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满目青山
建设知道乔伟他们的律师事务所也介入了范宜轩杀子一案后,立即加快了复查
进度。公安局总不能让人家律师在法庭上把这个案子全部推翻吧。除了仔细研读案
卷,建设还和女预审员小梁把范宜轩提出来讯问了好几次,终于打动了老头,把真
实情况跟他们说了。
当时范建国喝得烂醉,进门就辱骂父母,威逼钱财,范宜轩骂他,他便拔出刀
子对父亲下毒手,范的老伴儿上前阻止,被范建国扎伤。范宜轩见老伴儿受伤,儿
子继续行凶,才奋起自卫。他当时也没想致范建国于死地,可实在太气愤了,所以
不小心把儿子掐死了。他觉得儿子对父母动刀这件事是奇耻大辱,再加上儿子已死,
万念俱灰,所以便把一切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只求一死。
建设立即跑去跟父亲报告这个重大进展。刘海山听说儿子复查有了结果,也很
高兴,但他丝毫没有流露出来,而是说:“光有口供哪行哪?原先赵丰他们不也有
口供吗?必须还得有其他过硬的证据!没有证据,难以服众。你懂吗?”
建设点点头,他由衷地感谢父亲的提醒和指点。
经过再次补充调查,建设终于找到了有说服力的证据。刘海山召集了刑警队、
法制办等部门负责人,在一起听建设和小梁的汇报。
建设先简要地介绍自己和小梁复查这个案子的经过,然后把范宜轩后来交代的
事实真相做了说明,最后说:“经过我们复查,可以断定,范宜轩是在他们老俩口
的生命受到威胁时,出于正当防卫而误杀儿子的,老太太挨的那一刀,就是儿子所
为。范宜轩出身书香门第,受得是旧式教育,有这么个儿子是他莫大的耻辱,所以
他宁可把罪行揽到自己身上,也不愿让儿子弑母的家丑外扬。”
刑警队长赵丰觉得范宜轩的口供不足为信,范宜轩肯定是见建设他们重新复查
这个案子,才顺杆儿爬,以求减轻罪责。
针对赵丰的反洁,小梁拿出几份法医鉴定证明,一份证明范建国血液内的酒精
含量已超过丧失自我控制能力的程度,另一份鉴定证明,范建国颈部的掐痕不足以
致死。
徐主任拿过来看了看,问:“那他怎么死了?”
小梁又拿出一份尸检报告,法医证明,范建国的咽喉部位有多处息肉,而此类
息肉是应该及时手术的,否则会在睡眠中造成窒息死亡。
建设补充说:“范建国去找父母索要钱财正是为了手术,此前他已在同仁医院
做了手术预约。这是同仁医院的证明和预约登记单的复印件。这就基本说明,为什
么本不足以致死的掐痕,导致了范建国的死亡。”
徐主任不由连连点头。
小梁又取出一把刀,“这就是现场发现的凶器,有三个人可以证明此刀是范建
国的。刀把上有半个大拇指指纹,与范建国右手大拇指吻合。这是鉴定书。”
刘海山感到奇怪,怎么刑警队没做技术鉴定?他沉着脸问赵丰,赵丰说:“做
了,但是……”
刘海山立即火了,“但是没做出来!这种马马虎虎的粗糙作风都是你这个队长
带出来的!”
徐主任赶紧打圆场,“好啊,这个案子总算可以结案了!建设、小梁,你们辛
苦了!刘局,老子英雄儿好汉,建设是个好苗子。”
听了这话,刘海山并不高兴,“老子不是英雄,儿子也不是好汉,于咱们这行
要是光想着自己是英雄、是好汉,那就什么也干不成!得上对得起党和国家,下对
得起人民群众!赵丰,这件事你必须深刻检查!”
散会以后,赵丰怒气冲冲地回到队里,当着很多人的面破口大骂:“刘建设,
你也算在刑警队干过的,好歹我也算你师傅。背地里弄了那么多材料,为什么事先
不跟我通个气。有这么给人穿小鞋的吗?你不就是为了表现你自己吗?大学生!有
学问!有思想!还有个好爸爸!你要表现自己我不反对,可也不能把别人踩在脚下
啊!”
