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花冲离开学校的一个多星期,C学院虽然天天有故事发生,但大多并不动人,
只不过是一些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平凡小事,其微不足道的力量,决不至于震动这
所卧居山城历史悠久人才辈出名声在外的高等学府,它庞大的身躯,象一座冰山,
稀薄的阳光或是怒吼的朔风,都不能轻易将它融化或摇撼。
但它的自身正相反,哪怕是以世间最为缓慢的速度向任何一个方向位移,都会
引起人们的普遍关注,对着它惊呼呐喊或者惋惜哀叹。
因此,它有着巨大的包容性,并因这种巨大的包容性而让大森林里的各类花草、
禽兽、以及不辞辛劳披荆斩棘往来穿梭的猎人,都遵循自然规律自生自灭。它是不
惧怕身上的脓疮的,即使是累累伤痕,也不会损伤它完整的骨赂和经脉。这是它沉
默的力量,也是它久盛不衰的根本原因。
一个太阳很大的中午,小个子邹清泉从图书馆最后一个出来,去学生们最为集
中的二食堂打饭,他看见食堂大门右侧人头滚滚,他知道,那里是经常贴出各种通
知告示以及打油诗的“专属领域”,他挤进去,才看了一行,就觉得一股生气从脚
底升起。
这是一张喜报。
喜 报
物理系八五级二班郁杰同学,因在显象管研究方面有突破性进展,
继获得国家专利局之专利认可之后,昨天又获四川省一九八七年度科技
进步奖,
特予公告!
邹清泉的身前身后挤满了重重叠叠的人,相互穿插着、传播着这件大快人心的
消息。站在圈外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仅满足于听听口搞新闻,他们都想亲自看一看,
以得到视听感官上的全面享受,于是展开了一惕“前呼后拥”的争战。
当然,这种争战经常出现,甚至可以说天天都有,不过那只是为了从巴掌大的
窗口买到每天定额供应的狗肉罗卜汤。
今天却不同了,大家是为了看一张红纸,看看红纸上的那个名字,看看占去红
纸五分之一版面的渺渺几句话。不管多么拥挤,站在最前面的,都把全身力量集中
到脚趾上,牢牢地抓住地面,与红纸保持一尺来宽的距离,以免损坏了它。待看过
几遍之后,再小心地退出去,自觉地让别的同学补上来。
大家兴奋着、骄傲着、谈论着。这一刻,全体C学院的子民们觉得,这不仅仅
是郁杰个人的骄傲,而且是C学院全院的骄傲,是被C学院巨大的翅膀荫蔽下的每
一个男女的骄傲。那些平时大骂读书大骂教授的、那些将美丽的青春象扔便纸一样
随意抛洒的、那些花天酒地灯红酒绿打的是麻将谈的是女人的,在这一刻都感受到
了庄严的激动。
邹清泉更骄傲,他把喜报从头到尾只字不漏地至少看了五遍,拿碗筷的手在微
微颤抖,那是被内心的热潮强烈冲击所致。他认识物理系那个貌不惊人的同学,或
者说,他与他还有一面之交。
那是读大一时一个阴雨绵绵的秋季,邹清泉正伏在图书馆的窗台上办理借阅手
续,忽然听到另一个窗台上传来女管理员的抱怨声,他扭头一看,虽然说不出那个
挨训的眼镜同学的名姓,但这个人的相貌他见过。
说起来,C学院中,没见过郁杰模样的人真还不多。几乎每个星期天,他都要
在与二食堂相对的中文系办公大楼下面设个摊子,免费为全院师生员工修理录音机、
电视机,两年多来,从未间断,哪怕刮风下雨,他也用竹竿撑起一块厚厚的塑料薄
膜,坚守自己的岗位。弄到后来,学院里凡录音机电视机坏过的人,都得到过他的
好处。
可是,得了他好处的人,很大一部份却不知道他是物理系的学生,把他当成学
院的临时工,其存在就是专门为大家服务。一些要他修东修西的人,带着盛气凌人
的架势,约定时间去取,若没按时修好,往往大发脾气,那神情仿佛是说;我是大
学生研究生,你一个小小修理工,怎么敢这么耽误我宝贵的时间!
但从没有人看见过“修理工”动气,他总是耐心地解释:之所以没按时为你先
生或小姐修好,是因为你的东西过于破烂,或是一些短缺的零配件尚未买到,请假
以时日,稍安勿躁。
邹清泉家风严谨,父亲从不娇宠子女,加上从这学期开始,他正秘密资助一位
家乡姑娘复考大学,所以手头拮据,并无录音机之类,没与“修理工”正面打过交
道,可出于对爱书人的敬重,何况人家又是一个“自学”的小工人,邹清泉觉得自
己有义务帮助他。
他与图书馆的李馆长很熟,原因是李馆长看到他来阅览室读书和借书的次数最
多,更为重要的是,李馆长极为欣赏邹清泉选择书目的能力,既系统有序,又旁骛
种种,如此读书,数年之后,必成大器,为将来做大学问搞大创造打下坚实良好的
基础。李馆长器重邹清泉,图书馆外的宣传栏,每期都约邹清泉写一份读书体会,
邹清泉诺诺点头,按时交稿,从不误期。
凭着这层关系,邹清泉专门跑到三楼的馆长办公室找出李馆长,李馆长听完介
绍,破例去到等级森严的藏书室。取出本来只允许讲师以上级别才能外借的那几本
书,递给了郁杰。
“谢谢谢谢……”郁杰象骤然得了不义之财,点头哈腰的样子,似乎象面对上
帝本人。
“谢我干啥,该谢这位同学,”李馆长一把将邹清泉拉到郁杰身前,“是他帮
你说的话,不然哪有这么好的事。”
郁杰一脸通红,看着邹清泉,吭哧吭哧半天讲不出个所以然。邹清泉也是个不
善于应酬的人,结果两人一起闹个大红脸。
他们交换了姓名、班级、宿舍号数,邹清泉才正式得知,这个戴眼镜的家伙根
本不是什么修理工,人家是与他同校同级只是不同系的大学生。
尽管分手时郁杰诚恳地邀请邹清泉有空去他的寝室玩,但邹清泉从没去过。他
实在没有空闲的时间。再说,也不能因为给了人家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就以为做
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壮举,有事无事跑到人家那里干啥呢?那不是专门提醒人家别忘
了感激吗?
现在站在这张红色的喜报前,邹清泉能不格外激动、格外欣慰吗?
他退出人圈,手心也湿了,他知道这都是因为心跳过速。
他的身前身后,是一片无遮无拦的议论:
“嘿,平时看他傻痴痴的样子,还有这一招哇!”
“这叫憨人有憨福。”
“我们也少打两圈麻将,去研究个什么东西,至少毕业回家后把老祖母吓一跳。”
“你我这种人,船已下滩了,拉不转来了。”
“也倒是,即使没下滩,有人家那种智力么?”
“那当然,那当然……”
邹清泉的肩膀被人一拍,他回头一看,是冉旭和陈多多敲着饭碗过来了。“啥
事这么热闹,”冉旭毗着嘴问,一口抽烟过度的黑牙在阳光下闪着令人不安的光,
“卖卤鸭子啦?”
邹清泉与冉旭一个寝室,但他对嬉皮士一样的小城公子从无好感。然而又不能
得罪他,冉旭有时的蛮横让邹清泉心中发怵。
“你自己看嘛。”他说,“墙上都写着的。”
陈多多挤了进去。
冉旭则踮着脚尖,一目十行地读完,立刻大声评论:
“这狗日的崽儿,隐藏得象个老特务!那次把我的‘随身听’修脱了一块漆,
我还差点儿捶他呢。”
邹清泉象本人受了侮辱,鼻子上沁出颗颗汗珠。
“不要把庄严当幽默。”邹清泉说,“说话还是要分个场合。”
“咦?”冉旭象不认识似地上下打量邹清泉,看表情,他并没生邹清泉的气,
“全世界都不正经了,怎么就你还绷着一张脸。笑一个,笑一个嘛。”
邹清泉把头调到一边,对冉旭,最经济实惠的手段,就是不理他。
陈多多兴高采烈地挤了出来:“看到没有?国家一级的专利,以后就是转让专
利权,也够他娃娃吃一辈子的了。”
“不要去羡慕不认识的人,”冉旭肩膀撞一下陈多多,“我们两口子,该过哈
生活,还是过啥生活。”
陈多多用饭勺追着打冉旭,一边吱哇大叫:
“冉旭你给我说清楚,哪个跟你是两口子?你当真是抓屎糊脸哟!”
冉旭和周围一些听他们逗嘴的男生,“哄”地一下笑起来。
“喝!喝!”冉旭一边招架一边放开喉咙喊,“这是你自己说的哟,大家听见
的,她自己承认自己是一泡屎哟……”
陈多多与他打闹得更欢。
邹清泉转身就走了。
但“郁杰震波”仅只撼动了C学院宽广湖面的一层水皮,震波过后。湖面复归
于平静。它没有、也不可能穿透每一个C学院学子的深心。
对此事最觉遗憾的是邹清泉。
是啊,你院方为什么如此冷静,为什么不轰轰烈烈大张旗鼓地闹腾上几天?贴
出喜报之后,也不见其他的宣传手段紧紧跟上,更没有象几年前那样,动辙掀起一
个声势浩大的运动,以此引发大学生们“学科学、爱科学”的热潮,并借机将郁杰
大树特树,让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同学,都产生一种见贤思齐的欲望。
连冉旭辈都对院方的低调惊诧莫名。
“喂,夫子,”三天后在寝室里,与外系几个男生悄悄打麻将的冉旭,对着上
铺不声不响看什么的邹清泉搭话,“据路透社消息,院方才给那个小眼镜五十块钱
奖金。是不是?”
“”五十?”一个“麻友”不解,“跟老子上个星期输的伙食费一样多。这么
一点银子,也算奖励?”
“就是,”另一个男生补充,“到学院档案室去翻它的老底,打赌,翻到民国
初年美国人建这个学院的开头,伯也找不出了个获得这种国家殊荣的历史。”
冉旭就骂起来:
“要是老子,有功夫才不花到那上头。五十元?搅个女同学打一阵于哈欠也不
止花这么一点。划不来当真划不来……哎你说是不是,夫子?”
邹清泉向里翻个身,响响地放个屁。
寝室里一片轰笑。笑声过后,麻将闹腾得更欢。
邹清泉面壁悲哀。显然,五十元的奖励,在一部份学生中起的是负面作用,更
加淡化了他们的进取意识,而对那些卧薪尝胆、甘于寂寞地做学问的少数同学来说,
似乎是无奈地施舍,甚至叫耻笑有加。
当然,这只是邹清泉一时愤激的思绪,对他来说,哪怕院方一分钱也不奖给郁
杰,他也会从中汲取到足够的力量,因为他与郁杰那种类型的学生一样,所注目的
不是物质,而是精神创造的米芒。
邹清泉叹了一口气,他手上拿的不是教科书,而是一封信。一封女性寄给他的
信。
严格说来,邹清泉家境并不算贫寒,他祖籍在距成都西郊二十一公里的温江,
此地是“天府之国”的腹心地带,得两千多年前秦朝太守李冰修成的都江堰水利灌
溉之便,物产丰饶,民风悠闲。成都周围农村过去流传着一句老话:“金温江、银
郸县、叫化子出在双流县。”可见温江是很富裕的地区。邹家在公平乡是小有名气
的养殖专业户,每年将塘养的大小鱼蟹运到成都水产市场,就是一大笔收入。
但邹家父母治家谨严。
“娃儿咧,”父亲在刚摘去地主帽子的那个晚上,就召集全家老小,一脸涕泪
地训话,“我说太阳不会从西边出来,我今天打自己的耳巴子,太阳硬是从西边出
来了呢……你们,”他点着他老婆、以及二十岁的大姐、十七岁的大哥和刚进乡上
初中的邹清泉,“决不要揩了屁股,就忘了原先裆里的屎。先前我们怎么做人,今
后还是怎么做人。老大老二安心务农,么娃子你埋头读书。哪个敢在乡里乡亲面前
做出轻狂样,我先就打断他的腿!听到没有?”
