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白华]
大玻璃窗里照出了各路货色:吊灯、桌布、酒瓶、吉他、头巾、军装,外加一
个挺水灵的鲜花篮子。怪事,这大冷天里打哪儿弄的鲜花?那位媛媛正忙进忙出。
她还认识我吗?听杨讯说,今儿是她生日,老天爷,我是啥时候落地的?肖凌独个
儿坐在墙角,离那帮崽子们远远的。不行,杨讯总在色迷迷地瞅她,得跟他把话说
在头里。
我往窗前凑了凑。景儿全换了:圆圆的月亮;一棵柏树戳在月光下,象个半死
不活的老白毛。星星呢,一颗也没有。
“安静点,谁先唱一个,”有人扯着嗓子叫喊。“吉他、吉他……”
吉他崩崩地响起来,有人跟着嚎叫,还他妈的跺地板,可真够喝一壶的。真见
鬼,我干吗受这份不花钱的洋罪?
我后退了一步,月亮和老白毛全飞走了,她还是坐在那儿,动也不动。黑黑的
眼睛,红红的嘴巴,脸煞白煞白,白得象张纸,一股酸溜溜的东西钻了上来。哎,
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
初冬的早上,风停了,坑坑洼洼的路面被风舔得干干净净。我象往常那样,踏
着吱吱作响的冰碴子走进候车室,跟扫地的贾老头打过招呼,就到椅子后面去取那
根戳烟屁的棍子。一个瘦瘦的小女孩靠在那里,裹着件绽出棉花的破大衣,看样子
不过十一二岁。她朝我笑了笑,我也咧咧嘴,取出棍子走开了。
晚上,我照例溜进候车室,炉火呼呼直响,照在七倒八歪的人身上。忽然,我
一愣:她照旧靠在那张椅子后面,有气无力地朝我笑着。
“没?”我问。
她摇摇头。
“就你一个人?”我又问。
她点点头,又笑了笑。
“我问你话呢,傻笑个啥?是哑巴?”我有点生气了。
“俺不是哑巴,”她咬着字轻轻说。
“那你干嘛不吭声?”
她瞅了我好一阵,用舌尖舔舔干裂的嘴唇。“水,俺想喝水。”
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开水,她双手抱着碗,牙齿碰在碗口上哒哒地响。我摸了
摸她的脑门,吃了一惊。“哎呀,咋这烫,你在发烧哩。”
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滚进碗里。
“咋回事?你说呀。”
她抽抽搭搭地边哭边说:“后娘,带俺来看病,……坐火车到这儿,大夫说,
好不了,还得白花好几百……后娘,她,她就把俺带到这儿,说是给俺买好吃的,
就没,没影儿了……”
“这个老混蛋!”我把牙咬得咯崩响。“瞧我非揍扁她!”
她不哭了,眨眨眼。“她,她不老。”
“不老也一个样。”
“埤可胖哩,你揍不扁她。”
“那我用砖头把她砸扁,你信不。”
“信。”她笑了,腮帮上现出圆圆的酒窝。
第二天一早,我跟小伙伴凑了点钱,给她捎回些药和吃的。我用开水把馒头泡
软了,一点点喂她,她很听话,每天晚上,我都给她讲故事,她总在问:“后来呢?
后来呢?”
有一回,她梳着小辫对我说:“俺有个哥哥,可好哩。”
“那又咋样?”
“他象你,真的。”
我一把攥住她的小手。“我就是你哥哥,听见吗?”
她愣了半晌,羞答答地垂下眼皮,“哥哥。”
几天过去了,她的病竟好转起来,我找来个“大夫”看了看。他跟我走出候车
室,把递给他的钱搓成卷,塞在帽子里,想了好一阵,然后叹了口气。“药太贵了,
老弟,得这个整数。”
“你开吧,我买得起,买得起!”
我在冷风里转了很久,走呀,走呀,嘴唇咬出血来。为了她,我啥都肯干,哪
怕是死!
夜深了,我回到候车室,她睁着眼在等我。“哥哥,回来这么晚?”
“嗯,有点儿事。”
“你在发抖……”
“外边冷。”
“来,坐过来,让俺暖暖你。”炉火照在她的小脸上。她紧紧搂住我,可我颤
得更厉害了,“还冷吗?”
