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天上午,柱子穿着已经烤干的棉袄棉裤,躺在村外一片长满了狗尾巴草的
野地里,呆望着天上纹丝不动的薄云,一直在想,是他害了刘胡子和那么多游击队
弟兄。
要是他不等那个出来尿尿的鬼子喊出声来就一斧子砍死他,游击队就不会打败
仗,也不会死那么多人了。要死也应该大家一起死。可是他却孬种了,丢下大家,
一个人跳到河里逃命去了。跳到河里淹死了,倒也罢了。偏偏他又会水,逃出一条
命来。现在家仇没有报成,又害了那么多好人,他对得起谁呀!
柱子一想起对他那么好的刘胡子,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淌。一伸手摸到衣服口袋
里的那块碎银元,他就哭得更伤心了。
柱子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等到他一下子惊醒过来,
天已经黑了。
“哒哒哒哒,机关枪让你打个够!”黑夜里,刘胡子的话又在柱子耳边响起来。
柱子忽然从草地里坐起身来,心想,奶奶的,不就是个死吗?出门找游击队之
前他就已经“死”过一回了,再死一回,也是个死。军火库鬼子的机关枪打死了这
么多游击队弟兄,不能就这么轻饶了他们,也该让他们尝尝被机关枪扫射的味道!
柱子下了狠心,要一个人去干掉军火库里的全部鬼子!
柱子的打算,是趁鬼子吃晌午饭的时候动手。那时候,在食堂吃饭的鬼子们枪
都架在靠墙壁放的枪架上,不在手上,只有门岗和哨楼上那个鬼子手里有枪。柱子
想好了,他要趁门岗不注意,先一斧子砍死门岗,然后用岗亭里的机关枪扫掉哨楼
上的鬼子,再冲到几十步以外的食堂去,对着吃饭的鬼子猛扫。这用不了多一会儿,
不会太难。鬼子是11点半开晌午饭。柱子没有手表,但离军火库不远有个小钟表店,
店里有一架大座钟,天天走个不停,他可以到店里去看时间。柱子还想到,哪怕不
能消灭全部鬼子,少说也能打死他十个八个,那也值了。
柱子跑回家,找出陆大爷送给他的那把旧斧子,在磨刀石上磨得快快的,暗别
在腰间,然后穿着衣裳躺到床上去等待天明。
第二天,柱子一早就起了身。他又到母亲和陆大爷一家的坟前磕了几个头,然
后坐摆渡船渡过淮河,来到了蚌埠街。
柱子快走到军火库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慌。他正要走进钟表店,忽然远远看
到军火库大门外的两边,已经用沙袋堆起了两圈堡垒,架起了机关枪。趴在机关枪
后面的鬼子兵还戴上了平时很少戴的钢盔,在太阳光底下闪闪发亮。军火库戒备森
严,大门外面一个走路的人都没有,连那个天天都在军火库斜对过那家小饭馆门前
要饭的老叫花子也不见了踪影。
柱子的心砰砰跳起来。他知道,游击队前天晚上才来过,把鬼子吓得不轻,这
两天是不好下手了,得过几天鬼子的戒备松下来才行。他本想先回家。又一想,今
天来都来了,自己还象以前那样,先到军火库里去烧几天饭,然后再找机会下手,
也许更好些。于是,柱子悄悄把斧子藏到路边的草丛里,定定神,朝军火库门口走
去。
经过大门外的堡垒,趴在两边堡垒里面抽烟的几个鬼子朝柱子看看,认得是厨
房里烧火的中国伙夫,都没搭理他。
走到大门口,柱子朝门岗鞠个躬,叫一声“太君”,正要象往常那样走进大门,
门岗却一伸手拦住了他。
柱子还是有点心慌,结结巴巴用渡边雄二教他的日语单词说:“水,水汉,水
汉(炊,炊饭,炊饭)。”
门岗骂了句“八嘎(混蛋)”,扇他一个嘴巴子,叫他举起手来。柱子脸上被
扇得火辣辣的,只好举起手来,心里头还在担心,门岗是不是前天夜里撞到他身上
来的那个鬼子,是不是认出了他。还好,门岗只在他身上细细摸了一遍,没摸到什
么,就一挥手让他进去了。
柱子走进大门往右拐,低头朝食堂那边走。一抬头,忽然看到鬼子宿舍旁的一
块空地上,堆起了一大堆死人的尸体,尸堆下面还摞了好几层木头。七八个戴了白
手套的鬼子正朝尸堆上抛死人。
“一其,腻,(一,二),哟咻!”
