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柱子和爹一大早就离开车马店去街上兜生意。
柱子在心里盘算着,要是每天都能做5 毛钱的生意,一个月30天,三五一十五,
就是15块钱。除去吃、喝、住店,少说也能赚个七八块。就算一个月赚七块钱,一
年下来是多少?十个月七十,二七一十四……八十四块……老天爷,那不就发大财
啦!
一想到能赚那么多钱,柱子身上就躁热起来。爹说的不错,三百六十行,行行
出状元。看来这扒锅的生意也大有干头!
“扒锅喽——有铁锅坏了拿来扒喽……”
没等爹开口,柱子就沿街吆喝起来,弄得在街上来来去去的人直朝他看。爹在
边上笑眯眯看着他,很满意的样子。
可是整整吆喝了一上午,一个生意也没有做成。
到了晌午,爹俩蹲在一家小杂货铺门口啃棒子面窝窝头。早上从车马店带出来
的窝窝头冰凉冰凉的,先得在嘴里嚼热了才能往肚里咽。看着街对面小饭馆门里直
朝外窜的一股股热气,柱子有点提不起精神了。
爹看出来了,安慰他说:“昨个是运气好。哪能天天都象昨个那样好哇?这不
是还有下午吗?”
柱子这才稍稍提起点精神头来,三口两口把窝窝头咽下肚去。
下午,柱子在街上放大嗓门吆喝了一阵,有人叫住了他们。柱子一高兴,三步
两步就窜上去了。爹正在跟人家讲价钱,忽然呼呼啦啦从南边逃过来一大帮难民。
只听见这些满口南京官话的人说,日本鬼子已经打到镇江了,眼看就要打到南京。
国民政府已经撤离,看样子南京守不住了!大街上立刻就乱起来。柱子刚吆喝来的
生意也跑掉了。
柱子的爹虽说年轻的时候当过几年兵,还跟着队伍到天津去打过“奉军”,胆
子却小得很,跟柱子说,滁县离南京这么近,日本鬼子过不几天就会打过来,这里
是不能呆了,马上带柱子去买火车票回家。
一下来了这么多跑鬼子反的难民,把个小小的滁县火车站挤得人挤人、人摞人,
哪还买得到车票。没办法,父子俩只好随着潮水一样涌来的难民,沿着和铁路线平
行的公路朝北走。一直走到下半夜快走不动了,才走到蚌埠街,来到淮河南岸的摆
渡口。
昏暗的月光下,摆渡口黑压压一片,全是难民。东一堆、西一堆,老老小小足
足有好几千人。河里却没有一只摆渡船的影子。挨挤在那里的难民正七嘴八舌商议
着怎么办。一阵大风吹过,天上忽然飘下雪花来。大家都急得没了主意。忽然有人
说,往西走5 里地有一座大洋桥,不如从大桥上走过去。大家都说这主意好。
“不照,不照(不行,不行),”柱子爹赶紧插嘴说,“大洋桥只通火车,有
当兵的把着,不让人走……”
有人打断他说:“都啥时候了,还管那些!我就不信当兵的不放我们过去。他
手里拿的枪是打日本鬼子的,还敢朝我们中国老百姓开枪?”
人们好象忽然开了窍,“轰”一下一齐跑回大坝,朝西边拥去。
柱子见爹还站着不动,有点着急,说:“在这等着也是等着,天又冷,不如跟
过去看看,不行再回来。”
爹四下里看看,剩下的人已经不多,叹口气说,也只好这样了。柱子就跟爹跑
回大坝上,随人流一起朝西走。
一路上大人喊,孩子哭,有人摔倒,有人叫骂,有人滚下大坝,乱成了一团。
大坝上风大得很,冰凉的雪粒子直朝脖子里钻。柱子把扎棉袄的麻绳紧了又紧,
还是冻得嘴皮子发颤,心里直打哆嗦。爹走在他头里,看上去冻得也不轻。
眼看大洋桥就在眼前了,前头的人忽然停下来站着不动了。原来桥头已经戒严,
一帮当兵的把守在那里,把人群拦住了。
只听见一个当官的在那里举着铁皮喇叭喊:“同胞们,为了不让日本鬼子北上,
我军接到紧急命令,要连夜炸桥。现在大桥已经戒严,请大家退回去,明天一早坐
摆渡船过河。大家都知道,这个桥是开火车的,桥上没有铺桥板,只有钢梁。钢梁
之间间隔很大,天又黑,随时有可能掉下河去,非常危险。请大家放心,我军现在
还有好几万弟兄据守南京,挡着日本鬼子。鬼子这两天还到不了蚌埠街,大家有足
够的时间过河避难。”
大家都愣住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爹跟柱子说:“回去吧,到明天早上也不过几个钟头,熬一熬就过去了……”
柱子点点头。
爹俩正要往回走,前头忽然叽里呱啦闹起来。不一会,人群又朝大桥方向拥过
去,把柱子爹俩夹在中间,想往回走也走不了了。爹急得直说:“毁了毁了,要出
事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柱子和爹挤在人群中间朝前走,前头突然响起一排枪声,人群顿时停了下来。
爹赶紧拉柱子一起蹲下。他们身后的人看了,也赶紧学他们的样,一排排蹲下去,
黑压压蹲下去一大片。
柱子吓得心里砰砰乱跳。
不一会,前头的人群又动起来,继续朝前拥去,枪也不再响了,看上去是当兵
的没能挡住。后面的人又都站起来,跟着朝前挤。柱子爹俩也只好跟着站起来,被
后面的人推着、挤着,不费一点劲就走上了大桥。那些头戴钢盔的国军大兵默默闪
在大桥两边的暗地里,看着人群拥上桥去,一点声音也没有。不一会,大桥上就乱
起来,一片叫喊声。
“慢一点!”
