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做了一辈子的噩梦。
母亲笑意盎然的脸庞眨眼间变得凄然欲绝,流着泪背过身去再不肯见我;又
看见父亲在远处向我招手,我奔跑过去,那条路却没有尽头,梅平牵着林智斜插
出来,父亲头也不回跟着他们走了;远远地看见雨盈和澄映有说有笑地行过来,
我放声大叫,她们却听不见我,也看不见我,就这样从我身边走过;我在白茫茫
的大雾中不知所以,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木鱼声和飘忽的吟唱:到如今回头一觉
真无趣,到如今,回头一觉……你在找什么?忽然之间有人问我,我回过头去,
如风含笑出现,我惊喜交加地扑向他,他却笑着一步一步向后退,如风!我心神
俱裂,他不要我了!他真的不要我了……如风,如风……我在,有人说,如风叹
着气飘了回来,我一把抱紧他又哭又笑,不要逗我玩……再不了……好,不玩了,
他说,抱紧我……如风么?好累……好累……
谁在触摸我的额头?我费力地将沉重的眼皮撑开一线。
“好了,终于醒了。”说话人大大松了一口气。
“梅……姨?”我无力地轻唤,她怎么会坐大我的床——床头挂着输液瓶子,
而左手手背传来针尖扎着的刺痛,这是——医院?
环视围在床边的许多张既忧虑又欢喜的脸孔,虚弱地朝他们扯了扯嘴角,我
乏力地合上双眼,身体仿似被彻底掏空,就像是所有的骨肉和内脏都被剔离,只
剩下一张皮囊,无法提起一点点的力气。
床沿开始下陷,“咔嚓”的关门声响起,尔后有温热的气息在我脸上每一处
徘徊。
“如风……么?”我微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瞳子布满淡淡的血丝,以往的清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挂虑
褪下之后涌起的,他无掩饰的疲倦。
我抬手想碰他的脸,“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个样子?”
他握住我的手吻了又吻,在我身边躺下,极其轻柔地扶高我的头让我枕着他
的手臂,然后他两手交互缠绕环着我的脖子,身体紧贴我的身体将头埋在我的颈
窝,就像一个安全感匮乏的孩子想寻求某种依赖和慰藉。我整个因极端的意外而
愕然到无心复加,这个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集商界之王与情坛之圣于一体的男人,
认识他至今何曾见过他流露出一丁点类似的无力感?
“如风?”我低唤,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唇在我的颈项上蹭来蹭去:“爱我吗?”声音含糊压抑,十分怪异。
突如其来的问题使我呆住,不作声了,爱他吗?这个问题问了自己好久了,
似乎一直都没有很明确的答案,然而是真的没有答案,还是不肯去深究答案,是
知人知世而难自知,还是惯于用自欺欺人的方式保护自己?
“爱不爱我?”他又问,唇瓣用力压迫我的颈子。
我幽幽轻语:“我已算是自私的人了,如风,你比我更自私。”
“爱不爱我?”
我被逼出了情绪:“你真要我死掉才甘心是不是?”
“爱不爱我?”他搂着我轻摇,如同耍赖的小孩非要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爱不爱我?”
心头篷地萌生一份噬骨的悲哀,为自己也说不出的因由,我无声长叹:“是
爱你。”一颗心明确交了出去,就像风筝被扯断了线,再也无法收回。
“再说一遍。”他似是心满意足,停下了所有动作。
“爱着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总之就是爱上你了。”
他动了动,又安静了。
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只觉刚刚凝聚起来的勇气正在一丝一丝流失,舔舔
干涩的唇,我慢声说道:
“如风,放我走,好吗?如你所要的,我爱上你了——我再无法以平常心态
去看待你的不能专一。也许是潜意识害怕你会舍我而去,一直都逃避这个问题,
总以为睁只眼闭只眼就可以相安无事,而到事情真正临头的那一刻,才发觉原来
自己很在意,很在意,我——根本无法承受。我要我的丈夫无论是心是身都完完
整整地只属于我一个人,正如我自己是完完整整地属于他。”
我停下来喘口气,他不哼声,安静的异样。
我叹了口气,继续道:“你硬将我留住毫无意义,惟一的结果就是你会看着
我的健康一天比一天枯萎,而我的灵魂也会一点连着一点死去,我不会不吃饭,
不会不睡觉,也不会以狂轰滥炸的学习或者放肆的夜生活来麻痹自己,更加不会
寻死,但是只要不在你身边一日,我就会憔悴一日,你真要亲眼看着我一天天消
瘦下去乃致形销骨立吗——如风,如风?”
