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分道扬镳
也不知是谁,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喊出了“砸烂公检法”这个口号,各种造反
组织马上把矛头对准了各级公安机关。那天,刘海山正在分局看大字报,接到了肖
东昌打来的求救电话,要他快带几个人来,造反派来抢档案了。
派出所的档案可是绝对机密,如果落入坏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刘海山叫他
无论如何要顶住,他这里马上报告宋局长。可搁下电话他才想起,宋健刚已被停职
了。
怎么办?刘海山环顾四周,一时也想不出办法。侦查科现在已经半瘫痪,一半
人搞文化大革命,去抢档案的说不定就有侦查科的人,另一半人有的还坚持工作,
有的也乘机逍遥,眼前只有一个小杨。
没办法!最后,他只好咬咬牙,对小杨说造反派要抢档案,让他马上请示市局,
自己则急急忙忙推出自行车,往老城根派出所现场蹬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越是心急,还越要出岔子。骑到半路,自行车又掉了链子。
刘海山摆弄了一会儿,见一时半会儿也修不好,干脆扔下车子,一路小跑到了派出
所。
往日颇为安静的派出所后院,今天格外嘈杂,一群带着红袖章的年轻人正在档
案室外,跟两个老民警僵持着。这些年轻人有不少曾经被公安机关处理过,现在,
他们认为出气的时候已经到了。他们的目标是档案室里那一排排绿色的铁皮保险柜。
只要拿到了那些放在柜子里的档案,就等于他们控制了这些档案的主人。所以今天
他们志在必得!一个看起来像是头头的人在指挥他们齐声高喊:把钥匙交出来!
负责保管这些档案的两名老民警比造反派更了解这些机密档案的重要性,因此
也就更难对付。没有上级的命令,谁也别想从他们手中拿走钥匙。肖东昌知道这些
造反派比平时打交道的犯罪分子还难缠,因为他们动不动就说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
席的号召来造反的,不能和他们硬顶,只好慢慢与他们周旋。
造反派哪有这个耐心,那个头头煽动道:“革命战友们,看来他们是吃了秤砣
铁了心,要做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殉葬品了!我们怎么办?”
造反派齐声吼道:“坚决砸烂!坚决砸烂!”
正在这时,刘海山匆匆赶来了。肖东昌见只来了他一个人,心里挺失望。从力
量对比上看,派出所寡不敌众,肯定挡不住这些造反派。好汉不吃眼前亏,实在不
行,不如把钥匙给他们算了。况且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是群众运动。造反有理,革
命无罪。弄不好反而要成为革命的对立面。
刘海山瞪了他一眼,心想那你刚才心急火燎地打电话把我找来干什么?文化大
革命主要是革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命,也没说要革这些机密档案的命啊!他挺
身向造反派高声地说:“同志们!造反派战友们!你们听我说!第一,欢迎大家到
我们公安机关来传经送宝。第二,关于这些档案资料,上级有严格规定,需要查询
了解的,请回去开介绍信,按规定办理外调手续,我们保证热情接待大家!”
头头阴笑着说:“宋健刚都靠边了,你算老几?冲!”
造反派在他的煽动下,终于冲进了档案室。两个老民警步步退让,已退到了一
排排墨绿色的档案柜前。
头头声嘶力竭地狂叫道:“刘海山!你到底交不交钥匙吧?在革命群众面前,
你是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干革命,还是和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一块儿进棺材?何
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吧!”
刘海山认准一条理儿,平静地说:“没什么好选择的!没有上级的命令,钥匙
不能给你们!”
头头逼进一步,“要是我们非要不可呢?”
肖东昌有些紧张地看着刘海山。刘海山也顾不上多想,说:“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先把我打死!”
两个老民警激动地挽住刘海山的胳膊,三个人紧紧靠在一起,护着档案柜。毕
竟都是警察,肖东昌犹豫了一下,也默默地跟他们站在了一起,接着,又有几个民
警加入其中,形成了一道人墙。
双方僵持对峙了半天,造反派终于忍耐不住,开始推搡拉扯着刘海山他们。一
时间,档案室里乱成一团。造反派拼命往前冲,刘海山和几个民警紧挽着手臂像防
洪的堤坝一样奋力抵抗。
肖东昌见寡不敌众,硬顶肯定顶不住,就看还能不能说服他们。他舞动着双手,
用喊哑了的嗓子拼命喊道:“同志们!同志们!冷静点!我们都是一个战壕的革命
战友呀!”
