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写虚主义
1 走错了地方 也有马群
在那种总是令鹿西在布满落叶的街道上徘徊的日子里,另一个城市的王伟,老
孟的插“潘西”师傅,一不小心却变成了英雄。
“正和反往往是一念之差,手心手背的距离。和赌大小差不多,不是大就是小。”
王伟说话还和以前一个腔调,不过现在他只有一只眼。
某一个春天的下午,他正在街道上闲逛。看见有几个流氓堵住一个女人扒裙子。
“那女人长得真漂亮,喊起来还真响真凄厉。我想,光天化日的,就这么让她进了
虎狼的嘴里?不能便宜那几个混小子!”王伟对朋友们讲他当时的真实动机。
“没想到现在的流氓都有枪了,早知我就让她红颜薄命了。啪!一土枪,血光
四溅,我就成了以后这要戴墨镜见人的货。不过,广大群众们为见义勇为的我纷纷
捐款,这辈子几乎要衣食无忧。我还拿出一部分来寄给了受灾地区的穷苦大众们,
这叫有祸同当有福共享。不吹牛,真金白银,拿出来时还真有点心疼。”那次,他
作为见义勇为的模范青年巡回到母校来作报告。
“以前,我们一起在学校礼堂听老山英模作报告,感动得鼻涕眼泪一齐流,现
在居然轮到我老兄唱主角?”王伟连声怪笑。
“他妈的三个记者五天五夜帮我赶写事迹,真真假假,厚厚十几页。你们回忆
回忆,我在学校那会还做过什么好人好事?上街扫雪滑倒摔断一根手指?给生病的
女同学一口一口喂饭?制止众同学为抢舞后打架斗殴?算不算?我可以讲得再长一
点、真实一点。”
他们几人一起回钟大南芳园吃了顿饭。王伟喝了不少酒。“你们知道听众们欢
迎我什么?讲到激动的地方,我要是不小心说了粗口,他们就热烈鼓掌。我要放个
巨响的屁他们也准鼓掌。英雄也是凡人嘛,凡人就容易乱放屁。”
王伟又说:“我怎会到了今天?太奇怪了,我想过三天三夜都没想通。到阴天
伤处就疼得钻心,还有铁沙没取出来。看来是作恶多端的报应。”说到这里,王伟
摘下墨镜让他们看伤口,英雄的那只好眼里还蒙上了薄薄的泪花。
老孟则说:“想什么想?别自己吓着自己。我老爸身上也有弹片,他就从不说
疼。心痛大于肉痛。喝酒!喝!心就不痛了。告诉你们,今天有的明天可不一定还
有。”
鹿西对王伟说:“你内心深处还有善良点。”
送走背影略显孤独的王伟。他将回到他的城市,升任他们厂的计划生育办公室
主任,级别是正科级。鹿西暗想,人生真充满各种变化,不到最后不会揭晓。这是
否就是让我继续勉励自己好好活着的理由之一。
那段时间,老孟则处于焦急的等待之中,他的签证还没下来。
一天,他像旋风一样冲来找鹿西。“妈的,这是个阴谋。”他恨恨地说。原来
他以前的一个女友扬言要告他流氓罪,不让他出成国。
那个叫罗衣的女孩和老孟的交往时间不长,他们是在老孟的老朋友胡杰的黑灯
舞会上认识的。“她闹着要回家,你送她。要安全到达。”胡杰挤着眼对老孟说。
“回什么家,这不是你的快乐之家吗?对了,刚才你为什么不愿和我跳哩?”
老孟说。那天,他还是步行近万米送罗衣回了家,心里则骂了她起码一千次假正经。
“以后,我们看过几次电影,在马路中间亲过几回嘴。”老孟对鹿西说。有一
天晚上夜色很黑,老孟送罗衣回家,快走到她家门口,罗衣突然对他说:“你不是
吹你什么事都干过吗,大马路上有没有试过?”