“不,不冷了。”
“等病一好,俺给你唱支歌。俺们山里人都喜欢听俺唱,连家里那头牛犊子也
眨巴着眼,听个没够……”
我忍不住哭起来。
“咋啦?哥哥,”她慌了,用小手梳平我那蓬乱的头发,泪珠子也扑簌簌滚下
来……
一清早,我悄悄坐起来,拿开她搭在我肩上的一双热呼呼的小手,愣愣地瞅了
她半晌。直到她的眼皮动了动,我才溜开了。
开头挺顺,可我心里头一个劲地嚷:多点儿,再多点儿,她会唱支好听的歌……
突然,在公共汽车上,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拧住我的耳朵,把我揉进派出所。一个
歪戴帽子的瘦干狼转着串钥匙,用指头戳了戳我的脑袋瓜儿。“关五天,算便宜了
你!”
我疯了似地抓住他的衣角,苦苦哀求。“叔叔,您咋罚法儿都行,打我吧,打
断这只胳膊吧,只要我能走。别关我,叔叔,啊?别,别,我还有个生病的妹妹,
她快死了……”
“快死了?”他哼一声。“呸,象你这样的小叫化子,死一个少一个!”
喀嚓一声,牢门锁上了。我扑过去,用头撞着门,指甲抓得满墙是血,我昏了
过去。
五天过去了,我在马路上发疯似地跑着,吃惊的人们让开一条路。我撞开候车
室的门,冲到那个角落,那里空荡荡的。“我妹妹在哪儿?她在哪儿?”我朝围过
来的人大喊大叫,谁也没吭声,贾老头拖着扫帚顺墙根溜走了。
在墙上,在她靠过的地方,有指甲刻下的大大小不几十句话:“哥哥,我想你!
哥哥,回来吧……”
[林媛媛]
总算唱完了,唱得让人心烦意乱。我在围裙上擦擦手,绕过桌子,走到小讯身
边。他站在书柜前,正翻看着一本书。
“有事吗,媛媛?”小讯抬头问。
“她是谁?”嗓子直冒烟,我费劲地咽了口唾沫。
他翻着书,似乎他的答案写在那上面,过了一会儿。她说:“她叫肖凌。”
“女朋友?”
从玻璃的影子中,我看见他露出一丝很难察觉的微笑。“就算是吧,不欢迎吗?”
“欢迎!”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走开。
厨房里,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说笑着,一股呛人的油烟在天花板上飘,我走到碗
柜前,随手拿起一个空盘子,用抹布擦着。盘子中心印着朵红艳艳的山茶花,原来
是这样,日日夜夜的烦躁的恶梦终于有了答案:我爱他;可他呢?又不是木头。别
哭,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十八了。我朝头上那块乌蒙蒙的镜子瞅了一眼。哼,我丑,
又怎么样?她好她的呗,干嘛把她带到这儿来?回答呀,哼,别假惺惺地笑了,山
茶花模糊了,象滩血,破花,都是假的。我恨你,恨所有的人,要是我有颗原子弹
的话,我一定把它拉响,让一切都化成灰烬。呸,破花……
发发把头凑过来。“芙蓉鸡片要不要放糖?”
“不知道!”我没好气地把脸扭开了。
“又怎么啦?”她扳住我的肩膀。
“胡椒面迷眼了。”
“得了,连假话都不会说,告诉我——”她夺过盘子,盯着我的眼睛,“噢,
原来是这么回事,可你老不认帐。说吧,打算怎么办?想报复吗?”
报复!报复,报复?我用不同的声调默念着,可怎么报复?又凭什么呢?“发
发,你少说两句吧。”
“行,以后再谈。今天是吉庆日子,高兴点,想件高兴的事,你就会好些,马
上开饭了,咱们去瞅瞅……”
我环视着一张张脸,显得遥远而陌生。怎么,他们是来庆贺我生日的吗?可我
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我十八了,真让人难相信,好象一张幻灯片插错了,哗啦一
声,推到你面前。在这以前是什么?以后呢,又是什么?哎,活着真无聊……
发发用勺子敲了敲盘子,“安静点儿,同志们,把烟捏掉,这屋里另一半人口
还想活下去。”
笑声,可笑吗?
“林媛媛刚才中了点煤气,有点不舒服。”发发举起小勺,“现在由我宣布……”
碰杯和哄笑声,大家都很高兴,唯独我。你们高兴吧,笑吧,把我忘掉好了,
可就是别挂什么假招牌。
我的目光又落在那个样子很凶的家伙身上,我哆嗦了一下。他是谁?好象在哪
见过,看看他喝酒都吓人,象喝水一样。
那两口子嘀咕着什么,他们意识到我的注意,用喝酒来掩饰慌张。何必呢?这
又不是教堂,你们亲嘴都行!
安静点儿吧,媛媛,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它并不是光为你准备的。
[杨讯]
“肖凌,你好舒服?”
“说实话,我不该来。”
“喝酒吧,媛媛在注意咱们。”
“埤多大了?”