“操你奶奶的,挤啥挤!”
“喂,我抱着孩子哪,要把人挤下河去呀!”
“当心!”
人群分成3 股,两股走大桥两边,一股走在中间。柱子和爹紧贴着桥边的钢梁,
摸着冰凉的斜梁,紧随前头的人慢慢朝前走。更多的人走在大桥中央两根铁轨的中
间。那里虽说也没有铺桥板,钢梁之间的间隔却不大,又铺着枕木,人不容易掉下
去。
柱子看到走在中间的人步子快,扯一把爹的衣裳说:“爹,走中间去吧,能走
快些。”
爹没听他的,说:“慢就慢些,白(别)让人挤掉下去就好了。”
正走着,大桥忽然震动起来。不一会,震动越来越厉害。
有人惊呼:“火车来了!”
紧跟着,从南边开过来的一列火车的大光灯就照了过来,把整个桥面照得跟白
天一样亮。那些走在中间被车灯照着的人立刻惊叫起来,慌手慌脚往桥两边让。只
听到一阵“扑通、扑通、扑通”声,不少人掉下了河。大桥上顿时一片哭爹喊娘声。
爹一把拉住柱子,让他抱住身边的一根斜梁不要动。爹他自己也紧紧抱住了另
一根斜梁。从铁轨中间逃过来的人一层一层从后面压上来,压得柱子透不过气来。
柱子亲眼看见边上有几个人被挤下桥,惨叫着,“扑通、扑通”掉进黑乎乎的河水
里去。
柱子紧抱着冰凉的斜梁,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火车司机发现了桥上的情况,立刻紧急刹车。车轮在铁轨上摩擦着向前滑行,
迸出一串串火星,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最后,火车总算喘着粗气停下来,没有轧
到人。但掉到河里去的少说也有好几十了。
柱子心想,亏得刚才爹没有听他的,没走到铁轨当中去。不然掉下河去的那些
人里头,也许就有他们爹俩。这么冷的天,不淹死,也冻死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柱子和爹终于回到了小蚌埠的家。
这时候,入冬以来的头一场大雪已经把村子四周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只听到
几只老鸹站在枯树枝上呱呱直叫。
走进家门,大黄狗围着爹俩转来转去。柱子妈也欢喜得一边用小笤帚给爹俩拍
打身上的雪花,一边问这问那。爹俩却累得谁也不想说话。
爹俩刚到家不一会儿,屁股还没有在板凳上坐热,鬼子的飞机就从南边沿着铁
路线飞过来了,还在大洋桥那边丢了几颗炸弹。那吓人的爆炸声,隔着四五里地都
听得真真的。柱子赶紧跑出家门,抬头朝西边的天空看,只看到五六个不大的黑影
子正在慢慢朝南边飞回去。
柱子爹赶紧到隔壁去找陆大爷商量怎么办。陆大爷说,还是早走一步,到蒙城
他亲戚家去躲一阵子好。蒙城不在铁路线上,交通不方便,日本鬼子一时还到不了
那边。柱子爹觉得有道理,决定明天一早就动身,和陆大爷家一起去蒙城跑鬼子的
反。
回到家,爹找出一根粗棍子,要把大黄狗打死,杀狗肉带着路上吃。柱子舍不
得,求爹不要杀。妈就跟爹说:“白(别)杀了,带上它一起走吧。真到没有东西
吃了再杀也不迟。”爹这才放下棍子。
第2 天早上,柱子一家和陆大爷一家合起来6 口人,冒着满天的飞雪,沿着涡
河,朝蒙城方向出发。陆大爷搂着小红走在头里,柱子妈和陆大妈搀着手走在中间,
柱子和爹一左一右走在后边。大黄狗难得出远门,嘴里吐着热气,在雪地上跑前跑
后的,一个劲撒欢。
陆大爷带了斧、凿、锯、刨几样简单的木匠工具。柱子爹也带上了他那个帆布
工具袋,里头装着铁锤、焊锡、和大大小小的扒锅钉,指望到蒙城以后还能靠扒锅
的手艺挣钱糊口。
走在浅浅的雪地上,柱子小声问爹:“爹,要是日本鬼子打过来,可会占了蚌
埠街?”