“听到了……”围着大家长的人一起真诚地回答。
也许是一出身就遭周围环境压迫,如今即使借一百二十个胆子给小个子邹清泉,
他也抖不出小人得志的威风。他在被村里小孩随便打骂的年月里,深深地龟缩进内
心,他用长夜中不尽的幻想做养料,悄悄地滋润着自己成长。
而今背上沉重的大山掀掉了,但他的性格已然形成,内心生活是他的天地,也
是他的避风港,他寡言少语,看似胸有城府,其实心地清纯,轻视物欲,他对所爱
好的专业知识倾心爱恋,一头扎进去便如吮甘露,迷不知其所终。
但即使清静如他,也脱离不了俗事牵绊,他手中的那封信,写着高三时同班女
同学的娟秀手迹。
往信上看一眼,邹清泉就要悄悄长叹一声。
他和她不同村,进乡中学后才相互认识。她个头不矮,比他还要高出两公分。
他沉默寡言,她亦惜语如金。他们分别是班上的得分高手,他是男中状元,她是女
中第一。班上考试,他俩双双第一。年级评分,他俩并列榜首。全校表彰,又是他
俩比肩等高。
同学乱开玩笑,说他们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地造一双。他满脑门汗珠,她
双颊羞红。他们之间反而不说话,偶然相互眼光碰到了,也避之不及,唯恐授人以
柄。
八五下半学期,是高考冲刺的关键,她却突然从班上消失,她在时他极力规避,
她不在时他一下觉得心里空了一块东西。消息传来,原来她那搞运输的父亲在成都
至温江的高速公路上出车祸丢了性命,母亲一急之下神经错乱,原先的小康之家倾
刻大厦垮塌,她无力求学,回家侍奉母亲。
怀着一颗怅怅之心,他考上了重庆的C学院,读到大三,他基本上已将她忘记,
可就在寒假回家的第二天,她突然在村外的竹林边“碰”到了他,她低眉垂首,长
睫在黄昏的余光下给脸上投下动人的阴影。她慌乱而坚决地告诉他,她母亲两月前
去世了,这是悲伤,也是解脱。她决定自学高三课程,选择文科,今后要去大学的
考场上一搏。她想借他大一的书本,为高考中标增加保险系数。她现在很穷,但为
了改变人生,她要奋力自救。
他把书给了她,并帮她拟定了学习计划,看着她忙于农活带给手上的冻裂的口
子,他突然决定要在经济上给她以扶助。这个意思他没有说出来,一是不习惯张扬
还没办成的事,二是因为害羞。
他把与她的相见瞒着家里,他很清楚父亲的秉性,在离家上大学的那天,父亲
深沉地叮嘱他,为了对得起如今的清平世道,“除了读书,其余一切免谈!”
他未能免谈,这半年,他每半个月要接到姑娘一封信,里面是她的语文作业,
字迹娟秀,用的纸却多皱而杂乱,显见是手头很紧,无力买本子。他认真批改过后,
给她寄回。他每个月还附上十元钱,虽是杯水车薪,但他是从每月的生活费里挤出
来的,父亲为了磨破他的人生,每个学期的费用都压到最低点。
他不认为这是男女之情,更不承认是爱。假如她是一个男的,他心里为自己辩
解道,我同样会如此对待。
可姑娘与他不同,她的信中,越来越多的露出了“那种意思”。比如这封信的
结尾就写道:
“……劳动和学习时候还好,恼人的是只要一安静,特别是夜静更深,
你的影子就飘到我的眼前,赶也赶不走,说实话,我也不想赶,因为,你
的面容是那么亲切、那么动人,发射着崇高和智慧的光辉。我原先基本上
是孤儿一个,我觉得,你却是使我感到不再孤独的唯一的亲人……”
邹清泉再是木头人,也会感受到信中传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他应该怎么办呢?
好办,他对自己说,以不变应万变。我只是尽一个高中同学的同窗之谊,我现
在的任务是学习,儿女情长非我辈所能奢享,成大气候者,必拒声色犬马于身外。
话虽这样说,而每每提笔回信,便是最最作难的时候。就象前几封信,想好的
是要直言劝告、表明心迹,可一落在纸上,却成了欲说还休。
唉,世间最苦人心者,莫过一个“情”字,现在还不是情呢,就教人一咏三叹,
愁肠百结,孔夫子那么伟大的圣人,编选的《诗经》中,还把那首著名的情诗放在
篇首呢,哦,“关关睢鸠,在河之州,窕窈淑女,君子好逑……”
“夫子,”他突然听到冉旭的喊声,“你在上面念念有词,发梦癫吗?”
邹清泉彻底清醒,为刚才的失态颇感汗颜。
“没事就下来打一圈,”冉旭又叫,“我今天手气好,你把这几个银子帮我输
了算了。”
“喂,”一个男生问,“你们寝室的花诗人呢,咋这两次来都没看见他?”
“还不是被他们乡里的妹儿迷住了,”冉旭张嘴就来,“都走了一个星期了!
给你们说,”他把头转回牌桌,“我们大巴山里的妹儿野得很,四、五个女的按住
一个过路男客,管你认不认识,一声吆喝,当场就把你的裤子扒下来。花冲最喜欢
这些。”
一桌人乱笑,有人吐一口痰,指着冉旭闭不拢嘴:
“你哟你哟,好象真的跟在花诗人屁股后头一样,哪有那么凶哟……”
“嘿,你不信?问我们的夫子,花冲写的诗歌是不是尽是些哥呀妹儿的,读得
你裤裆里自来水乱流?”
“出牌出牌,”他的同伙催他,“怕我们翻梢吗?”
一伙人又埋进牌堆里。
冉旭提到花冲,却使邹清泉郁结的的思绪之水,畅然流入一个轻松的湖泊。
是有一个星期了,花冲你在家乡忙些什么呢?
以前,胸怀鲲鹏之志的邹清泉,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在这个占地千亩的
大学校园,他几乎没有发现几个自甘寂寞的同龄人。即便是花冲吧,虽有远大的理
想,和攀登的欲望,并且以自己兼容抒情和哲理的诗风,越来越引起诗坛的关注,
但邹清泉认为,那多少得归之于花冲超越一般人的天才。
他有时突发奇想,假如花冲没有那份天才呢?假如花冲有了那份天才却并不诉
诸于笔端,而只是用来丰富自身的内涵和完善自己的人格呢?那他还能葆有那股充
沛的动力吗?
从实际交往中,邹清泉感受得到,花冲对他这位小个子朋友是真心尊重,但小
个子的邹清泉对花冲却时有怀疑。花冲过于自尊,受不得一星半点的鄙夷和打击,
且大爱表现,因而容易分散和切割了整体的心路历程,萎缩了对人生更为深沉的思
考。还有,花冲过早地涉足爱河,那是一条充满诱惑和危险的地段,纯情的男人和
怀春的女人,一旦被这条河流打湿了脚背,就渴望着让它整个地淹没自己。这一点,
邹清泉虽没有切身的教训,但与高中女同学的交流已使他神经过敏,他认为,所谓
聪明人就是看到了钉子就赶紧回避,只有傻瓜才是碰到钉子才回头。
自然了,他决不会把花冲看成傻瓜。花冲是他十分珍惜的朋友,说得更确切些,
花冲是邹清泉在班上唯一瞧得上的人。花冲之所以发展到现在这种五心不定的局面,
他邹清泉是要负一定责任的。
因为,在花冲与悦悦恋爱的初期,自己态度暧昧,这实际上成了隐隐约约的怂
恿。幸好花冲与悦悦分手了,分手的晚上在床上翻滚,邹清泉猜到了隐衷,并转述
了黄教授的格言:“做学问啊,其余都是身外之物!”在心里为朋友加油。
他珍惜这个朋友,班上唯一的朋友!
他从花冲的眼睛里,读出了隐藏很深的忧郁——他判定这是花冲童年时就种下
的,这与自己的童年相通——他坚信,花冲迟早会走出生命的误区,重燃人生的信
念!
那么除花冲外,自己还有哪位可以成为同路人的朋友呢?
在今天看到大红喜报之前,他都是心海茫茫,他觉得是没有了。
可现在则不同,虽说冉旭们的打牌声构成了一个不谐和的生存背景,他却已经
大大地改变了自己的观点。
我太孤芳自赏了,他心中嘲笑自己。实际上,这所有着庞大的身躯、有着历史
悠久的校园的学院,确实是藏龙卧虎之地。山外青山楼外楼,郁杰远远地走在了自
己前面。
为此,邹清泉热爱自己的学院。
也为此,他将坚定地面向自己的未来。
他一翻身坐起,他想好了给高中女同学回信的措词。
就在这时,门一开,屋里荡进了陈多多无拘无束的笑声。
“冉旭,”她十分亲热地喊道,“再借给我三十块钱。”
“拿去买卫生纸吗?”
屋里“哄”地大乐,陈多多扑上去,与冉旭扭作一团。
邹清泉沮丧地闭上双眼。
方圆走下广播室的木楼梯,忍不住再一次向那个熟悉的方向望了一眼,那一个
小小的温馨的世界,是她和花冲共同的创造,一年多来,他们共同期盼着每周的星
期三,绿色的星期三!他们就被这种期盼默默地维系着,牵引着。
一年多啊!应该说这段时间,什么故事都有可能发生,但他们却象是两个捍卫
人类纯洁情感的使者,象云和雨,本为同根生,却永远不能相合。如今花冲走了,
回故乡去了,才短短一个星期,仿佛隔了整整一年。方圆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
心情,也不愿往深里边去想。只是觉得吃饭不如以前香,睡觉不象以前那么踏实了。
这是一种思念吗?是一种思念。
为什么要如此思念呢?
没有答案。
她忽然转身向楼上跑,一进广播室,就忙忙地旋转开了。把他的床铺理好,用
抹布细心地擦拭着桌椅的每一格木框,窗子的每一块玻璃。她想象着他随时就会回
来,不是今晚,就是明天一早。她要让他在一个崭新的屋子里,感受着一位女同学
的温馨。
揩抹那面小圆镜时,她不由得凝视着里面的自己。多水灵的大眼,多鲜红的嘴
唇,皮肤下流溢着饱满的生命的汁液,血管里歌唱着青春的血脉。
是为他而兴奋吗?
是。
为什么?
同样没有答案。
想起买小圆镜,也使她心潮微漾。她播音前有个爱用手指抚弄额前“刘海”的
小习惯。没隔多久的一个星期三,往播音的位置前一坐,忽然发觉眼前一亮,一面
明洁的小圆镜,正正地挂在面向她的墙上。
“站长,”她欢叫一声,“是给我买的?”
没听到回答,扭头一看,花冲的脸好红。而另一个刚进门的大嫂似的女播音员,
正拿眼睛奇怪地瞅着花冲。
“我去打饭,”站长慌头慌脑地说,转身就向门外走。
一时间,她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有一股小火炙过,烫得心儿酥痒。
我真是笨蛋,她使劲地责备自己,有些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为什么就要
嚷得全世界知道!
其实我们之间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但就是觉得充实,就是觉得高兴。
拖完地板,她再一次扫视一遍焕然一新的广播室,满意地点点头,锁上门,转
身下了楼。
她嘴里哼着歌,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只是随意地那么哼着。她觉得今天的太阳
格外明丽,天空格外湛蓝。她期望花冲的故乡也是这么好的天气,让他在归程的途
中,与她一样,有一个格外兴奋的好心情。
数月前,春暖花开的日子里,陈多多与学院的外籍教师迈尔罗·马丁正式恋爱
了。
马丁今年二十八岁,美国人氏,八六年芝加哥文理学院毕业以后,不急于谋职,
自费到中国旅游。半年过去,他的足迹踏入了长江上游的工业重镇——山城重庆。
浪漫的美国人有浪漫的行事准则,走到哪儿黑,就到哪儿歇。到了重庆一掏钱夹子,
才发现外汇换得的人民币行将告罄。
美国的马丁不慌,他就近出击,瞄准了高等学府云集的沙坪坝,经过几番上门
打问,把自己推销到了C学院,C学院当然具备中华大国的泱泱气派,经简单的面
洽,毫不迟疑的接收了他,后勤处安排他住教授楼,教务处把他的工作排进了外语
系的西方文学课。
马丁有一头金黄色的长发,满口雪白的牙齿,个儿高高,一脑门幽默。他的身
上,几乎涵盖了西方男人的所有性格特征。
马丁一进外语系的课堂,就带进一屋子四十五分钟的轻松,同学们可以随意插
话,可以张口大笑。马丁讲那些中国大学生闻所未闻的西方掌故,以及在中国周游
的切身感受,既让人捧腹,又令人深思。马丁虽然年纪轻轻,却仿佛是一眼望不到
边际的大海,在这片大海上,你可以看见闪着鳞斑的阳光,看见穿梭往来的白帆,
可以看见上下盘旋的鸥鸟,和跃出水面的海豚。
可是,不管你如何聪明,你都无法触摸大海深层涌动的水流,以及那些从不轻
易露面的巨鲸。在外语系同学眼里,马丁就是深沉的水流,就是潜泳的巨鲸。从男
生到女生,他们都无一例外的崇拜马丁,尤其是女同学,崇拜的背后,甚至充盈着
热烈的渴慕之情。
陈多多是在本学期之初听说马丁其人的,向她传达此类信息的全系外语系女生。
自己娇巧的樱唇嘬成机关枪形状,一串串语音打出的,全是“马丁英俊潇洒”,
“马丁才华横溢”的滚烫子弹。这些子弹威力巨大,要打中陈多多这种爱慕虚荣、
贪恋名利的云南姑娘,那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陈多多的家在昆明的一所舞蹈学校里,虽说大门里进进出出的皆为未来的尤物,
但没有几个人把陈多多一家瞧进眼中,这原因很简单,陈多多的爸爸并非校长或著
名教师,而是总务科长随叫随到的水暖工,她妈妈身份与爸爸相配,是校食堂干了
二十年的外勤采购。
陈多多从小就有一个强烈愿望:我要出人头地,象外国总统的夫人那样,走到
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光芒万丈!要叫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清楚了,我陈多多是一个
敲敲手指头,整座城市都要抖三抖的女皇!