老孟忙了半天,由于心慌总是对不好位置,也没做成那苟且之事。“这女孩居
然想在她家门口干,她不是疯的就是恨她的爹娘。就这一回的事大一点,但没成事,
算不算罪呀?这也要算是罪,那中国监狱岂不太少太小了?她还去找赵宁,要联合
起来告我。”
“你和赵宁的同时又和她?”鹿西问。老孟承认是。
“上海一个疯狂吉它歌手,唱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的那个,还挺红的,就让人
告了这个罪,要关好几年。听吴羊说,还有一个校园诗人,写什么鸟城市诗的,也
因这个被判了八年。流氓罪,还算小罪,不会关你关到彻底丧失性功能。不过,那
你还能出国发财?你的护照肯定过期。”鹿西说。
“骗你是小狗。她们可是自愿的。自愿的也犯法?我要是流氓她们不也是流氓?
到底是中国不是日本。”老孟的心里却开始害怕。
2
鹿西找那个叫罗衣的女孩谈了一次,他们约在街拐角里一家叫“诗意”的咖啡
厅见面。由于相互不认识,鹿西还在口袋里塞了一卷报纸露出大半截来以便接头。
“这地方除了名不外,别的还算凑和。”罗衣坐下后说,她还拢了拢有点嫌窄
的上衣。“这小子想出国,想出就出?没那么便宜。”这个叫罗衣的女孩长得还不
赖,就是胖一点,但身胖脸不胖。要生在唐朝,肯定是能和皇帝共浴的人选。
没谈几句鹿西就发现她也是个出国迷,那年头别说像这样长得好一点的女孩,
就是长得不好的女孩,想出国想得要发疯的,在大街上一抓也能抓到一大把。谁叫
这是一个让人充满了理想和欲望的时代。
“那怎么办?”鹿西问她。
“怎么办?凉拌!”罗衣说起话来斩钉截铁,还挺响。
鹿西试探道:“你们好像没做成什么吧?”
“什么?那事他也和你说?这混蛋,他有没有提他老爸和他老妈是怎样搞出他
来的?”罗衣听后勃然大怒。
鹿西又说:“那你要告他,这种事你岂不要亲口向别人说上几十遍甚至上百遍?
要讲得很细很细哩。”
最后,罗衣决定和老孟和好。“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嘛,再说你们还不是一般
意义的朋友,虽然老孟的准头还差那么一丁点。”鹿西笑着安慰胖姑娘罗衣。
老孟答应出国后也帮她联系,这事就这么草草结尾。两人还一起去工人文化宫
脸贴脸地连跳了三场舞。
这事被赵宁知道后,不由要对老孟由爱变恨。“想不到你是肥瘦不挑,照单全
收。”她恨老孟以前一箭双雕,现在又和罗衣粘粘糊糊。
“她要告你,你还向她又卖笑又卖身。跟我说起话来,倒像个大人物。不就是
能去个日本吗?有啥了不起!再说,我也不想去日本。我就高中文化,又不真是北
大的。你叫我去日本干啥?到大街上拉客?跟那些小鬼子干?再说我还不会用日语
拉哩。”
“你不会可以学嘛。”老孟说。
“学你个头!我可不是那种为出国发财什么都可以做的女人。在这里我更自在,
更有玩头。”赵宁挺着她高耸的胸部转身扭动屁股就走。气得老孟望着她的背影骂:
“‘阿乱’就是‘阿乱’!狗改不了吃屎!”
几天后,老孟发现赵宁又和“田鼠”混在一起。“她这是故意气我。不过,这
女人还有点骨气。别的女人,听说我可以出国,恨不得立时脱裤子。”老孟对鹿西
说,“只是她骗了我,她第二个男的就是‘田鼠’,她何必骗我,‘田鼠’就‘田
鼠’,起码比黑线鼠名气好。我早猜到就是。不过,现在我可再不会去为她拼菜刀,
我再没那股气了。我要出国了。”
“结果找谁不行还要去找那只斜脸斜眼睛的‘田鼠’,就算我是真流氓,难道
还不如那个吃软饭的家伙?他敢和我比烧钞票吗?”老孟为他和赵宁抱不平。
几天后,他的签证终于下来了。他对鹿西说:“看来跟堂兄孟田只能说我又失
恋了。不过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和赵宁几百回夫妻那不要几十年思了。说到这里,
我还真有点想她。难道这就是文人骚客形容的爱情?”