我竖起耳朵,他轻轻的均匀的呼吸声几不可闻,原来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已睡
着,我一番苦心的说词竟是白白说给了空气,怎么就有这样的人——悲伤之余又
是想哭与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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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轻微的刺痛使我从半梦半醒之间转向清醒,护士收起针管和空瓶子,轻
声道歉后走向门口。刚把房门拉开,她却转回头看我,我抬高手示意她让访客进
来。是那位女子。
我指指如风,他的气息仍旧有规律地拂我的颈项,她安静地合上门,我打手
势请她到床前坐下。
“我昏迷了多久?”我放低声音,虽然仍然虚弱,休息之后却感觉精神好多
了。
“两天一夜。”
我苦笑,先是超过二十四小时粒米未进,又在草地上睡熟着了凉,再来一个
二十四小时只扒了半碗米饭,自己罚跪了一个上午,还被如风那样惊吓一番,我
不晕倒才不正常。
“你是——”我面对她的身份很好奇。
“事情说穿了非常简单,我叫童曦,儿童的童,晨曦的曦,是如风母亲最小
的妹妹。”
“雨盈的小姨?!”我低叫,仔细端详她,确和雨盈有五分相像,不禁颇有
感慨:“这世界说小不小,说大却也真够大。”
“朋友托我给连华带了份礼物,所以一下飞机我就直接去了她那儿。但又因
为晚上还有重要的约会,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才挪得出时间去看望大姊,刚巧方澄
映和方澄征都在,雨盈怎么也找你不着,便对我数落你的不是,随手抽出相册翻
给我看你的照片,这一看可不得了,想起你前一天的决定,偏偏苦于和连华联系
不上,当时如风又不在家里,我一时失了方寸,结果——”她歉然地朝我笑。
我也跟着她笑。那天在气苦无望之下我玩心大发,硬缠着连华磨来一套修女
袍过一过瘾,没想到却差点把大家吓个半死。
童曦看了看仍在沉睡中的如风:“你晕倒时连华刚好说出你只是一时淘气,
你没看到他当时的样子,简直就是想大开杀戒,还好不是在古代他会懂得内功,
否则连华的修道院肯定不保。”
我张大嘴巴:“我是不是该庆幸自己晕倒得及时?”否则首当其冲会成为他
发泄怒气的靶子。
她看着我:“如果从他上飞机时算起,我猜他大概有一周没合过眼了。”
我侧侧头,下巴轻擦过他的额际,他酣睡得有如婴儿,并且大半个身子很有
技巧地斜压在我身上,没给我增加多少重量,却把我完全控制在他的肢体下。我
叹了口气,从这个姿态就可以知道,他根本不可能会放我走。
“如风比我长一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一直很好。上周我们还通过电
话,聊起了你,可以说我这次是专程回来看你的,因为我非常好奇,”童曦俏妍
的唇角露出笑意:“到底是什么样的奇女子,竟使得冷家风流浪子那颗博爱兼无
情的心沦陷了,简直可列世界八大奇迹之一。”
沦陷?我不无自嘲地笑笑,就算他真的爱上我都没什么值得欢喜的,只怕终
此一生我都要和别人共用我的丈夫。我的一生肯定不会太长久,记得宋代女词人
朱淑真就是抑郁而终,很快就会轮到我。
童曦还想说些什么,梅平和林智已经推门进来。房门合上的那几秒的空隙,
我看见门外站着一个男人,他抱着双手背墙而立,似在等人,然神色之间却稳若
无波,没有一丝一毫在等待的不耐。很显然童曦也看见他了,因为她的脸色微微
一变。
童曦站起来礼貌地和梅姨打过招呼,又对我道:“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我与他点头道别,我拿如风的项上人头作担保我见过那位男子,可就是想不
起来是在哪见的。童曦拉开门出去,房门被拉上的瞬间那男子给我一个微笑,记
忆乍闪,我恍然醒悟,是他!那个气宇轩昂的男人。
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故事。
“有没有好点?”梅姨放下手中的保温饭盒:“我给你熬了点粥,要不要现
在喝?”