造反派可不认他是战友,一个人抡起木棍打去,肖东昌立刻捂着头摇摇晃晃地
倒下了。刘海山愤怒地扑过去夺下木棍,“你们暴力冲击公安机关,太无法无天了!
再不停止,我就要对你们采取行动了!”
大多数人被镇住了,头头嘴硬地说:“别怕他!我们这是革命行动!对反动派
造反有理!中央文革是支持我们的!”
肖东昌满脸是血地爬起来,说:“同志们,你们听我说,我们都是拥护中央文
革、拥护文化大革命的!但是……”
头头打断他,高喊口号:“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众人跟着喊起来,完全
淹没了肖东昌徒劳的解释。
正在这时,值班民警跑来报告他说上面来电话了,说各单位要保护群众的革命
热情,支持群众的革命行动。
肖东昌追问了一句,“那档案的事呢?”
民警摇摇头,“这个……没说。”
头头冷笑道:“还想负隅顽抗?啊?你要是再不下令,我们就对你采取革命行
动!”
肖东昌想了想,既然上面有话,让支持群众的革命行动,那就执行吧。再说,
就是不执行,也顶不住啊,人还是要识时务,就下令让民警把钥匙交出来。
刘海山想阻拦他,肖东昌抬手止住他,“上面说了,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
也要执行!”
老民警掏出钥匙串看了肖东昌一眼,恨恨地把它扔在地上,拂袖而去。
1967年2月,北京市公安局成立了军事管制委员会。肖东昌因为在造反派抢档案
的最后关头反戈一击有功,被吸收为分局军管会的副主任。他本来就喜欢争强好胜,
当上副主任以后,大有鱼人水、鸟人林的感觉。过去还有些看不惯的东西,现在都
变得顺眼起来。
分局过去青灰色的办公大楼,现在像被人扔到红油漆里蘸了一下,从里到外一
片红色,醒目的大标语和语录牌琳琅满目,所有的玻璃窗户上都被贴上了“忠”字
和向日葵图案。肖东昌觉得这种新气象让人振奋。
宋健刚已被隔离审查,他的办公室,就给了肖东昌。肖东昌第一次以主人的身
份走进来,感慨万千。他四下看着,吩咐手下人叫总务科把旧家具都搬走,一件也
不要留。从现在开始,天是无产阶级的天,地是无产阶级的地,什么都得变一变了。
他踌躇满志,决心在文化大革命这场斗争中好好干它一场。一个好汉三个帮,
他非常希望老战友刘海山能和他一样,坚定地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这一边,紧紧团
结在一起,共同把分局的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为此,他特地找刘海山
长谈了一次。
肖东昌过去一直做刘海山的副手,可现在倒过来了,他不希望刘海山产生抵触
情绪。因此,他诚恳地说:“现在我上来了,你下去了,看上去我们的关系变了,
其实,不管领导、还是普通干部,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嘛!这些天来,我也想了很多,
特别是解放这些年来,我们公安工作的成败得失。我看呀,是要好好清算一下十七
年来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在公安系统的流毒。”
要说职务变化了,刘海山能够接受,过去他俩都有过几上几下的经历,但是在
许多问题上,他们已有明显的分歧。在如何估计公安工作的成败得失上,刘海山就
不同意肖东昌的说法。他认为这些年来,公安机关一直是按毛主席确立的专门工作
和群众路线相结合的基本方针去做的,有什么流毒?
肖东昌觉得刘海山真是一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既然一切正确,为什么部里
先是派工作组,现在又军管呢?”
“这不是怕乱嘛!”刘海山觉得这是明摆着的。
肖东昌认为恰恰相反,“不是怕乱,而是乱得不够!”
“乱得还不够?!光天化日之下,都提出‘砸烂公检法’的口号了,还说乱得
还不够,那怎么样才算乱够了呢?”刘海山简直怀疑肖东昌是不是在说胡话。
肖东昌知道刘海山有点一根筋儿,要想说服他,必须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给他
讲透,就缓了缓语气,尽量温和地说:“‘公检法’还是要的!我们砸烂的是旧的
‘公检法’。毛主席不是说了嘛,不破不立,破字当头,2也就在其中了!只有砸烂
一个旧的,才能建立一个新的!”
一提到毛主席,刘海山只好不说话了。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肖东昌又说:
“这些年呀,我一直在基层派出所,分局的情况你比我了解,在群众中你也有威信,
你的工作能力嘛,就更不用说了,大家有目共睹!当然了,人不可能十全十美,你
老兄是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这些就不说了,看人还得看主流嘛!”