时间列车忽快忽慢,没有人是它真正的主人。
老孟说:“这会儿,我反而不激动了。有人骂我是去投降,我是向钱投降又不
是向日本人投降。你还记不记得我在金陵饭店对你说的,我是去为我们中国人报仇
血恨的,这叫曲线爱国。”
老孟像坐了一只巨大无比的纸鹤那样翩翩而去,他的离去大无声息。他把他家
的钥匙留给了鹿西。他说:“这一下,你可有地方了。”
有几夜,鹿西就睡在那人去楼空的房子里,这使他在夜半竟能清楚地听见时间
列车划过大地的嚓嚓声。鹿西似乎看见列车里空空荡荡的。没有表情的司机、穿戴
得和护士一样的女列车员、飘满车厢的卫生纸,又有哪一样是他喜欢过的?
什么都没有可能更让他感到安心。
天下没有不散的鸟群。吴羊也决定南下。“生活使我背井离乡,但我‘胡汉三’
会回来。”他对鹿西故作轻松地说。
临行那一天的晚上,在简单的啤酒宴后告别了鹿西。吴羊和潘笑来到玄武湖公
园,躺在一处无人的草地上,并没有星星能绕过树丛把光直接投向那里。
吴羊说:“以前我讨厌钱,视金钱为粪土。我妈就是因为她娘家困难才嫁给高
工资的我爸,没什么真感情,钱起了决定作用。现在我还是讨厌钱,那上面不知有
多少看不见的细菌。但我又要去赚钱,我要把钱当一个新伙伴,把赚钱当一门新艺
术。我要为它写诗。”
潘笑不满地说:“那你还没为我写过诗。”她那天买了一包瓜子和一包话梅,
并一直交替吃个不停。
“诗值个屁钱!”吴羊已不自觉地用钱来衡量事物的价值,“再说我们不是还
没那个过吗?要那个几下才有灵感。”吴羊用两只手比划了几下。潘笑装不懂,问:
“还没有那个什么?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他们的前方,那些星星极其冷漠地闪着,乌云又飞快地遮挡上去。也许艺术和
这些来自遥远的星光有点联系,它们都会躲在人类的精神世界里,不需要吃和穿,
不需要娶妻生子,不需要生活费,不需要受欲望摆布。
吴羊总是想着自己对潘笑还没完成的任务,其实那件任务是人之常情,并不是
被他遗忘的。但做不做这事和他要不要继续探索有关人类自身的性艺术无关。以前,
他总这么安慰自己,我是为艺术才放纵自己的。那些经验现在让他感到某种耻辱。
所以,他想为自己未来的某个晚宴留道菜。这种安排让他觉得自己或多或少还
有几个会发光的艺术细胞。虽然也许那些细胞只是他身体的多余部分或残余部分。
只是这菜转眼就会变成别人的剩菜,这一点吴羊并没有估计到。
“其实也没人逼我去赚钱,现在又不是旧社会,穷得让人活不下去。在这里我
不也可以赚几个糊口钱,我们还可以天天赶场跳舞,活得不赖。赚钱好像正变成一
种时髦事,你不干你就老土。我不过是去赶赶时髦而已,真犯贱!”吴羊说的这话
挺矛盾,然后他们吻别,相互往对方嘴里嘴外涂满自己的口水。
潘笑骂道:“这口对口的累活也不知是中外哪个古人发明的?他要是个傻瓜,
我们全人类千千代代就都得跟他犯傻?听说老外还搞这事的比赛。”
当南去的火车穿过一个特长的隧道时,列车员忘了开灯。车厢里黑得让人发虚。
吴羊觉得这却让他摸到了他人生之中最纯的黑暗。他的沙眼病似乎又发了,泪水蛆
一样爬出来,使他感到人生之中必定还有比女人更重要的东西存在。
那些是肉眼看不到的,有时比人的那些欲望更强烈。
3
不久,鹿西就病倒了。他身体内的东西出了毛病。他迅速消瘦,皮向骨头收缩。
从脸上看他就像个非洲的猿猴。
看了几家医院,用了不少先进仪器检查,又验屎验尿验血,还验了体毛,也看
不出病因来。医生干脆让他搬到医院里住一阵,他不说是住院因为他看出鹿西怕
“住院”这两个字。
鹿西搬去的那天路经高教厅,钟大部分学生正好去那里集会。几百个学生聚在
前面,围观的有好几千,倒比学生还多好多。突然,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跳到大门
口的石狮上带头喊起口号,鹿西记得他外号叫“大阿迷”,是天文系的留级生。还
有几个女学生往天上扔杂色的纸飞机。
原来他们由不满食堂的伙食起,闹到要换当任校长,并把这和改革开放太慢联
系到了一起。满脸病容的鹿西想,谁当校长还不一样。你们不是还要去忙自己的事。
现在是自己顾自己的时代,没有借口给你们找。所以他用看笑话的姿态看着那些群
情激动的师弟们。他们大概是在校园里闷坏了。
听说科学家校长下令清洁了校园内的所有厕所的墙壁和厕门,他们可能是因为
看不到老孟之流的厕所性教育课,才找个理由闹事的吧?鹿西歪了脑袋想道,他们
要不就集体得了青春期综合症?但那病又不会传染。
只是他自己的病还搞不清,这事让他觉得自己比那些学生更可悲。一位戴眼镜
的女医生接待他。她先是很紧张的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又浮现出一丝奇
怪的笑意:“你叫鹿西?那个奇异病案?吃得下?睡得好?那怎会这样?”
