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张若海凭立在窗前, ,夕阳透过窗外梧桐树,从窗口出进来,把镂空细花的纱
窗映成了斑驳的淡黄和灰黑。
她轻轻地燃起一支烟。烟雾像两条很长的手指,轻抚过他俊朗的脸庞,然后化
成了虚无。
巫慕云的脸一直在眼前的烟圈中晃动。孤傲,轻蔑。
现在张若海才知道,他的沉默不是金,而是剑。
还有那四个“出土文物”,他们的嘲弄。还有那个叫巫慕容的女孩子眼角的同
情怜悯。
他可以忍受直来直去的嘲笑,但受不了那种含蓄轻蔑。
他可以忍受得了男人的嘲笑,但受不了那种女人的同情。
张若海狠狠地猛吸了一大口烟。
他知道,这件事很快会成为全上海的笑柄。
四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给巫老爷开补药,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张若海开的竟
是泻药。
张若海又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
“哥,有客!”若冰喊了一声,从门外露出半个脑袋,向哥哥眨眨眼补充一句,
“女客。”
若冰夸张地嗅嗅烟味,把脑袋伸到哥哥眼前。
“张大院长还在为那晚的事烦哪?”
张若海捏捏妹妹的鼻头:“你是别人肚里的蛔虫?总想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但我才不会为鸡毛蒜皮的一个巫慕云伤脑筋呢!那些有
钱的二世祖,整天无所事事,生病都当作解闷儿。你还有那么多正常的病人在等着
你,为这点事伤神,是不是太不值了!”
张若海笑了:“什么时候你学会开解人了?”
“你是被宠坏了。现在,在你身边的都是夸奖吹捧,你已经容不得自己的一点
点小失败。现在,别人对你有一点点的疑问,你就吃不消了。”
“你到底站在那一边?”
“我想不通,那个巫慕云是什么人物,值得你这么伤脑筋!”
“你说的对,”他把烟摁进了烟缸里,火星呻吟了一下就熄灭了,像是一声轻
叹,“我想以后巫家的人都不会再伤我的脑筋了。”
一走进客厅,一个女孩子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仍然是那一袭浅蓝色布裙,只
颈间多了一条红蓝格子的小围巾,带着浅浅的微笑。整个人就像一本泛着书香的唐
宋诗词线装书,令读的人眼前一亮。
他面色是冷淡的,语调也不热衷。
“原来是巫小姐大架光临!”
“张先生,”巫慕容好像没听出他的冷淡,“冒昧打扰您,我来替我堂哥向您
道歉。昨晚的事,我堂哥并不是有心使您难堪。他不过一时情急而已,他请你别介
意。”
“是他让你来我这里道歉?”
“他说,他很后悔昨晚的态度。”
张若海握紧手心。不只为什么,巫慕容越是小心翼翼地道歉,越是让他烦躁。
“一时的失误,对谁都是在所难免的。我堂哥昨晚是救病急切,他很后悔冲撞
您……”
“巫小姐,坦白地说,我不介意被人难堪,但我很介意被人施舍同情。”
巫慕容错愕地瞪大眼睛,半晌才说:
“您误会了,我不是同情,我来这里是出于尊敬您……”
“多谢您的一番苦心,巫小姐。我想我的判断比我的诊断高明,”他目光洞烛
地盯着她,“巫慕云不会向任何人道歉。如果他还会介意别人是否对他介意,那他
就不是他了!”
若冰对哥哥频使眼色,搞不清今天哥哥又搭错了哪根筋,对这样可人的小姐不
懂怜香惜玉也就罢了,还出言相撞简直不可饶恕。
张若海对妹妹视若无睹,已经站起身,摆明送客的姿势。
慕容看着张若海冷硬的眉峰,突然觉得无限委屈。
“您说的没错,巫少爷根本不会,也想不到去在乎别人的感受,在乎的是我。
是我自作聪明,自作主张地到这里来自找没趣!如果我侮辱了您高尚的自尊,对不
起,您就当我从来没来过就好了。”
“巫小姐,请留步!”
开口的是若冰。她一面叫住巫慕容,一面恨瞪哥哥几眼。
虽然是初次见面,若冰对这个巫家的小姐却又一种说不出的格外的好感。
“巫小姐,你别理我哥。他现在正犯病呢!刚才吃了点药,这种药的不良反应
就是内分泌失调,肝火上升。”
巫慕容狐疑地望着张若海。张若海也瞪着妹妹。
“我哥平时根本不是这样的!”
“有这样的事?是什么药?”
“是火药啊!而且,越是对温柔漂亮的女孩子,火气就越大呢。”
巫慕容一下子明白过来,脸色一红。
张若海瞪了一眼笑嘻嘻的妹妹。
巫慕容黯然低下头来:“其实是我不对,不该这样冒然地上门来打搅。”
张若海看她低垂着头,开始有些内疚先前的态度:“巫小姐,是我刚才无礼。”
“是我自己多事。”
“对不起,是我迁怒于你了。你堂哥根本与你无关,你不过是刚好在场而已。”
“天!”若冰叫,“刚才你们两个争着吵架,现在争着道歉,你们能不能按我
这个正常人比较容易接受的方式说话?”
张若海和巫慕容同时住了口,不禁相视而笑。
笑是最易融化人心的,又都是年轻人,很快的,那层薄薄的隔膜就冰释了。
若冰重新斟上茶:“我真想见识一下那个巫慕云,他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
“其实,我堂哥虽然是古怪了一点,但实际上心底是很好的。我总觉得是他的
环境造就了他的性格。”慕容说。
“他的环境?他锦衣玉食的环境?”若冰叫出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金
玉满堂,仆役成群?如果这样的环境尚可以成为借口,那么我们粗食布衣的该怎么
办?”
“锦衣玉食,金玉满堂?”慕容摇头,“那并不是全部,那只是我们墙外人看
到的表面。”
“墙外人?你也是墙外人?”
“我在有记忆以前就已经离开了巫家大宅。巫家有很多老规矩,家业只传长孙。
我哥哥巫慕宽比他晚出生一个星期,所以我们只能搬出巫家大宅。他从小就不和我
们玩在一起,也没有其他小伙伴,没进过学校,只请了两个老师来家里,是满清翰
林院的什么大学士,还流着假辫子呢。我觉得我大伯好像是故意把他隔离成一个高
高在上,又离群索居的人。”
张若海叹道,“狭窄的小世界,父爱的怀抱,那是天下最理想的成长处。”
他想起了自己漂泊落魄的童年和少年。一个人吃苦可以等闲视之,但身边跟着
一个妹妹。自己可以箪食瓢饮,但哪里忍心让妹妹受一丁点儿的苦。狭小的世界自
有其好处,当年自己走了差不多半个地球,却对天长啸,天下之大,为何没有一处
立锥之处!
张若海恍然地点点头:
“因为你兄长巫慕宽差一个星期就成了巫家的继承人,所以你大伯一直对你们
兄妹俩怀有敌意,是吗?”
“也是我哥哥不争气,他把从我父亲哪儿遗传来的赌瘾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
几年内,差不多家里能输出去的就都差不多都输出去了。连我上学,都是自己作家
教,教那些阔太太弹琴,教小孩子古文,挣点生活费。”慕容无奈地苦笑。
张若海不由再次打量眼前这个清丽的女孩子,灵心慧质,浅笑盈盈。只有张若
海理解,那云淡风轻的微笑后会有多少沉重的故事。
他心中不知什么缓缓地溶解,一层层地软化,化作一种莫名的心情充盈整个胸
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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