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夜幕中,“百乐门”三个大字在霓虹灯下妩媚妖娆地闪烁变幻着,像个冶艳的
美女在搔首弄姿。
富丽堂皇的大厅内都是人,烟雾、灯光和高分贝的声浪搅和一起,在整个大厅
内弥漫沉淀。巫慕云感觉呼吸困难,换气总是像不能到位似的。客人们大声地喧嚷、
叫好,女招待员来来往往频送着饮料和媚眼。
一个俗艳的妙龄女郎正在台上卖弄地扭动着腰肢,唱着:
浮云散,
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倾泛池塘鸳鸯戏水,
红霓衣并蒂莲开,
……
巫慕云一个人坐在一张台前,旁若无人地痛饮。一口接一口地喝,喝得触目惊
心,然后他感受着那辛辣的液体在胃中像火一样的烧灼的感觉。
她沉溺于这种近乎自虐的自愉中。那烧灼般的痛苦也逼着思想不得不罢工。
曾几何时,快乐几乎已经伸手可极了,但最终还是与她擦肩而存过,失之交臂
了。
那天,就在张若海转身离她而去的瞬间,她的快乐就已不复存在了,她的人也
不复存在了,天地凋零成千万片碎片。存活在世上的,是她的一副躯壳。
他那么决绝,那么寡言,转身离她而去,甚至不肯多留一秒钟,不肯多讲一句
话。
不是吗?他有大好的前途,有大好的世界,怎么会为一个深宅大院里的影子把
一切断送?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何愁没有人投怀送抱,怎么会为了一个不解风情的
巫慕云留驻脚步?
“头发像个刺猬,长褂子像个满清的遗老以少!”这是他的话,他怎么会真的
为她吸引?
该醒一醒了!
今生也无歌无梦,不如就索性做个真的快乐的巫少爷吧。
今朝有酒,且让今朝醉吧。
一个年轻的舞女在她身边坐下来,鲜红蔻丹的手轻轻按住了她的酒杯。
“您喝得太多了。”
巫慕云冲着她笑:“别的女孩子都劝酒,你倒是好,跑来禁酒!”
那舞女呆视她良久,说:“因为别的客人是来买笑的,你不是。”
“那我是什么?”她好奇地看着这个女孩子。
“我不知道。别的客人也从来不问我们问题。”
“那么,你就告诉我,别的客人怎样能买到笑?”
“嗯,”那个女孩想想说,“眼睛只用来看,嘴巴只用来吃,耳朵只用来听,
不要脑子去想,简单一点,再迟钝一点,还笑不出来吗?”
巫慕云失笑了。这是一个舞女的言词吗?这简直是一个哲人的话!
傻的只有自己。这本来就是一个物欲的世界,只有单纯去追求物质的人,才会
简单快乐。
还想像祝英台那样化为蝴蝶吗?古曲虽自爱,今人已不弹。
不开窍的只有自己,傻的也只有自己。
谁曾在耳边说过:“你是天底下最傻的人了。”
她笑了,端起酒杯对那女孩说:“这一杯该敬你。”
“敬我?”女孩受宠若惊。
“敬你点醒了一个傻子。”巫慕云一饮而尽,站起了身。
一个女声正在台上嗲着嗓子,做作地唱:
月儿晶晶,云漫漫,
照彻清辉谁做伴。
满眼繁华如晓雾,
悲欢离合都空幻。
痴梦醒,情怨断,
何处灵山是彼岸。
抛却软红尘十丈啊,
返朴归真酬心愿。
她把歌声、笑声、喧哗声留在身后,脚步不稳地走出这歌舞升平之地。
雨丝立刻兜头兜面地撒过来。
雨不大,但有着出奇的渗透力,带着夜阑的轻寒,带着夜风袭来,巫慕云全身
打了一个冷颤,酒气上涌,胃部如翻江倒海一般。
她不得不在路边,等晕眩和呕吐的感觉过去。
角落里,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抓住了她的衣服。
她低头,是几个衣衫又脏又烂的小孩,正拉扯着她长跑的下摆。
“行行好,给点钱吧!我妈病了,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和三个妹妹等着我呢。”
巫慕云被拉扯得摇摇晃晃,颠滞似地笑起来:
“我什么都没有!弟、妹、妈,什么都没有!可我就是有钱!钱!”
她掏出一叠票子,仰天撒去。花花绿绿的钞票,在雨中轻飘飘地洒落下来。
“你们是找对了人了,我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钱!钞票!”
她笑得又哽咽,又抽搐,笑得分不清是哭还是笑,遥遥晃晃地走了。
几个孩子瞪着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地的钞票,瞪傻了。其中一个喊出来:
“傻瓜!还不快捡钱?你一辈子能碰上几个有钱的疯子?”
雨丝扯天扯地的,从脸颊上滑落,冰凉的。巫慕云感觉脑子一阵清楚,又一阵
迷糊,然后是绞痛,痛得五内翻绞,呕心呕肺。
长袍已经湿透了,紧紧地裹在身上,使整个人都像是浸在冰水里。
她慢无目的地走着,视野模模糊糊,摇摇晃晃。她分不清方向,不知道要去哪
里,也不知道经过了哪里。她只想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去狂哭狂笑,去自生自灭。
模糊中,好像来到了水边,昏浊黝黑的江水倾天倾地旋转,从头上压下来;模
糊中,好像上了一辆叮叮铛铛的电车,然后又下了车;模糊中,又好像看到脚下是
两条长长的铁轨,一段一段的枕木,向远方无限伸展。
她慢慢地走下去,耳畔有火车的汽笛声由远渐近,两束巨大刺目的强光,像两
个太阳,带着天摇地动似的震撼,带着耳鸣的轰鸣,向她迎面冲过来,但她仍然麻
木着,毫无反应地等着这两团像自己全速飞驰而来的光团。
她最后的意识就是这两团越来越大的光团终于合而为一,在眼前成了一片眩目
的绚烂,然后,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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