医生说只能再观察观察。鹿西被分到一个双人病房。里面还住着一个病人,他
说他叫周红棋,原名叫周红旗,在前几年因聂旋风横扫日本棋坛而掀起的围棋热中,
他把旗改成了棋。
他对鹿西说:“其实我几乎也不会下围棋,有一次被别人让一条对角线还输了。
只是觉得这个棋比那个旗要雅一点。”
鹿西说:“我觉得那个旗好,能飘呀飘。”
周红棋是个公共汽车售票员,也得了怪病。他的身体有时莫名其妙地放高压的
静电,碰到别人会冒火花,有时还能把对方打个跟头。
“有一次和老婆办那事,刚一开始就打了她,吓得她差点尿床。医生说不定哪
一天我就自燃了,外国有先例。我老婆再不敢和我同床,既怕被电又怕被烧。你看
我像会自己着火的吗?骗子医生误人呀!”周红棋似乎好久没和人说过话了,他对
鹿西一直说个不停。
那天夜里,鹿西做了个梦。他梦见一只全身雪白的大鸟飞到他跟前对他说话: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中学同桌白小龙呀。因为姓自,所以死了也变成白鸟。”
它抖了抖羽毛继续说:“看!这就是我挨枪子儿的地方。一个黑洞,透心亮!我知
道你得了什么病,你不是瘦吗?欲望让你生病。欲望太强会让你垮掉,欲望太弱也
会。你已快变成一只鸟了,不过是蜂鸟,很小的那种。鸟的欲望刚好合适。不信你
飞飞看。”
鹿西问:“人类的祖先是鸟类,那我是不是返祖了?”
它回答:“是啊,但你的羽毛现在还看不见。”梦里,鹿西就跟着自称白小龙
的白鸟从阳台上飞了下去。他的胳膊在空中拼命挥舞,但身体还是垂直落下,耳边
是越来越快的呼呼风声。
落地时他听见那只大白鸟哈哈大笑:“我骗你的,人哪能飞?笨蛋!”
梦里,鹿西被摔成了一团肉泥。看着自己被摔成那样的尸体,鹿西好不作呕。
醒来后,鹿西还真使劲挥了挥胳膊,并站在地上试了试自己的身体有没有轻盈点。
他想起电视里看过的那些轻功表演,问周红棋:“那些人可以站在鸡蛋、气球上,
他们的身子不是比燕子还轻?”
“你信那些气功师?他们还不是为骗几个钱。什么特异功能大师,还不是玩些
高明点的魔术。我一个练过这些功夫的朋友说,一般人练个几天,也能玩那些什么
枪锁咽喉、脚踏气球的江湖功夫。那叫用巧劲。我这才叫真特异功能,可惜不能拿
上街去骗钱。”
没想到周红棋也认识鹿西的邻居汪姐。“我和她跳过几次舞。为这我老婆还和
我闹。我不是为单位分房才不会和她结婚。跟她过没意思。不过也不能跟汪姐那样
的女人结婚。你看得住她?和这类女人过不了日子。偏偏男人就喜欢这些人,她们
放得开。俗话说,女人坏男人爱。”
鹿西说:“也有人说,男人坏女人爱。”
周红棋说,听说汪姐到南边挣大钱去了。“那边女人好挣钱。”这使鹿西想起
正在人生旅途上漂泊的吴羊,他不禁说:“我有个朋友,不过是男的,也去那边了,
现在也不知是好是坏。”
“各人有各人的命。”周红棋不觉长吁短叹了一阵。
每天,周红棋只要看见漂亮的女护士进来,下身就会把被单顶起来。鹿西上学
时,懂那事的女同学把这叫“支帐篷”。周红棋和鹿西谈得最多的就是那些事。他
说:“现在的人,也没什么大志向支撑。再没人提实现共产主义社会理想了吧?只
要吃饱睡好就行。吃字里面名堂多,睡字里面名堂更多。你也是过来人吧?我们大
男人不谈这个谈什么?”