她以此为动力努力学习,老天不负有心人,她以中上水平的成绩考进了西南闻
名的C学院。
她不是来搞科研的,也并非要在学术上出类拔萃,C学院在她狭长的丹凤眼里,
就是一块弹性十足的跳板,她踩在上头,憋足劲,借助跳板之力,为的是要跃入一
个乱花迷眼、灿烂辉煌的新的星空!
陈多多决定会见识见识马丁先生,既然都说他非凡了得,不一饱眼福岂不是暴
珍天物。
轮到外语系上西方文学课了,可恰值中文系上古典文学正课。陈多多去向班长
请假,班长问她是何理由,她说她例假来了,班长说你上个星期请假也说是例假,
你到底一个月来几次月经?陈多多就嗔怪班长太不了解女生。
“这叫经期紊乱,”她说,“一个月来三次的也不稀罕。”
班长竖起降旗,陈多多得胜而去外语系。
在陈多多看来,外语系的女生太缺乏审美能力,马丁的脸窄窄的,下巴尖尖的,
身体瘦瘦的,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讲起课来含含糊糊的,哪里谈得上什么英俊潇
洒、才华横溢呢?她暗忖,马丁与咱中国的年轻大学教师相比,不过是三等末流水
平,更不能与中文系上当代文学课的周晓风、“歌王”一类年轻学者相提并论了。
然而尽管如此,陈多多从此以后,却没有缺过马丁的稀里糊涂课,她从马丁身
上,猛然醒悟到另一种力量,这力量来自美国新大陆,而马丁,是这种力量的具体
承载人!
而在中国,不管是周晓风也罢,歌王也罢,甚至黄教授尹教授也罢,都绝不能
与马丁的这种力量相抗衡。
这就是:马丁具有美国国籍,如果粘上马丁,就有可能变成一个堂堂正正的美
国公民!
呵,美利坚合众国,地球的中心,世人的天堂,乱花迷眼、灿烂辉煌的新星空!
陈多多做起了白日梦,她看到了拿在手里脆硬柔韧的“绿卡”,看到了波音74
7在纽约上空盘旋的动人时刻,看到了人们称她为“马丁夫人”的热闹情景,甚至看
到了她回国探亲走进昆明那个舞蹈学校时,人们对她刮目相看俯首称臣的高贵场面……
幻想也幻想,关键是行动。
陈多多在第三次听完马丁的西方文学课以后,一咬牙,从当月五十元的伙食费
中拿出一笔巨款,买了一条家乡云南产的上等好烟“红塔山”,敲开了教授楼中马
丁那一间的门。
看着门口直发披肩的中国内地姑娘,马丁并无特别的惊讶,他很自然地偏偏脑
袋,把陈多多让进了屋。
“你就是、那位旁听生吗?”马丁用结结巴巴的汉语问道。
“Yes,I'm sorry to tvorble ton,Mr martin.”陈多多用云南味十足的英
语回答,为了准备这次见面,她夙兴夜寐,把需要使用的几十句英语日常会话背得
滚瓜烂熟。
说完话,她依照两国相见的外交礼节,微微屈一屈身,从天蓝色的丝绸手袋里,
摸出了那条负有重大使命的红塔山。
马丁感到惊讶了,他连连摆手,嘴里吐出一串又急又快的英语。陈多多只能连
猜带听地估计出一个大概,那意思是说:谢谢陈小姐的关心,我不抽烟,我们……
就是这个“我们”之后,陈多多如聆天书,半天翻译不出其中的意思。
马丁看她一脸惶惑,就用中文一字一句地给她解释:
“我们、西方、有句谚语:‘你要跟、抽烟的、男人、接吻吗?那你、就是吻、
烟灰缸。’”
马丁哈哈大笑。
要是这种情形是发生在与一个中国男人之间,陈多多一定会感到特别难堪。是
啊,你主动给别人送礼,结果是热脸贴了冷屁股,
可这是马丁,一个美国人,美国人用不着犹抱琵琶半遮面,他们直话直说,懂
得幽默,这不,刚才关于那句吻烟灰缸的怪话不是极富幽默感吗?
呵,马丁是一个多么有趣的外国佬,他是一个很容易接近的人呀。
陈多多跟着马丁一起,发出响亮的大笑。
从此开始,陈多多就成了马丁老师家的常客。她听马丁讲述他的生活,那些生
活对她来说充满诱惑,又远不可及,正因为如此,就更加煽动起她的欲望。她从马
丁的口里得知,他在C学院签的合同为期两年,两年一满,他就要打道回府,向中
国“拜拜”。
这消息很激动人心,两年后她也正好毕业,并且,用两年时间与一个开朗活泼
的美国佬发展关系,简直是绰绰有余。
她的目标已然决定,美利坚合众国并非遥不可及的一个白日梦了,它已出现在
地平线上,遥遥向她招手了。
有一天傍晚,她跨进马丁的房子,他们之间已熟稔得无拘无束,没说几句话,
她就在疯笑中趁势倒进马丁的怀抱。受美国教育长大的马丁,他的辞典里对此类情
形没有“拒绝”二字,他原先还怕自己太“美国”,一不小心就会搪突了很守旧的
东方女子,没想到东方女子比他还“美国”,他何乐而不为呢?
他把盖住姑娘脸部的一绺头发拨开,十分嫡熟地吻了陈多多的嘴唇、耳根和白
嫩如藕的脖颈,然后,条分缕析地解开了她的上衣。
“密斯陈,”马丁百忙中不忘给中国女学生上课,“你不应该戴胸罩,这对乳
房发育不利,”讲起这些内容,美国人马丁的汉语水平突飞猛进。“我们西方妇女,
绝大部分不戴胸罩,是的,绝大、多数。”
陈多多无力地“嗯”了一下,她已无暇顾及老师的授课,她感觉全身滚烫,意
识飘忽,一切只能听从老师的安排。
马丁顺手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把指甲刀。剪断了陈多多乳罩的带子,又顺手把它
扔进墙角。
接着,他让陈多多在沙发上坐直,自己则蹲下身,双手捧着多多那对迷人的乳
房,将额头凑上去,在乳沟间滚来滚去地摩擦,兴到浓处,一口衔住一只粉红的乳
头,忘情的吮吸起来。
陈多多何曾受过这种美国式的爱抚,刹时间,瘫成了一堆肉泥,她十根指头颤
栗地插进马丁的头发,整个上身的重量,俯压在马丁上空,全由马丁一颗长型的头
颅支撑。
马丁把呻吟不止的陈多多抱上了床。
第一次性体验使陈多多十分痛苦。马丁动作迟缓地将她剥光,让她横陈在柔软
舒适的大床上。马丁不急于进入,而是站在床边,上上下下地将她抚摸。陈多多浑
身发抖,拖延的时间越长,对那一刻的想象就越是恐惧。
第一次的性体验使惊吓的陈多多真的昏迷过去,等她苏醒,发现自己赤身裸体
地摆在马丁的床上,而美利坚的马丁先生,已穿得工工整整体体面面地坐在书桌前,
津津有味地读着《现代汉语》了。
陈多多一翻身蹦起来,惊慌和恐惧再一次压倒她。她穿衣服时手忙脚乱,那只
乳罩不能使用,她对胸前飘来飘去的两团活物感到丧失信心。
马丁一直用欣赏的眼光参观完了她穿衣的全过程,待她下床急急忙忙要离开时,
他才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捧住了她的脑袋。
“密斯陈,”为了表情达意的流利,这次他使用了完全的英语,“陈小姐,你
是个谜一样的女人,你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散发着魅力!”
陈多多听不见美国老师咕噜的是什么,她象踩在一团棉花上,晃晃悠悠地走出
了那间充满腥膻味的屋子。
那一刻,她突然对这间小屋充满了仇恨,真想一巴掌焰在马丁那张平静轻松的
长脸上。
但那不过是思维的一瞬间的任性,从这个迷乱的黄昏开始,陈多多也就迷失了
自己,她造访这间小屋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频繁,直到两年后她人生的星空骤然暗淡。
关于这件事的细微末节,中文系的大多数人都不清楚,或者知道陈多多爱往马
丁的住所跑,也不愿意相信事情会进展得如此神速。
但冉旭能猜到,凭他流氓式的直觉,他能穿透马丁那间垂着缕花落地窗帘的卧
室,看到一对异国男女的放浪。
冉旭再也无法品尝江雨夜,越到不了手,就越是想念,看到每一个女生,他的
心脏都会燃烧。他的激情总得有一个发泻口,否则一旦失控,将会是他自己的毁灭。
他有的是钱,在花销方面,他那“冉百万”的父亲决不会让他吃亏。在江雨夜
那里碰壁后,他更是到处结交女朋友,本系的,外系的,只要与他相投,立即一拍
即合。
八十年代中期,正是大学校园里主义盛行、观点如林的时代,空前的活跃,也
带来空前的空虚。脑子中旧的存在扫地出门,而新的东西闪烁芜杂,急切间不能鉴
别接收。信仰真空在形成,实用主义大受宠。
冉旭就公开宣扬,他实践的是“杯水主义”。
有一天,他守在专家教授住宿区,截住了从里面出来的陈多多。
“哈罗,老婆。”他大咧咧地招呼。
“滚远些,”陈多多佯怒着举起小拳头,“哪个是你的鬼老婆!”
“我看到你从国外回来,想必又有大大的收获。”他把重音放在“收获”两字
上。“哎,请教一下,啥叫‘杯水主义’?”
陈多多云里雾里,挠了半天头发,想不出所以然。
“嘿嘿,不行了吧。免费告诉你,就是喝水嘛,一会儿一杯,一会儿一杯,没
有个固定的。我就喜欢这样,我看你也有这个瘾儿。”
“哪个说的屁话?”
“咦?你敢小看?老实通告你,这是无产阶级的伟大导师列宁先生,在《列宁
全集》里提出来的,我从幼儿园起就学他的著作,倒背如流。”
“咋个列宁也敢乱说?你当我是乡里的娃娃?。”
“哄你是你的儿……当然,他老人家是批判男女中间的杯水主义。可是哇,你
不实行一下杯水主义,你怎么搞得清楚,你怎么批判它?所以,第一是实践嘛,实
践是检验男人的唯一标准嘛。”
陈多多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提起小手袋向冉旭打去。冉旭不躲闪,迎面一把抓
住她的手,“啵”地一声就给姑娘的脸上盖一个吻。
“美国人动得,中国人更动得,”他恶声恶气地说,“你借我的钱是去供洋鬼
子,我不要你还,但我要你先当中国人的老婆!”
本来,冉旭对于获得陈多多是满怀信心的,初进大学,他就一眼看出,陈多多
与江雨夜不是一类,这两个姑娘不但外形悬殊,秉性更是各有千秋。江雨夜国空一
切,盛气凌人,陈多多则活泼大方,生冷不忌。江雨夜外表骄傲,骨子里更骄傲,
为一句玩笑,马上视若仇敌,而陈多多可以现说现丢,仇恨不过夜。可是到头来,
那么骄傲的江雨夜都着了他冉旭的道儿,可似乎唾手可得的小女人陈多多,却装疯
卖傻,老不上勾。
原来,她外表的大大咧咧是假装的,她天生是个阴谋家,她窥探方向的本领远
在众人的估计之上,对她没有大利的人她可以虚与周旋,决不整个付出,而对关系
她人生未来的目标,她可以不要廉耻,送货上门。
“烂货!”冉旭咬牙,声音从省缝间逼出,“汉奸卖国贼!”
陈多多在他的手腕下挣扎,用脚踢他的小腿。
“我不是你的!”她的嘶喊带着哭腔,“你没有权利!”
冉旭突然间觉得空虚,手一松,丢开陈多多。
美国佬,他口里念叼着,美国佬是什么?是他妈我根本不了解的一类物质,因
为不了解,就无法找到抗衡他们的办法。可气的是,陈多多了解了他们,让一个美
国伦爱上了她。
呸,什么爱上,是自己脱了裤子躺到人家的床上!
而我冉旭,却不能使这个轻薄的女人自己上床。我缺乏什么样的魅力?我为什
么在陈多多的眼里不值几个钱?
陈多多抽泣着,整理好衣裙。
“你有本事打美国人去,”陈多多鼻子眼睛都在诉说委屈,“在女生身上充什
么英雄!”说完这句话,一昂头,伤心万般地走了。
有本事打美国人去?