“十八,比你小五岁。”
“我比她大一百岁。”
“为什么不更多?”
“这是极限,一个世纪只有一百年。哼,伟大的二十世纪,疯狂、混乱,毫无
理性的世纪,没有信仰的世纪……”
“咱们都信仰过。”
“那些碎片,还在后面叮当作响。也许是前进了,可是路呢?”
“干嘛非要有路呢,如果广阔的田野能容纳人类,为什么要挤在一条狭窄的路
上呢?”
“田野,而我想的是地平线以外的地方……”
“那地方是不存在的。”
“不,当你想到的时候,它就存在了。”
“你是在躲避什么。”
“也许呢,我在躲避欢乐,躲避美好,躲避光明……”
“喝得慢点儿,肖凌,这样容易醉。”
“我也躲避清醒,因为这个世界太清晰了,清晰得让人恶心,我希望能蒙上自
己的眼睛,哪怕一会儿也好!”
“这不是办法。”
“我希望那些有办法的人也有一点儿良心,他们活在世上有的是办法,办法,
办法……”
“少喝点儿。”
“杨讯,你注意过街上拾烂纸的老太太吗,其实,她们死了,早就死了,只剩
下一个躯壳,这个躯壳和原来的人没有任何关系,它仅仅为了自身的存在保留着某
种简单的习惯而已。这就是我目前的状态。”
“不,你会思想。”
“那也是一种简单的习惯,正象我还会喝酒一样。”
“你看白华……”
“为什么把话岔开?不中听?不合这里高雅的气氛?嗯?”
“肖凌,我们都有这样的时候,一切都会过去的。”
“不会过去,永远不会,你用不着安慰我。”
“你说吧,我不阻拦你。”
“我不想说了。”
吉他奏出强刺激的和弦,吊灯开始慢慢地旋转;墙上的人影层层叠叠。摇摇晃
晃,似乎这些影子代表了舞台脚灯后面的远景,为了强调虚幻的部分而设置的。
我站在窗前抽烟,白华走了过来。
“有烟吗?”他问。
我递给他一支。他点着火,默默在抽着,眼睛盯着慢慢加长的白色烟灰,久久
没作声,终于,烟灰掉了,他抬起头望着我,一只眼睛眯得细些。“你,你喜欢她?”
“谁?”
“还用我提名道姓?”他那只眼睛眯得更细了,几乎闭在一起。“干啥不吭声?”
这一瞬间,我在他眯起的眼睛里看到了那天在酒馆看到的一切:混浊、残忍和
喝血的愿望,这反倒使我冷静下来。“我喜欢她。”
“你们这号人可别拿人耍着玩。”他从牙缝里丝丝地挤着字眼。
“这话该对你自己说。”
“行啊。”他怔了一下,舒了口气,我从他嘴边徐徐散开的烟缕中感到,他是
多么紧张。“咱们把话说头里,谁也别挡谁的道!”
“……我认识这么个人。”发发坐在桌子上抽烟,周围站着几个小伙子。“别
瞧我爹正在抓他,可我们还是照常来往……”
“他家住在哪儿?”一个毛头小伙子说。
“咳,他是个没爹没妈的狗崽子,哪来的家呀?”
“他叫什么名字?”
“白华……”
我担心地看了看白华,他脸上毫无表情。他吸尽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慢慢撕碎,
扔在地上,用鞋尖拧了一下,然后推开我阻挡的手,向人群走去。大家的目光渐渐
聚到他身上,屋里安静下来。发发也收住话题,莫名其妙地环视着周围。这时,白
华走到她面前。
“找我?”发发从桌子上滑下来,问。
“对,找你。”
“什么事?”
“咱想结婚,跟你,同意不?”
发发后退了一步,把椅子碰倒,一片死寂。“你,你是谁?”
“咋不认识啦?你刚才提到的那个狗崽子呀。”白华用手托着发发那微微抖动
的下巴,“回家跟你老爹商量商量,给个回话,嗯?”白华放下手,懒洋洋地扫了
四周一眼,走出门去。
顿时,屋里乱作一团,发发哭得浑身乱颤,有人叫着要去追,有人提议给公安
局打电话,可谁也没敢走出屋子。媛媛气冲冲地走到我面前。“哼,都是你干的好
事!”
人们散去,屋里只剩下我和肖凌,她依旧坐在老地方,手托着腮,凝视着墙的
上挂钟。
“你在想什么?”我问。
她摇摇头,然后走到屋角的一架旧钢琴旁,揭开落满灰尘的方格布罩,在琴凳
上坐下来,动作之慢,象个久病不愈的老人。
一个清晰有力的和弦打破寂静,屋里的玻璃震颤起来,热切地应和着。接着,
急促的琶音象溪水般地流过……她停下来,转身请求说:“把灯关上一会儿,好吗?”