看看身侧的如风,我若起来必定会吵醒他,便对她道:“我一会再喝,谢谢
梅姨。爸——爸呢?”
“他下午有份重要的合约要签,回公司去了。”她笑得极为欣快。林智在她
背后用双手刮脸,我被他羞得面红耳赤。
“你再多睡一会,等醒了记得要把粥喝了,啊?晚上我再给你做几样开胃的
小菜。”她为我捂了捂被子,转身对林智道:“小智,我们别打扰你姐姐了。”
林智搂着她,蹦蹦跳跳地,临到门口还回头朝我挤眉弄眼。才几天不见,他
又长高了。
我不知道所谓的“亲人”是否非要以血缘关系为基准才算得是“亲人”,我
也不在乎,从我回家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是我的亲人,或者时间更在此之前,内
心早已承认和接纳了他们也未定。关于林智身世的秘密,只除非是经由梅姨告诉
他,它会在我的心底尘封直至我老死,而他,永远都会是我父亲的儿子,也永远
都会是我的弟弟。我同样不会公开母亲自杀的真相,她用生命和善良掩盖的事实,
我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去揭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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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迷迷糊糊地睡得极浅,又睡了多久也没有概念,自然而然就醒了。
睁开眼睛就见到如风期盼的双眼,他兴奋莫名的样子让我不解,而还未来得
及动用神智,他已经凑过唇来在我脸上乱吻一气,最后停驻在我的唇上,吻我的
方式似极度饥渴。
就像睡了一觉那么久他才放开我,抚着我的心房给我顺气。然后他扶我起来,
倒出粥坐到我的面前,勺了一匙送到我的嘴边。
看了看他,我顺从地将汤匙噙到嘴里,对于他,任何反抗和不服从到最后都
会是以无效告终,况且,我也想听听他又会如何哄我。
他又连喂了我几口,之后说道:“我也饿了。”
我不说话。
“你喂我,好不好?”他嘟起嘴向我吹气,及肩的发丝从他的俊颜扫过,荡
起黑色的涟漪,动作和精神都引人至极。
我想笑,于是赶忙咬紧下唇。还有些不能接受,到底是那个成熟考究高贵优
雅,淡漠无情,等等等等的男人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有点稚气又有点顽皮的小
孩,还是我大病一场烧坏了脑子才有的错觉?二十九岁的大男人耶,怎么可以表
现出这般模样的孩子气。
我伸去拿他手中的匙子,他却笑着摆头一晃又勺起一匙送入我的嘴中,然后
他双臂一张,夹住我的身子:“喂我。”说完便嘴对嘴史住我,差点没把我噎着。
唉——自从认识他,我最明显的变化莫过于越来越爱叹气。他总有办法撩拨我的
情绪,也总有办法安抚我的情绪,我想我这辈子铁定是栽在他手上的了,就差迟
早而已。
两个人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将满满一盒鱼翅瘦肉粥吃得点滴不剩。他放
下手中的餐具坐回我对面,嘻闹的神色转为沉静,双眸黑如夜星,闪着宝石般幽
亮的清芒。
相视良久,他伸手碰触我的脸庞,那份呵护的小心犹似他在轻抚一件易碎的
白瓷瓶。
“苏惜会买同一班机票尾随我去纽约事前我并不知道,虽然不悦她的这种行
为,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我认为那是她个人的自由,我没那份闲功夫去干涉
她,我甚至都懒得过问。”他的指尖不觉意地沿着我的眉目游走,如同他往常惯
爱的浅画轻描,眼神愈渐缠绵:“长得就像月亮。”
我的心砰砰乱跳,侧头不去看他。
他轻柔地扳回我的脸。
“一下飞机我就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原本四天的行程被我精简成了一
天,因为我不想在纽约多待一秒钟。我也有打电话给你,你不在屋里,打去你家
佣人又说你父亲和太太出去了,而你大概没有注意到你的移动电话没电了。直到
午夜我才有几小时的休息时间,回到酒店我把电话关了,想安安宁宁地泡一个热
水澡。”
剧情很容易往下编,当他舒服惬意地泡在豪华浴缸里时,苏惜风情万种地粉
墨登场,然后——
他的手指滑下我的肩膀和手臂,执起我的双手合在他的掌口。
“我承认我没有拒绝她的挑逗,就在当时,房间里电话响了,我走出去抓起
话筒就吼,那种最直接的反应不是因为我被打断了好事,而是因为——我想要,
我快爆炸了,可明明美色当前我却丝毫提不起兴趣,那一刻我只想要你,前所未
有的想,可该死的你却远在天边,我沮丧而且失控。”
我看着他,有些发傻。他的剧本和我的剧本有些出入?