冉旭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他怅怅地一屁股坐在草坪上。是啊,要是陈多多爱
上的是与他一样的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小子该有多好,那样,他冉旭就可以跟那个
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名正言顺地打一架,甚至象被公捕了的那个谭姓男生一样,抓
住陈多多,当着那家伙的面,要小女人吻他,不吻的话,就一刀子捅进她的阴部,
叫她认识“马王爷长着三只眼”!
可她偏偏爱上的是一个黄毛美国人,他妈的还受外交保护,弄不好老子一个人
就弓;发起一场世界大战,呸……
冉旭蔫蔫地往回走,他不想阻止自己无可挽救地堕落下去。他决定用自我毁灭
的方法,来报复陈多多、江雨夜、以及那个一头黄毛的美国佬马丁。
是谁说过,“即使当坏人,也要当最坏的,中不溜秋的没意思”?呵,是父亲,
是我那个该进监牢去吃八两的老爸。
放心,冉老头,你儿子在你所指引的道路上乖风破浪地向前进,他不会给你丢
脸,他的所作所为一定会超过你。你就等着瞧!
花冲从山中老家回来了,一进广播站,不觉耳目一新,站房里干干净净,播音
器、书桌、笔筒、木凳、床沿和里里外外的地板,比他在时起码干净三倍。每一样
物件都放得井然有序。床上一向横拖竖卷的被子,叠成标准的长方形,规规矩矩地
蹲在床头;皱皱巴巴的布毯,拉得平展无痕,朝外的一段被细心拉下来,垂在空中,
遮住了床下的烂书、烂纸箱、烂鞋子及一切最好不见人的玩意儿。这么一来,屋子
宽敞了、明亮了、甚而至于高贵了。
无疑,这一切都是方圆做的。
晚上,花冲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他觉得,屋子里散发着一种隐隐约约的
温香,仿佛是从方圆的手掌上、唇齿间、和每一块肌肤上散发出来的。
于是,一种久违了的、被女性心灵所浸染,被女性肉体所触摸的柔情,从花冲
的体内悄然升起,使他睡得如此香甜,一觉就到天光大亮。但他不愿起床,紧紧地
抱住被子,象拥抱一个有生命有情感的人儿。
就在他迷糊着赖床的时候,“校园新闻”的责编用钥匙捅开房门走进来。这就
是那个长相象大嫂却属于事业型而缺乏温柔的女生。她猛然见到躺在床上的花冲,
吓了一跳;
“站长回来啦?”她嗓门很粗,本能地招呼,“时间都到了,你怎么不放广播?”
花冲不好意思,他简直忘了这事。
见站长窘态,女生转移了眼光:“你睡吧,我今天再帮你一次。”
花冲把被子裹得更紧,老老实实窝在床上。
“这几天,”他问,“都是你早上跑来放?”
“嗯,”女生忙着调试机器,头也不回,“站长既然相信我,把钥匙都给我们
了,我不来谁来呢?”
“麻烦你了。”
“说哪去了,反正是我们大家的事嘛。”
女生忙碌完毕,松了气问道:“站长,我这把钥匙,是我交给书记,还是你去
交?”
“你交给他吧,就说我回来了。”
待女生要出门,花冲问道:“这几天广播站没啥问题吧?”
“没有。”
“播音员有没有迟到或早退的,甚至播音出大错的?”
“没有,都挺好的。一天三次播音,我基本都在这里。”
“唔……那你去吧。”
女生走了。
花冲忽然没了兴致。难道这屋子、这床,都不是方圆收拾的?如果一天三次播
音时刚才那女生都在场,方圆就不可能帮他收拾……当然,方圆即使对我有意思,
也不可能做得这么露骨。
花冲本来想从女生嘴里询问一下方圆的情况,却什么也没有得到,还打乱了自
己的好心情,粉碎了先前温馨的幻想。
昨夜闻到的那股沁人心脾的温香荡然无存了。
起了床,才觉得室内并没有昨晚看到的那么整洁,有些东西移动了地方,用起
来反而没有以前方便,还有些小玩意儿似乎不在了,是什么,一时记不起来。
花冲恹恹的,慢慢把茶杯、笔筒之类的常用之物放回原处。
他的心情越来越坏,急于想马上见到方圆的要求搅得他五心不安。算起来,今
天才星期一,把今天加在一起,还有足足三天才能与方圆见面。这简直要人的命!
他东摸摸,西看看,象掉了祖传宝物。从窗口远眺,楼下不远的大操场上,传
来同学们跑步的声音。中心花园西边一块空地上,是一大群退了休的学院老太太,
排成整齐的方队,合着录音机的乐曲,在跳民间传统的扇子舞。再远些的图书馆前
的小操场上,则是一些上了年纪的退休男职工在打缓慢的太极拳。艺术系的年青男
女生龙活虎,在竹林中练习散打,身子如剪影,“嗨——啪!”“嗨——啪”的呼
喊声从空气中隐隐传来。
这是这所高等学府的独特景观,花冲在农村的一个星期中格外想念。但此时此
刻,他却有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相反,只要往哪儿二看,哪里都是方圆的形
象,排成一幅长卷,哗哗啦啦水一样在心中流泻。
花冲漱了口,洗了脸,广播时间也该结束了。他关了机,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做
什么。昨晚在火车上吃得太多,姐姐煮的十个鸡蛋、一大包蒸红薯,全部与同座聊
天的几个湖北人分享了,那几个湖北人出来推销饮料机,从他们口中,花冲对商品
经济带给全国的飞跃变化又喜又忧。去食堂吗?肯定吃不下早饭。看看墙上的电子
钟,离上课还有一个小时,这时间怎么熬啊!
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随口吟哦起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
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
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不飞兮,使我沦亡。
吟哦一阵,花冲忽又觉得自己可笑。他果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复又坐到床上,
想:司马相如是大才子,他可以“张弦代语”,把一代美女卓文君吸引到自己怀抱,
我有司马的天才么?如果不是在舞场上,我能让方圆投入我的怀抱么?她有那么好
的家庭条件,住在长江边有名的大城市,父亲是本学院著名教授,而草民如我,家
居巴山深处,回去一趟要坐火车、转汽车、搭牛车,最后是以步代车,走得双脚发
麻、浑身汗臭,才能抵达大山褶子缝里的村落!
方圆是那么圣洁,那么高雅,表面上容易亲近,但那种亲近是令你自惭形秽的。
她让你在她心灵的门槛上徘徊窥探,却不把门开到足够的宽度,使你空有机会,但
无由进入。
是的,我虽在城市生活了三年,根却深深扎在农村,我的血管里,流着地地道
道的农民的鲜血。农民的血型到底属于哪一种类呢?它能输入城里人的体内吗?他
们不会嫌弃它卑微而肮脏吗?方圆这种姑娘,能感受到我表面风光内心懦弱的本性
吗?她能够救我、给我力量、让我藐视世间万物走向人生辉煌吗?
不不!她是不能的!尽管她只需要扑在我耳边说一句:“我爱你!”我就会象
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坚强地活着。可是她不会说出这句话,她太美丽了,美丽得
象出水芙蓉。或者象完美的裸女,躺在海滩上,身边环绕着史前的贝壳和龙骨,茫
茫宇宙中,尽显人类精英的魅力!
所以说,她从骨子里来说是骄傲无比的,只不过在平时,她把这种骄傲埋藏得
太深,她从灵魂深处,是看不起我这个农民的!
说不定,在我离开学院的一个星期中,她听说了我和悦悦的那段经历,各个系
的女生中,传播这类消息的小人多如牛毛。是的,一定是这样,这情形太糟糕了!
花冲被自己的多愁善感所包围,想到黯然处,不禁悲从中来。
故乡之行,本来已基本消除了因悦悦离去而带来的沉郁,听着父亲的遭遇,重
新煽动起内心奋斗的激情。然而,一回到校园,沛然充实的激情便倏然退潮,干硬
的河床也就裸露无遗了。
他思虑着、彷徨着,捱去了课前的大半个小时。
不行!他猛然跳起来。我今天非得见见她。
哪里去见呢?内心另一个声音在表示担忧。
家里,就到她的家里!他做出一副誓死如归的神情,左臂往空中一劈。
不行。他马上又迟疑了。去她家里,方教授不会怀疑我别有企图吗?不会恶狠
狠地把我轰出去吗?
那就……到她上课的教室去找她!
他顷刻之间重新拟定方案。对,不错,我是她的上级,安排广播站的事情,名
正言顺。
就这么干!他鼓励自己,下定了决心。
他整了整衣服,怀着孤注一掷的英雄胆略,走下大楼。
然而刚出楼门,他的信心就象被针尖戳破的汽球,他的双腿发软,整个人靠在
廊柱上。
他第一节有课,而方圆的教室离他的教室很远,一个在北,一个在南。根据以
往对方圆生活习惯的了解,她是绝对不会提前进课堂的。要见她,只有在第一节课
下了后才有希望。那时,找到她说上一两句话,还未尽意,就得又往自己的教室跑,
奔命一样。赶回课堂,第二节课也上了一小半。当然输导员不会过问,他并不知道
自己已经返校。但这样做,不是很无聊吗?
是的,很无聊,十分无聊!万分无聊!!
花冲突然间对自己很厌倦。
罢了罢了,见到方圆又该说些什么呢?问广播站的情况?她会客气地说不是她
负责,全面的情形她不了解。那么除此之外又该说什么呢?你天远地远地跑去,只
听她几句简明扼要的客气吗?你如果自己不嫌无聊,别人都替你感到无聊:
花冲把自己先前的方案全部推翻了。
他干脆懒得回楼上,打算到校园里瞎转一阵,就直接进教室。
刚上林荫道,就听有人兴奋地喊:
“站长!”
他抬头一看,不禁愣了,老天爷,这不是方圆吗?!
一瞬时,天清气朗,惠风晓畅,百鸟啁啾。
方圆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一脸的灿烂。
“这么、早……”花冲似乎承受不起突然降临的惊喜,说话有点结巴,“你、
你做啥来?”
“我妈有点胃病,”方圆说,“外面给她配了副中药。哎,听说你父亲病了,
好了吗?”
“好了好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昨晚上……这个,广播站没啥吧?”
“没事。都在等你回来。”
“当然要回来的……呃,我看街上的广告,下个月要演《红高梁》,张艺谋拍
的。到时我……请你看电影。”
“真的?”方圆星眸闪亮,不知是因花冲请她而高兴。还是因为看《红高梁》
本身。
“真的,”花冲比她更高兴,“买到票我预先通知。”
“那就谢谢站长了!”
花冲笑了,非常非常惬意的笑。
“那,”方圆想起一个问题,“还请别人吗?”
花冲不明白她的意思。这姑娘,高兴时多么单纯,但不知道她是真的这样还是
特别会掩饰。她是希望有别人呢,还是希望没别人?花冲吱唔了一下,只能含含糊
糊地应付:
“这个……我问问他们再说。”
“那我到时一定看。”方圆说,又看看手腕上的表,“呀,快上课了,我得走
了。”说完,迈着优雅的步态,沿林荫道向荷花池方向走去。
花冲站在原地,他觉得这是最富诗意的一个早晨。
花冲从老家回来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邹清泉终于挨了冉旭的打。
自从与陈多多发生纠纷后,冉旭精力特别旺盛,与校园里各班各系的“嬉皮士”
亲热得一塌糊涂。“
发生冲突是在星期三,吃了中饭,冉旭和同级同系但不同班的梁某、以及历史
系政教系的梁某江某回到寝室,也不管屋里有没有他人,就随意地躺的躺、坐的坐
喧嚷开了,话题离不开吃、喝、穿、玩,涉及最多的是人类最原始的性,以及男人
女人的生殖器官。
寝室里的汪长云自觉夹着书本避了出去。虽与冉旭同处一屋,由于个性不同,
他平常很少与冉旭对话。
现在,冉旭的铺里四仰八叉着梁某,而冉旭则躺到花冲的床上。花冲因为在广
播室有铺,所以大部分时间都不回来。冉旭他们不知道邹清泉躺在靠窗的上铺,他
昨天患了重感冒,不想吃药,准备就这么关着蚊帐睡一天,用身体本身的顽强来抵
抗小疾。因此侵入者们胡编乱侃,语言庸俗,比之于大城市里各个建筑工棚里的民
工夜话,还要粗野黄色十分。
当然,他们不愧是大学生,无聊的故事里,充分体现着文化的档次。当天的古
代汉语课上,中文系的尹教授重点讲了《说文解字》,于是乎,围绕着这个活题,
展开了奇特的讨论。
“唉,”身材奇瘦的梁某首先发难,“一个‘神’字真是意味深长,右边一个
圆圈,中间加一点。代表女人的东西;然后一根棒棒直插下去,那是男人的武功。
古人把这种活动看得太圣洁太伟大了,才在左边加一个‘礻”夯,表示祭祀的意思,
是谓‘神’。”
“现在那玩意儿不神圣了,”冉旭丧气地说,“这个‘神’字恐怕也要修改才
行了。”
“嘿,你们以后的毕业论文就选这个题,”历史系的胖子江某兴冲冲地敲边鼓,
“标题就叫:《从古今性意识的演变谈‘神’字不适应今之现状,并建议将此字取
缔或重铸》。”
众人“啧儿”地大笑,齐叫“太绝了!太绝了!”
