刻,对我说:“我付你两万七。”我一惊,怀疑自己听错了,反问
他:“你是说付我两万七千美元年薪?”威廉说:“我公布的征人广告上就是这个
数,你认为你合适这个位置吗?”我肯定地说:“是,我适合这个位置。”威廉说
:“我很希望你能尽快开始工作,不过在办理正式雇佣手续前,研究所人事办公室
需要调查有关情况,比如你以前的工作情况、你的信誉、犯罪记录,等等。这些我
都无能为力。但我会催他们,希望你能理解。”威廉博士站起身。我想该是我说告
别的时候了,我站起身来向威廉道谢:“我非常感谢你抽时间与我面谈……”没等
我说完,威廉打断了我的话:“去看看我的实验室。”我随着威廉走进那扇不久前
我还死死盯着的玻璃门。在踏进这扇门的时刻,我预感到我的生命的另一个新起点
将从这里开始,我的内心中油然而生出自信和欣慰,那种感觉实在是太棒了。
然而,几天过去了,希望城没有一点儿动静。我有点儿耐不住了,决意亲自去
一趟威廉那儿,找个借口顺道而至做一次不速之客。我匆匆地赶到了希望城糖尿病
科,接待我的仍然是上次见到的那位秘书。她笑盈盈地与我打招呼,问:“我能帮
你什么吗?”我站到台子正面说:“我想见威廉博士。”她拨通了威廉的电话与他
讲了几句话,然后对我说:“你很幸运,他约你十分钟后去他的办公室。”我点点
头谢了她,来到威廉博士的办公室门口,我靠在他办公室对面的墙边,眼睛不时地
看着手腕上的表,计算着时间,心扑扑地跳。我不知道十分钟后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我叮嘱自己镇静下来,把眼光凝滞在威廉紧闭的门上,指望那扇门忽然打开。十分
钟到了,我走到门边轻轻敲了一下门。里面威廉在说:“请进来。”我推开门,见
威廉正在打电话。他示意我进去,手指着桌子旁边的椅子。我坐下来等着他。威廉
打完电话后对我说:“我刚与人事办公室谈过你的事。非常抱歉,我不能雇你。”
我刚才还在狂跳的心猛然跌落下来,像一只正在天空中徘徊着没有着落的大雁被射
落,向无尽的深渊下坠。一股憋在胸口的气冲破胸腔,我问:“为什么?”威廉很
直率地说:“你过去的实验室导师对你的评价很坏。他说你对工作不负责任,而且
不诚实。”我被羞辱得面红耳赤:斯达没有放过我,他竟然对我做出如此不公正、
不负责任的评价。
事情已到这般田地,惟一可做的是向威廉说明真相。我说:“威廉博士,你能
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解释吗?斯达博士的话不是真的。”威廉用疑惑的眼光盯着我,
眼神分明流露出怀疑和不信任。我恳切地说:“请相信我,事情并不是那么回事。”
威廉博士的态度失掉了以往的温和,冷冷地说:“你让我相信谁呢?斯达还是你?
其它的事情我都不想证实,我只想问你一个最容易回答的问题,斯达付你的工资是
多少?”威廉博士的问题让我张口结舌,有口难辩。在年薪问题上我确实讲了假话,
我无法想出一个适当的理由来解释,只觉得浑身火烧火燎一样难受。我极力避开威
廉不信任的目光,把视线移向他身后的窗外,内心被一种无声的苦痛煎熬,恨不得
此刻越过眼前的那扇墙,远远地逃开这种羞辱,逃开这个曾带给我希望和幻想的地
方。
我没有再向威廉博士解释,因为任何解释都无法逃避我的确没有实实在在地坦
白我目前没有拿工资的不诚实,这是美国人最嫌恶的。我想,斯达一定在希望城的
人事部门例行公事的查询中讲了很多,恰恰我在工资问题上的说谎成了斯达最直接
的把柄,这让威廉对我的起码信任荡然无存。这让我真实地感受到心底最深处的痛
苦,就像是我把一柄尖刀交给了我的仇敌,再让他猛然在我背后戳杀过来,趁我毫
无提防,狠狠地戳破我的胸膛直刺心脏,我没有任何反抗地让鲜血白流。
我离开了威廉的办公室,走过大厅时,秘书在向我微笑。不,那是讥笑、耻笑、
皮笑肉不笑。那大厅里似乎满满地站着一屋子人,他们都在冲着我嘲笑,我不敢抬
头,疾步奔出了糖尿病研究楼。
夜半时分住处异常冷清。唐家早已熄灯就寝了,对门的关先生还没有回来。我
无法入睡,想到就要离开这幢还没有住热的房子,离开还没有找到感觉的美国,我
已经处在山穷水尽的悬崖之巅,心如止水。半年的时间我已身心疲惫,“美国”这
两个曾令我兴奋和向往的字眼,如今已失掉它往日的光彩。过去的半年犹如一场梦
幻,一场充满了酸楚与艰辛的梦。如今,梦已醒,明媚的西海岸在我心中黯然失色。
在这块黄金西域,我没有寻找到任何的慰藉,却真正失去了许多。失去了的已经失
去了,留给我的除了可买一张机票的钱,还有失望与孤独。我继续逗留在美国的心
已死,离开是惟一无奈的选择。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和悲愤伴随着我,我真想对着
房间大声狂吼,让这一间将不再容纳我的小小卧室和再容不下我的这块西海岸的土
地,淹没在我的愤怒和仇恨之中。半年时间,人生中那么短暂的一刻,却那么无情
地一天天慢慢吞噬了我倾家荡产带来美国的几千美元,一天天地销蚀掉我原有的勇
气、希望和梦想,毁灭掉我本来拥有的自尊和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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