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杨讯]
薄雾托着紫盈盈的阳光沉到谷底的洼地里,露出了高高的、灰蓝色的杉树林。
溪流在看不见的地方喧响,夹杂着鸟儿悦耳的唿哨。铺石的山路旁,野花星星点点。
峭崖上一棵老树的枯枝上叶出一层嫩绿的茸毛。
肖凌边走边采着各种野花。“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写过一篇作文,长大了做个
植物学家,只跟花呀草呀打交道……”
“幸亏你的愿望没实现,”我说。
“怎么?”她抬头问。
“那我该怎么办?”
她微微一笑。“我就把你当作一棵狗尾草,夹在一本书里。”
“要是夹在书里,我只能看到其中一页。”
“不,我每看一页,给你换个地方。”她笑了起来,连肃穆的山谷也不得不低
声应和着。
一道清澈的山泉切断了石路,落进深深的山谷,谷底的水潭上扬起白蒙蒙的水
雾。她站在崖边朝下看着,似乎在倾听那溅落的轰鸣,几只灰色的鸟儿在水雾上凄
厉地叫着。
“这下面就是死吗?”她抬起头,神情变得严肃而忧郁。
我没有回答。
“它离咱们很近。”她的眼睛褪色了,阳光在里面轻轻颤栗着。
“你怎么啦?”我问。
她默默地依在我肩上,又朝下望了望。“我怕……”
“怕什么?”
“怕分开。”她含糊地说。
“不会的,什么也不会使咱们分开。”
“死也不会吗?”
“不会。”
她信任地望着我。
我抚摸着她的肩头。“咱们别站在这儿了,好吗?”
她点点头。转身在泉边蹲下来,望着自己的倒影,叹了口气。她捧水洗了洗脸,
扭过头来。“怎么过去?”她问。
我抱起了她,纵身跳过去。
“我不该这样,刚才你一定扫兴了。”她躺在我的怀里,说。
“没有。”
“真的?那你看看我,别把眼睛躲开……好了,放开我吧。”
一挤级风化的石阶通到汉白玉雕成的牌楼下,残缺的影壁上四个大字“法轮飞
转”已金漆剥落,满目凄然,驮着石碑的乌龟沉陷在泥土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坑
洼的石道上铺满了去冬的枯叶和羊粪。右配殿坍了一大半,从十八罗汉的残肢断臂
中长起了高高的蒿草,微风吹过,簌簌作响。我们走进正殿,里面有一股淡淡的霉
烂味。昏暗中,一线阳光落在正面佛像那纤长的手上。
“你好呵,观音菩萨——”肖凌孩子气地喊了一声,阴森森的大殿瓮声瓮气地
响起来。
“这是释迦牟尼,”我说。
“印度人?”
“对。”
“释迦牟尼先生,欢迎你到我们国家来玩,不过有护照吗?”
“他咝经书,”我说。
“我们这儿经书够多的了。要是犯了禁,说不定会送你去劳改呢。”肖凌忽然
转过身来,问:“你对宗教感兴趣吗?”
“不得不感兴趣,我们这些年就早生活在一种宗教气氛中。”我说。“你呢?”
“我嘛,现在才感兴趣,”她说着,闭上眼睛。“但愿在冥冥之中有个上帝来
保佑我们……”
“为什么不是菩萨或老天爷?”
“什么都行,只要是个神。”
“你真信这些?”
“不,我也说不清。”她眨眨眼,调皮地一笑。“我的宗教感是实用主义的……
哎,你看,那有个洞。”
果然,在墙角有个一人高的洞口,肖凌探探头。“黑极了,带打火机了吗?”
我举起打火机走在前面,洞很深,走进十几步远,出现了一排窄窄的台阶,肖
凌抓住我的袖口。我转过头,在她睁大的眼睛里,闪着两粒飘忽不定的小火星,石
阶在火光中慢慢上升着,忽然豁亮起来,我们来到一间不大的顶楼中,里面分放着
八个青面獠牙的鬼怪。
“哎哟,这是个什么鬼地方。从高度来讲,是天堂,不过实质上可是个地狱。”
肖凌挨个打量着每个鬼怪。“还好,并不太可怕,倒是有点儿可怜,它们准是受了
好多苦才变成这样的。”
我走到窗前。“你来看,这里是制高点。”
居高临下,残垣断壁在荒草中肃立,仿佛在缅怀过去的繁荣,闪光的溪水从院
墙外流过,冲刷着一棵老柏树裸露的树根,蓝色的远山遥遥在望。
她侧身望着我,目光中含着一种惊讶的成分,阳光抚摸着她的肩膀和手臂,仿
佛要透过她和全身照过来。她戴着的那块红纱中被风掀动着,一会遮住太阳,一会
又飘开,我的眼前飞腾着五颜六色的小圆圈。
“咱们永远这样,该多好啊。”她说,把双手搭在我肩上。
我把她拉过来,紧紧搂住她。她的头向后仰去,嘴微微张开,急促地喘着气,
忽然,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肖凌,”我轻轻呼唤着。
她索性在我肩上哭了起来。过了好一阵,她推开我,擦去泪水,不好意思地摇
摇头,笑了。
“心里不好受?”我问。
“你真傻,什么也不知道。”她喃喃地说,手指插进我的头发中,弄乱了,又
慢慢地梳平。
扑簌簌,两只燕子从顶棚的破洞里飞了出去。
“准是咱们打扰它们了,”肖凌说。
“不,是它们打扰咱们了。”
“可这是它们的家呀。”
“也是咱们的家。”
“别胡扯。”她嗔怒地瞪了我一眼,用手捂住我的嘴。我攥住她的手,吻了吻,
她抽回手,理理头发,“我饿了。”
我打开书包,抽出块塑料布在地板上铺开,然后把酒、熟菜和水果摆好。我又
拎出一个小铝罐,在手里摇了摇。“我去打点水,顺便再拾点柴火上来。”
“我也去。”半路上,她用胳膊肘碰碰我。“你看,不知怎么回事,一离开你
就害怕,我的胆子这么小吗?”