她弹起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月光从窗外流进来,落在她那苍白的脸颊和
脖颈上。月下的海滩,浪花轻击着岩石,吐出金色和红色的泡沫。号角在远方吹响……
轰的一声,象雷电划过:她趴在键盘上,肩膀微微抽动。
“肖凌——”我走到她面前。
她仿佛刚才梦中醒来,慢慢直起腰,甩了甩头发,凝神地看着我,眼眶里含着
泪水。月光下,一种深沉的热情在她那冷冰冰的脸上复苏了。
[肖凌]
“不管怎么说,谁反工作组就是反党!”
“光扣帽子有什么用?工作组明明在压制群众,有什么权利代表党?”
“反正,那,那……”她支吾着,漂亮的脸涨红了“你,你什么出身?”
阳光在红红绿绿的大字报上闪烁,十分刺眼,我痛苦地眯起眼睛。“高知。”
“哼,混蛋,狗崽子,别有用心!”她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漂亮的脸扭歪
了,她吃惊地看了看自己发红的手心。
砸门声。
“谁呀?”妈妈放下喷壶,在围裙上擦擦手。紫罗兰叶簇上滚下一颗亮晶晶的
水珠。
门打开了,拥进十几个人,为首的是个长着娃娃脸的男孩子。他用手背擦擦沁
着汗珠的鼻子。“喂,站好,别乱动……开始吧。”
“为什么抄我们家?”妈妈惊恐地问。
娃娃脸随手挥了下皮带,紫罗兰花瓣纷纷落下。“就为这个!”
穿衣镜被打碎了,一双双皮靴在碎玻璃上踏来踏去,吱吱作响,衣物和书籍抛
得满地皆是,有个家伙走到钢琴旁,用脚踢了踢。“美国货,抬走,多来几个人……”
“简直是土匪!”妈妈喃喃说,双手绞在一起,骨关节勒得发白。
娃娃脸转过来,笑了笑。“说我们,嗯?”
我想阻止妈妈,可已经晚了。“就是你们,土匪!怎么样?”妈妈提高了声调。
“不怎么样,”他收敛了笑容,挥挥手,“来人,教教她怎么和红卫兵说话。”
我朝妈妈扑去,可是被猛地推开。七八条皮带向妈妈飞去。
“妈妈!”我挣扎着叫道。
皮带呼啸着,铜环在空中闪来闪去。突然,妈妈冲出重围,向阳台跑去,她敏
捷地翻到栏杆外面。“反正一死,谁要过来,我就跳!”
一切都静止了,天那么蓝,白云纹丝不动,阳光抚摸着妈妈额角上的伤口。
“妈妈——”我大叫了一声。
“凌凌——”妈妈的眼睛转向我,声音那么平静,妈妈,我,妈妈,眼睛,血
珠,阳光,白云,天空……
娃娃脸似乎清醒过来,他用皮带捅捅帽檐,向前迈了一步。“跳呀,跳呀!”
我扑上去,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他的腿,用苦苦哀求的目光望着他。他低下头犹
豫着,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亮闪闪的牙齿。他咽了口唾沫,用力把我推开。
“妈妈——”
白云和天空陡地翻转起来。
我关上门,目光斜到一边。“爸爸,把脖子上的牌子摘掉吧。”
“不行,人家会来检查的。凌凌,这不累。”
暮色闯进屋来,我和爸爸在昏暗中坐着。我感到了他那凝神的目光。“别这样
看我,我难受。”
“就这一次,爸爸平时看你太少了。”他忽然问:“凌凌,要是爸爸也不在了,
你怎么办?”
“你胡说些什么呀!”我愤愤地打断他的话。
夜里,我惊醒了,蹑手蹑脚地走到爸爸的房间门口。月光下,床空空的。桌上
压着的一张张条,在风中瑟瑟作响。“凌凌,我的孩子:太耻辱了,我无法再活下
去,原谅我的软弱吧。别找我,我不愿意让你看见我死去的样子……今天晚上,我
看着你,我的心都要碎了,你还小,将来该怎么办?别了,凌凌!”
一盏盏孤独的路灯,杨树的落叶在脚下飒飒作响,我站住了,把手搭在冰冷的
石栏杆上,河水冲击着桥洞,在水银灯光下回旋,吐出一串串泡沫。它的声音安详、
平和,又充满了威严而不可抗辩的力量,这是和世界一样古老的语言。
火车的汽笛在远方长鸣了一声。起风了,落叶飞扬着,被吹进幽深的河里。我
转过身,沿着漆黑的公路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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