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柱子在难民营门口卖了十多天瓜子。难民们见蚌埠街的局面已经安定下来,没
有什么危险了,就纷纷离开难民营回家去了。难民营一空,柱子的生意就做不成了。
柱子提着没卖掉的大半篮瓜子回家后,问陆大爷再该去哪里卖瓜子。
陆大爷端起小酒盅咪一口土烧酒,说:“要说蚌埠街,也就是二马路人多。到
人多的地方去卖就对了。”
于是柱子又到二马路去卖瓜子。
二马路铁路道口西边人更多些,瓜子卖得也快些。可是柱子每天经过铁路道口
鬼子的哨卡都得朝鬼子鞠躬,叫一声“太君”,心里怪别扭,就不去铁路道口西边
了,只在道口东边卖。
一天下午,柱子正在道口东边一家蛋行门口卖瓜子,忽然走过来一个拎着竹篮
子来买鸡蛋的日本兵,冲柱子叫了声“喔咿(喂)”,把柱子吓了一跳。日本兵却
在笑,用怪里怪气的中国话跟柱子说:“你,给吾们骚饭(给我们烧饭),丘不丘
(去不去)?”
“……烧,烧饭?”柱子慢慢站起来,心里砰砰直跳。
“有每西(有饭吃),大米饭。有工钱。栽告(这个)——”日本兵放下篮子,
从肥肥的军裤口袋里掏出几张中国纸币,数出3 张票子给柱子看,做手势比画说,
“一告又3 开钱(一个月3 块钱),每西(吃饭)不要钱,丘不丘(去不去)?”
柱子有点发怵,使劲摇头。
“害怕,不要!”胖胖的日本兵以手拟枪,指着柱子心口,做出抠扳机的样子
说,“栽告(这个),嘭——没有。3 开钱,丘不丘(3 块钱,去不去)?”
柱子不敢不答应,就拎着卖剩下的小半篮瓜子,跟着日本兵去了他们的兵营。
一进兵营大门,柱子就看到大院里停着一辆4 个轱辘的大汽车,车上是一大帮
嘻嘻哈哈穿着漂亮和服的日本女人。车下站着几个日本兵,正在一个一个把她们抱
下车来。带柱子进来的日本兵笑嘻嘻用日本话问柱子:“尼烘挠嗡那,给来以?
(日本的女人,漂不漂亮)?”柱子听不懂,光朝他看,莫名其妙。日本兵哈哈大
笑。后来柱子才知道,这是鬼子的一个军火库。他看到的那帮日本女人,是来军火
库慰劳鬼子兵的日本妓女。
当天,柱子就在鬼子兵营里烧了一顿晚饭。那个名叫渡边雄二的日本炊事兵没
有让柱子进食堂,叫他在厨房里吃,给了他一碗大米饭,菜是一盆切成细丝的生包
心菜,让他沾酱油吃。柱子吃不惯生菜,觉得有股子怪味,香喷喷的大米饭却是吃
了个饱。
回家后,柱子跟母亲说,一个鬼子兵叫他到鬼子兵营里烧饭去了。母亲吓一跳,
忙问他能不能不去。柱子说,不去也就不敢再到蚌埠街卖瓜子了。叫鬼子认出来怎