这话传到了建设耳朵里,建设就不干了。这案子有疑点我早就跟你讲了,可你
就是听不进去!这怨谁呀?现在却胡说什么爸爸儿子的。他怒气冲冲地推开局长办
公室的门,“刘局长,我请求调动,这个分局,我不呆了!”说罢,不等刘海山说
话,就气哼哼地摔门走了。
刘海山勃然大怒,“你混账!”
下班以后,他特意坐车回到了耳垂胡同。他要找儿子好好说道说道。这哪像我
的儿子?听到几句不入耳的话,就要撂挑子。这以后还干不干事?他阴沉着脸下了
车,乔占魁跟他打招呼他都没听见。
你小子当警察才几年啊,老子要是这样脆弱,早就玩完了!他心里还在想着这
个事,板着脸进了院子。
铁蛋看见爷爷,立即迎了上去,“爷爷!您回来啦!”
平时刘海山最喜欢这个孙子,今天却只敷衍地拍拍了铁蛋的头,“你二叔呢?”
铁蛋冲建设他们那间小屋一扬脖,“刚回来。”
刘海山回耳垂胡同的时候,建设正端坐在桌前,准备吃晚饭。宋青团建设复查
办结了范宜轩一案,搞清了事实真相,等于从刀口下救了一条人命,特意下厨房炒
了几个下酒菜,还开了瓶葡萄酒,以示慰劳。
建设看看小桌上的酒菜,又看看坐在对面的妻子,开玩笑说:“怎么啦,有说
道吗!”
宋青斟着酒,“案子不是结了吗!证明你是正确的!来,我先敬你一杯!”她
笑着举起杯。
建设也端起杯子,“知夫莫若妻,谢谢!”
宋青紧着一句,“少贫!你以为这酒是白喝的呀?吃完饭给老爷子赔礼道歉去!”
她也听说了建设为这事和老爷子闹别扭的事,所以今天这顿酒,是一箭双雕。
建设也挺犟,一听这个,马上放下杯子,“噢,合着你是为了这个。我不去!
我没错!”
这话正好让走到门口的刘海山听见,他推门进来,“你没错?你敢说你没错?
都跑到办公室来给我撂挑子了,还说自个儿没错?”
宋青忙站起来,“爸,您来啦!建设还说一会儿看您去呢……”
刘海山一抬手,“你少给他打马虎眼!建设,我明确告诉你,想调走,门儿都
没有!我刘海山当一天局长,你小子就别想打退堂鼓!”
周栓宝和春莲闻声赶过来了,“唉呀,海山,难得回来,一回来又跟孩子嚷嚷!
走,咱哥俩儿喝几杯去!春莲,炒几个菜去!”春莲应声而去,刘海山也被拉走了。
刘海山刚走,乔伟进来了,“干嘛呢,建设,脸拉那么长,没人欠你钱吧!”
建设不耐烦地说:“你就知道钱!”
乔伟一笑,问建设范宜轩的案子是不是他复查的。
建设反问他怎么回事。原来,范宜轩的邻居今儿又集体到乔伟那儿去了,还说
要到市委上访,为老头儿伸张正义呢。被乔伟好说歹说给劝住了。乔伟知道这个案
子公安局正在复查,很快就会纠正过来。就对他们说,要是过几天还没结果,他一
定为他们去讨公道,总算把他们劝走了。
建设心里一动,这乔伟还算干点事,但嘴上依然淡淡地说:“这跟我有什么关
系?”
乔伟,“当然有关系了!公安局要不是在复查这个案子,那我们就法庭上见了!
实际上咱们都在为维护法律的尊严而工作。你说对不对?”
建设愣愣地看着乔伟,突然给了他一拳,笑了,“成!你小子做我妹夫够格了,
我投你赞成票!”
丁丽终于要出国了。她把最后一件衣服放进旅行箱,然后盖上箱盖,断断续续
地叮嘱着,“铁蛋夜里老咳嗽,有空领着他去看看医生……冬天放暖气前把管子接
头修一下,去年就老漏水……自己胃不好,吃饭注意点儿,别老是凑合……”
她每说一句,援朝就闷闷地“嗯”一声,最后终于忍不住,“行了,你就放心
走吧。”丁丽从桌上拿起一个镜框,里面是丁丽父母的合影。她伤感地看着,喃喃
地说:“那年,我妈妈出事以前,也这么唠唠叨叨着,可那时我太小,根本不明白
那是什么意思,现在懂了,已经没有意义了……”
援朝赶紧把她的话打断,“哎,这可不对啊!你妈是临终嘱托,你这是出国!”