刘海山发现自从肖东昌当了副主任,话开始多起来,就说:“老肖,你就别跟
我兜圈子了,痛痛快快的,有什么话直说吧!”
肖东昌笑了,“那好,咱们就刺刀见红吧!刚才我说了,分局机关你比我熟,
希望你能站出来,彻底跟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划清界限,支持协助我开展工作!海山
呀,你我是老战友了,虽说这些年也难免磕磕碰碰,上牙跟下牙还打架呢!所以,
在这个历史转折的紧要关头,希望咱们能再合作一把!”
刘海山这回听明白了,肖东昌是要自己跟他一块儿干,利用文化大革命这个机
会,把分局的大权夺过来。对此,他没什么兴趣。老是这么斗来斗去,累不累啊!
现在这种乱哄哄的局面他已经烦透了,这简直就是大混乱嘛。这么下去,只能越来
越乱,后果不堪设想。但这些话又不好直说,他只好假装对当领导不感兴趣,说:
“老肖,我这个人做惯了具体工作,天生就是个干活儿的料!你别难为我了!”
肖东昌觉得刘海山不识抬举,“你呀,不是我说你,典型的埋头拉车,不抬头
看路!”
“大家都看路,车谁来拉?”
“可要是大方向错了,一切玩完!”
刘海山笑了笑,“我要去值班了,您要没别的指示,我就……”
肖东昌再次苦口婆心地说:“刘海山,你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你不为自己前途
着想,你也该为秀芝和孩子们想想吧!现在是群众运动,什么事情不会发生?你怎
么就这么拧呢?!别忘了,你的屁股还没擦干净呢!”
一听这话刘海山就火了。他知道肖东昌又把解放前情报站被破坏的事和自己连
上了,你他妈不是在威胁我吗!他已经出门又转回来,说:“干净不干净,我早无
所谓了,爱怎么着怎么着吧。不过老肖,我也有几句掏心窝子话,一直想跟你说。
你记着,不管搞什么运动,也不管这运动将来怎么发展,人啊,到了什么时候都得
把心眼儿放正。不然,总有一天他会睡不着觉的!”
肖东昌气得说不出话来,眼睁睁地看着刘海山离去。一阵风吹来,满楼道大字
报飘然作响。
自从周栓宝被援朝带来的这帮红卫兵打伤后,援朝对他周大伯产生了一种负罪
感。他觉得周大伯就是被自己打坏的。反正学校也不上课了,援朝就此脱离了肖文
革他们这些红卫兵,干脆天天在家陪着周大伯。
眼看着儿子红卫兵也不当了,成天和周栓宝泡在一起,赵秀芝心里挺着急。虽
说是邻居,可周栓宝毕竟是有过历史污点的,总得有一点阶级观念吧。在许多问题
上,她和刘海山的想法截然不同。对于目前的形势,她觉得广播里报纸上说得非常
透彻。如果不是毛主席果断地发动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把混入党内的走资
派揪了出来,还不定多少人头落地呢!因此,她对于运动总是亦步亦趋地去紧跟,
惟恐落后半步。
那天看着援朝提着水壶从屋里出来,穿过门洞朝周家走去,赵秀芝马上追了出
去,低声责怪道:“援朝,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呢?你也该懂点事了……”她
用手指指周家,“这个时候,人家谁不是能躲就躲着?”
援朝觉得别人能躲,自己不能躲,否则他这心里过不去。他早就暗暗下了决心,
周大伯的伤一辈子不好,就伺候他一辈子。他没有听母亲的话,还是去了周家。
赵秀芝也不好明说,眼睁睁地看着援朝走进周家,叹了口气,对建设,“你哥
呀,跟你爸一个德行,死拧!”
没想到正好这时刘海山推着自行车进院,听了赵秀芝的话,立即接过话把,
“这有什么不好?”
赵秀芝见是丈夫,有些奇怪,几天没看见人了,今儿怎么这么早回家,也当逍
遥派了?
刘海山把一捆葱递给赵秀芝,告诉妻子自己去看了看宋局长的老伴儿和闺女。
赵秀芝一听又着急了,这么大个人,怎么和儿子一样糊涂,宋健刚现在是黑线
上的人物,这时去看人家老婆孩子,什么意思?真要和文化大革命对着干哪!想想
这丈夫儿子,都那么不听自己话,一生气,把那捆葱扔在地上,回屋去了。
刘海山觉得奇怪,妻子怎么变得越来越陌生,好多想法倒跟肖东昌差不多。这
路线斗争怎么弄家里来了?听说一些地方闹武斗,不少夫妻分属两个派别,结果在
家里动刀子。刘海山过去一直不信,现在看来,也不是不可能。
赵秀芝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丈夫,以免他走得太远。等他进
屋后,她板着脸严肃地对他说:“你不要再随心所欲,自行其是!现在是无产阶级
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发动的,我们都要正确对待!”