他淡笑:“就算你的电话不来,到最后我也不会是把她推倒在床,我可以肯
定我将会做的是,把她扔出房外然后打电话直到找着你,接下来便是用言语和你
云雨,直到我的身体得到纾解。够坦白了?”
塌倒的世界开始复苏、重生,我却仍然是只懂得傻傻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从
天而降的福气。
他轻叹了口气。
“如果你对自己、对我稍有点信心,就不会到今天都没有察觉,已经多长时
间了,我一直只要你一个——有时我都觉得自己生涩得就你十年前那个初出社会
的毛头小伙,却偏偏还碰上了一个磨人的小傻瓜。”
他拥我入怀,以手指在我的胸口画了一个心,又在他的掌心画了一个,然后
手掌印上我的胸口,久久没有离开。
几天之后我完全康复出院,如风将我带回我们的小巢,冲好澡后他抱我上床,
覆在我身上看着我笑:“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说话间两泓清眸又掠过我惯
熟的诡异。
身上最细微的那根汗毛都倒竖了起来,脑袋飞快逡巡,最近好像没有做过招
惹了冷大少的蠢事啊?我很小心地:“你——说过什么?”
“记性这么不好?也罢,我给你重复一遍好了。”他眯眯眼笑着:“我说的
是,这一次决不轻饶你。”
“不会吧!”我瞪大眼睛:“春秋和战国时期的旧皇历你都还要翻?”这下
完蛋大吉了。
他对我的仓皇甚为满意,眨眨摄魂的双眼,慢条斯理地道:“居然敢挂我的
电话,居然敢不听我的解释,居然敢说恨我,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一句死给我看,
我在去往机场的路上差点出车祸?更大胆的,你居然还想去追随另外一个男人。”
这么一点小事你都耿耿于怀?“也太小气了吧。
他扣住我的手腕拉高,另一只手在我身上漫游。“我说过了,我有一千一百
种方法用以惩罚女人,尤其是在床上,宝贝,不让你受点苦不消我心头之恨。与
此相对,我也有一千一百种的法子取悦女人,而令你对我上瘾无疑是杜绝你变心
的最好方式。当你迷恋我到你一刻都少不了我时,我就是你的上帝,你会对除我
以外的任何男人都不感兴趣,尤其是某些不解风情的家伙。”
他吻下来:“我发誓我会做到这一点。”
我挣扎了几下,便也放弃了。
如风将我禁锢在房整整三天。第四天清晨,我又被他从甜梦中骚扰到醒。
“如风。”我拿开他不安分的手,轻声道:“再不回学校上课,这学期我会
死定的。”
“再好不过,我正在想什么时候废除你的学业呢。”一不觉意他又抚了下来:
“一天里多则占去你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假装沉思的表情很自然就让我联想到了最有可能的“法子”,我脱口就问:
“你不会让我怀上孩子吧?”