不久,鹿西的病就开始好转。他父母亲给他送来各种补汤,他们坚持认为他只
是营养不良。而单位的牛处长和其他同事来看他时则说,他是工作时看报看辛苦了。
以前的同学却一致认同鹿西得怪病是因为失恋,他被李飞甩了。
只有医生仍然认为他病情不明。
不管怎样,他的病又莫名其妙地好了。那段时间周红棋也再没发过静电。鹿西
认为这场病只是他人生道路上一段不和谐的插曲。他们俩同时出院,分手时鹿西还
抖胆和他握了握手。摸上去他的手很冷很冷,不像有高压静电。
“我还去卖公共汽车票?不去做带功报告骗大钱?”周红棋问。
“反正不能去卖人,卖人犯法。还是去卖票吧。钱少点,人自在点。但千万别
再电自己老婆。”鹿西说。
4
对未来的选择,鹿西显示出和公共汽车售票员相同的无可奈何。
而老孟在飞往东京的飞机上,在白云和无穷的宇宙之间,他呕吐过好一阵。后
来,他闭紧眼,却没心思回忆过去。他感到命运也并不全握在他自己手里。
这是堂兄孟田代命运为他作的安排。没有假洋鬼子孟田,也就没有他老孟的今
天。或者上天早这么决定了。每个人都是它的小小小小卒,可有可无,让你过河你
就去过河。
孟田来机场接他。他开了一辆日本本土产的豪华轿车。他说:“我不喜欢美国
车。太大,费油。这车,实惠,又体现爱国精神。”他把老孟直接送到他要上的语
言学校。“学费我付好了,你还是住这里,方便。假日再到家里来玩。”
临走,他又塞给老孟十几张日元。“拜托你学好日语。努力!这钱你零花。不
够再要。”头发都开始花白的孟田一本正经地说。
老孟想这一定是上辈子他们家的汉奸爸爸欠过他“双枪”老爸的钱。
他和另一个来自上海的小伙金国合住一间宿舍。金国长得挺高,以前在体校打
过排球。还代表过中国青年队打过亚洲青年锦标赛。他来了快一年了。
等孟田一走,他就连夸老孟运气好。“我借了几万块来这里。你倒好,有人付
账。”
不等老孟开口,大个金国就说:“行了,我知道中国人一到这里就想马上去什
么地方?有的家伙一下飞机还没住下就直奔那里。国内的考察团来也总忘不了考察
这个项目。晚上,我们就去看,脱衣舞!不过要你请客。吃饭?去哪里?这里是东
京不是北京!有无上装餐厅。还有无底裤餐厅,地上全装着镜面,服务员穿超短裙。
去的人吃的时候都拼命埋着头。我有一个中学女同学就在那里端盘子,小费多得下
雨一样,干几个月就顶她在国内的那个单位干一辈子的了。不过那里太贵,以后发
达了再去。”
脱衣舞,在中国,只有夫妻和情人之间有这个表演。
两人快决消灭了老孟旅行袋里的最后几包国产方便面。其间,老孟问金国:
“听说日本有男女同浴的澡堂?”
金国边吞面边说:“有是有,一般就日本的老头老太喜欢去。中间还要拉块布,
凑到布跟前掂掂脚就可以看见另一边。不过又有什么好看?那和西方国家的裸体泳
场可不同。”
抹完嘴,他俩就打的直奔一家据金国介绍又好又便宜的脱衣舞厅。那天,老孟
度过了他有生一来最恍惚最紧张的一个夜晚。他想,资本主义的腐朽,就是这么回
事?衣服一脱,就露出了一根根令人狰狞的骷髅骨架?