丁丽心想这生离死别,都差不多。什么时候回来还真不好说,但她嘴上却说:
“我先出去看看,以后有条件的话,你和铁蛋也跟着过来……”
援朝很干脆地说:“铁蛋不去!他中国话还没讲利索呢!我,美国有中文版的
小人书给我看么?”
丁丽白了他一眼,“援朝,你说话别带刺儿好不好?我都要走了!”
援朝还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是啊,要走了。打打闹闹这么多年,也到头了。
别看援朝蔫,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丁丽这么一走,他们的婚姻就算彻底玩完了。
丁丽最后来到父亲那里。丁维全心情十分复杂。多少年来,父女俩相依为命,
虽说出嫁了,可还是在眼皮底下。但是现在这一去美国,就说不定啥时才能见面了。
可是在国内和援朝就这么捱着,也不是个事。唉,这人生一世,图个啥呀!
想到这里,丁维全苦笑一下,“放心走吧,有你妈陪着我呢!”他转脸望去,
丁妻的遗像在微笑着。
分手的时刻终于到了。丁丽和丁维全一块儿走出家门,铁蛋一直紧紧地依偎在
她身边,援朝提着箱子默默地跟着,走向停在胡同口的一辆出租车。
耳垂胡同的街坊们几乎全出来了,春莲更是不住地抹着眼泪,周栓宝直埋怨她,
“抹什么眼泪嘛,人家这是出国,是好事!多少人做梦都出国呢!”
春莲点点头。她知道是好事,可一想到这千山万水的,心里就不是个味儿。
丁丽回眸看着大家,想说什么又没说,一头钻进了车里。丁维全拱手让大家回
去,由他和援朝代表大家去送丁丽。
出租车开动了,驶出了耳垂胡同。乔占魁在石碑旁说:“得!我说咱耳垂胡同
出息人吧,瞧人丁丽,美国了!”
虽说在家成天拌嘴,可送走了丁丽,援朝还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丁丽走后,
他经常用酒精麻醉自己,打发时光。一天晚上,他提着酒瓶没精打采地走着。也不
知想起了什么闹心事,他猛地把酒瓶砸在地上,玻璃碴子四溅。最后,他不知不觉
地来到了肖婷婷开的那家歌舞厅。
歌舞厅里响着充斥耳鼓的喧嚣野性的音乐,闪烁的光影中许多人正跳着迪斯科,
援朝晃晃悠悠走进来,眯眼打量着陌生的世界。
人们在忘情地跳着,援朝穿过人群走向吧台。
服务生问他要点什么。援朝说找你们老板。
服务生怀疑地打量着他,“请问先生贵姓?哪个单位的?”
援朝一拍柜台,“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叫你找就找去!”他发现左右的客人都
在侧目而视,便打着招呼,“对,对不起……今儿高兴,多喝了几口!”
一老外踏着节奏扭过来了,伸手邀请援朝,不少人在边上起哄,援朝身不由己
地被卷入人群。
服务生把肖婷婷从里面叫了出来。肖婷婷一看,并没有人啊。
服务生扭头四处看看,朝人群中一指,“喏,在那儿!”肖婷婷顺着看去,援
朝正在人群中傻呵呵地乱扭着。
原来是你,肖婷婷笑了。她让服务生别去打搅援朝,让他随便玩吧。
曲终人散,空荡荡的大厅里,最后一盏灯也灭了,只有吧台里还亮着灯。援朝
玩累了,一直伏在吧台上。经过一阵发泄,援朝似乎清醒了很多,抬起头来对肖婷
婷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可笑?”
肖婷婷摇摇头,她倒觉得援朝这样更可爱些,至少是更真实些。她说:“援朝,
说老实话,你要不是醉成这样,大概是不会主动到我这儿来吧?”