由此又进一步深入到人的生殖器。
“古人把男人那东西和男女交尾看得很神圣,”梁某一下坐了起来,“这是因
为那玩意儿有生殖功能,是延续种族的唯一保证,现在呢,大家都认识了这种功能
的原理,于是便不神秘。更重要的是,很少有人再把交尾看成纯粹是为了生育……
当然当然,除了土里巴几的农民……城里人呢,主要是当成一种娱乐……”
“对头,”冉旭立刻提供炮弹,“你看大校门的柱子上贴了一张通知:‘我院
有两个名额可生二胎,有意者前去校医室报名。’贴了他妈两个月,听说没有一个
老师去。”
“这就对了,”梁某越加行腔流畅,“这更证实了我刚才的理论。因此我建议,
生物书上不应把男女那东西叫作生殖器了,应改成‘娱乐器’!”
这次的笑声更放肆,并伴着桌子敲击声。
脑袋昏沉的邹清泉早被闹醒,躺在铺里,兀自悲叹:唉,他们其实人人聪明,
要是把这些聪明的二分之一用到学业上,该会有多么伟大——”
邹清泉不能惹他们,自知不是“嬉皮士”们的对手。他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假如因此而造成心理波动,进而影响学习,那才是得不偿失。”
幸运的是,下午第一节上课铃响,吵得人心烦的四个人嘻嘻哈哈地走出了寝室。
邹清泉抓紧时间,迷迷糊糊重新进入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房门“咚”地一声打开,又“嘭”地一下关上,并被上了门栓。
邹清泉下意识地透过蚊帐,不看犹可,一看,热血“嗡”地一下涌上脑门。
他看到冉旭和一个外系的女生紧紧地抱在一起,两人亲嘴摸乳一阵,就往冉旭
的下铺里倒。
邹清泉根本没料到自己会捞开蚊帐,“哗”地一声跳下去。并且会怒目金刚似
地讲出那几句话。仿佛不是大脑指挥行动,而是行动本身支配着身体。他对着那个
又惊又羞的女生一字一顿地说:
“同学,我告诉你,作为一个女生,读完四年大学并不容易,你要深长思之!”
说完,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哗”地一声又翻回上铺,声息俱无。
女生芳心大乱,带着哭腔向冉旭叫道:
“你怎么能这样?!啊?!你屋里明明有人,啊!你还……”
冉旭从最初的惊诧中清醒,为了脸面,反而越加做出不在乎:
“你管他干吗?他是我们班上有名的太监,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人。来,不怕!”
女生不依:“你既不尊重别人,又不尊重自己!”
她一边拒绝冉旭的强行拖拽,一边品味邹清泉的话,当冉旭的右手再度去摸她
的乳房时,她突然猛地一啐,一泡口水就挂在发呆的冉旭的脸颊上。
女生拉开门,拢着零乱的头发,旋风一样刮跑了。
邹清泉脸朝墙壁,一直竖耳听着下面两人的争吵,当屋子忽然清风雅静,他意
识到了某种不妙。
没容他有所防备,身子已被一只大手狠狠抓住,他只感到身体忽然飘到空中,
接着是肉体与地面结结实实的撞击。
他在剧痛中晕了过去。
花冲晚上到寝室来取一本诗集时,心情格外轻松,下午在广播重播音期间,他
拿出两张电影票,是《红高梁》,沙坪坝影院明晚首场。方圆不说话,但眼光盈满
笑意,他得到了这种无言的首肯,觉得感情生活就此会翻开一页新篇章。他向她约
定明晚在学院中心花园相会的时间,他看见方圆肯定地点了头。
但现在看到脸颊带伤、躺在上铺呻吟的邹清泉,他的心沉了下来。追问缘由,
邹清泉整死不说。一
其时,屋里没有第三个人。架不住花冲一片真心,小个于终于吐露了一些实情。
说是干涉冉旭和外系几个人在寝室里赌博胡闹,伤了冉旭的面子,导致被打。
他保留了冉旭与那个女生上床的情节。
“你们关系闭僵了,”花冲忧虑道,“对你的学习环境不利。他们反正是破罐
子破摔,以烂为烂了,而且并没丧失搞烂别人的能力,他们可以晚上打闹,白天睡
觉,可你不行。”
“我也不想这样。”邹清泉有气无力地说。
“想办法调解一下。冉旭还没坏到一点不讲交情的地步。他学的是江湖上那一
套,江湖上人嘛,还得奉行一个‘义’字呢。”
邹清泉无奈地点点头:“我也觉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过,怎样调解
呢?”
“我们干脆叫他发动本小组的男女生聚餐,他是组长,会热心的,而且会恢复
他作为组长的责任心的。说不定,还可以唤醒他的一部份良知呢!”
花冲说这些时,充分显示出作为一个诗人的幻想特质,话一停,自己都被自己
的设想所感动。
邹清泉听了,露出感激的笑容。
花冲马上去校园里找冉旭,从操场上一伙顶着星光踢足球的人中,把他拉出来。
冉旭听完花冲讲述,说:“算球了,现在很不好凑齐人。”
花冲歪了一会儿脑袋,猛然猜到了冉旭的意思,他听页子讲了冉旭与陈多多吵
嘴的事情,冉旭肯定是担心陈多多拒绝,使他这个小组长下不了台。
“我敢打包票,”花冲拍了拍胸膛,“小组的每一个人绝对要来,尤其是那几
个女生,我刚一回校,她们老远看到就喊:‘哎花冲你说;冉组长最近咋不举行野
餐活动了呢?’”
冉旭高兴了一瞬,但脸色刹时又转为暗淡。
“邹清泉恐怕不会参加了?”他说。
“他那里由我去做工作。”花冲爽快地一口应承。
冉旭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干脆把女生也一起通知了吧。我负责凑钱买
东西,一人只出五块,其余不够的我一肩担了。”
“那怎么行……”
“就这么办,组长说了算。对了,干脆烫火锅!煤油炉和锑锅都有。再说。买
的菜也不用切,免得到老师们那里去借菜刀菜板,老师们又要看老婆的脸色,整得
下上为难。”谋划吃喝方面,冉旭确实显示出当组长的魄力。
“行,”花冲喝采,“就这样,又简单又热闹!”
第二天上午,“马列主义基本原理”课后,花冲喊住了急急忙忙要去马丁宿舍
的陈多多,传达了冉旭组长与民同乐的意思,并再三强调,希望她一定参加。
“你好傻哟,我咋会不参加呢?”陈多多甩一甩头发,乐呵呵的,“吃火锅又
不是吃毒药。我去!”
“那你,”花冲高兴了,“负责通知一下我们组的每个女生。”
“为啥要我通知呢?”陈多多瞪住花冲,“张旗她们就在那边,你自己不晓得
去喊呀?”
花冲脸庞微微泛红,“好,”他说,“我自己去。”停一下,又补充道,“是
今天下午哟,不要忘了啊。”
“一定……哎,”她突然杀出一枪,“我请示一下,可不可以带马丁来?”
“这个嘛……”花冲为难半天,“你们自己以后慢慢烫吧,他恐怕不习惯我们
的麻辣味儿。”
陈多多不多言,意味深长地笑笑,走了。
花冲镇定了自己的情绪,找到张旗,将此事告知了她和三小组另一女生丘莉。
虽说他面色平静。可面对张旗的五官,仍感到一丝内心的紧张。
张旗她们都十分高兴,遇到大炮嘴福的事情,女生没有不答应的。
事后,花冲悄悄骂自己,莫名其妙!我不是有过悦悦的么?今后不是还会有比
悦悦更加典雅更加耐人寻味的方圆么?又不是一辈子没见过女人,紧张什么呢?再
说,张旗与自己说到底并无任何瓜葛,她那根不时拨动我心弦的手指,究竟藏在哪
里呢?
接着一阵惭愧,嘿,都这个时候了,还思考什么张旗?这是对方圆的大不敬。
花冲呀花冲,他思忖,你才从农村回来,要随时警惕自己,你是负有使命的男
人,不能让儿女情长遮避了向前看路的眼睛。
但越是向自己敲警钟,方圆的情形就越是清丽的浮现在眼前。
他是个诗人,他不明白,只要具有诗人气质,这辈子就注定要与多愁善感结缘。
下午,冉旭、花冲、邹清泉、汪长云四人,早早地提了两个塑料桶和三个水瓶,
到校园后门外的农贸市场去采买配莱和啤酒。农贸市场非常肮脏,污渍遍地,各色
动物的心肝肠肺摊了一处又一处,散发着难以忍受的气味。天底下的农贸市场仿佛
都是如此,可那些脸施脂粉、耳挂饰物的太太小姐们,却好象专门对此情有独钟。
煽着香帕挤进挤出,挑三拣回,争斤抠两,不厌其烦。
人丛中东转西转时,花冲故意拉冉旭落到后面。
“邹清泉听说是组长提议的,”花冲说,“他顿儿都不打一个就说要参加。”
冉旭吸着香烟,眼珠子向天上翻了几翻。
“其实,我和他本身也没有啥,”他想了想,“你叫他不要生气了。”
花冲笑着开玩笑:“假如你亲自给他说,他肯定高兴得昏过去。”
“也是,”冉旭受不得抬举,脸上很是松弛,“宰相肚里能撑船。哪个叫我又
是组长呢。”
他把烟屁股一摔,挤到邹清泉面前。
“夫子,”他豪爽地伸出一只手,“来,握一下,冉某现在正式向你道歉。”
邹清泉反而有点慌乱,放下塑料桶,两手来回握了好一阵,小心地与冉旭握了
握。
“好了好了,”花冲在一边高兴,“今后还要尽一年多学呢。”
冉但看了看邹清泉苍白的脸,又说:“这次的火锅钱你不要付了,我给。”
邹清泉急了:“不行不行,我怎么能——”
“我说行就行,算是医药费。”
“不不,我不吃药,过两天它自己会好。”
“不吃药我也给。”
“不——”
“老子今天就要给!”冉旭显出了霸气,“你再说一句‘不行’?”
花冲赶紧插入两人之间,劝住邹清泉。
“那就谢谢冉旭了。”他向邹清泉眨了眨眼睛,“你说呢,清泉?”
邹清泉默默地、算是答应。
趁冉旭与卖鸭血的小贩大声讲价之机,花冲把嘴巴低低凑向邹清泉。
“你也是,”他说,“跟他争什么嘛,他是一个逆反心理很重的人,只要他在
悔过,就由着他,你要是跟他犟,他说翻脸就翻脸,比原先更凶。”
邹清泉点头,有些伤感的模样:“这样、也行,”他叹了一口气,“图个清静。”
一个小时后,花冲他们提了两大桶配莱和三水瓶散装啤酒,满载而归。
男生寝室里,陈多多、张旗和嘴唇特厚毫无灵气的丘莉,早已将一大锅调料煮
得沸扬,见男生归来、一阵欢呼,忙把毛肚、木耳、鸭肠、香菇等东百分门别类清
理,端去公用盥洗间,不一时,那里面就传来哗哗的水声和女生的说笑。
邻近寝室的人闻到了香味,纷纷跑来探头探脑,羡慕地问:
“喝!又要发动三大战役了?”