美中不足的就是音乐声太响了一点,让人的心跳得太快,老孟想。
那两个小时就花掉无数碗国产方便面的钱。里面还真有不少中国人。他们可能
通过相互介绍,所以都来这里。这里可能真的又好又便宜。
金国坐在一边喝酒。他显得司空见惯,也不随着其他顾客乱喊。
一段时间,有一个裸女从欢呼者密集的手臂上滚过。几个中国人歇斯底里地操
着老孟听不清楚的各地乡音,拼命拿手去摸。
“抢钱啊!”但老孟的心也越来越痒,谁又能是欲望的对手。只是他和金国还
不熟,金国太矜持。他暗想过几天自己一个人再来,到时冲上去过饱瘾。
最后,号称来自法国的一位脱衣舞女邀请一位观众上台和她表演性交。场下顿
时乱作一片,好多中国人都挤到前面去伸着双手,还锤剪子包地一决输赢。
金国很有经验地对老孟说:“选谁她早就安排了。她才不想和我们中国人干。
中国人,在日本干脏活累活的,来这里都不知有没有来得及洗澡。看他们挤什么挤?
瞎忙。看到了吧,为什么资本主义一定会灭亡?什么都可以拿来卖!乱了套!日本
有个电影,夫妻间干那事还要记数算钱。婚姻就是嫖客一生包一个妓,订一份契约。
这里人味真不多。”
“你看他们挤得那么凶,像不像我们小时候看过的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一
个镜头。农民们去砸米铺要买米?”老孟故作镇定状。
“‘有米不卖’?‘有人肉不卖’吧。哈哈!还是酒更能麻痹我,让我以为这
里也是穷人的福地。”金国仰起脸把酒一饮而尽。
这时候,老孟恨不得马上就地给鹿西打个电话。这地方蕴涵着人类内心世界里
最疯狂最坦诚的精神?他要告诉鹿西外国真有性交表演,不过那些动作和舞蹈还是
有距离。也许其他地方就有那性交舞?肯定会有。看来死鬼白小龙的话基本属实。
隔了一条每,日本月亮可能和中国的月亮有了区别。
老孟在国内学过日语。所以日语学校的课对他来说挺轻松。不久金国的日语就
不如他了。金国很少去上课。他每天去一家餐馆洗好几个小时盘子。
一天下课后,他对老孟说:“来日本干什么?学习日本文化?狗屁!我最讨厌
那些半中半日的字。哇哇哇、嘎嘎嘎的。所以学不好。我们不是来挣钱的吗?看在
你请过我的份上,我不收你中间费,介绍你去打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有天,我
去一家餐馆吃饭。一看谁为我端盘子?敢清是我以前崇拜过的中国国家足球队前著
名边锋,外号‘醉八仙’。他干得,我们干不得?”
老孟被金国介绍到他打工的餐馆对面的一家干。老板是个日本老头,挺和气的。
给鹿西的活不重。他负责把筷子插到筷套里,还要为未用过的酒杯叠一些装饰性的
纸花。
金国对老孟说,日本人喜欢看到你不停地干,千万别停下手来。老孟的活耗时
不多。他只好把筷子插进去再拔出来再插进去,把纸花叠好了打开再叠。反正是忙
个不停。日本老头则对他也笑得更为灿烂。
金国说:“日本人不爱干的事我们就去干。有些活工资更高。比如在冰库搬猪
肉,日本人认为一冷一热伤身体,他们不愿干。早上送牛奶,他们起不来,不愿干。”
他接着说,“我还欠些钱,你小子倒好。下次请我到我同学干活的那家无底裤餐厅
吃,看她给老同学有没有特别服务。在中学我还给她写过字条。那时她水灵灵地比
鲜花还鲜。哼!如今?有钱有什么了不起?丢我们上海人的脸。”
老孟接上了说:“如今她还是鲜花,不过不是为你我开罢了。”
在夜里,老孟不由得要想念过去,那座往往盘踞在热蒸汽里的城市。较早的过
去,它用石头堆积而成。他就像一条猫鱼一样降生在了那里。有时候,他在梦里叽
哩咕嗜地说日语,被金国听见了后笑他忘本。
老孟说:“我只是太想学会用日本话骂日本人。”
踩在他脚下的是一块怎样的土地?天空更蓝更柔和?月亮更圆更亮?空气更新
鲜?老孟觉得自己正滑呀滑地站在一只大瓷碗的沿子上,大瓷碗里没有一滴可以解
人干渴的水。他需要时间来适应那些改变。也许这里什么都有,换句话说,对他又
是什么都没有。
除了手淫,你有什么高招可以对付你自己熊熊燃烧的欲望?有天晚上,他趴在