刘海山真有点生气了,“可你能保证得了下面执行的没错儿?就说这砸烂‘公
检法’吧,毛主席说过砸烂‘公检法’吗?这毛主席语录哪条哪段也没这话呀!”
赵秀芝也生气了,“你这不是钻牛角尖儿嘛!这么大的事情,要是毛主席不发
话,谁敢动真格的?刘海山,我看你是得好好触及触及灵魂了!不然,你早晚要犯
大错误……”
他们两口子的声音越说越大,传到了邻屋周栓宝的耳朵里。他正坐在床沿上由
援朝给他洗脚,听到动静,不由地撩帘往外望着。叹了口气,在心里想,这两口子
几天见不着一面,一见面又吵,老夫老妻了,治什么气呀!
正在这时,春莲游街回来了,手里还拿了个高帽子和打着红叉的纸牌子。援朝
赶紧迎上去,叫了声“婶子”,顺手接过高帽子扔在一边,春莲赶紧拾起来放好,
“明儿游街还得用呢。”
周栓宝关切地看着妻子问:“今儿挺早的嘛!没游多远?”
春莲累得瘫软下来,“还没多远?都海淀了!幸亏是卡车,要是腿着,我这老
命就报销唆!”
援朝有些气愤地说:“这文化大革命怎么老整人呢?”
周栓宝急得赶紧要去捂他嘴,“援朝,别出去胡说八道!这文化大革命是毛主
席亲自发动的,没错儿!跟你说,打解放到如今,我最服的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
说的,没错儿!”
虽说闹着要砸烂“公检法”,可那些革命群众逮着“现行反革命”还照样扭送
公安机关。那天刘海山就碰到了一起。
来的是七八个戴红袖章的师生,其中一个戴眼镜的拿着一张纸扬了扬,严肃地
对刘海山说:“我们认为,这是一起严重的反革命事件!”
纸上写的是什么呀?刘海山接过纸仔细地察看着,只见纸上画着“打倒”两个
美术字,随手翻过去,另一面却是临摹林彪手书的“林彪”二字。
“这可是我们的副统帅啊!”“眼镜”认真地说。
谁还不知道啊,党的副主席,中央军委副主席,可不就是副统帅么!刘海山看
了看这些革命群众,不知这两个字是谁写的。
“眼镜”看出刘海山的意思,一招手,几个人把一个女人押了上来,散乱的头
发遮住了她的脸庞。“眼镜”代表革命群众对刘海山说:“她公然书写反动标语,
要打倒伟大领袖的最最亲密的战友!无产阶级专政机关必须严肃处理,不然,我们
学校1648名革命师生坚决不答应!”
刘海山心里对“眼镜”这种拉大旗做虎皮的作派很反感,但在嘴上仍很严肃地
说:“既然你们把她送到我们这里来,就说明你们还是相信我们是无产阶级专政机
关,对吧?”
“眼镜”说:“当然了,不信我们就不来了!”
刘海山说:“那你们把她松开吧!到了我们这里,量她也跑不了。”
师生的手松开了,刘海山发现,这个“现行反革命”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姑娘,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莹莹泪光。
刘海山让那些革命群众先回去,并且请他们相信,人民的专政机关不会冤枉一
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听刘海山这么一说,“眼镜”马上说:“您放心,冤枉不了她,我们是人赃俱
获,证据确凿,而且她自己都供认不讳了。不信您立马问,这白纸黑字是不是她写
的?”
姑娘只是一味在一边哀哀地哭。
刘海山拍拍“眼镜”的肩膀,说:“好了好了,我会调查清楚的,革命师生们,
你们可以回学校继续闹革命了!”最后,他还引用了一句流行的毛主席语录,“一
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他客气地把他们送出接待室。没看着刘海山怎么处理这个现行反革命,就这么
走了,师生们都有点意犹未尽。其实刘海山看了那张纸,就知道这起“严重的反革
命事件”的大概了。但是既然人家把人送到公安局来了,还得履行一下手续。
刘海山翻开笔录本,开始讯问姓名、职业。
姑娘说:“我是黎明小学的美术老师,我叫王莎平!我认识您,您是刘建设的
爸爸。”
“哦!”为了避免讯问受影响,对此刘海山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他拿起桌
子上的那张纸,“这是怎么回事?”