我突然的问话令他明显走了走神。
“这个——”他显得有些慌乱,似乎心里完全无备之下一时不知该怎么措辞。
我笑着推开他:“我没想过这么早就结婚,你不必担心。”
他的手指插进我的发间,以使我受苦的姿势扳高我的头:“我现在就可以扛
你去教堂,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他眼中隐约的怒气和难得一见的严肃让我醒觉自己的浅薄,我轻声道歉,然
而忍不住又道:“可你的反应让人难以理解。”
“敏感的小东西。”他放松手劲,身体开始对我煽情,“我们暂时不会有孩
子。”
“你作了防护措施?”我相当好奇,和他一起那么久,从未见他用过Dalex ,
他也从来没有要求我用药,我的生理一直正常,久而久之都忘了这些事,他采取
了别的方式吗?我对于男人到底有多少种方法可以使女人避免怀孕这方面的知识
相当贫乏……好热。
听到我的问话,他皱眉,很快又笑了:“可以这么说。”翻身压了上来。
“告诉我——先别——”
“心肝宝贝儿,”他抵住我的唇迅速推进:“让我再尝尝你。”语毕捧着我
驰骋。
身体开始冒烟着火,很快就忘记了先前要跟他说些什么。
一周之后我才得以重见天日,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学校,原以为肯定要被训
导主任的唾沫当头洗礼一番,殊不知原来如风早给我请了七天病假。
☆☆☆☆☆☆☆☆☆
日子在不经不觉间流失,圣诞节前夕的Silent Night,我去到冷氏的办公大
厦,约了如风吃午饭然后去给一众亲友买礼物。
接待小姐一看见我马上就行微笑礼:“总裁刚刚出去,他交待下来让你在这
里等他,他很快就会回来。”
道过谢后我信步走出门口,极目望向大厦广场、车水马龙的大马路再到马路
对面的人行道,下意识搜寻那道出类拔萃的熟悉身形。过了好一会都不见他的出
现,我闲着无聊就踱下环形的台阶,一二三四五六七,数完了再拾级而上,七六
五四三二一,回头张望,依然没有他的影踪。他到底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如风——”我拖长了声音转身,他又玩——
不是如风,是那个曾与我谈判崩裂,后来又企图勾引我老公结果未遂的女人
——苏惜。戒备与敌意一下子就窜到脸上来,她又想干什么?
“林小姐。”苏惜对我苦笑:“我知道上次给你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说
话的语气竟是诚恳得很,我这才注意到她面容憔悴,十分容颜而今只剩下三分。
她看着我,凄楚的笑容里慢慢注入一种深重的爱恋,“我煞费苦心也不过是
因为我爱他,就像发了疯似的,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认定他一个,林小姐你能体会
个中心情吗?”
直觉她说的是心里话,好一会儿我才无言地占点头,痴情本无罪。
“可是他认定的……却不是我。”她的声调悲凉。“你可能不知道,他虽然
女友众多却从来都公私分明,他未曾牵着女人的手踏进这里一步,也不曾和谁在
他的办公室里亲热——能进入他办公室的女人原本就没有几个,也从来没有把她
们——包括我——正式介绍给他的朋友……只除了你,所有关于你的一切都是例
外。”她垂着眼睑好久都没有再作声。
我默然,心内对她无不歉疚,我无意夺人所爱,然这个世上我亦是只认定如
风一个。
“林小姐——”她抬头看我,似乎急于想说什么却又十分难以启齿。
我倒过意不去了,开口安慰她:“有什么就说吧,没事的。”
“我——我知道这种要求很过分,可——可是,”她仿若就要哭出来了,然
后像是在瞬间下了决心,她猛然道:“我求你把如风让给我,我求你了!”
我完全不明白她说什么?!
“我——我有了如风的孩子……”泪水从她的眼角滑下:“已经四个月了。”
我望向她的小腹,果真微往外凸,可能是因为她的宽长的裙饰遮掩得好,竟
看不出已是四个月的身孕。无法形容内心的感受,我就好像被扔进了冰窑,从脚
趾尖一直冷到心脏最里头。
“如风——知道吗?”我极力控制声音中的颤抖,我不认为她会胆大到敢在
这种事情上出诡计欺骗他,那么,他有一个孩子?