桌上给鹿西写信。信写得不长。他只是问鹿西最近有没有去播“胖须”,这是英雄
人物王伟在不是英雄时用过的写法。他还写道,他在这里根本算不上是衣冠禽兽。
日本的“阿乱”更多,她们还成立专门的交友会,在电话号码本上留下电话。末尾
还提了他正在打工挣钱以便早日实现各种理想。
他也想给赵宁写,写写他对她的怀念,希望她能跳出“田鼠”那个火坑,她应
该是条好猫才对。只是不知道该往哪个地址寄。
如今,那些地方那些声音对他来说,是真正的太遥远了。
5
鹿西在接到老孟海外飞鸿的同时,还接到另一封也来自外国的信。那是李飞匆
匆在两页计算机打印纸上写就的。在信里,她和老孟一样提到去餐馆打工挣钱。还
因打碎了几个盘子而白打了九个小时工。最后,她提到那次颇有荒唐色彩的人生功
课种下的恶果,她怀孕了。
她的几个美国朋友情教,竟劝她生下来,小孩还有绿卡拿。她一度有所动摇,
但金钱的巨大压力阻止了她发这个神经。她花了两百美元去做手术,两百美元,幸
亏不算痛。如今,她也试图学着别人去做礼拜。但她不会信那个。只是她觉得她无
意中sed罪。
如今她写信给鹿西,并不是因为想念他。“我们之间爱的成分可不多。”她写
道。她只是想告诉他,他也是那个罪行的始作涌者。他应该知道这个不会令人愉快
的事情。以后,她也不会再写信给他。在信末她还标明,此信不用复。
鹿西眼花了一下,冒了一阵金星。他然后去给几个学法律的朋友打电话,想听
听各国法律对胎儿的解释。胎儿算不算生命?他们很奇怪鹿西提的问题。
我不是杀了人吧?这种杀人者无罪?他极度惊恐的暗自想了好几个晚上。
他的怪病刚刚初愈,还没正式去上班。在老孟家的阳台上,他曾觉得四射的阳
光已忘记了他。不远处有一段长满比人还高的杂草的旧城墙,曾有几件凶杀案和强
奸轮奸案发生在那里。有个小孩在草丛里拾野鸽蛋时,捡到过一个年轻女人的断头。
再往远,就是一个小山包,上面有一座年久失修的寺庙,但就它存在的年代还
不能称之为古寺。早上,会有隐隐约约的敲钟声顺着风从那里飘过来。其中还会夹
杂着一个晨练的男人的大喊声,一旦日出,他还总唱“东方红”那歌。
就在那几天,他还注意到对面楼下,老有一个抱着一只黑猫的少女坐在一张老
式藤椅上晒太阳。她和李飞留一种发型,但比李飞长得亮丽些。她抱猫的样子显得
很倦怠,有时用手撩一下盖住眼睛的头发。这图案比吴羊的那类画更传神。鹿西愿
意每天都能看见这景象。明亮的东西会让我复苏的,他想。
他继续想,在世界眼里我算个屁,可能还不如一棵小草让它难忘。生命的诞生
和覆灭,太随意。上帝可能喜欢给他搬石头的西西弗的数量比野草还多。那我就像
小草那样在风里摇动一会儿?我要安然些。
有一天,他又禁不住犯了跟踪的老毛病。他一步一步跟在她身后,觉得生活里
充满了他只能看看的美好的事物。最后他看着她走进了一家大商场。原来她是个售
货员,卖女性内衣裤。鹿西假装上前要买些东西,不过翻弄那些用品让他感到有些
难堪。他结结巴巴的没对她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以后几天,鹿西老在想,阳光下的抱猫少女,空气里比花还香的味道。那干净
的景象却不能让我变得干净点?我干净了世界才会干净。在梦里,他看见自己也抱
着一只黑猫,坐在一张藤椅上。醒来后他感叹,我老了能那样有猫抱抱就行了。
不久,他发现了一个让他又惊又喜的事实。那抱猫少女原来是老孟的老友胡杰
的妹妹。那几天,胡杰刚被放出来。他还跑来和鹿西打招呼。
“听说老孟去日本了?这小子发了。现在这里你住?原来可是个被公安局注意
的小黑屋。”胡杰的光头刚刚长出了一层硬硬的短毛。
鹿西禁不住向他打听他妹。胡杰听了跳了起来,说:“别!我教坏了老孟,老
孟还不教坏了你?别打我妹妹的主意。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受不了刺激。再说,她
的台湾表哥已和她定了亲,还会带她去美国做手术。你有几个钱和台湾人比,一个
月两三百块?”