么办?再说,在兵营里烧饭有两顿大米饭吃。还说有工钱,一个月3 块钱。听说还
有工钱,母亲有点不相信,又问柱子鬼子对他凶不凶。柱子说,那个叫他去的鬼子
兵人还算和气。
母亲还是担心,一晚上没睡好觉。过了几天,见柱子好好的,并没有出啥事,
母亲才放下心来。
在军火库烧了一个月的饭,渡边雄二果然没有食言,给了柱子3 块钱工钱,比
他卖瓜子赚的还多些。挨打挨骂的事也没有发生过。
柱子觉得很幸运。
还有更幸运的事情。柱子发现日本兵有个毛病,只吃米饭,不吃锅巴,每次都
叫他把从锅里铲出来的锅巴扔出去倒掉。柱子觉得实在太可惜,就问渡边雄二他可
不可以把这些锅巴带回家去吃。
渡边雄二哈哈一笑,一挥手说:“毛代以开(拿去吧),关系,没有。”
一来二去,柱子就起了心眼,故意在米饭已经烧熟后,再用小火煨一阵子,把
锅底的锅巴烧得厚厚的,每天可以带回家小半篮子,足够他家和陆大爷家5 个人吃
饱,连大黄狗都能沾到光。
陆大爷端着个大海碗走到柱子家门前来,唏里呼噜吃着陆大妈用柱子带回来的
锅巴熬出来的黄黄的稠稀饭,直夸柱子聪明。
小红却替柱子担心,让柱子小心点,别让鬼子看出他的小把戏。柱子说他会小
心的。
很长时间里,鬼子都没有发现柱子的这个小把戏。可是有一天柱子正在锅灶前
烧饭,渡边雄二悄悄走到他身后看了一会,忽然走上前掀开锅盖,用长柄木勺挖出
一小团米饭送进嘴里,嚼了嚼,又歪着脑袋看看灶肚里的小火,然后朝柱子肩上重
重拍了一巴掌,说:“子路以奈(真狡猾)!”
柱子听不懂,却猜到渡边雄二多半是发现了他的小把戏,心里突突跳起来。渡
边雄二却并没有骂他,连说带比画,问柱子家里有几个人。柱子扳着手指头哄他说,
家里有8 口人。
渡边雄二不吱声了,自言自语说:“哈七宁嘎(8 个人啊)……”过一会又问
柱子,“锅巴,噢以细以(好吃)?好七(好吃)?”
柱子连忙竖起大拇指说:“噢以细以,噢以细以!好吃!”
“好七(好吃)?”渡边雄二摇摇头,表示不相信,看看柱子,又看看灶肚里
的火,没再说什么,摇着头一颠一颠走了。
柱子知道,渡边雄二是默许他这样干了,觉得鬼子里面也有好人。晚上回家后,
柱子把这件事告诉了陆大爷。
陆大爷正光着脊梁坐在屋外的小板凳上乘凉,手里摇着大蒲扇说:“那是,哪
一国都有好人。”抽一口烟又问柱子,兵营里旁的鬼子有没有打他、骂他。柱子说
没有,他就在厨房里干活,连紧外头的食堂也不去,不大跟旁的鬼子见面。陆大爷
用蒲扇拍一下腿上的蚊子,叹口气,没再说话。
母亲听到这些却替柱子担心起来,悄悄问柱子,他这样一直在兵营里干下去,
会不会出事情。
柱子说:“我又不去惹他们,不碍事!”