两个鬼子朝尸堆上抛上去一个死人。
“一其,腻,(一,二),哟咻!”
另两个鬼子又朝尸堆上抛上去一个死人。
再后头两个鬼子抛上去的一个死人,只在尸堆上停了一下,又滚了下来。那两
个鬼子只好重新喊口号再抛一回。
抛完死人,鬼子们又拎起铁皮汽油桶,你一下我一下,朝尸堆上浇汽油。浇完
汽油,鬼子们离开尸堆,脱下白手套,接二连三把手套扔到尸堆上去。跟着,一个
鬼子用洋火点着一团纸,朝尸堆上一扔。只听到“轰”一声,尸堆上就烧起了一团
大火,滚滚的黑烟随风飘去。
柱子知道鬼子烧的这些死人,就是前天死掉的游击队员,心里一紧,身上一抖,
赶紧转过脸去,走进了厨房。
渡边雄二正在厨房锅灶前烧火,一抬头见到柱子,愣了一下,有点不高兴,站
起身来说:“噢麻艾多阔艾以大喏?哎?(你小子到哪去了?啊?)”
柱子听不懂,猜到是在问他这几天怎么没来干活,就做手势哄他说:“我肚子
疼,噼里啪啦——拉肚子。”
渡边雄二听明白了,哈哈一笑说:“溉痢嘎,以吗多?(拉肚子呀,现在怎么
样啦?)”见柱子听不懂,又指指他肚子说,“你,噼里啪啦——好啦?”
柱子赶紧点头:“是是是,现在好啦,噼里啪啦,没有啦。”
渡边雄二坏笑一下,摇头说:“不要哄吾(我)。吾(我)不信。”
柱子忙说:“没有没有,没有哄你。我真拉肚子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拉
稀拉了好几天——真没有哄你。”说着已经坐到锅灶前的小凳子上去拉风箱烧火了。
渡边雄二不再跟柱子罗嗦,从军裤口袋里掏出3 张中国纸币,哗啦一甩,递给
柱子,说这是柱子“库嘎子(9 月份)”的工钱。
柱子忙站起来说谢谢谢谢,伸手去接。
渡边雄二却一下缩回手去,抽回一张纸币,只递给柱子两张,说柱子离开了10
来天,要扣掉他一块钱工钱。
柱子忙说:“应该的,应该的。”
渡边雄二却又笑起来,拉住柱子的手,把抽回去的那张纸币重新拍到柱子手心
里,说:“吾哄你。”又以手拟枪对准他自己的脑袋,做个抠扳机的动作说,“吾
打仗,嘭——死掉。钱,吾用处没有。你棉家,8 告人,要七饭(你们家,8 个人,
要吃饭)。明白?”
说的这么明白,柱子当然明白。
渡边雄二一颠一颠走掉了。十多天不见,柱子觉得他好象瘦了一圈,脸上也不
再油光光的了。
柱子把渡边雄二给的3 块钱工钱塞进衣服口袋,重新坐下,呆看着锅灶里的火
苗,心想,真动起手来,最好只把渡边雄二打伤,不要打死他。不过到时候真干起
来了,只怕顾不上这些。又一想,谁知道前天晚上渡边雄二有没有朝游击队放过枪?
也许这家伙当时也端着一架机关枪,打死了好多游击队弟兄哩。刘胡子说的好,每
一个鬼子兵,都是我们中国人的仇敌。
这样一想,柱子心里又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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