几个月后,鹿西才结束了那种类似单恋的感受。他觉得这单恋比医生开的药要
灵光,使他逃离一个无边无际的地方。他想,有些东西是你一辈子也无法接近的,
你要适可而止,你要容易对现实满足。
他觉得自己终于痊愈了。其间还跟胡杰去南边贩了一次外烟。
先坐火车,再坐汽车。总算抵达那个不算大以批发牛仔裤闻名全国的城市。他
们就住进一个肮脏的小旅馆。在马路上胡杰被一个小女孩缠着买了一本黄色画报。
他俩躲在那间布满污垢的房间里,胡杰也不知从哪摸出一个放大镜。他一边研究一
边说:“这黄东西我可不稀罕,你问老孟,我早就腻烦了。咳!中国人,你不让他
们看,他们就偏要看。”
不久鹿西注意到有七八个男人在走廊上排队,等着去一个女人的房间。那女人
东北人,人高马大的。不时从她房里面出来,蓬头散发,端着一个大号塑料盆到公
共盥洗室洗洗弄弄的。胡杰说:“看,那就叫‘鸡’。赚钱比我们人快。”到傍晚,
胡杰也忍不住加到那队伍里。
回来后他说:“她给我吃了个大桔子,还和我聊天,给我好烟。大概是累惨了。
一天要做多少回呀?简直像性交机器。我们带来的钱除了进货还要买车票,剩得不
多。我就把手表摘给了她,劝她别累垮了身体,还要小心点被老便抓了去。到时再
有钱也罚你个够。你要不要也去那房间试试?我们给她条烟。”
鹿西摇了摇头,他觉得那里的一切,那空气,那噪音,让他深恶痛绝。他宁愿
闭着眼在心里想一想那个据说患着先天性心脏病的抱猫少女,那些和明媚阳光有关
系的景象。
回去的车上,他还撞见了几乎让他不敢相认的汪姐。她烫了一个爆炸头,脖子
上一根粗粗的金项链几乎把她的脖子压弯了。
“我睡软卧!以前要什么处级以上才能坐,现在认钱。”她嚷嚷道。“本来我
是去打工的,没想到那些老板比课本里的那些资本家还狠毒。只有挑过大粪的农村
姑娘才能忍得下,我可受不了那种洋罪。后来又在餐厅里干过,被那些人瞎摸瞎摸
的。最后一狠心!”
她压低了声音,“不怕你笑我,这链子就是一个台湾老板送的。你是第一个知
道我赚到了钱的朋友。”
胡杰看到汪姐,差点把口水流下来。他说:“鹿西,漂亮老乡?不介绍介绍。”
后来他们俩倒谈得挺投机,几乎要忘了鹿西的存在。“现在看来,我们那里太保守、
太愚昧、太落后。”他俩一致这么认定。
胡杰还冒出一句:“落后是要挨打的。这话高!谁说的?”
汪姐又说:“钱太多了也不好,被坏人盯上了就玩完了。”
胡杰以见过世面的口吻说:“哪碰巧有那么多坏人?比你有钱的人多了。再说,
钱永远都不嫌多。”
快进站减速时,胡杰和鹿西把那两大提包的烟扔给了在铁轨边等的人。因为车
站上可能有公安要开包检查。“赚几个小钱,开开眼界。不过对你这种机关干部可
能算是大冒险吧。太刺激?”临别时胡杰对鹿西说。
鹿西头也不回地离去,那天他不想再说一个字,但他知道自己已恢复正常。
一个正常人,在某一个时刻,在城市的阴影里穿越人生的一个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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