王莎平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原来,因为她是教美术的,学校墙报组让她临摹林
副统帅手写体的签名,准备放大后刷在墙上。与此同时,大批判小分队又让她写
“打倒”两个字的美术体。王莎平为了省事,就把它们写一张纸上了,可是还没来
得及刻下来,就被人告发了。说完这些情况,她急切地说:“公安同志,我向毛主
席保证,我不是故意的!”
刘海山又一次仔细看了看那张纸,他相信王莎平确实是无意的。文化大革命开
始以来,有不少人就是因为不慎把毛主席塑像打碎或把毛主席画像弄破,都成了现
行反革命。对此,刘海山一向很不以为然,人家是无意的嘛,为什么非要置人于死
地,没想到今天自己也遇上这么一出。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实事求是,不要因为这
么牵强附会的一个事,害人一辈子,就对她说:“这样吧,你先回家,有事我们再
找你。”
王莎平哽咽了,“……回家?这行吗?他们说我是现行反革命……”
刘海山打断她的话,“定案要有充分的证据!不是谁说了就算的事!好了,没
事了,走吧,以后吸取教训,工作细心谨慎一点儿。”
王莎平噙泪点头,“……那,以后我再也不写美术字了。”
“这倒没必要。我还有事,你先走吧。回去有人问,你就说,叫你听候处理。”
王莎平走到门口,又转身向刘海山深深地鞠了一躬。
刘海山挥挥手,打开抽屉拿出一本红宝书放人衣兜,刚想走又回来,看看王莎
平写的那张纸,又看看周围无人,便细细地把纸撕碎,扔进废纸篓。
但是没过几天,黎明小学革命师生向分局反映,刘海山狗胆包天,竟然把“现
行反革命分子”给放了。肖东昌立即派人追查这个事,但所谓的罪证已经找不到了。
肖东昌气得要命,决定根据刘海山对待革命群众运动的恶劣态度,让他停职审查,
马上回科里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
刘海山被停职后,反倒轻松起来。眼不见,心不烦。不知不觉他也成了逍遥派。
那天他正溜溜达达从菜市场回来,刚走到副食店门口,就看见一辆卡车扬起尘土,
在8号丁家院门口停了下来,几个人正朝院里搬着家具什物。
山花神秘地告诉他,“区里安排的新住户,说是你们公安局的革委会副主任呢!
造反造上来的!”
刘海山有些诧异,“公安局的?姓什么?”
山花没把握地说:“好像……姓削巴?”
刘海山明白了,很可能就是肖东昌。前几天他在分局听人说肖东昌要搬家了,
当时他还说盖房子的都在搞文化大革命,哪有房。没想到他还真搬来了。
肖东昌原来一直带着女儿住派出所后院一间平房,当上分局副主任后,区造反
指挥部就准备给他分房。但是文化大革命,谁也不盖房,只能从牛鬼蛇神那里无偿
夺取。结果,就把丁家的房给征用了。丁维全原来按局长待遇住三间房,非常宽敞。
打成右派后,不知怎么文化局没有把他扫地出门。这回,区里给肖东昌的房子,就
是他家朝南的两间正房。而丁丽父女,则被限令搬到了剩下的那间西屋。
乔占魁又开始胡嘞:“我早就说过了,这8号院的风水不好,甭管谁住,没个好
结果!那老丁风光过吧,又是局长又是作家,有文化的老革命,现在呢?再说当年
那国民党税务官吧……”
乔云标打断他,“爸,你就别胡说了!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人家8号现在不是
又住上红人了吗?公安局长,了得!”
乔占魁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什么局长,人家现在叫南城公安分局革委
会副主任!不过我丑话说头里,他这官儿呀,属兔子尾巴的,长不了!谁住8号谁倒
霉!人呀,你再狠也狠不过命去!”
现在什么时候?还这么胡说八道。乔云标真急了,“老爷子哎,您活腻味了,
我可还没活够呢!您就给我打住吧!我求您了!”
乔占魁越发起劲儿了,“我可不是睁眼说瞎话!你们看那王八驮碑,几朝几代
了,它就得驮着!它就这命!嘿,改不了的!”
话是那么说,可当他看见肖东昌正朝他走过来时,他马上住了口,而且满脸堆
起笑来。他就这德行,两面三刀!
肖东昌倒是显得非常平易近人,笑着跟大家打招呼,说往后咱们就是街坊了!
大家得多照应呀。
乔占魁赶紧说:“哪儿话,咱们还得托您的福呢!”