她凄然摇头:“我一直不也告诉他,怕他——会给我一张支票叫我自己去找
医生。而从纽约回来一直到现在,两个月来我用尽所有的办法都再见不到他一面,
甚至连电话都通不上,他的电话专线的辨音系统一确认出是我的声音立刻就会自
动切断——”
她忽然攫住我的双臂,就如同绝望中的人抓住了惟一的救生草,她哑声哭起:
“林小姐,我求你了!把如风让给我吧!没有他我真的活不下去!你就当作是可
怜可怜我肚里的孩子好吗?如风是他的爸爸呀!”
我被她攥着一步一步向后转,呆若膏像不能反应,她可以对着我哭,求我把
如风让给她,可我呢?我又可以去对谁哭?去求谁把如风让给我?她肚子里那个
未出世的胚胎吗?
“我给你下跪了!”苏惜流着泪拽紧我就要往地上跪,慌乱中我本能地想反
手抓住她不让她跪下去,却见她一个趄趔,“啊”的一声尖叫整个人往台阶下滚
去!
我的双手僵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她滚下最后一级台阶停在一双咖啡色的Gucci
皮鞋前。上帝作证!我根本没有碰到她!我真的真的没有!
苏惜的脸苍白如纸,她用手肘支地勉强撑起上半身,另一只手虚弱地指向我,
对正俯视她的如风说道:“如——风,她——好狠心,我们——我们的孩子——”
血从她的白色呢绒裙底下渗出来,染红了一片。
如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色千变万化。
我一级一级步下台阶。
“你还不送她去医院吗?”我说,声音是事不关已的空洞。
他看我一眼,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我在台阶上缓缓坐下,这一刻终于清
楚记起了苏惜曾对我说过——“我们走着瞧”。
如风的视线飘向我的头顶上方:“嘿,小张!”脚步声响起,一位身穿保全
工作服的年青人出现在面前,如风指指半躺在地的苏惜:“送这位小姐去医院。”
小张应声抱起她,苏惜刹时面无人色,她凄惶地惊叫,“如风!”
他的唇角一弯,一丝绝世的怜悯的微笑跃然脸上。
“你肯定没有打探清楚第一个宣称怀了我骨肉的女人现在去向如何。嗳,虽
然时机不对,不过既然我的下半生已成定局,现在也不妨坦白公开——”他的笑
容越发深:“早在七年前我就已做了绝育手术。”说话一字一顿。
苏惜脸如死灰,如果此刻她的面前有一处悬崖,毋容置疑她会毫不犹豫地跳
下去。最后她结结巴巴地道:“可——可是你有时也——也要求我——我们采取
安——安全措施。”
如风维持着他良好的风度,“那是因为不能让我的家族捕捉到丝毫的风影。
以免引发轩然大波。”
苏惜的双眼布满了死气,她惨淡地瞟向我。既生瑜,何生亮?我呆呆地看着
她,忽然就想起了红楼梦,雪芹先生呕心沥血造就的石头记里面的可人儿没有一
个有好收场。
我不是林黛玉,可以随花归去;我也不可能师习惜春,可以出家为尼;我更
不可能成为宝钗,可以珠胎暗结,那么,我是谁?红楼一梦方觉醒,却依然未能
大彻大悟。
怔怔地望着蹲到面前的这个男人,早在七年前甚至更久以前,他就已有了决
断,女人对他而言是生活必需品,像日常使用的毛巾牙刷随时可换,毫不重要,
为了免除寻欢的种种不便,他随随便便就可以对自己来个一刀了事,只因为他清
楚这一生他不会为了哪个女人而活,永远不会,否则他不会干脆到根本不打算给
她一个孩子。
有人摇着我的肩膀,似乎在说:“你怎么了?”