援朝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跟丁丽在一起的时候,我老是自卑,老
是抬不起头来,老是觉得欠她什么?可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轻松一些。”
肖婷婷挺感动,“援朝,谢谢你!有你这句话,这辈子我就知足了!”
援朝也冲动地抓住她的手,“婷婷!”
肖婷婷热辣辣的目光迎了上去,两人久久凝视着,墓地,援朝一把把肖婷婷揽
过来紧紧抱住,喃喃地说:“婷婷,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肖婷婷以为出什么事了,一问才知道是丁丽出国了,顿时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
噢,她不在了,你就来找我,充其量我也就是丁丽的替代品。她一把推开援朝,
“滚开!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援朝痛苦地转过身去,说:“你也讨厌我了?我知道,我是个窝囊废!是个人
嫌狗不待见的窝囊废!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个多余的废物!”他狠狠地用头撞着吧
台。
见他近乎疯狂的样子,肖婷婷又心痛起来。她一把抱住他,哭出来,“你这个
冤家!我怎么就恨不起来你呢?!……”
两人的激情一下子迸发出来。他们紧紧地拥抱着,急切地互相寻找着对方的嘴
唇。
转眼到了1990年,北京到处是迎亚运的气氛,连立交桥栏杆上都悬挂着迎接亚
运会的大幅标语。一辆桑塔纳轿车在车流中行驶着,刘海山坐在车内,焦急地看表,
让司机小马开快点儿。
今天下午,市局政治部要到分局来宣布他离职休养的决定。作为当事人,他本
应出席。可是一大早,辖区内的几个体育场馆就来了电话,说安全检查方面有些问
题。刘海山看其他几个副局长忙得不可开交,就说反正我也要退了,让我站好最后
一班岗吧。谁知这一去就是大半天,等一切完毕,也快到点了。所以连午饭都没好
好吃,就急着往分局赶。偏偏又遇上堵车,急得刘海山像热锅上的蚂蚁。
司机小马也着急了,他把车从车流长尤里拐出来,亮起警灯,向前超去。一个
戴红袖箍的老人吹着哨子,对着汽车猛挥小旗,桑塔纳还是向前驶去,老人气得直
跺脚,因为这是一条单行道。
终于到了分局,桑塔纳驶入院内嘎然而止,刘海山立即开门下车,可他还是晚
了,分局的中层干部们正三三两两地走出楼门。
刘海山看看手表,才晚了15分钟,会就散了。
一个干部打趣道:“刘局啊,是不是宣布你离休,你有意见啊?”
刘海山笑着,“我当然有意见了,背着我就把我给橹了!我还紧赶慢赶呢!”
建设连忙解释:“主任说了,都忙着迎亚运,时间宝贵,不开长会了。”
尽管事先刘海山知道,但还是问了一句,“你的任命宣布了?”
建设点点头。这次干部任免,大家都戏称是“子承父业”。1985年办结范宜轩
一案后不久,建设就被提拔为法制办副主任。前两年,徐主任退休后,建设又升任
为主任,这次刘海山退了,市局经过考核,又让他当了副局长,真是两年一个台阶。
刘海山问的就是这个事。
刘海山拍拍他的肩膀,对儿子说:“老实告诉你,考核干部的时候,我没投你
的票。”
大家静下来看着他们,建设平静地说:“我明白您为什么这么做。”他知道父
亲的想法。公安局长这个活不好干,建设资历浅,怕压不住阵脚。与其现在上去当
靶子,还不如在下面再历练几年。
“明白就好!”刘海山转向大伙儿说:“今天正好各位都在,这些年你们跟着
我这老家伙,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大家都笑起来,刘海山接着说:“今天晚
上,老家伙请客,除了值班的,都去!”
众人欢呼起来,刘海山说:“甭谢我,只要你们心里不骂这老家伙可滚蛋了就
行!”众人哄堂大笑。
但是刘海山最赏识的刑警大队大队长赵丰却想方设法躲开他。赵丰原本指望在
刘海山在位期间再进步一下,可最后一宣布,根本没自己的戏。自己的徒弟刘建设
却被提拔为副局长。自己辛辛苦苦跟刘海山干了十多年,最后他就这么一走了之。
赵丰一想到这个心里就有气,但这些又摆不上桌面。他知道刘海山晚上请吃饭,本
想外出躲避,可今天早上就定好了晚上和几个分队长研究案子。所以他特意先在家
吃了饭,再赶到队里,让内勤小李通知一、二、四分队晚上7点半到队里来。
小李有些诧异,“刘局不是请你们吃饭吗!”转而神秘地说:“哎,赵队,下
午那会是不是宣布咱分局的新领导班子?”
