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天上班前我先去医院。走在楼梯上时,心里觉得很空虚,没有兰淇他们在身
边,万一结果出乎想象的话,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应付得来。
芬芳的情况很稳定,血压在七、八十左右。我长长地松了口气。芬芳的家人全都
来了,老人的悲伤不言而喻。力东家也来了好几个人,在她的病榻前面支了一张折叠
床,给护理人员休息用的。
我赶去上班,单位的人看我气色不对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犹豫了一会儿,
对他们讲了芬芳的事情。不是说“说破”吗?也许多说说,就能把坏运气“破”掉了。
下班后我直接去医院,见到芬芳的父亲。芬芳以前总是和我提起他,他们父女的
感情非常亲密。他的确如芬芳所说,是个很坚强、识大体的人,他从来没在众人面前
失态过,但我能感觉出他是最悲伤的人。
我跑去看血压计,这是我唯一会看的仪器。血压升到了一百二十左右。我高兴极
了。芬芳父亲也很高兴。不断有人进来,我就先出去了。在外面,看到芬芳大姐和兰
淇,我笑着问她们,你们看见血压上升了吧?芬芳大姐拉着我的手哭了。我问兰淇怎
么了?兰淇叹了口气说,医生宣布脑死亡了。怎么会呢?刚才我在里面看见芬芳好好
的,连血压都上来了——,兰淇又用医生的目光看着我了,我就把嘴闭上了。姚那也来
了。
我们是不是和芬芳的父母谈一谈?从医院出来时,兰淇和姚对我说,这样下去是
没有意义的,每天几千快钱的费用,和打水漂儿是一样的。我说别谈了,至少别现在谈。
我不相信没有希望,她们说的话和我所看到的情景是有分别的。
会不会有奇迹?坐上出租车后我又追问他们。她们说也许会有。
临睡觉前我和阿怀聊天。我说芬芳一直那么努力,如果早知道人生会是这样的,
何必那么拼命呢。阿怀说你不能这么想问题。我也知道我很愚蠢,但没办法不这么想。
什么叫瞬息万变?什么叫旦夕祸福?很多事情只有真正走到眼前才能让人明白。
我问阿怀,为什么芬芳出事时我毫无感觉呢?甚至连芬芳大姐打电话给我时,我
也压根没想过出事的人是芬芳呢?而别人却是有感觉的。阿怀说,这是意外事件。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让阿怀关灯睡觉。
当黑暗来临时,我的悲伤突然变的无法抑制。刚刚过去的两天就象一场噩梦,现
在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使劲儿咬着嘴唇,尽量不发出声音。但阿怀还是感觉到
了,他伸出手朝我的脸上摸了一把,说,想哭就哭吧。
我坐了起来,把头整个埋进被子里,放声痛哭。
我终于知道芬芳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太阳出来以后,希望也又跟着回来了。我约了兰淇一起去医院。
芬芳还是老样子,但并未恶化。
在她的病床前站着一个穿黑大衣的女孩子。神情高傲,眼睛只看着芬芳一个人。
后来一个男人进来找她,她对芬芳父亲说一会儿再来,就离开了。力东跟我说她叫小
蔡。我点点头。以前我接过几次她打给芬芳的电话,她的声音也是傲慢的。
我们从病房里出来,天气变得一天天冷起来了。正是一年之中最让人感觉凄凉的
季节,我和兰淇在路上走。刚才我去找医生了,让他们帮芬芳把骨头接上,那医生觉得
我的要求很可笑,人都这样了,还想着接骨?兰淇对我说。我说你当医生的时候也这
么对待病人吗?她说没有,随即又强调说,道理是一样的,这种治疗毫无意义。我说芬
芳也许真会变成植物人呢,你看现在她的血压一直很稳定。兰淇说,芬芳一直注射着
生压药呢。她的脑干受损伤,但身体还是健康的。可即使事情出现了最好的结果,芬
芳真的变成植物人又怎么样呢?维持一个植物人的费用是很高的。我看着兰淇,我知
道她所说的都是对的,但我还是希望芬芳变成植物人,这个愿望与其说是为了芬芳,还
不如说是为了我自己的感受。
我再去医院的时候,芬芳大姐悄悄告诉我,给医生塞了红包,从今开始给芬芳用好
药了。力东贴切着芬芳的耳边给她唱歌,试图唤醒她。他的乐感非常好,会唱很新的
歌儿,有一些歌在唱之前他会对芬芳说上几名话,比如说,这首歌是你最喜欢听的,或
者是,这首歌我教了你一半,不知道你现在学没学会?他一直唱一直唱,连个招呼也没
和我打。
我和芬芳大姐站在旁边看着他,芬芳大姐对芬芳变成植物人已经很有把握了。她
说她会照顾芬芳的,以前芬芳大姐老是跟她说,离不开大姐,走到哪里都要大姐陪着才
行。芬芳大姐说,你看,芬芳可能自己也意识到她需要我照顾,所以才这么说的。
力东忽然跳了起来,指着芬芳的脸对我们说,你们看看,芬芳是不是流泪了?我们
一下子全都凑过去,朝芬芳的眼睛看。她做完手术后,眼睛一直是半睁半闭。力东这
么一说,我们也都有觉得芬芳的眼睛有那么一点不易觉察的湿润。大家兴奋起来,力
东抓起歌本说,我再接着唱。他说完就又凑近到芬芳的耳边唱了起来。
从出事的那天开始,芬芳的家人就一直在找算命先生算卦。卦是空卦。算命先生
的解释是人不在家。还有一个郊区的女人,据说极有功力的,千辛万苦地把她请了来。
她围着芬芳看了看,说早点儿找她就好了,她说芬芳的魂儿已经走得很远了。芬芳大
姐问有没有办法,那女人说,如果她能动一动,哪怕是手指头脚指头能动一动的话,就
再去接她吧。
我说废话,如果能动就说明芬芳恢复了知觉,有了知觉还用得着她?芬芳大姐说,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只能见佛就拜了。医院催着她去交款。她说前天刚刚交过两万,
当时她还对收款的人嘱咐,说万一钱不够了没来得及通知她,也千万别停药,她很快会
把钱续上来的。我说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呢?她说已经找好亲戚贷款了,就是砸锅
卖铁,我也要把芬芳这条命抢回来。
出门后兰淇说,芬芳大姐的想法儿太幼稚了,按目前的状况,卖了房子也不过能顶
个三五天,砸锅卖铁又有什么用呢?我说这能解决心理问题,所有的努力都不放弃,做
到极限以后,自然就有结论了。
三天以后,我和兰淇本来约好下午去看芬芳,但中午忽然接到她的电话。我的心
一沉,果然兰淇对我说,芬芳大姐刚刚打电话让大家都过去,芬芳要走了。我好半天说
不出话来,兰淇说,芬芳手术时缝的线一直没有愈合,其他的器官也逐渐坏死了,实际
上,她早就走了,拖下去毫无意义。
那天恰好是入冻以来的第一场寒流,天冷得不像话。我们赶到医院时,芬芳还躺
在床上,但已经换好了我们为她买的衣服,身上被一条被子蒙着。曾经我以为那些衣
服白买了,可没想到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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