为了家族声誉和父母安心总之就是为了免掉事关他本人的诸多麻烦,他需要
一个出得厅堂上得床的妻子,他选择了我不过是因为在这一届轮回中,他认为我
是注定与他相属的那一个。却又何苦拿些好听的话哄我。
“你见鬼的怎么了?”
一声狂吼将我震醒,看着他流露出焦惶与困惑的眼瞳,泪水在我脸上无声滑
落。
“我誓必要她一无所有!”他恨声低叱,将一腔怒气全部倾泄给已不在现场
的苏惜,可苏惜有什么错?孤掷一注也只是她爱他的方式,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关
系,她以后照样还可以有孩子。泪水消无声息流得更凶。
“老天!”他钳紧我的双臂,眼内盛满了惊疑和不着边际的恐惧:“你怎么
回事?该死的,给我开口说话!你要什么?!说啊?说出来我全都给你!”
我要什么?好笑不好笑,他居然问我要什么,我抬手碰碰他的脸:“你真可
爱。”缩回来搂着自己:“如风,你本来就是上帝,没有心,没有灵魂,没有感
情,就连身上流着的血都是冷凝的。你不会独独怜惜谁,普天下的女人都是你眷
爱的子民。为什么要下凡来?待在绝世的浮雕群中,作壁画上那一个至高无上的
神祗,受尽世人一代接一代敬仰虔诚的注目,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为什么要下
凡来为患人间?”
我流着泪,笑着,不断地摇着头。
他气急败坏,剧烈摇晃我并且大声咆哮。
“你到底怎么回事?!你要我怎么做?!给你承诺是不是?!如果一些空口
的废话就能使你安心!好!我说!我什么都说!我冷如风今日对天发誓!下半辈
子若再和别的女人有所纠缠,我就亲手阉了自己!这样你满意了没有?!还要不
要我去向全世界宣告我已经对你俯首称臣?!女人他XX的全都是肿瘤!”
我被他摇得脑袋又昏又胀,一口怨气咽不下去,愤愤至极也丢掉了教养。
“你他XX的才是肿瘤!去你他XX的承诺!你现在和阉了有他妈什么两样?!
你这个该被他妈剥皮抽筋的太监!你他XX的去死!”
他在一瞬间停下所有动作,表情极度不思议。
“闹了半天,你就为了这个?”继而不悦地皱眉:“女人不要说脏话,下次
记住了。”
我伸手抹泪,他长叹出声,拿开我的手握着,用他的手给我拭泪。
“我会给你孩子,你想要多少我就可以给你多少。”
“我再也不相信你!”我在他的掌下抽泣,怎么可以这样,真是恨死他了!
“你想要一个兵团都行,我保证,你可以生到你不想再生为止,或者你想要
一胎生它三四个?男孩女孩统统都随你喜欢——只要我们采取特别一点的方式。”
“是。”我冷笑,“特别得就真的像上帝一样。”不必碰圣母玛丽亚都可以
使她圣灵感孕。圣经里就是这样写的,玛丽亚不婚而孕,生下上帝惟一的子嗣耶
酥后还仍然是处女。这头臭猪还真以为他是上帝可以无所不能?说什么一胎生它
三四个男孩女孩随我喜欢,我呸!
“道理异曲同工。我结扎之前已经作好了周密的安排,我召集来一批医学专
家,在我身体机能最佳的状态下从体内取得精子,分离出最优良活跃的部分,用
最安全的保存方法,存放在美国最万无一失的精子银行——傻东西,我怎么可能
会不要自己的孩子?”
哽咽立时被煞住,我瞪圆了眼睛张圆了嘴,他的意思是——只要从我体内取
得卵子,在试管中与他的精子合成,再植入我的子宫,我就可以孕育他的孩子?!
“你——你要我——生育试管婴儿?!”天呀!谁有能力消化这个消息,快
请来帮帮我!
“新——鲜些啊。”这下子他又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不安地试探地在长睫毛
下窥探我:“那时候意气风发,谁会预料老天当真会遣给我‘报应’。”
我不哭,不笑,不动,也不说话,就只拿眼瞪着他。
“如果你嫌麻烦,或者我再接受一次手术,恢复生育能力?”他不情愿地嘟
囔,“我也嫌麻烦。”
我的眼睛睁得更更更大,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做绝育手术之后还可以再做
生育手术!