柱子确实是按爹说的那样去做的。鬼子说啥就是啥,鬼子叫干啥就干啥,总是
顺着他们。
有一天,大门口开进来好几十辆鬼子的四轱辘大汽车,往军火库里运来一大批
装在扁木箱里的钢枪和子弹。天气又闷又热,军火库里的鬼子兵跑进跑出扛箱子入
库,忙乎了大半天,一个个都湿透了衣服,累得龇牙咧嘴的。大概是要犒劳犒劳这
些受了累的鬼子兵,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渡边雄二带着一个挑了两筐老母鸡的中
国男人回到军火库,到厨房里来叫柱子去杀鸡。柱子从来没杀过鸡,也害怕杀鸡,
直摆手说他不会杀。渡边雄二不相信,递给他一把日本菜刀,硬叫他去试试。柱子
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出厨房,到水井边一个大木墩前去杀鸡。
日本菜刀又窄又锋利,照理杀起来很方便。可柱子就是下不了手,一不小心,
倒把自己的手指头割破了。渡边雄二在边上看了哈哈大笑,夺过菜刀给柱子做示范。
他抓住一只母鸡的两个翅膀往木墩上一按,手起刀落,就把鸡头剁了下来,鸡血喷
了一地。把鸡身子反过来再一刀,两个鸡爪子也被他齐齐剁掉。渡边雄二把菜刀递
还给柱子,示意他照着做。柱子没办法,只好抓住一只使劲挣扎的母鸡,往木墩上
一按,举起刀,照着鸡脖子比了比,闭上眼,一刀砍下去,就把鸡头剁了下来,倒
也并不难。只是十几只母鸡杀完,已经弄得他衣服上下浑身是血了。
这样浑身是血是走不出去的。吃过晚饭,柱子把衣服裤子都脱下来,穿着小裤
头走出厨房,从水井里打来一桶水,洗去衣服上的血迹,然后穿着湿衣服回了家。
正站在自家门口等柱子回来的小红看见柱子湿衣服紧贴着身子的模样,吓了一
跳,还以为他从摆渡船上掉下了淮河。
柱子摸摸窜出门来迎接他的大黄狗的脑袋对小红说:“没有的事,就是掉下河
去也淹不死我!”
柱子要把锅巴分给陆大爷家,跟在小红后面走进了陆大爷家。陆大爷不在家,
柱子把小竹篮里的锅巴分出一大半给了陆大妈。叫陆大妈格外惊喜的是,柱子还分
给她一堆鸡头和鸡爪子,说是日本人不吃这些东西。
陆大妈欢喜得直朝柱子笑,跟他说:“柱子,这阵子你陆大爷做不到啥生意,
真是多亏了你呀!”
柱子有点不好意思,说:“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干啥。要不是陆大爷借钱给我
做生意,我也赶不上这些好事情。”
柱子正要回家去,小红一把拽住他,说要告诉他今天碰到的一件吓死人的事情。
柱子一惊,问她出了什么事。小红就一五一十说起来。
那是今天快吃晌午饭的时候,陆大爷身上有点不自在,没有出门去蚌埠街找活
干,躺在床上歇着。陆大妈在锅屋里对他说饭好了,叫他起来吃饭。他答应一声,
正准备下床,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喊:“鬼子来了!”陆大爷吓得不轻,一骨碌从
床上跳起来,叫陆大妈和小红躲到屋后的柴禾堆里去,又跑到柱子家,叫柱子妈也
和小红娘俩们躲到一起去。
几个女人刚躲好,鬼子兵就来敲门了。
陆大爷开门出去,直朝门外那几个鬼子点头哈腰,叫他们“太君”。
一个鬼子嬉皮笑脸对陆大爷说:“花姑娘,花姑娘……”
陆大爷赶紧摆手说没有。
鬼子不相信,拨开陆大爷的身子进屋,到处乱翻,乱看。
见屋里果然没有女人,鬼子又对陆大爷说:“塌巴阔,塌巴阔(香烟,香烟)
……”
这句话陆大爷懂,给他们看自己的旱烟袋,说没有,他不抽那东西。
鬼子没办法,又拿起陆大爷的旱烟袋,做个划火柴点火的手势说:“麻几,麻
几(火柴,火柴)……”
陆大爷又听懂了,忙说:“有,有。麻几有,麻几有。”赶紧跑到锅屋去,把
家里所有的五六盒洋火全都给了他们。
鬼子收起洋火,又指指门外的马,说:“伍马挠霉西,代子(马吃的饭,大豆),
有?代子,代子(大豆,大豆)!”
陆大爷听不懂,直摇头。鬼子比画了半天,陆大爷还是不明白。鬼子只好气呼
呼走了。后来听村里人说,鬼子总算在村东头赵大爷家弄到小半袋黄豆,喂饱了他
们的马,才离开村子。
小红躲在柴禾堆里,听到了鬼子和她爹的全部对话,吓得浑身乱抖。幸亏陆大
妈和柱子妈一边一个紧紧搂住她,才没有弄出声音来。小红说,只是因为村里的人
发现鬼子早,女人全都躲起来了,才没有人遭殃。
柱子紧张起来,问小红:“从哪来的鬼子?可是从船厂那边过来的?”