肖东昌感慨地四下看着,心里想,20年了,没想到还住到耳垂胡同来了。
他搬来以后,找刘海山更方便了。分局马上要成立革委会了,他思来想去,觉
得打仗还是父子兵。不管怎么说,自己和刘海山也是20多年的老战友,说深说浅都
无所谓。况且刘海山还是有他的人望,借来为我所用,有何不可?
这天晚上,刘海山正在灯下看书,窗外响起肖东昌的声音,“老刘!睡了吗?
我肖东昌啊!”
刘海山和赵秀芝对视一下,这么晚了,不知他来干什么。赵秀芝和孩子们已经
躺下,刘海山只好把他迎到院子里。
肖东昌向刘海山透露了点内部消息。分局军管会经过大量内查外调,确定宋健
刚是市局叛徒、特务集团的马前卒,军管会要求革命群众大胆揭露,无情批判。由
于刘海山和宋健刚长期的领导和被领导关系,肖东昌和军代表商量了一下,决定安
排刘海山在宋健刚的批判大会上作重点发言。肖东昌就是来说这个事的。他向刘海
山透露:军代表正考虑把他吸收到分局新的核心小组里去。
刘海山明白这是一种交换,他要是不发言,这核心小组就不可能有他。这倒还
能接受,可问题是刘海山觉得那些所谓的调查材料,缺少事实依据,完全是捕风捉
影。作为自己的老领导,刘海山很了解,肖东昌也很了解,怎么能于这种昧良心的
事呢。
肖东昌对良心的见解颇妙,“这良心也是有阶级性的。海山,打倒宋健刚是势
在必然的,你保不住他,我也救不了他。这是革命形势的需要!因此你说不说对宋
健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你可以借此机会表明自己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
为什么放过这个机会呢?”
屋里的赵秀芝虽然已经躺下,他们说的话却一字不拉地进入了她的耳朵。她越
听越觉得肖东昌的话有道理,可刘海山却一声不吭。她心里着急啊。可外面刘海山
仍坐在那里吧嗒吧嗒抽着烟斗,就是不吭声。他在想,照肖东昌的说法,既然宋健
刚要倒了,大家不妨都踩着他往上爬,这天地人间还有没有是非?还有没有信义?
你怎么干我管不着,可我怎么表态你也别操心。就这样,坐到肖东昌打哈欠回家睡
觉,他也没答应要发言。
开会那天,主席台上拉了一条横幅:南城分局揭批大会。
礼堂里黑压压地坐了一片人,科与科,股与股的队伍间利用开会前夕正在赛歌。
歌声此起彼伏: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
“……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
会议快开始了,本来已经就坐在主席台上的肖东昌特意走下来,找到刘海山,
再次提醒他别忘了上台发言。
刘海山没吭声。这时正好两名武装民警押着曾经为保护档案挺身而出的老民警,
走上主席台。
肖东昌指指他们,说:“革命群众的耐心可是有限的,你老神着干什么呀!看,
这就是保皇派的下场!”
刘海山对肖东昌出卖同志的行径极为反感,不再理他。
肖东昌扔下一句“你自己决定吧”,就拂袖而去,重上主席台。
大会开始了,喇叭里已经传出了宣布开会的声音,全场几百条嗓子开始共同朗
读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现在思想战线上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要开展对于修正
主义的批判……”
毛主席语录念完以后,宋健刚被押上主席台,肖东昌开始作报告。他列举了许
多造反受阻的事例后说:“……所以,这一系列事件不是孤立的,它说明了一个事
实,那就是我们分局的各级领导权目前还没有完完全全地掌握在无产阶级革命派手
中……”
一个同事匆匆来到刘海山身边,在他耳边说赵秀芝来了。刘海山诧异地抬头看
了看,起身匆匆离开会场来到外面。赵秀芝是肖东昌派车把她专门从市局接来的,
为的是在最后关头再做做刘海山的工作。
因此,一见了刘海山,赵秀芝就说:“我说老刘,你就别再拧了,好不好?你
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呀!”
“那我也不能胡说八道呀!别忘了,我们是党员!”
“刘少奇还是主席呢,还不照样……老刘,群众运动难免过激嘛!老宋要是换
在你的处境,他也会这么做的。人呀,还是要识时务!”
“这不叫识时务,这是昧良心!”
赵秀芝真是急了,“那为了我和孩子,你就昧一回好了!社会都乱成这样了,
你还讲什么良心!一直没跟你说,单位里也在贴我的大字报,真要是给我们上纲上
线,一棍子打倒,孩子们怎么办?”