冉旭就家长似的得意地点头,并豪爽地举手邀客。可平时很随便的人,此时也
变得拘礼,道声谢,就抽着鼻子离开,还一路在楼道里大喊。
“香死人了,你们寝室要负责偿命哟……”
川菜的中心在成都,但火锅的发祥地则在重庆。八十年代中期,正是重庆火锅
走出山城、冲出四川、香飘全国的兴旺时期。但花冲出身农家,是在八五年进大学
后才知道有火锅这一说的。大一的上半期,小组第一次聚会,也是烫火锅。虽说花
冲满身土气,对各位同学也还不十分了解,然而心中,已在暗恋张旗。
没想到吃火锅有那么多学问,花冲自尊,尽管不明白怎样才算烫熟,但张旗在
座,他岂能随便问人。进食中,处处留心别人的举动,眼见冉旭将一片生毛肚夹在
筷子上,浸进翻滚的汤料,娴熟地上下左右划拉几下,就放入香油碟子,然后一张
嘴,有滋有味地吞进口中,他就觉得已掌握了个中秘密。他夹起一块粗大的鳝鱼,
如法炮制,结果,满口顿时弥漫开一股恶心浓稠的生血气,又不好吐出来扔掉,赶
紧生吞活剥地咽进胃里,马上,心里秽气翻腾,一口气使劲憋住。眼珠子都差点呕
出来。那一刻,他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活要面子死受罪”的含义。
花冲不会忘,在他直想张嘴大吐的危急时刻。幸好同学们都在天南地北地说笑,
没有谁注意他的窘态。可就是张旗一人看到了。花冲一抬眼的时候,张旗收回了自
己的目光,随后加入了人们的“天南地北”。她仿佛哪里都去过:兵马俑、大观园、
中山陵、少林寺,一个个款款道来;而她又似乎什么都懂:摄影、养花、弹吉它、
画国画,一门门详加评说。
就在那时,花冲突然间就感到了深刻的自卑。他羞于参加谈话,他不能告诉同
学们他最远就是到过脚下的重庆。他从未出过省,除了诗歌这种古老的文明以外,
他甚至对现代文明一窍不通。
而且,看着张旗侃侃而谈的红唇,他逐渐对她产生了恼意。他觉得女同学是故
意向他炫耀,并变相地嘲弄他的土气。一段时间后,陈多多居然还向他说什么《如
果你继续敲门》,这故事肯定是胡编无疑。
那次聚餐的后半时,花冲几乎没讲一句话。他很后悔在此之前悄悄给张旗送书
的行为,那一定让这个得意的女生取笑了!看张旗浅薄的样子,这女生根本不会爱
他,嗤,她难道就值得我爱?
哦,如今都过去了。“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今日之花冲,早已
不是昔日没见过世面的农家子弟了。烫火锅,小菜一碟!
花冲精神很好,喝啤酒时话也不少。他的目的达到了。冉旭向邹清泉道了歉,
这就是这次聚餐会的最大收获。
可人人都没料到,聚餐会的结局却非常糟糕。
酒过半巡,陈多多一人的声音逐渐多了起来。本来,烫火锅时下什么菜,由着
每个人的高兴,想怎样烫就怎样烫,大可不必强求一律,想不到陈多多却要指指点
点,一会儿惊叫黄喉煮老了,一会儿又指责南笋烫掉了营养。说到兴起,就品评中
国人的丑陋,说这种吃法既不文明又不卫生,她在马丁那里吃了几次西餐。如今再
吃重庆火锅,就一点也不习惯了。
没有一个人接她的话,包括张旗在内,陈多多说得越得意,大家越是沉默。
冉旭阴着脸,不出声只是大张旗鼓地吃喝。陈多多说得有多狂,他就吃得有多
狠。
陈多多却越发滑了嘴,看看大家不悦的脸色,认为同学们都在嫉妒她,就耍开
了小性子。
哼,她想,我越是遭你们嫉妒,就越征明我拥有着你们没有得到或根本得不到
的东西。你们害怕听美国、害怕听马丁,我就偏要一口一个美国、一口一个马丁!
“你们别看马丁满肚子学问,”她向四周夸张地张扬着她的表情,“他做饭菜
的水平在中国也可以评个一级厨师!人家文明程度高的国家就是不一样,男女绝对
平等:不象中国的男人,屁本事没有,还动不动来个大男子主义,可笑!”
她的话让本来就不舒畅的空气更加凝重。
“马丁太幸福了,”陈多多还在继续,“父母就他一个孩子,家里竟有三部豪
华汽车,两套别墅!
“马丁太棒了,中国人都读不懂的《易经》,他谈起来一套一套的!
“我们毕业的时候马丁刚好要回国,哈,学院今后要遭重大损失了!
“马丁……”
陈多多这句话刚吐出两个字,就听到一声“啪”的脆响,吓得猛地住了口。
是冉旭摔烂了面前的油碟。
接着他站起来,铁青着脸,指头逼近陈多多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
“滚出去!找你的洋猴子大哥去!老子听不得有人在我们寝室里放汉奸屁!”
所有的人都愣在原地。
最初几秒,陈多多嘴唇哆嗦,回不过神,下意识地将方凳往后移,避开冉旭威
力无穷的手指。待看到并无拳头落往身上,才缓过一口气,“刷”地站起,尽力做
出一副无所畏惧的高傲。
“走就走,稀罕!”为加重轻蔑,她还甩了甩头发,“告诉你,我还从来没有
看上这里!”
话一落,赶紧快步走出门。
“滚你妈的臭婊子!”冉旭破口大骂,“要是再来一次抗美援朝,老子第一个
就枪毙你!”
他跳脚追到门口,身子差点撞翻了煤油炉上的火锅。
屋子里其他几个人一片沉默。
第二天傍晚,花冲坐在学院中心花园的假山旁等方圆。
他手里拿着一本刚出刊的《两江潮》。
这是一本很糟糕的自办刊物,付印前他根本就没校对过,将张尚清的一首诗从
中间部分隔得很开,恍眼一看象两首;页子的名字印成了“叶子”;最不该的是,
把自己一篇写青春期性觉醒的小说放在头条,这就有欠妥当。已经有信息反馈,说
学院里的读者,尤其是女生,读了他那篇小说,都惊讶万分,有人到处寻问,“花
冲现在出啥事了?他不写诗了么?不写大巴山醇厚质朴的民风和野性而诱人的山地
景色了么?……”
总之,这本刊物和自己那篇小说,都在人们心目中留下了遗憾。
但眼下无心关照这些,象大一的上半期与张旗约会一样,翻书只是做做样子。
相反,他倒是在读生活的大书,每一个偶尔从他身边走过的男女,都成了眼中的文
字。
天上星光很淡,地上灯火不明,时间尚早,中心花园显得落寞、冷清。
花冲激动而耐心地等着。
方圆在自己的小卧室里打扮自己。说打扮可能有点不确切,但她就是想给花冲
一个非常可人的印象。花冲请她看电影,她简直有说不出的高兴,她早就憧憬着与
花冲单独一起走走坐坐的机会。然而,花冲在这方面好象显得很迟钝。
不过今天云开日出,花冲主动向她伸出了橄榄枝。
当她兴致勃勃地一脚跨出小卧室,却在过厅里傻眼了。
张尚清正与她父亲在书房里谈笑风生。
她只能看到张尚清的背影,父亲正说着话,没有发现她。她马上门向一角,轻
手轻脚地进了自己的卧室。
她不想在这种场合见到张尚清。广播站惊惧的一幕让她记忆犹新。那是张尚清
脱离广播站前的最后一天,她播完音,微笑着点点头,向门口走去,然后再转过身,
甜甜柔柔地向那位老站长说:
“感谢你的指导,祝你好运!”
话音一落,她却吓住了,她看见张尚清双眼血红地盯着自己,气喘如牛。她还
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个箭步堵在门口。她紧张得失去了知觉,腰上被一双有力的
臂膀钳住,顿时感到呼吸困难。接着,如有一只生满茸毛的昆虫在身上爬来爬去,
她体验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晕眩酥软。那只昆虫,假意地爬行,快要登上浑圆饱满
的姊妹峰了。
她突然身子一挺,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对方一傻眼的瞬间,她摔开那个
笨重的身体,飞速冲下了木楼……
“方伯伯,”张尚清浑厚的声音在过厅里回荡,“数学界的好几个重要命题,
你都可说是执牛耳者,而且作了浅显易懂的阐述。我今晚来打扰您老这么长时间,
就是想将您的事迹写成一篇报道,先在校报发,然后推出去。”
“过奖了,过奖了。”方教授笑容可掬,两只长着肉垂有些浮肿的眼睛成了一
条曲线。
“那我走了。”张尚清口里虽如此说,身体却并没怎样动,只别过头来向门口
看。
“方圆!方圆!”方教授大声地喊,他好象看出了张尚清的什么心思。“方圆
你在不在?”
方圆只得应命而出。
“这女子,”方教授说,“多早晚回来的,”怎么不打个招呼?这是张老师,
听他说曾是你的站长,老上级呢!坐下来陪老师聊一聊嘛。”
张尚清谈兴倍增,讲述一个问题,旁证博引,好象要表现什么。方教授一直陪
着,不时地插几句,竟然例外地花去他宝贵的两个多小时。
方圆很少说话,不时地抬腕看表,带着复杂的心情,听一个不知在说什么的人
滔滔不绝。
电影开演的时间早过了一个多小时,周围的草坪上如往日一般渐渐热闹,可方
圆的影子一直没有出现。花冲越来越焦灼不安,假如方圆是与他虚与委蛇,那就太
过份了。
但昨天她的笑脸,她的点头,都征明着她的心意,怎么会食言呢?
终于,一个阴影悠然落在书本上,他不敢抬头。阴影凝然不动,似乎在考验他
的耐力。他等心跳稍微平缓,慢慢仰首一着,却是页子站在旁边笑。
花冲大失所望。
页子紧挨他坐下,做出要倾心交谈的姿势。这个长着奇怪的红胡须的家伙,此
时显得格外讨厌。
页子叽叽呱呱说些什么,花冲基本没听见,只管把眼光从两人的小圈子里溜出
去。而页子仿佛也不在意他的表情,继续自说自听,颇有外人猜不透的无穷兴致。
后来半天不见花冲反应,页子鼓起勇气摇他的手臂,关心地问:
“我看你心情很不好。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好处理吗?是不是爸爸的病还没
好?”
页子的话亲切而柔和,让花冲深深地感动。看看页子,页子也正看着他,真诚
地等待他的回答。
在页子心里,花冲是很值得敬佩的人,自己花十个晚上苦憋出来的诗,说不定
没有花冲随口吟哦出的一首小令那么意境深邃。他曾将花冲发在报上的诗掰开揉碎,
一个词一个词地详加分析,每一句都明白如话,可粘合在一起,整体上却一下变得
苍莽深远,韵味无穷。这才是真正的好诗!领会了诗的精髓和手法之后,他就把花
冲那诗锁进抽屉,提笔展纸,要另写一首。以表达与花冲那首同样的意思。写好之
后,再把花冲那首取出来比较,就深感那首行云流水,自然飘逸,而自己这首,则
象一个故作深沉的蠢货,明眼人一看,就可品出他的涩滞和愚钝。
他是崇敬花冲的,他渴望分担一点花冲的忧愁。
但花冲没有给页子一个真诚的回答。只是说。
“没啥,页子,我爸的病也好了。我呢,只是有点劳累,心情烦燥而已。”
“那你一定好好睡一觉。”
“是是,我需要好好睡一觉。”
“还有件事,你不愿意打听一下吗?”
花冲心头一紧,以为页子知道方圆今晚失约的原因,他抑制着自已,故作平淡
地问。
“什么要紧事,你说。”
页子明显地有些失望。
“嘿,你说呀!”花冲迫不及待起来。
“文学三叶窗!”页子吐出几个字。
花冲“唔”了一声。说真的,他实在是把这档子事完全忘记了。
“那,准备得怎么样了?”他问。
页子的表情更加失望:“你回来的第五天,我就找人抄出来了,放在寝室里……
你没看到?”
“没、没有啊。”
“回去休息吧。”页子说,“你太累了。”
花冲没动。
“这样吧,页子,”他拿出文学社主心骨的样子,“明天中午之前,我们两个
去把它全部弄好。然后,大伙儿在草坪上聚一聚。还是以前那些人,我负责通知。
有好久没有聚会了。”
“我们的定例不是周末吗?中午有的人不一定有时间。”
“没问题,我实在想跟朋友们在一起聊聊。”
说这句话的时候,花冲是动了真感情。
第二天的草坪聚会,袁辉最后一个来。
袁辉一到,页子就为她铺好报纸,接过拖到髋部以下的月亮形坤包,摁她坐下,
继续充当崇拜者角色。对此,大家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假如页子不这样做,反而
有些别扭。
袁辉鼻子上沁着细碎汗珠,平添了一种质朴的稚气、她的眼光先与张尚清接上
火,抿嘴一笑,才转头向页子说了一句“谢谢”。
“很壮观,非常壮观!”张尚清接着因袁辉到来而中断的演说,“从我读书到
留校,近六年时间,没见过一个民间专栏能吸引如此众多的学生了。不错不错。袁
辉你看没有?花冲的壮举。”
“看了。”袁辉再向她的偶像娇柔地递上一个秋波,一点没有了舞台上主持会
议的才女风芒,“就是看它,才来晚了。”
其他几个文学社骨干也很兴奋,紧接着张尚清的话尾,一致夸奖着社长花冲。
平心而论,今天中午中文系宣传栏上贴出的“文学三叶窗”,确实是C学院建
院以来最独特的一期了:六米长的三大版,集中展示校园文学的精英,每个作者名
字上有他们的五寸彩照、三百字的小传、近期力作、省内外报刊对其发展势头的喝
彩与评论,全部请人用标准的宋体小楷抄写,其精工制作和作品水平,相映生辉,
逼人眼目。所以中午刚一贴出,就引来端着饭碗的学生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们
指指点点,高声吟哦,激烈讨论,群情昂然。
“其实,这是页子的功劳。”花冲说,“我不过是帮他一起贴好。今天认真读
了每一个人的作品,还是袁辉写得好。”
袁辉写的是一篇散文,母女间的琐屑小事。然而能把这种琐屑小事写得如此凄
婉动人,如此真切不俗,却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
“那当然,”页子说,“我们姐啥时候差过?”