“你是个勇敢的姑娘。”
“这些天,我总觉得在变,变得自己都有点不认识……”
“变得更象你自己。”
“难道有两个我吗?”
“也许还不止呢。”
“越说越可怕,那你到底爱哪个我?”
“都爱。”
“你在耍滑头,”她狡猾地撇撇嘴。“其实你只爱你心目中的我,而这个我又
是不存在,对吗?”
“不,这个你是各种各样的你的集合。”
她笑了。“简直变成数学演算了,搞这么个三头六臂的我,你吃得消吗?”
“试试看吧。”
“我在想,咱们怎么会这样的?走在这条小路上,好象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好
象咱们一直规规矩矩地生活,出生、上学、工作、恋爱……偶尔到郊外散散心,你
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如果让你重新选择生活,你选择哪一种?”
“还是前一种。”
“因为你没有付出足够的代价。”
“不对,否则我不可能认识你。”
“哦,这个理由很充分。”她满意地点点头。
我们来到泉边。
“我想洗洗头。”她探身用手指试试水温。
我担心地望着阴沉的天空。“小心着凉,看样子快下雨了。”
她哼起一支轻快的曲子,摘掉发卡,头发悄然泻进水里。“杨讯,咱们那些宝
贝不会让耗子吃了吧?”她说。
“要是有耗子的话,恐怕也该成精了。”
“别吓唬我,我可不怕。来,帮助拧拧干。”我挽起袖子,拧了两下,她推开
我的手。“你当这是搓麻绳呢,还是我自己来吧。”
树枝噼啪作响,火光在她的脸上摇晃着。由于光影的变幻,她的样子显得有点
古怪。
“这地板不会着吧?”我担心地问。
“你怎么了,热度是由下往上啊。”她说。
热度,我怎么没想到呢,也许这个热度是此时此刻才感到的,它慢慢地上升,
上升。而在这之前,我们总感到很冷呢,这是一种从内心里散发的寒冷,一种由于
需要热量、吸收热量而排出的寒冷;终于,它们在草叶上凝成露珠,在山谷里扬起
水雾……
肖凌跪在塑料布上,打开葡萄酒,把两个杯子斟满,递给我一杯。“来,干杯
吧。”
“咱们先想几句祝酒词,”我说。
“为了你,也为了那位号称勇敢的姑娘,祝你和她幸福……”
“为了这个悲剧的时代有一对幸存者……”
“为了这对幸存者象燕子一样,被人打扰后还能一块回窝来……”
“为了那些枪口不对准燕子……”
“为了燕子刀枪不入……”
“为了美丽的神话……”
“为了释迦牟尼先生的健康,干杯!”
我们一饮而尽。
远处呼起了雷声。她站起来,走到窗口,风吹拂着她的头发。“要下雨了,”
她喃喃地说。
“咱们回不去了,”我说。
她回头用异样的目光瞥了我一眼。
夜晚,充满了威胁的夜晚,带着雷鸣、闪电和沙沙的低语向我们压过来,闪电
划过的瞬间,她那清晰的侧影叠在破碎的天空上。
“窗口风大,到这儿来。”我说。
她依然靠在窗口,向远方眺望。
“肖凌,”我唤道。
她转过身,大梦初醒地看了看我,悄悄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火光渐渐暗下去,
最后的余光映在她宁静的脸上,勾出一条柔和的曲线。我把她拉过来,她默默地依
从了,她的嘴唇冰凉,衣裳也有点单薄。
“冷吗?”