赵秀芝搬出了孩子,刘海山不说话了。是啊,自己要是被打倒,孩子不就成了
黑五类?
一个民警跑来提醒他,下一个轮到他发言了。
赵秀芝也催促他,“你就别犹豫了,不就是一咬牙一跺脚的事吗!”
刘海山痛苦地说:“这是一咬牙一跺脚的事吗?”
赵秀芝又急又气,几乎哭出来,“刘海山,你怎么这么不听劝呢?那好,你不
去我去!我代表你表态!”说着就走。
刘海山低吼了一声,“你敢!”
赵秀芝停了一下,想想又继续走去。
刘海山喊起来,“赵秀芝,你要是敢上台去,你就不是我老婆!”
赵秀芝缓缓回头,歙动着嘴唇,眼中泪光盈盈,但最终还是转身上了台,表示
要和宋健刚坚决划清界线。
刘海山觉得妻子在南城分局全体同事面前丢了自己的人。回到会场,他把脑袋
紧紧地夹在膝盖之中,再也没抬起来。
赵秀芝上台发言,只代表她自己。况且她是市局的人,没有什么杀伤力。因此,
肖东昌和军代表老魏对刘海山很不满意,给你脸你不要脸,当然没把他结合进核心
小组。他刘海山倒不因为自己坐了冷板凳而苦恼,反而乐得逍遥。秀芝你愿意积极
就让你积极,我干脆把家务全包了。
1968年4月3日那天傍晚,刘海山下班后正推着自行车在菜市场问着价,挑着蔬
菜,不时还认真地讨价还价。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整个菜市场都微微
颤动起来。
所有人都朝传来爆炸声的方向张望。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使刘海山像听到紧急
召唤一样,立即跳上自行车,朝出事方向猛蹬。
刘海山急急骑来,不时有骑车的从他对面飞快地驶来,嘴里还不停地喊着,
“快跑吧,西单商场爆炸了!”
刘海山脚下的轮子蹬得更快了。
不远处的屋顶后,可以见到浓黑的烟柱正在升起。刘海山奋力骑着,一辆警用
摩托超过他,接着又是一辆,远远近近地警笛声、救护车铃声响成一片。
在冒着浓烟的爆炸现场,一片混乱。消防队员、公安人员。医护人员、解放军
战士来往穿梭奔跑着。骑车赶到现场的刘海山穿过浓烟看见有几个熟识的民警在忙
碌,马上过去问他们怎么回事儿。
他们也只知道是爆炸,具体情况也不大清楚。刘海山转身看见市局负责刑侦的
一个老处长也来了,主动向他请战。这个老处长也认识刘海山,就让他把各分局自
发赶来帮忙的一些人组织起来,带到东边食品部。主要任务是清理地面,看看还有
没有受伤的顾客,保护好国家财产,防止有人哄抢。刘海山二话没说,立即跑前跑
后,忙活起来。
一会儿,刑事技术人员也赶到了现场,开始一点一点地查找爆炸物残片。一阵
忙乱之后,现场的混乱局面得到了控制,老处长对刘海山说:“老刘,抓了你的公
差。回去休息吧,差不多了,剩下的事只能让技术科去干了。”
刘海山拍拍身上的尘土,“没事!这不碰上了吗!到什么时候咱也是个警察,
咱不来谁来?”
正说着,一辆北京吉普驶入现场,猛一刹车,下来几位军人,表情严肃四下看
着。
刘海山和几个一块儿帮忙的人准备穿越武装民警组成的警戒线,回家休息,却
被一个穿着军装的人拦住了。
一个执勤民警忙介绍:“王代表,这是南城分局的刘科长,这几位也都是各分
局赶来支援我们的!”
王代表根本不听他的解释,冷冷地说:“谁批准你们到现场来的?”
刘海山摇摇头,“我自己啊!这么大的突发事件,怕一时警力不够,我们来帮
帮忙!”
王代表面无表情地说:“那你们不能走!一个都不能走!”
刘海山他们不解地问:“为什么?”
王代表说:“除了市局军管会统一通知赶来的同志,其他人员一律要经过审查,
才能离开现场!”
刘海山愤愤地说:“简直是莫名其妙!”