赵丰瞪了他一眼,“你耳朵还挺长,不该问的事你甭问,打你的电话去!”说
完想起什么,又叫住了他,“哎,小李,今晚哪个队长值班?”
小李看看值班表,“马队。”
“告诉他,回家和老婆团聚去吧,我替他了。”
刘海山和老部下们的告别晚宴足足吃到9点半。主人刘海山正和老部下们—一握
手告别。众人请他先上车,他执意不肯,申明今天是他最后一次以局长的身份与部
下聚餐,一定要善始善终。
众人只好先后告别离去,只剩下宋青和建设在一边陪着他,建设让他的司机小
马先回去,他们来送刘海山。
刘海山摇摇手,“你们走吧!我,我想自个儿走走。”
建设有些不放心,“您开什么玩笑,天这么晚了,您还溜达什么!”
“怎么?刚刚宣布几个小时,我的指挥就不灵啦?哼!”刘海山手一背,自己
走了,建设正要去追他,被宋青拉住了。宋青是个细心人,她看出刘海山的心情其
实不好,装了一晚上的笑脸,现在他不想装了,让他自由自在地走走也好。
建设听宋青这么一说,立刻恍然大悟。他深情地看着父亲有些蹒跚的背影。自
己从一名普通的民警成长为分局副局长,只用了8年多一点的时间,这里倾注了父亲
多少心血啊!他意识到自己这个副局长以后并不好当。人家背后肯定会议论,老子
刚离休儿子又上来了,整个一“前赴后继”。今天没见着赵丰,建设估摸着他心里
就不舒服。
刘海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今晚没见赵丰,就知道这小子肯定在闹情绪。他让
儿子儿媳走了以后,就来到了刑警大队。分队长们刚开完会正往外走,碰上进门的
刘海山,大家纷纷向他打招呼。
办公室里,赵丰听见动静,也顾不上斯文,立即套上警服,扣上帽子,推窗准
备跳出去。但还是晚了一步,被推门而入的刘海山一眼看见。
赵丰只好尴尬而回,刘海山迎上去,没好气地说:“好你个赵丰!翅膀硬了是
不是?我请你白吃都不来!什么意思呀你?”
赵丰忙解释说:“你不是说除了值班的都去吗!我今儿正好值班!”
刘海山说:“值班?值班不会换一下?我离休,建设提副局长,这么大的事儿
你连个面都不露?你小子,我白看中你了。”
赵丰一脸真诚,“刘局,我真是走不开,你没见分队长们刚走嘛!这样吧!哪
天我请您老人家!”
“你蒙谁哪!我干了40多年的警察,还不知道你的肚子里的小九九?你呀,一
句话,没进新班子,闹情绪呢!”
赵丰的心事让刘海山一语道破,连忙掩饰道:“瞧您说的!我还没那么小心眼
吧!”
刘海山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别不承认!不错,建设是比你嫩得多,可你别不
服气,他干的就是比你好,要不他也上不来。你以为我思想没斗争?我不怕人家戳
脊梁骨?实话告诉你,征求意见时我还真投了建设的反对票,但我还是承认组织上
的选择是正确的,建设是个好苗子。赵丰呀,现在干公安不像我年轻那会儿了,必
须得有脑子。你呀,在这方面还差点儿。因此,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反正一条,
建设刚上任,你得帮帮他,不许隔岸观火,更不许拆台!”
原来老爷子是为这事来找我,那你也太小看我了。赵丰默默听着,低头不语。
刘海山说:“这话呀,我还就是跟你念叨念叨,你小子不许给我外传,更不能
让建设知道!听见没有?”
赵丰终于抬起头,“刘局,别的不说,就是冲着您,我也不会让建设为难的。
您就放心吧!”
刘海山点点头,突然间疲惫起来,“唉,我不跟你扯了,我得睡觉了,明儿一
早我得去办件重要的事情,我得去街上转转,看看是不是置副鱼竿什么的,要不就
去报个老年大学的什么班!”
