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红日西沉。河水的夕潮幻化成了一张金色的锡箔,暮风吹送着外滩公园的音乐,
薄雾笼着外白渡桥高耸的钢架,而晚霞则火一般地燃烧在西边的天际。
张若海伫立在河边堤岸的一块高地上,夕阳给他颀长的背影镶上了一道金边。
一辆叮叮当当的马车在远处停了下来,巫慕云从车上跳下来,脸上洋溢着一种
毫无机心的喜悦和神采。看到夕阳暮霭中那玉树临风的背影,巫慕云不禁有片刻失
神。
“张先生!”巫慕云轻喊了一声,快步走上前去。站在张若海面前,他不得不
仰视着他,但又不敢受他的注目。
“你叫我来,是……是有话要对我说?”
张若海望着他,他实在是有些过分的瘦削单薄,过分的苍白,站在那里,简直
有一种弱不胜衣的感觉。张若海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咬咬牙,终于直截了当地说:
“巫少爷,我想知道,你究竟打算怎样对待若冰?”
巫慕云震动了一下,眼底闪过几分惊惶。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
巫慕云半晌说不出话:“我……”
“巫少爷,你大概也知道,我和若冰自幼相依为命,她是我全部精神的支柱,
可以说,我这些年的辛苦说到底都是为了若冰。我一直想她生活得无忧无虑,而且
这几年,我觉得我几乎是做到了。所以,”他有些激动起来,“我不能看着任何人
来欺负玩弄她的感情,不管他是什么富可敌国的大家公子,还是什么家财万贯的侯
门少爷!”
巫慕云后退了一大步,仓惶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是喜欢她的,是不是?”
张若海记得,当初巫慕云在自己的办公室,第一次见到若冰时的失态。还有那
日,看到他把那条织有“张”字的围巾贴在颊上,那种温柔悸动,总不会是一时的
心绪来潮吧。还有他常常的对若冰目不转睛的注视,也不会是不知所为吧。
“我看得出来,你是喜欢若冰的,是不是?”
“我……”
“是不是?”
“不是!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
“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
“也许有,但……但是,”巫慕云语无伦次地,“但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喜欢’!
我不能喜欢她!我……我只当她是……是个妹妹!”
“你当她是妹妹?”张若海压抑不住怒气,“你是说,你每天不辞辛劳地往我
家里跑,只为了看看自己的妹妹?每天魂不守舍地盯着她,只当她是自己的妹妹?
巫大少爷,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我没有!”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冰天雪地地从医院跑到闸北,兜了大半个上海去找
她,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好玩吗?”
“我……我是为了……为了你!”巫慕云脸色更加苍白了,艰难而软弱地倾吐
出来,“我去你的家里,是为了能见到你,跑到闸北也是为了见你,和若冰、慕容
在一起,也都是因为你。”
“为了我?这算什么理由?”张若海气得简直想揍他一顿,“巫少爷,拜托你,
能不能在编一个正常人比较容易接受的故事?这可真是天下怪事了,家里有个如花
似玉的妹妹,你辛苦地一趟一趟地跑过来,原来却是只为了看我这个食古不化的哥
哥?”
巫慕云受惊地抬起双眼,对张若海匆匆一瞥,眼底竟泛起一层水光,一片委屈
凄惶。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又拼命憋着气忍着。
“天!”张若海气得仰头去看天,“你可不可以像一个大男人?别这样泪汪汪
的好不好?咄,真不晓得若冰怎么会喜欢上你?”
巫慕云逼回眼泪,那眼光,那神情,恻恻然,凄凄然,竟让张若海心里没来由
地怦然一动,听见巫慕云黯然的声音像是耳语:
“随你怎么骂好了,从我出生那天起,我的劫数就已经注定了。我只知道,那
天深夜,一个年轻的医生提着药箱,披着一襟的月色站在我面前时,我就知道,我
的劫数已经到了!”
张若海蹙着眉峰,困惑地瞪着他,断然地说:
“我不管什么劫数不劫数的,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若冰?”
“我喜欢?”巫慕云吸一口气,语气干脆而生硬,“门口扫地的阿婆我也喜欢,
‘大世界’戏班的猴子我也喜欢,我总不能把我喜欢的都弄进家里来吧?”
“你?!”他的口气让张若海血脉贲张,“你是说,从头到尾你只把她当个戏
班里的猴子?”
“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我真看错了你!我一直以为你还尚存那么一点善良和诚实,原来你只是在玩
弄她!”
他一把揪起巫慕云胸前的衣襟,几乎将他整个人双脚离地提起来。
“别以为你们巫家有钱有势,若冰就贪图你什么!我真是奇怪,若冰怎么会喜
欢你这个不懂人情,不通世故,麻木不仁的人!巫家根本把你养成了个怪物!我真
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冷血的东西做的?”
巫慕云脸色突然红了,窘迫地去推张若海捉住他前襟的手,仓促中更加口不择
言:
“随便你怎么想好了,我就是在玩弄她!欺负她!你满意了吧?你高兴了吧?
我就是不懂人情,不通世故,我就是冷血……”
巫慕云用力想摆脱他的控制,但脚下突然一滑,站立不稳直栽进河里去了。
张若海余怒未息,此时简直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他对着水中的巫慕云仍不
罢休:
“你早就该在冷水里好好清醒了!你岂止是冷血,你们巫家彻头彻尾把你养成
了一个怪物!你除了知道永盛纱厂有多少布机,你还知道什么?你的智商根本是零!”
他蓦然住了口,他看见巫慕云在水中一上一下地扑腾了几下,就像个秤砣似的
直沉下去。
天!原来这个固执而蠢笨的家伙还根本不会水,却还倔强地不肯开口求救,死
到颈项了,还丢不开那股酸臭的傲气!
这是上居然还有这样的白痴!真该把他关进博物馆做活标本!张若海咬牙切齿
地飞速甩下外衣,也跳进了水里。
初春的河水仍然冰冷彻骨。张若海直觉牙关在激烈地打战,手脚几乎在瞬息麻
痹。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潜入水下,接近了正往下飘去已毫无知觉的身体,用尽力
气,把巫慕云的头托出水面。
他把巫慕云抱上岸,用自己的外套裹住了那冻得几乎僵硬的身体,然后把他平
放在地上,顾不得喘息一口气,去排灌进他腹内的水。
但是,隔着长袍,手下有一种异样的温软的感觉汩汩地传导过来,让他全身一
震。
他迟疑地重新打量,目光所及,不啻于雷击一般。那被冷水浸透了的长袍,沉
甸甸地紧裹在巫慕云的身上,清楚地勾勒出了一副青春之躯的线条。
他惊颤的目光顺着巫慕云的脖颈滑上去,呼吸也不禁陡然为之一停。
他的视线难以置信地游走在这细如凝脂的面孔上,那紧闭的双目,沾着水珠的
纤长的睫毛,那柔美的唇线,光滑的颈项,婉转的线条……天!
他蛰伏已久了的医生和男性的直觉,在这一刻,缓缓地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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