她摇摇头,呆痴地望着我。我俯下身去,在她的额头上吻了吻,她那雪白的脖
颈向下延伸,在衣领里微微隆起。一排白色的钮扣在暗中发亮。我用手指摸了摸头
一颗,轻轻拨开。
“别这样……”她握住我的手,惊慌地说。
我去摸第二颗。
啪,她狠狠打开我的手,紧紧攥住衣领,“滚开!听见没有?滚开!”闪电照
亮了她那颤抖的下颌。
我站起来,悻悻地走到窗口。雨滴敲打着窗棂,风渐渐小了,看不见的溪流咆
哮着……
突然,我的眼睛被蒙住了。我掰开她的小手,转过身来,她扑进我的怀里。
闪电,鬼怪们狰狞地笑着,在我们的头上显现,黑暗。
[肖凌]
爱情在痛苦的泥潭中栗栗站起。这个解脱,象死亡一样强烈,使我不时地想打
开闸门,让欢乐的浪花呼啸而出。
你疯了?
是的,我疯了。如果我还没有被平庸致死,我倒愿做个疯子,快活的疯子。因
为面对所谓正常的生活来讲,疯狂则是一种对立,对立则是美的。
你忘掉自己的责任了?
不,我不过在责任之中,也想到了责任之外的东西,我想到了爱,她浴在异样
的阳光中。
够了,多抽象!
我喜欢生活中抽象的东西,它们没有被冷酷而肮脏的现实锁住,因而更实在、
更长久。
告诉我,你幸福吗?
幸福是什么,只是一时满足吗?满足是令人生厌的。真正的幸福也许是不能回
味的,否则它就象远去的风暴,只留下遍地的残迹。
难道是希望的复活吗?
希望从来就有,即使在最沉重的时刻,我仍为它留下明媚的一角。这本身就有
意义,甚至是全部的意义。当然,这绝非梦幻的希望,而是探求目的的希望,如今,
在破碎中它终于被一只孩子的手紧紧捏拢,又高高擎起,让它如愿地打破万斜的黑
暗吧!
你在探求什么样的目的?
这正是我们这代人所提出并要回答的问题,也许探求本身就已经概括了这代人
的特点。我们不甘死亡,不甘沉默,不甘顺从任何已定的结论!即使被高墙、山峦、
河流分开,每个人挣扎、彷徨、苦闷,甚至厌倦,但作为整体来讲,信心和力量是
永恒的。
你扯到哪儿去了,为什么没提到他?
我讨厌你这种口气,别再象个老太婆似地盘问我,让我安静一会。
我打开书,读了几行又合上。刚拿起针线活,针偏偏扎在指头上,渗出一颗圆
溜溜的小血珠。我笑了笑,用嘴吮干,直到这时候,我似乎才真正领悟了那种感受
的意义,我才开始震惊,我才开始陶醉,我才开始羞怯。其实,如此兴奋的原因不
仅在于爱情,而是找到了新的起点。我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心里尚存的那小片阳
光并没有冷却,它可以去温暖别人……
我哆嗦了一下,目光停在桌上那个小小的玻璃夹中,晶晶,你在嘲笑我吗?是
呵,应该找个机会告诉他,告诉他这一切,他会理解吗?
牺走进车间,砂轮的马达轰轰地响,“二踢脚”正在专心地打一把刀子,不时
地用手试试刀锋。这阵子,他变得迟钝极了,是不是让白华打坏了?
“喂,今儿什么活?”我问。
他没听见,继续磨着。我伸手啪地关上开关,他吓了一跳,迅速地把刀子藏在
身后。“是你,我、我没别的意思,想修修脚……”
“谁管你这闲事,我问你有什么活。”
“活倒是有,不过,不过政工组让你去一趟。”他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事?”
“我、我也不知道。”
我在政工组的门上敲了两下。
“进来。”一位胖老太太坐在一张特制的大办公桌后面,从花镜上面足足打量
了我一分钟。桌上支着块小木牌:“谢绝递烟。”她身边坐着一位姑娘正在抄东西。
那姑娘放下笔,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你叫肖凌?”老太太终于说。
“对,有什么事?”
“坐吧,肖凌,这位是……”她刚想介绍一下旁边的姑娘,又停住了。她从椅
背上拉出一条大围巾披在肩上。“你们不冷吗?这屋子简直象冰窖。嗯,你叫什么
名字呀?”
“您已经叫过我两次了,”我说。
“是吗?”她扶扶花镜,在一张卡片上看了看。“噢,肖凌,你是临时工?”
“临时工。”
“合同期是三年,对吧?”
“对。”
“是这么回事,我们想了解一下你的情况……”
“档案里都写着。”
“不,有几个额外的问题。”
“提吧。”
“你在北京还有什么亲戚?”
“没有。”
“国外呢?”
“没有。”
“那你父亲死后,你靠谁来抚养?”
“靠我自己。”
胖老太太和那位姑娘彼此交换了眼色,然后她在一张纸上划了个记号。“另外,
你六八年在学校隔离审查的时候,有没有结论?”
“我不知道。”
“还有,你在农村这几年,嗯,交没交过朋友?”
我站起来。“对不起,这你无权过问。”
“肖凌同志,”老太太用铅笔在桌上敲了敲,提高了声调。“你应该端正态度……”
“让您费心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我推门出去,后面传来老太太断断续续的声音:“啧,啧,看她多厉害,要打
人了……上回把她师傅打得半死……干我们这行,得担多大风险……你不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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