“潇?”他低唤,磁性的声线微带怯意。
女性的虚荣心刹时得到莫大的满足,我一下子跪倒扑进他怀内,结结实实一
拳击在他的小腹:“总是这个样子!不是先捧我上天之后再踹我下地,就是先一
棒子打死我再把我救活!气死我了!”
他长吁一口气:“不错么,会哭会笑了,不若以前就像一块木头,没有一点
人性。”
不提犹可,一提到“木头”我就火冒三丈,张嘴在他的脖子上狠咬一口。
“说!你是不是对苏惜说过我像块木头?”
“没有啊!哎哟!”
“没有?”我在他颈项上乱咬。
“天啊!才刚夸你有点人性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兽性,哎哟!救命啊!如此
狠毒的女人要对丈夫屈咬成招吗?哎哟!轻点,宝贝,咬轻点我才更有快感,哎
哟!”他夸张地大叫:笑着闪避我的攻击,半蹲半跪将我拥紧在怀。
“你刚才去了哪里?”
“你的婚纱从巴黎运过来了,就在前面街口的尘榭婚纱店,我等不及你所以
先跑去看了。”
“婚纱?”我尖声大叫:“我为什么不知道我即将要披上婚纱?!”
“你现在知道也不迟呀,亲爱的甜心,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们明天有必要去
拜访一下你的嬷嬷?据说她要给我们引见一位神父,不知是因为什么事?”他状
作不解。
“你现在告诉我了——冷如风你头猪!”我实在想不出用别的什么词来骂他。
他订做了婚纱,而且只等婚纱一来就立刻举行婚礼,所有的事情这条狐狸猪都早
有预谋并且已经隐秘地安排妥当,独独存心将我蒙在鼓里,因为他懒得动用他尊
贵的双耳去听我无谓的异议。
谁要这么早结婚?!当初说过个三五年可是给我自己的,他玩够本了老了不
中用了,就要抓我进牢笼陪他,可我才二十一岁半耶,男朋友都还没多交几个呢
就要被他绑死一生一世?他的算盘打得也恁如意。
“女人最麻烦了,今天这个纪念日明天那个纪念日。把相识和结婚塞在同一
天,还是个美好的圣诞节,啊哈,我就不信以后我会忘记,省事多多,宝贝你说
是不是?”他逗我。
“是,你是奸商。”
他大笑:“小狗宝贝,我好像被传染上了狂犬病,也想咬人。”
竟敢影射我是疯狗,“你——猪,唔——”我被他咬住了双唇。
于是乎猪狗咬成一团。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哪是他哪是我了。
……
如风柔情万千地和我分开,下一刻两人不约而同地一侧头,殷承烈正傻呵呵
地双手撑着膝盖弯腰站在我们近身之侧,一张脸就像是悬空的大特写,在那一瞬
间把我和如风吓得一齐跳起来,尔后两人不约而同抬头而望,台阶最高处似训练
有素排列着整齐的一堵泥塑人墙,在接触到如风的目光时轰的作鸟兽散,他的视
线才往回移,殷承烈已经疾抓起地上的行囊飞奔去追那群鸟兽,跑远了才回头大
吼:
“非洲已经没什么好玩的了!我现在就去南美洲丛林里的鳄鱼嘴边报到!老
天好没公理啊!才拍马赶着给他运回了婚纱,反过来却要受这样惨无人道的待遇?
呜呜呜!上司者,非人哉!”
如风拥着我,与我相视而笑。
“我要一束特别特别大的百合。”女儿要出嫁了。
“我买。”他好好先生的样子。
“还要一份特别特别好的礼物。”有一位女人,不是我母亲却始终如同我母
亲。
“我送。”
“还有——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我意犹未尽地偎紧他,只有在他怀内才
真正感觉光明和无所畏惧。
一年一度的圣诞节又到了,时间的循环往复是否正寓意着人生的永无止境,
只有追求。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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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一生O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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