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细雨霏微,暮霭堆积。
巫慕云默然地坐在窗前,砚台上散着浓墨,两只上好的小精工架在笔山上,一
张洁白的素笺摊在眼前,还有一个空空的酒杯。
窗外终年是桑榆晚景的凄清,傍晚的残阳挂在光秃的枝头上。
屋内静悄悄的,巫慕云提起笔,看看眼前的素笺,又望望萧萧淫雨。暮春的雨
并未呈现出太多的生气,缓缓地,似乎连倾注的勇气都打不起。雨送黄昏,很容易
地就沾湿了人的心情和精神。
镜中人明显地落了形,两颊消瘦,把一双眼睛显得更大更空洞,灰色的袍子更
加空荡。
巫慕云想起若冰和慕容。
一个活泼娇憨,一个含蓄典雅。若冰衣着缤纷而摩登,永远不吝粉红鲜黄。
而慕容是另外一种毫不输蚀的美。端庄朴素,像是精致的珍板线装书,泛着淡
淡的书香,是要呵护地温柔地用心地捧着来读的。
如果说若冰像从西洋油画上走下来的美女,那么慕容就是工笔画上的浓墨凝练
出来的典雅的仕女。
而自己是什么呢?巫慕云对着镜子苦笑。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你是雄雌?!”然后呕心沥
血似地笑,“你究竟是雄,还是雌呢?二十年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雄还
是雌呢?”
二十年来,从出生落地以来,就一直被像对男孩一样对待。着男装,梳短发,
称少爷。二十年来,无一时无一刻不是被人提醒着是一个男人,直到——直到连自
己也想不起。
直到那个清霜的深夜,张若海出现了,披着一襟的月色,带着两袖的清风,出
现在面前,蛰伏了二十年的女儿心才倏然惊醒。
是张若海,让自己二十年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灰袍子下面其实一副女儿身。
四目相视的一瞬,那感觉像是突然被人迎面掴了一掌,她脸上发红,深深震荡,
要久久地,才平复下来,才敢转过头来再去迎视他的目光。
巫慕云斟满了酒杯。
那辛辣的液体直窜入喉咙,顺势逼上鼻骨,涌进眼眶,进而模糊了整个视线。
但张若海的音容笑貌反而模糊中变得更加清晰。
在他措手不及的时候,他已占据了她的整个脑海;在她刚刚醒觉的时候,他早
已在那里生了根。
因为毫无设防,所以一败涂地。
她抬头的时候,他在天幕中;低头的时候,他在水面上;她想逃避的时候,他
又含笑在风里。他无处不在,像个神通广大的精灵,在撕碎的书签上,在压碎的花
片上,在夜阑的灯盏下。
她只是身不由己地想去靠近他,接触他,不存其他奢望,只要他走他的路时,
自己可以遥远地以目光相追随就可以了。
他的风裁俊逸,他的温文含蓄,他的揶揄调侃,还有——他的愤怒。
天!他竟让她去追求若冰!
她不知道自己会蒙另一个女孩子的“错爱”,从若冰的眉梢眼底发现自己已经
铸成一个天大的误会时,想抽身回避,却已是身不由己了。
自己的话一定是把他气到极点了。那天她在河边醒来后,他就那样一瞬不瞬地,
沉默地深深地望着自己,似乎心如刀绞。他目光里的异样,使她更加手足无措。而
他就这样定定地望着她,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她只能惶然无措地站在那儿。
自己能做什么呢?既不可以向做哥哥的表白,更不可以向做妹妹的示爱,所能
做的只能是无言的,惶惶地望着他。
他一言不发地用自己的外套裹住她,把她塞进一辆黄包车里。
她不明白他突然何以不再怒斥她了。
她只记得当车子渐行渐远,她远远回望时,他仍伫立在暮霭中,目送着自己。
晴天的风扑进她的裤管里,飘飘地拍着翅膀……
不能再回避若冰了,时间拖得逾长,伤害只会逾深。已经承蒙“错爱”了,不
能再承蒙“错恨”!
但是该怎样告诉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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