老处长在远处见到刘海山他们遇到了麻烦,马上过来把刘海山他们带到一边的
审查组,给这些自发来帮忙的各分局同志做了证明。临分手时,他低声对刘海山说:
“这家伙是市局负责刑侦这摊子的军代表,什么也不懂,还非要冒充内行瞎指挥。”
刘海山忍不住回头看了这个工代表一眼,王代表怀疑的眼光也在注视着他们。
王代表他们为了破案,下令所有18岁以上的成年人都要到所在的派出所报到,
汇报自己那天在哪里,有谁证明。
第二天晚上,乔占魁正在胡同口神侃:“你们猜怎么着?就听见‘轰’的一声,
西单商场就没了!那死的人呀,海了去了!”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就好像当时他
也在场。
正说着,胡同里就来了一群民警和工人民兵。他们根据军代表的指示,按着手
电,挨家挨户敲着门,要把那些他们认为需要掌握那天行踪的人,统统带到派出所
去审查。
乔占魁还在兴头上呢,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带走了。
周栓宝听到动静,推门出来,两个工人民兵笑了,“嗬,一对儿旧社会的残渣
余孽啊!什么也甭说了,上派出所报到去!”
周栓宝说:“那总得让我穿件衣服吧?”
民兵一挥手,“把你老婆也带上!”
另一个民兵正在敲8号丁家的门,领队民警赶紧过来说:“别敲了!这是分局革
委会肖主任的家!”民兵吐吐舌头正要溜,可是晚了,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丁丽,她沉默而敌视地望着门口的人们。
民兵赔笑着,“你是肖主任的女儿吧?实在对不起,我们敲错了,我们还以为
这儿还是那个老右派家呢!”
这时肖文革听见动静也披衣出了房门,听见门口的对话,不觉站住了。
丁丽知道对方误会了,但她也不说明,只是冷冷地说:“那我现在可以关门了
吗?”
领队民警说:“当然可以,当然可以!”门嘭地关上了,领队民警倒有些疑惑,
“哎,怎么有点不像呀!老肖的女儿我见过呀!”
民兵拽着就走,“嘿,女大十八变嘛!走吧!”
丁丽在院里往她和父亲住的西屋走,一抬头迎面碰上了肖文革。
肖文革冷笑着说:“好啊,丁丽,你敢冒充我!”
丁丽反问道:“我冒充?我说自己是肖东昌的女儿了吗?”
“还说没有?我都亲耳听见了!”
丁丽把对肖家占了自己家的不满全部发泄了出来,歇斯底里地说:“那你去揭
发我好了!我怕什么?你去揭发吧!干脆把我也抓走好了!”
肖文革反倒觉得有些理亏,默默地看了一眼丁丽,一言不发地掉头离去。
丁丽不依不饶地追着肖文革说:“你去揭发呀!我求求你了,别让我这么窝窝
囊囊地活着!我受够了!”
肖文革有点害怕了,“……丁丽,我有这么坏吗?你们就这么恨我?”
丁丽咬牙切齿地说:“对,我恨你!我恨所有的人!”
夜色中的派出所,灯火明亮,彻夜不熄。一队队“坏分子”在民警和工人民兵
的押送下,络绎不绝地来到派出所,接受审查。光是耳垂胡同,就有周栓宝夫妇和
乔占魁父子。丁维全因为女儿这么一闹,倒没人再去找他麻烦了。“坏分子”们陆
续到达,一时间,派出所人满为患。院子里蹲满了老老少少,几个工人民兵负责看
守着他们。
几个民警坐在办公室里,一个问一个记。那阵势不像是在办案,倒像医院里挂
号看病。周栓宝忍不住低声嘟囔。这么大拨儿轰,真的罪犯早跑了。春莲赶快用胳
膊肘碰了他一下,提醒他把嘴闭上。
就这样,经过一夜的折腾,总算把所有“坏分子”那天的行踪搞清楚了。这时,
已是次日凌晨。在淡淡的晨光里,狼狈不堪的人们鱼贯地走出派出所院门。
乔占魁捅捅周栓宝,“爷们儿,山花在家炸油饼呢,上我那儿去补补去?”
周栓宝白了他一眼,“你倒真有心思,还炸油饼……一个月才几两油啊你这么
折腾,是不是又逼着山花拿店里东西了?”
乔占魁赌咒发誓地说:“哪能呢!放心吧,油是老家捎来的,棉花籽油,味儿
差点儿,可好歹是油水啊,我还跟您说,这人到什么时候也不能亏着自己,夜里审
我,我早晨吃油饼。白天审我,我回家就让山花肉了炸酱,过水面,肚子里没点油
水,顶不住呀!”
大伙儿都乐了。
一个民警追出门来,“笑什么笑?都没事人啦?给我听着,在案子没破之前,
你们每个人都是嫌疑对象,都老老实实给我在家呆着,不准乱说乱动出门乱窜,听
明白了没有?”
众人像小学生背课文那样参差不齐地说:“听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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