赵丰笑了,“您,终于承认自己老啦!”
刘海山伤感地说:“历史规律,不承认不行呀!嘿嘿,今儿下午,我还在场馆
检查亚运会安全呢!现在我刘海山就成了离休干部了,成了大闲人了!明儿再去场
馆,人家得管我要票,安检处那帮小丫头得拿仪器在我身上晃来晃去了!”他站起
来背着手出门上楼了。
赵丰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是啊,等自己老了的那一天,肯定也是这个样子。
刘海山最后一次回到办公室,收拾该拿走的东西。值班的老民警瞒珊走来,一
路关着灯。他轻轻走到刘海山办公室,推开虚掩的门,“刘局,今儿该回家歇着了
吧!”
刘海山点点头,“老田呀!唉,是该回家了!看看,你都成了老头子了!我还
记得那年你刚来分局的样子,一眨巴眼睛,小伙子熬成老头儿喽!”
刘海山打开一只旧皮箱,开始收拾里面的东西。他的动作很慢,仿佛有些无限
的留恋。无意中,他翻出一个纸包,里面是那枚“嫖客查讫”的图章,他摩挲把玩
着,感慨万千。
刘海山退下来了,建设上去了,建设的同学乔伟干得也挺火。他在律师事务所
干了几年,律师业务练得得心应手,今年自己也注册了一家事务所,开张后业务还
挺忙,最近又到外地接了个案子,帮一家外贸公司打赢了官司,一下子得了十几万
酬金。今天是他胜利归来的日子,小芳特意去机场接他。
人港航班时间表哗啦啦地翻动着。在出港口,乔伟在人群中推着行李车走出来,
看见小芳,向她高兴地挥着手。小芳迎了上来,两人高兴地拥抱在一起。他们的事,
刘海山还是没吐口。乔伟都30多了,小芳也26岁了,所以见面以后,他们就商量这
回无论如何得跟老爷子摊牌了。
乔伟听说建设当了副局长,立即掏出“大哥大”给他打电话,“刘局长,祝贺
啦!”
他在机场出港拿着“大哥大”大声说话,引来不少人艳羡的目光。要知道90年
那会儿,这可是件稀罕物!你听这名,大哥大!
乔伟说今儿就准备向老爷子求婚!
建设在电话里说就怕过不了那一关。
果然,刘海山一听乔伟说他想跟小芳结婚,就和过去一样,摆出一副拒人千里
之外的阵势,皱着眉头吧嗒吧嗒抽着烟斗,半天不说话。
小芳忍不住了,说:“爸!乔伟30多岁了,我也26了,我们可是正正经经地响
应党的号召,晚婚哪!”
刘海山却挺认真,说:“那早恋那段儿怎么说?”
小芳娇嗔地叫了声:“爸!”这老爸也真是,都十多年了,还提这茬干吗!
“叫什么叫?你还认我这个爸,就和他一刀两断!”刘海山说罢,气呼呼地拉
开门就要出去。没想到周栓宝、春莲和援朝都围在门口听里面的动静呢,门一开,
大家都有些尴尬,一个个讪讪地离去。
周栓宝见刘海山气哼哼地走了,赶紧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小芳、乔伟也要跟上去,春莲拉住他们,“你们也真是,怎么也不挑个时候!
你爸刚退下来,这心里不好受。其实,你们家仨孩子里,你爸最疼的就是你了,甭
管你嫁谁,你爸心里也不是滋味啊!”
乔伟点点头,“小芳,咱们就给他一个过程吧!只要你爱我,让我等多久都没
问题!”
小芳摇摇头,“不,乔伟,明天咱们就登记去,单位介绍信我都开好了,没人
能拦住咱们!”
“那你爸……”
小芳下了决心,坚决地说:“我爸有我爸的道理!他当了一辈子警察,看什么
事儿都是警察的方式。可他就忘了,我认准了的事,也绝不改变!”
援朝急了,“你这不是要爸爸的老命吗!”
小芳冲大哥喊道:“可我总不能为了照顾他老人家的权威,断送我自己一辈子
的幸福吧!”