陆大妈插嘴说不是,是路过此地到北边去的鬼子。大部分鬼子都扛着枪直接朝
北走了,整整走了一下午才过去,到村里来的没有几个。
柱子这才放心,叫小红今后一定要格外小心。小红说,她爹明天就要在屋子后
面挖个地窖,到时候人可以往地窖里躲。柱子说那就更好了,叫小红没事多到屋子
外面来,朝东西两头的村口多看看,防备鬼子再来。小红使劲点头。
晚饭后,柱子要去淮河洗澡,洗掉身上的汗臭和白天杀鸡时沾上的血腥气。刚
出门,就碰上小红来找他。小红问他上哪去。他说去淮河洗澡。小红就要跟他一起
去。
柱子说:“人家去洗澡,你去干啥!”
小红说:“我也去洗澡!”
“……你也去?”柱子看看她,指指天上的月亮说,“你看看,大月亮底下,
就不怕旁人看到?”
小红把光秃秃的“葫芦头”一昂:“旁人又不知道我是个女的。”
“我知道你是个女的,不怕我看到?”
“你敢!”
柱子是不敢。非但不敢,等到小红到河里去洗澡的时候,他还得远远地蹲到大
坝上去替她放哨。
小红到河里去洗澡的时候叫柱子白(别)往河里看。柱子答应得死死的。可是
柱子食了言,在大坝上偷偷朝河里看了好几回。可惜只能看到个人影子,啥也看不
清楚。
等小红洗完澡,柱子和她一起走下大坝,顺着一条小路回家。迎着一阵阵凉爽
的夜风,柱子觉得一身的爽快。
小红忽然说:“你说话不算话,说好不往河里看的,你看了!”
“谁,谁说的?”柱子慌了。
“你看没看?”
“没有。”柱子硬着嘴狡辩。
“看了!”
“没看!”
“真没看?”
“真没看!”
“算了,”小红一笑,“你就是看了,也看不到啥。”
“没有看就是没有看,谁还哄你啦。”柱子嘴上硬,心里却愧得慌。
小路两旁长满了狗尾巴草,在月光下摇来晃去的,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青草气味。
柱子忽然心里一热,伸出手去拉住了小红的手。小红竟没有甩开他,任他轻轻地拉
着。柱子还从来没有离小红这么近过,发觉小红身上的气味很好闻。他抬头看看天,
觉得今晚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
走了一阵,柱子说:“小红,你唱个歌吧,我就喜欢听你唱歌。”
小红不愿意唱。柱子硬缠她唱,她才唱了一支柱子从来没有听过的歌:
雨丝细,菜花黄,
阳春三月好风光,
秧苗青青哥挑担。
田水凉凉妹插秧。
青山高,流水长,
流水河上戏鸳鸯。
鸳鸯不知人心思,
一东一西游两旁。
晚霞红,映夕阳,
燕子斜飞柳叶黄。
妹妹陪哥踩花归,
哥哥可知鞋底香?
一望无边的银灰色田野上,小红的歌声传得很远。柱子觉得今天小红唱得特别
好听,唱得他心都醉了。
眼看就要到家了,小红要从柱子手里抽回手去。柱子却抓住了不放。小红再一
抽,柱子抓得更紧了。小红正要恼,柱子反而一把搂住她,要跟她亲嘴。小红恼了,
拼命挣脱身子,一跺脚,啥也不说,就跑回自己家去了。
柱子一夜没睡好。他躺在床上,一边想着明天怎么跟小红赔不是,一边想着小
红的身子真是软。也怪,一想到小红的身子,下边的小鸡就硬起来,硬了好一阵子,
弄得柱子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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