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张若海几乎每天都会来巫家。巫长荣正慢慢地,一点一点的恢复这体力。
巫长荣有时对张若海感叹:
“你说,我是不是老了?每天的早餐都是白粥和医生。你们年轻真好,看看我,
全身都松懈了,稍稍辛苦一点,全身上下不是这儿抱怨,就是那儿抱怨。你说,我
是不是老了?”
张若海微笑,原来这样的人物也有普通人的烦恼,害怕衰老,害怕生病。
“没有人能长生不老,但您的年龄和您的成就是等同的。如果一个人三十岁还
不能而立,他就是太老了。如果五十几岁就能成为面纱大王,那么,他就是很年轻
的。”
“你倒是会转弯抹角地恭维人。”
“我不会恭维人,我只讲事实。”
“是事实,成为棉纱大王,我还是一天比一天老。”
“生命在于好,不在于长。曾经年轻过,快乐过,喧嚣灿烂过,您还有什么遗
憾?”
巫长荣注视他半晌,笑了:“还没有人这样和我说过话。”
每次张若海来,巫慕云总是静静地坐在一旁。
张若海总是觉得身旁有什么亮亮的,无法忽视。转过头去,是那双眼睛,衬着
那张清白的脸庞,像是水晶平底的黑石子,喜怒哀乐都深隐不发,波澜不兴。
张若海不能不暗暗地观察他,揣测他,研究他。
那样的神情怎么能是属于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呢?而且是,一个高高在上,家
财显赫的年轻人。
那种沉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已经百炼成钢,百毒不侵了;要么就是一
片空白。
他沉静之后,又有多少隐秘?
巫长荣的三叔公、四叔公也从无锡赶来。这是巫家长老级的人物,但一直住在
巫家发迹之前的无锡老宅。除了巫长荣,其他人都是一辑到地,呼:“三爷爷!四
爷爷!”
三爷爷和四爷爷来到巫长荣的病榻前。
“我们白头发的还是好好的,你黑头发的倒先躺下来了,这怎么可以?”
巫长荣陪着笑:“托三叔公四叔公的福,长荣已无大碍!”
三爷爷转头看见巫慕云:“这个孩子还是这么单薄!”他又对张若海说,“张
先生既然能医好巫老爷,对少爷有什么灵丹妙药没有?总觉得这孩子不太对劲,太
瘦弱!”
张若海没有忽略掉巫慕云眼底的那抹惊慌。从三爷四爷一进来,他全身就绷得
好像箭在弦上一样。
张若海于是说:“瘦,也未必是弱。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
三爷爷又说:“慕云今年也有双十了吧,该成家了,我也好把永生早点交到你
手上,让祖宗们放心……”
“咣当”,巫慕云手中的茶杯掉到了地上。
巫长荣十分镇定,及时的唤来赵管家:“三爷四爷一路舟车劳顿,你赶快安置
二老到厢房休息。”
三爷四爷一被支开,巫慕云明显的松了一口气,抬起头,遇到张若海那洞烛一
切的眼睛,他沉默地闪避开了。
每天走出巫家大宅,张若海才能渐渐轻松起来。
他总是想起那句话:“宅院深深深几许,帘幕无数重。”
这个老宅里会有多少“帘幕”呢?
这段时间里,若冰和慕容这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已迅速建立起一份珍贵的亲
密的友谊。
张若海知道妹妹并不算是一个好相与的女孩子。故中国所崇尚的娴淑贞静,婉
转迂回,于她是颇相径庭的。
但是张若海却看得出来,妹妹和慕容却是真正难得的相投。
从他们相见的第一天起,若冰就十分喜欢慕容,还央求她教自己中文。若冰自
小就随哥哥远渡欧洲,能写明白的方块字屈指可数。在医院的出勤率簿上,竟然能
写出“某某因病故请假一天”,成为整间医院的笑话。
若冰天赋是聪明的,但对失散多年的中文却十分头痛,好在她对慕容十分合作,
进步虽然不算大,但她那一副滴水穿石的架势已先让人欣慰了。
每次上完课,若冰爷非得把她留下来,然后煮上一壶咖啡,备上点心,当然,
还要把哥哥从书房拉到客厅里来。
张若海并不习惯把时间消耗在咖啡和闲谈上。起初,还颇为勉强,但渐渐地,
似乎对这种闲谈也甘之如饴了,甚至有时还动手烧上一壶好咖啡,或者在一旁看他
们上课。
慕容也不太习惯把那个名牌大医生张若海和眼前这个平易风趣的年轻人联系在
一起。英国的樱花、巴黎的小酒馆、上海老城厢的风情,一切由他道来,都别具了
风情。
不知不觉中,慕容发现,来张家已成了她生活的中心。生活因这几十分钟而有
了意义,日子像掉在了调色板上,一下子斑斓起来。
这种感觉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不知道。像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一
样悄悄然而来。她为他的每一个微笑而微笑,为他的每一个快乐而快乐,为他每一
次的注视而心神荡漾。
若冰察言观色,不禁在心头窃喜,私下里笑着对哥哥说:
“哥,我想加课,让慕容每晚都来咱家里,你说好不好?”
“那要问慕容,她答应才行。”张若海仍埋头在一本大部头的书里。
“如果是你亲口提出来,她就一定会答应。”若冰笑眯眯地。
“这是什么逻辑?为什么我提出来她就一定答应?”张若海抬起头,看到若冰
似笑非笑的样子,立刻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能答应那当
然最好。”
若冰生日的前一晚,若冰和慕容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讨论明天的节目。
若冰一会儿想去兆丰公园野餐,一会儿又想去“百乐门”跳舞。
慕容说:“明天你生日,又是星期天,不如去城隍庙上香怎么样?”
“城隍庙?”若冰向来对庙寺菩萨之类的兴味索然,但既然是慕容提出来了,
她也不想反对。
总之,出去玩不过是幌子,想给哥哥和慕容多创造点机会才是真,所以也不介
意去哪里。
张若海却沉吟着没有出声,他当然知道妹妹的醉翁之意,所以他才想避一避慕
容。
他无法分析自己的内心。
不喜欢慕容吗?绝对不是。
慕容虽然名字前有个巫字,但完全是巫家的一个异数,就像是晨起的初生的朝
阳,温馨但不夺目,于人一种亲切舒服的感觉。
自己是喜欢慕容的,她典雅聪慧,善解人意。
但仅仅喜欢和欣赏是不够的,还缺少一种震荡。
心犀相撞的震撼,四目相对的战栗。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但足以刻骨铭心一辈
子。
但面对慕容时,自己不是的。面对她时,自己太镇静,太松弛。
“恐怕不行,星期天有病人……”
“病人!病人!”若冰不满意他的答复,“你眼里看得到的只有病人,是不是
要等到哪一天慕容也病了你眼里才有慕容!”
“若冰!”张若海看看慕容,她低下头,轻咬着嘴唇。
张若海立刻又不忍了,他想起另一个人。
“好,星期天我去,如果你们不反对,我想多请一个人。”
“你想请谁就请谁,反正你去就行。”
张若海一转头,已经看到阳光又回到了慕容的脸上。她几乎有着和巫慕云一模
一样的眼睛。那是巫家的眼睛。但她的是和熙的,温暖的,而巫慕云的是完全不同
的,是清冽的,是骄傲的,有是落寞的。
当张若海此时正思索着这个巫家少爷时,他当然想不到,以后这个巫少爷会走
进自己和妹妹的生活,并掀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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