周栓宝跟着刘海山来到街心花园坐下。周栓宝劝道:“海山,你也是过来人了,
感情这玩意儿是最说不清道不明的。你呀,还是对乔家的成见太深了,人都在变,
一个国家都变了,何况乔伟还是新社会长大的孩子!你要是总戴着有色眼镜看他,
他永远也好不了!”
刘海山沉默了。
周栓宝继续说:“我知道,你是怕人家指着你的脊梁骨说,瞧,刘海山抓了一
辈子小偷坏人,现而今倒把女儿嫁给小偷当儿媳妇了!可你想过小芳的感情没有,
你这样太伤孩子的心了!”
刘海山憋不住了,“嘿,我说老周,你倒开起我的批判会来了。我说错什么啦!
我又做错什么啦?”
“那,小芳跟乔伟的事……”
“我说我不同意了吗?我不同意他们会听吗?岂有此理!”
周栓宝一听话松动了,“那你刚才跟孩子们大喊大叫……”
刘海山急了,“那你们也得给我个台阶下呀!”话一出口,自己也愣住了,接
着两个老人全笑起来了。
这天晚上,建设很晚才回来,宋青已经睡下了。他轻手轻脚进了门,打开台灯,
宋青就睁开了眼睛。白天乔伟给他来了电话,他还不知道结果呢。他一边脱警服一
边问妻子,“老爷子到底没松口?”
“这不明摆着嘛!”
“那你没劝劝?”
“你干嘛的?非让我去碰这个钉子!”
“你不是他的徒弟吗?”
“你还是儿子呢!又是他的接班人!”
两口子正说着话,睡在宋青边上的小女儿动了一下,宋青马上压低了声音说:
“早晚的事。只要你们家小芳愿意,谁也拦不住!”
宋青算是说对了。
刘海山回来以后,久久无法入睡,他对着一张照片出神了。照片上,赵秀芝微
笑着看着他。
刘海山喃喃地在心里说,秀芝,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儿晚上就想跟你聊聊……
知道吗,你女儿要嫁人了,就那个又娇叉淘的小丫头,如今长大了,嫁人喽!你高
兴吗?我可高兴不起来,她嫁的可是老乔家的孙子!你要活着,你会同意吗?都怨
我啊,没把女儿看好。你走了以后,我心疼她没了母亲,老不忍心说她,多少次话
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就这么拖着,拖到今天……我是拦了,明知道拦不住也拦了,
我能不拦吗?秀芝,连老周大哥都说我思想太老了,跟不上趟了。我可老想,咱们
当了一辈子警察,清贫一辈子,辛苦一辈子,要的不就是一份清白吗?怎么一转眼,
就全没了呢!
照片上,赵秀芝在静静地听着。
刘海山继续说,我也明白,咱们当爹妈的,最大的心愿也就是儿女们过得幸福,
所以尽管心里头不痛快,我还是得同意他们的婚事!秀芝,我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
老想着自己的面子,老想着自己别让人家戳脊梁骨!就说援朝吧!当年你给他说情
当警察,我给顶了回去,其实也许我应该同意他当警察的!我们的儿子,会是个好
警察的!秀芝,我对不起孩子们,也对不起你!我不能再对不起闺女了!
他轻抚着照片上赵秀芝的脸颊,秀芝,我是不是老了?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有点
力不从心了,也许我只剩下这颗心了,就像蜡烛,烧着烧着,就剩下最后一点儿亮
了……
第二天一早,当刘海山从屋里出来时,他惊讶地发现儿子。女儿、儿媳、孙子、
孙女都在那里等着他,连周栓宝夫妇也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
他一言不发走向墙上的全家福照片,伸手摘了下来,大家都紧紧地注意着他的
举动。他看了看全家福照片,抚去灰尘,转身进屋了,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只听见
他说了一句,“小芳,你进来!”
小芳紧张起来,在哥哥的催促下进了屋。大家都在想,他这是葫芦里卖得什么
药?
少顷,小芳拿着个空镜框出来了,返身掩上门。众人关切地问:“跟你说什么
了?”
“没说什么,就说这全家福要重照一张了。”
建设马上说:“嘿,这你还不明白,老爷子同意啦!乔伟成我们家女婿了,当
然得重照一张了。”
宋青催小芳,“还不快告诉那傻小子去!”