爹紧皱一下眉头说:“那还能不占?只怕还要往北边去打徐州、济南,把津浦
铁路都占了……”
“津浦铁路在哪?”柱子头一回听到这个地方。“在济南北边?”
“不是的,”爹抹一把飘到脸上的雪花,扭头朝北边看一眼,“从天津到浦口,
这一路都叫津浦线。从上海到南京的铁路叫沪宁线,已经叫日本鬼子占去了。再占
了津浦线,河北、山东、安徽、江苏这几个省,就全叫日本鬼子占去了。”
柱子立刻担心起来。
大黄狗伸着舌头跑到柱子身边来,直朝他身上扑。柱子挥手撵它走,没心思跟
它玩。
“全叫鬼子占去了,会怎么样?”柱子问。
“……说不好。”爹叹口气。“占的时间短,中国军队再把日本鬼子打跑,就
还是老样子,该种地的种地,该做生意的做生意,该做工的做工。要是占的时间长
了……中国人就都要做亡国奴了。”
“亡国奴是个啥?”柱子也抹一把飘到脸上的雪花。
“亡国奴就是……就是中国的事情,我们中国人自己做不了主,样样都要听日
本鬼子的了。要打要杀,都随他高兴。”
“见人就杀?”柱子给吓住了。
“他高兴就杀,看你不顺眼就杀,要你干啥你不干就杀,你跟他顶嘴、作对就
更要杀。他就是王法,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爹说。
“他不高兴了,见到一个穷扒锅的也杀?”话刚出口,柱子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怕爹听了要恼。
爹却没有恼,说:“他不高兴了,任谁也跑不了。只要是中国人,再穷,再有
钱,也跑不了。”
“……爹,”柱子担心马上就活不成了,身上一抖,“真当了亡国奴,怎么样
才能活命?”
“要活命,就只能顺着他。”爹看看走在前头的柱子妈说。“他说啥就是啥,
他叫怎么干就怎么干,白(别)跟他抗……唉,”爹看一眼柱子,“就算这样,怕
也难保活命,就看各人自己的命好不好了……”
柱子不响了,抱紧身子默默朝前走。他看看走在前头的陆大爷、穿着旧红袄的
小红、陆大妈和他母亲,只盼着自己命好些,盼着爹、妈、陆大爷、陆大妈和小红
命好些,都能活命,不叫日本鬼子害死。
可是,离开家才大半天,他们就又碰上了鬼子飞机丢炸弹。
听到天上嗡嗡响的时候,柱子朝天上一看,就知道不好了。他已经认得那些在
天上慢慢移动的黑影子。这时候,他们正好来到一个村子附近。
柱子爹马上喊起来:“快,快跑,到村里找地方躲起来!”
两家6 个人就拼命朝村口跑去。大黄狗跑得更快,一窜就窜到前头去了,还以
为前头有什么好事情在等着它。
天上一共来了3 架飞机。它们也不是真炸,统共只丢了一颗炸弹,就飞走了。
柱子的爹命不好,和柱子他们跑散了,跑到村口北边去,可巧被这颗炸弹摊上了。
一块不大的弹片飞进他的心口,他连句话都没来得及留下,就断了气。柱子跑到爹
身边去,看见爹胸口血红的一片,雪地上也是血红血红的一大片,一下子吓呆了。
听到母亲扑到爹身上大声哭起来,柱子才跟着哭起来。
陆大爷从村里老乡家借来两把铁锹,让柱子和他一起到村外的野坟地里挖坑,
就地埋葬柱子爹。地都冻上了,上头那层一寸多厚的冻土挖得很费劲,柱子手心里
都起了泡。柱子和陆大爷要把爹往坑里抬的时候,头毛飘乱的母亲扑到爹身上哭得
死去活来,不让埋人。陆大妈和小红好不容易才把她架开。柱子看看母亲,30多岁
的人,一下子就老了十多岁。
柱子一边哭一边往坑里填土。看着雪地上爹那个装着铁锤、焊锡和扒锅钉的工
具袋,柱子觉得自己对不起爹,没有早些跟爹出去学手艺,让爹的祖传扒锅手艺在
自己身上失了传。
埋了爹以后,柱子和母亲跟陆大爷一家又朝西北走了3 天,来到了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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