袁辉没有做声,表情有些忸怩。
“校园才女嘛,哪个敢比。”张尚清的话不知是捧场还是调侃,话毕,立刻转
向花冲,“喂,专栏里咋没把方圆弄上?那女子出落得越来越超群了,又有脸蛋又
有气质,如果把她贴上,让校园里的人吓一跳:呵!他们文学社中也有如此美女!”
人们嘻嘻笑,神色很自得、很欣慰。
花冲的表情却莫名其妙地警惕,张尚清是什么意思,难道对方圆早有注意?
袁辉也没笑,脸上罩了一层忧忧郁郁的迷雾,想起方圆的形象。她就感到无法
控制的自卑。要命的是,张尚清竟然这么公开夸奖,这很伤她的自尊心。“
“社长,”袁辉开口了,似乎是为了抗衡张尚清的话题,“我读了专栏上你的
那首诗,我觉得说不出的感慨。你什么时间写的?”
“哦,有好些日子了。”
“既深刻,又口语化,”袁晖说,“挺有味道。你们听听这几句!”她用圆朗
厚润的女中音朗诵道:
“我的名字很瘦弱
一共只有十三个笔划
就象我身上的十三根肋条
支撑起一个瘦弱的生命
……”
她的话音低下去,沉浸进一种广博的思绪。
张尚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页子赶紧敲边鼓:“我们姐儿都佩服了,社长你还不介绍介绍你的构思过程。”
众人拭目以待。
怎么说呢?花冲看着同伴们期待的目光。其实这首诗并非近期的作品,已经写
出两年多了。童年时,当唤着祖祖辈辈脚印里的血腥和汗味,在长满荆棘和青苔的
山道上,一步一步向上攀登;当仰望蓝天白云,浮想连翩,想引吭高歌,却一次又
一次被饥饿击倒;当村人以鄙薄的口吻谈论着“叛徒”的家庭,对他们几兄妹侧目
而视时;他的心里就构思出许多悲壮的故事,就把奋进的种子,深深地埋进了幼小
的心灵,埋进了早熟的思想深处。凭着这种奋进、这种早熟,他含辛茹苦,勤奋学
习,终于迈步进入了当今大学的校堂。
当然就具体这首诗而言,触动他创作灵感的,也有一个具体的故事。
花冲讲那个故事。
这是大巴山深处辗转流传几十年的一个传说:
一位解放军大将,三三年从巴山参加红军,在外革命几十年,从未有暇回过故
乡。五八年的一个冬天,他从北京到成都开会,趁空,专门微服私访来到大巴山,
找到破旧的故居,以及故居里已年届九十的老母。老母成份不好,解放初划为地主,
受尽歧视,不敢接待陌生人。大将苦苦哀求,才让睡在柴疙篼的蓑衣上。关了门,
老人拿出唯一的一把米,偷偷地熬了一碗稀饭,请尊贵的客人吃。凌晨告别时,大
将用夜光笔写了一张纸条,叫老母亲手交给公社社长。老母却迟疑,不摸客人底细,
犹豫许久,终于去了公社。这一下了得,原来,这老地主婆竟是赫赫有名的大将的
亲生母亲!
一溜儿五间的青砖大瓦房平地而起,一件件寒衣和一袋袋米面很快送到老太太
手中……
“当然,”花冲说,“这故事不是没有虚构的成份,宣扬的,也就是光宗耀祖
的老观念,但当时我读小学,雪儿姐讲给我听后,我一下就哭起来……我们家从来
不讲这类故事,雪儿才嫁到我家,悄悄讲给我的……”
没有人问为什么他家里不准讲这类故事,朋友们都了解花冲的自尊,他们从来
都尊重他的隐私。
“那个晚上,”花冲还兀自沉浸在故事带来的氛围里,“很明很亮的月儿,在
天上走……”
他,他那种富于同情心的天性,就是在凄苦坚韧的山地气息中养成,他立下誓
言:长大之后。一定要做一个能给别人带来温暖的人。
他终于考上大学。
那是一个夏雨初停,山洪陡涨的午后,善良的山民把他送出很远,一直到山坯
口的古槐树下,他们手指对面的大山,朴实地喊道:
“看啦,那个被踩住胸口的人,站起来啦!”
“那山叫作杨侯山,”花冲向朋友们解释,“两坡梯田,从上面直挂下来,象
两只靴子形状,一只男靴,一只女靴。这两只靴子直插河边,河心呢,则隆起一个
长长的沙包,很象睡着的一个人。这人头枕激流,双脚伸进山里,而刚才说的山上
挂下来的靴子,恰好踏住这人的胸脯。一代一代的山民都说,这是一个了不得的人,
这人总有一天要翻身。”
那一天,随着山民的喊声,花冲从细如鸡肠的小道上抬眼一望,呀,真的!激
烈的山洪,势如千军万马,在山涧里腾,如幛的水雾,赤红的炎阳照在水雾上,虹
霓闪烁,幻影份呈。一大叠被水冲下来的灌木枝丫,围绕着河中的人形沙包涌动,
仿佛一个人须眉奋张,手脚飞舞,那人活了,那人要站起来啦!
“冲娃子,”一个四十岁的光棍汉猛拍花冲一下,“你以后发迹了,你叫人修
公路,拐弯抹角也要修到你家门口,我们跟着你沾光,我们十几个光屁股鸡公,也
好娶上婆娘哇!”
花冲的眼眶时时被泪水模糊,听了这话,更是难过。回头返顾来路,只见乱石
嶙峋间,一条隐约的山路,好象一根绳子,倒挂在蓝天白云的山中,难怪村里人进
出山寨时都爱感慨:“陡哇,只怕是一只背篓都放不稳呢。”所以一个小村庄,就
有十来个光棍汉。
“想到这些,”花冲总结。“心潮起伏,寝食难安。”
张尚清马上接嘴:“于是就遥望北宙,欣然命笔,成就出那篇好诗?”
朋友们从沉郁中脱出,松一口气,笑了起来。
但大家还是为花冲故事的气氛所缠绕,不由各自回忆起自己的童年。
花冲最注意的,是张尚清的讲述。
张尚情祖籍本是河南,五岁时随父迁往四川,落户于距重庆不远的隆昌县郊。
那里的居民特别排外,常有人踢破他的家门,吼着要他们滚回河南。可他们确实不
愿离开四川,再去那个只能走乡串巷耍猴戏谋生的贫穷故乡。每遇无耻之徒的冲撞,
父亲都陪着一张可怜兮兮的笑脸,等他们走后,才敢忍气吞声地把门闩上。因此,
张尚清从小接受的便是一个字:“忍”。
上小学时,外来人照样受欺负,几个同学强令他去女厕所撒尿,一口气不能忍
下。便与人拳脚相向。等回到家里,坛坛罐罐早已破碎一地,是那几个来他家声讨
的学生家长干的。面对归家的儿子,父亲很是平静,把他领到满是卵石和芦苇的沱
江边,突然就是一个飞腿横扫。他栽倒下去,额头与卵石相碰,脆生生地,惊起满
河滩暮归的野鸭……
“那时候,我只想到两个字,”张尚清的脸颊肌咬得铁紧,拳头上青筋鼓凸,
“活人!”他胸音沉雄,“我发愤读书,象花冲一样。我现在,活出来了!我不再
受人欺侮。现在哪个再敢来动我,请他来试试!”
袁辉突然鼓起掌来,清脆的掌声,惊飞了不远处捕木树上的一只喜鹊。
晚上,花冲一直不想睡觉,中午的草地恳谈,使他充实了许多。
对张尚清,他有了再认识,以前也听他讲过自己的童年,当然不如今天中午那
么细致。尚清有伟岸的一面,也有世故和圆滑,原来,与他小时成长环境分不开。
嗯,那句话也有意思,如果把方圆贴上,可以“让全校吓一跳!”对,我们文
学社也有美女!
考进大学的,学识与相貌成反比,往往智慧越高,形象就越丑。上帝很公平,
美女可心凭脸蛋吃饭,而五女非得用知识赢得社会尊重。
但方圆不囿于这一定律,她又美又有内涵,是不可多得的天生尤物!
唉,怎么又想到她身上,她不是耍弄了你,没来赴你的约会吗?
花冲走出广播站,踱到学院的林荫道上,星疏月淡,适于不睡觉的人展开遐想。
一阵悠扬的箫声从远处飘来,引动他的步子,去追寻夜半吹来人。
林荫道上几乎无人,初夏里微熏的热气,从土地和还未开败的花朵中溢出,和
着月光,斑斑驳驳清清爽爽地飘进鼻腔。寻到图书馆门前,才看到一棵台湾相思树
下,映着邹清泉清晰的轮廓,他箫吻唇边,在午夜清新的空气里,让一缕雍容沉郁
的乐音,在校园里缭绕、升腾,浸染着月光下的学院大地。
月亮在深邃的天幕上滑动,孤独而宁静地完成着始终不渝的使命。
花冲在箫声中伫立了很久,然后悄悄转身,轻手轻脚地原路返回。
清泉,你很孤独吗?你是觉得世人皆浊你独清、世人皆醉你独醒吗?我有时候
也处于同一种心境,有时候却很超脱。我们身边不是有朋友吗,我们脾气不同,观
念各异,可我们并不都在放浪形骸,我们各自都有奋斗的动力。
人嘛,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人生须臾,而月照千秋。与自然相比,
生命确实太短。因此我们既奋斗,也经不住诱惑,我们不是伟人,就连伟人也有几
心,也会踩滑步子。所以朋友,你的箫声何必揉进这么多孤高、这么多感慨……
一路想着,一路漫步,不觉来到半月湖畔。夏意日浓,湖岸回廊上的葡萄藤缠
来绕去,这没了宝蓝的星空。
不由自主,悦悦的影子飘来心中。两人曾在这里缱绻,情到浓时,心旌大动……
不不,你已经与她分手,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位置,你是半月湖的匆匆过客,今
夕何夕,往事不堪回首。
花冲退出湖畔,耳朵里、传来近处一些恋人们的喘息和粘糊糊的情话。
当走到中文系黑黝黝的大楼前时,猛地站住脚,这么晚了,居然有一个身材很
美的女孩,孤身一人,在宣传栏前默看他们的“三叶窗”!
蹑手蹑脚走近一点,蓦然间有点回不过神,这不是班上平时正眼也不看人、但
在全校民间却被评定为“校花级”的女生江雨夜吗?
江雨夜可能感到了花冲的走近,突然一个转身,向着花冲的方向,用眼角斜睨
了一眼,就昂头高傲地离开。花冲这种穿得土气的所谓校园名人,大概是不会放在
她的眼里的,据口头消息,学院里追求过她的俊老师帅学生多如过江之鲫,可每一
个人,都被她的冷脸嘲弄得体无完肤。
哼,花冲看着江雨夜离去的身影,鼻于轻轻耸了一下,对这种自命不凡的女人,
他打心底里没把她们当成人。漂亮怎么了?绣花枕头一包草。
回到广播站躺上床,还在思考江雨夜,不错,美貌肯定是一笔无与伦比的巨大
财富,中外历史上,为争美人而引起的战争不胜枚举。作为古希腊神话取之不尽的
源泉的特洛伊战争,不就是为了抢夺一位名叫海伦的美女而大动干戈的吗?
美貌不能孤立存在,它必然与个性融铸一起,
美貌加上盛气凌人偏狭自私,小则戕害周围男人,大的会遗害民族毁灭国家!
美貌与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结盟,却使人如沐春风、如饮醇醪,会成就男人的事
业,会使懦夫升华为勇士!
江雨夜是前一种美人,花冲不齿。方圆嘛,可以归入后一类。
不对,后一类的方圆怎么会如此对待一个真心对她的男生。
那她该属于哪一类呢……
江雨夜一拐过弯,进入离女生宿舍楼不远的那片松林,就被冉旭截住。冉旭不
多话,猛一把抱住她,就往松林深处拖。
江雨夜不说不动,任他发疯,她很冷静,清楚即使反抗,也不是一个男生的对
手。她猜不透冉旭的心思,这么久没动静,怎么如今来了一个破釜沉舟?