小芳喜出望外,转身就往外跑,可刚出门又转了回来,直奔刘海山屋里,抱住
爸爸狠狠地吻了一下,“爸!你真是我的好爸爸!”转身又没影了。
刘海山长叹一声,对着手中的全家福,“秀芝呀,这全家福可就缺你了……”
照片上的赵秀芝微笑着。
小芳和乔伟决定今天就去登记,并拍一张结婚照,以作纪念。小芳觉得是周大
伯在关键时候说服了父亲,因此坚持请周大伯和春莲婶子作为女方家长,一块儿去。
乔伟当然没有意见。
春莲却进屋捂着嘴哭了起来,周栓宝奇怪地问:“这办喜事呢,你哭个什么劲
儿!”春莲抽泣着说:“我就是高兴嘛!”
周栓宝知道老伴儿有块心病,就是她不会生育。看着刘家的几个孩子一个个长
大成人,又触动了她的心思。
春莲的确是这么想的,要是自己能生育,儿女们如今也都该成家立业了。在这
件事情上,她觉得特对不起丈夫。
两人正说着,春莲突然感到一阵不适,赶紧扶着床沿坐下。周栓宝毫无觉察,
还在那里掀开箱子翻着什么。
春莲缓过劲来,问:“你倒饬什么呢?小芳还等着咱们呢!”
周栓宝说:“就是呀,陪他们小两口拍结婚照去,咱也得穿得利索点儿啊!”
他们一行四人来到了附近一家照相馆。
化妆师为小芳和乔伟仔细化妆更衣。一个领班模样的女人拿着一袭婚纱走过,
笑着问春莲,“小女儿出嫁?”
春莲笑着点点头。她觉得小芳真的就和自己生的一样,她和她妈秀芝在一起的
时间,还没有自己的多。
周栓宝正眼花缭乱地浏览墙上的大幅婚纱照片,转身朝春莲,“老伴儿,咱们
哪天也来补它一张?”
乔伟耳朵尖,扭头插话,“干嘛哪天呀!就是今天!”化妆师立刻又把他的头
扳回来。小芳也积极响应,“对,对,大伯大妈,你们真该拍一张。大伯呢,穿西
装!大妈呢,就穿我这种婚纱!”
摄影师让他们别乱动。
春莲有些疲惫地摇头笑着,“别听你大伯胡说八道!那不成老妖精了!”
周栓宝来了劲儿,“老伴儿,您还别说,今儿我是非跟你拍这么一张不可!今
年可是咱们成亲40年呀!闺女,一会儿你好好给我老伴倒饬倒饬,咱们年轻时候也
俊着呢!”
小芳和乔伟开心地笑了,春莲无奈地摇摇头。
摄影灯亮了起来,乔伟和小芳在摄影师的摆布下,接二连三地摆出各种各样的
姿势。照相机快门频频闪动着。
周栓宝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
终于,摄影师露出满意的笑容,“好了!”
小芳和乔伟如释重负般的长舒一口气,“我的妈呀,累死我了!”
那个女领班对摄影师附耳说了几句,摄影师笑了,“老师傅,听说你们老两口
今儿是结婚40周年,我们老板说,免费赠送你们一套婚纱摄影!”
周栓宝说:“40年是错不了!可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乔伟赶快接过话头,“周大伯,人家的意思是,要给你白拍一套结婚照片呢!”
周栓宝笑了,“小子哎,你又蒙我了吧!哪有这样的好事情?”
摄影师急了,“真的!蒙你我是你孙子!”
周栓宝更乐了,“小伙子,你就是当我孙子也不亏吧,咱掏得起这份钱!老伴
儿,来,婚纱西装咱就免了,踏踏实实拍几张照片是正事儿。来呀,老伴儿!”
他回头看去,愣住了,只见坐在椅子上的春莲像熟睡一般安详平静。
周栓宝急忙赶过来,“春莲?春莲!”他伸手摇着她,春莲身子一软,倒在他
怀里。周栓宝心里顿时明白了,“春莲……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你怎么连招呼都
不跟我打一个就走了呢!春莲……”
小芳吓得哭了起来,乔伟连忙抱住她。
春莲仍安详地闭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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