冉旭把她平放在草地上,喘着粗气,把她的裙子倒卷上去,直到下巴,然后费
力地扯她的内裤。
江雨夜“卟儿”一下笑了。
冉旭愣了一瞬,重新向她扑来。
但刚才他的一愣留出了空档,江雨夜无师自通地看准机会,照他的阳具处狠狠
一脚,她穿的小牛皮高跟鞋,以时速六十公里的速度踢上去,与一块飞行的石头狠
狠击中那个部位没有两样。冉旭双手捂住羞处,脸色在月光里宛人一样煞白,嘴唇
间抖着,漫漫倒下……
“小子,”江雨夜撇了撇嘴角,“你不过是千万个小混混中的一个,你能坏出
与众不同的水平来吗?假如不能,你趁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算了,免得叫普天下
的姑娘失望。”
冉旭在地上无声地翻滚,终于能说出话来。
“烂货……我、我……以后、要割掉你的奶子……”
“咄!”江雨夜整理着裙衫,做出一脸非常失望的神态,“我还以为你终于可
以说出几句名言绝句来了呢,结果还是没长进。滚你妈的。”啐他一口,扬长而去。
江雨夜现在不去洋子饭店的酒吧了。找那个坚毅男人的欲望如今被怕与他见面
的心情代替。她坏出水平来了吗?没有,她不可能堕落到出类拔萃。连冉旭都只有
这个水平,她又能坏到哪里去:她迷途知返了吗?也不尽然,她依然没找出值得她
为之奋斗的人生目标。她觉得她真的成了一个多余人,左边不是她的朋友,右边也
拒绝将她看成同类。她有什么脸面去见那个高傲的男人?
报复父母吗?一个游戏玩久了,也有厌倦的时候。她这时就体会到一种深深的
厌倦,她为她的躯壳所累,不知拿它怎么办,她不敢捣碎它,她怕痛,怕看见它流
血。也不知该如何珍贵它,让它在这个喧喧嚣嚣的人世上充当一个象模象样的角色。
但有点很明确,她不会再与冉旭之流来往。在与洋子饭店的神秘男人相遇以后,
她有了非常明显的后悔,她竟会把洁白的身躯,第一个送给了冉旭。别的不说,他
每晚上床前洗脚吗?一个星期剪一次手指甲吗?江雨夜是有轻微洁癖的姑娘,让他
进入她身体的时候,怎么就没有闻到他身上的汗臭?!
这种后侮,意味着什么,她说不清楚。
那个神秘的男人却在大脑的屏幕上越益鲜明,挥之不去。在教室里,饭堂中,
床铺上,总要想起那个人男人:他的嘴唇很坚毅,两眼间距较近,看人有一股威慑
震动的力量。他对她的堕落竟然毫不动容。这么说,他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老犯人?
还是研究社会民风的心理学家?或者,他本身是个杀人者,在中越战场上杀人如麻,
心灵已被过多的死人鲜血所封,于是对江雨夜这类人只当是小儿科。要不然,就是
一个血友病患者,他将不久于人世。在长期的挣扎中,思想在一个早上突然越过生
死束缚,进入大彻大悟的佛家境界。人是什么?是轮回世界中的匆匆过客,这也是
人,因为上世修炼得道,积善积德。但今生不再修持,下世就可能做牛做马。更骇
人的是,坠入十八层地狱,遭大锯锯,石臼捣辗,火油烹炸,万劫不复。
他是一个德行高尚的智者?还是一个戏弄人生的魔王?就凭他让人无法捉摸的
法力,他就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一个最危险的男人——或者正相反,一个最伟大的
男人!
江雨夜的心绪在慢慢改变,但自己没有感到这种改变的缓慢发生。
第二天,花冲还在被零乱的睡梦折腾,大楼外面就响起了呼朋唤友的吵闹。跳
到窗前张望,看到是中文系的同学吆三喝四、背着书包敲着饭碗。要去听钱大江教
授主讲的“郁达夫的色情小说”专题课。
这是钱先生上周五就通知了的。
花冲赶紧起床漱洗,这是一堂听名字就很具吸引力的课。
一刻钟后,已坐在环形阶梯教室里。
钱教授开的是选修课,选他课的学生本来不过三十余人,中文系大多数人都说,
钱教授的课没听头,要说最大的不足,就是缺乏理论深度。
可今天,教室爆满,外系的同学也不少。来得最早且占领了最前几排座位的,
清一色都是女生。
虚伪。花冲心里嘲笑,平常你们可是最爱踩踏钱教授。
就盯着钱教授不转眼地看。
这是一位六十四岁的小个子,戴着老式黄腿近视眼镜,两眼在厚如瓶底的玻璃
后放出逼人的锐光。他的腿极短,走路频率很快,速度却慢,显得滑稽。他不上三
十就打成右派,据说,那时候他教小学。有一天,他津津有味地给学生讲课,说:
“‘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这个句子中的‘毛主席’,作为主语;‘毛主席的书
我最爱读’,这时‘毛主席’就成了定语;‘我们热爱毛主席’,这里的‘毛主席’
只能是宾语。”
谁知两个月后反右斗争旬然掀起,六年级的小学生们气愤地向上级反映:“我
们认为毛主席只能作主语,什么‘丙语丁语’的!”于是钱先生被划为右派。
“文化大革命”兴起,老账旧账重新算,他被定为“现反”,坐牢五年。出狱
后在重庆郊县一个果园当工人。劳改中,刻苦读书,写了数十篇哲学和文学论文,
当然都无缘发表。“文革”结束,甄别平反,始被聘为C学院教授,开“现代文学”
选修课。也就在这一年,他结了婚,女人是一个双腿颀长的二十二岁的“工农兵”
大学毕业生。现在,一个儿子已有五岁。
在花冲的印象里,钱教授讲课从不带讲义,背着手就进来,长长短短的小说、
诗歌、散文、甚至理论性文字,山水泻滩一样从嘴里流出,顿儿都不打一个。板书
不敢恭维,一个个蛇一般扭动,奇差,令人惨不忍睹。但讲课极为生动,特别是讲
到有关男女之间的事,声音突然放大,两眼射出灰茫茫的精光。
花冲对他讲的沈从文的《八骏图》很难忘怀,钱教授念到“女像雕塑的凸出来
和凹进去的部份”时,把“凸”和“凹”咬得很响,好象要咬碎一样,弄得下面的
女生都红了脸,垂了头,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和份量。而男生们似笑非笑,努力凭想
象在脑中复原着诱人的形象。
下来后,女生们就有意见,陈多多和张旗就意味深长地说过:
“钱老师上课——给我们一种——格外的感觉。”
不过这些都是老黄历,去冬钱教授课风大变。听众人数骤减。可今天,连平时
没有选修这门课的人都来了,嘿,人心不古哇。
花冲再次扫视几无空隙的教室,在第一排的女生中,竟看见了陈多多和张旗。
咦,你们不是最有意见吗?
这就是女人,象二、八月天上的云,才看它是一匹马,一转眼,却变成了驴。
他有意识地找江雨夜。没有。找低一个年级的方圆,也没有。
这两个女生,怎么不一样,应该归于哪一类?还是昨晚搅得他睡不好觉的问题,
使他胸中迷惘。
钱教授进来,全场肃静。
开课了,钱教授沉沉地,讲郁达夫的《沉沦》、《迟桂花》等篇目。结果,直
至四十五分钟的下课铃振响,什么激动人心的场面也未出现,大大让人失望,所谓
“色情”,老先生简直连提都没提。
钱教授一走,全场哗然,大家都骂上一届的学生无聊,乱传什么消息,害得人
们空欢喜。还有的打趣,这大概是怕老婆的缘故,听说这一年钱老头的如夫人经常
与老头间架,就是嫌他风流有余、含蓄不够。
花冲平静地看着大伙,他感到骂得最凶的,尤其是女生。
好笑!
星期三下午,花冲坐在广播室,带着复杂的心情,等着方圆的到来。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但杂乱无章,不象是一个人。待推门而入,果然是两个:
方圆和另一位年青男子。方圆依然面带永恒的古典微笑,款款地介绍说:
“边冰,我的高中同学,现在在洋子饭店发财。”又面向边冰介绍花冲,“这
是我的站友、上级、大诗人。”
两个男人握手如仪,分宾主而坐。
方圆戴上监听器,忙碌着播音。
洋子饭店花冲听说过,知道那是一家涉外的高档豪华场所。眼前的在“洋子饭
店发财”的小子,头发一个劲儿地向后梳去,打着浓浓的摩斯,油光锃亮。身穿面
料华贵的夹克衫,人刚一坐下,就从裤袋里掏出一包“万宝路”,手轻轻一弹,一
支香烟便滑出半截,伸到花冲面前。
花冲接了。
他本来是不抽烟的,不知为什么就接了。面对这个城市青年,他很自卑,这倒
霉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使说话都有点结结巴巴。他想调动自己的语言思维,以高品
位的谈吐来压倒对方,但几次都失败了。他一下变得拙于言辞。平常可不是这样。
他猜想这是方圆的男朋友,这让他十分难受。
边冰却随和大方,侃侃而谈。从对方的话语中,花冲猜想他是饭店某个部门的
负责人,从后来递上的名片上,也证实了这一点。
“我们的酒吧很吸引人。”边冰优雅地吸一口烟,吐出青淡的尾气,“一是环
境高雅舒适,店堂装潢比较讲究,给人一种异国情调的感觉,硬件都很新潮,桌椅
全是钢塑产品,造型别致,过目不望,再辅之以优美而不是嘈杂的钢琴音乐,使人
觉得就餐是一种高级享受和憩息。因此,我们的场地,说大些。成为招待外商、洽
谈投资的场所。而一点不觉得寒酸,说小些,提供给恋人相聚谈情说爱更是别有情
趣。你们学院就常有人来,我都已认识好几位了。嘿,最有趣味的是一个叫江雨夜
的,经常独来独往,漂亮、清高、骄傲,好些外商当着她的面大叫‘How beautifu
l’!她也不为所动。其他的人还有……”
除江雨夜这个女生花冲知道外,酒吧的其他一切他都陌生,连评点一句的能力
都没有,只能陪着笑脸,听边冰一人畅所欲言。边冰仿佛发现了自己的优势,更是
滔滔不绝左右纵横。
“所以啊,”边冰吹嘘道,“到我们那儿的男女,都是高品位的人,因为首先,
我们那地方品位高啊。”
方圆的音已播完,恰恰听到边冰最后几句话,花冲看到她别转头,似乎胜带娇
嗔地说:
“又吹牛了!你不是要来接触一下高品位的人吗?自己倒先海吹起来了。”
边冰一下满脸通红,刚才的矜持大气顿然消失,变成一个稚气未脱的大孩子,
不好意思地向花冲坦白,说他高中毕业就出外挣钱了,跑遍了南北十余个省,苦没
少吃,罪没少受,然后回到重庆,恰逢洋子饭店开业,受聘当了服务员。凭他反应
机灵和南北淘来的一点肤饯经验,不到一年,就提成了酒吧厅的经理。
“唉,”边冰叹一口气,“我们文化太少了,读书时候,调皮捣蛋,成天逃学
在外鬼混,总以为老师讲的全是些无用的垃圾……哎,这个方圆你最清楚了吧?”
“我当然清楚,”方圆笑吟吟地过来,“喂,你的那位现在怎么样了?”
“别说了别说了,闹着玩的。”
“花冲你不知道,”方圆亲切地转头向他,“他中学时就学会泡女孩了,还是
人家校长的千金呢。”
花冲的心一下释然不少。
边冰的脸红得更厉害:“方圆就晓得揭我的疮疤……是啊,到我们那些地方工
作,确实要几点墨水。我过去喝得太少了,想跟你们镀镀金。”
“你刚才谈的,就是高品位的东西,”花冲说的是实话,他变得大度起来,
“我们也要向你学习。”
“夸夸其谈夸夸其谈,”边冰谦虚道,“千万不要听我那些鬼吹。方圆常常说
起你,还把你写的文章借给我看,好大一本,写得真好。”
花冲非常吃惊,方圆那里哪来“好大一本”他的文章?难道她把他发表的文章
全都剪贴下来了?
他强自镇定,脸面上毫不动容。
“雕虫小技,不值一读。”他客气道,顿一下又补充,“等以后我的大作品出
来再给你看。”话一落音,又觉得补充得很拙劣,象是在自我标榜。
“我一定等着拜读。”边冰微笑着迎合。他很快恢复了那种见过世面的沉稳和
老辣。
接下来,东拉西扯,又谈了些别的。
花冲几次用眼睛询问方圆,想从她口里得到一个使自己宽心的答案。对上星期
方圆的失约,他总是芥蒂于心。
但方圆永远是那种温婉的微笑,大概她早已把那事儿忘了。
是啊,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你自己看得大如泰山,说不定人家觉得轻如鸿毛。
花冲由然而生一种感觉,觉得自己约方圆去看电影,本身就是一个愚蠢的举动。
天近傍晚,他们才离开。
花冲把他们送出门。
脚步声一级一级地响下去,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花冲打了个冷噤,突然
感到格外地空虚。
他无力地回到广播室,眼光随意抛掷,找不到一个聚焦处。
就在这时,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一闪,心跳骤然加快了速度。
他几乎是扑过去的,一把抓起了麦克风旁边的那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
“花冲,那天的失约我很抱歉,原因一下很难说,以后你会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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