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两个星期之后……
上海滩此时像注了吗啡一般地亢奋起来。大大小小的报纸都被一个消息占据着
头版。这则消息本来已够震动,在经过添油加醋、添枝加叶,被渲染得更加有血有
肉,活灵活现。
虽说上海哪天不掉几颗脑袋,不出几件意外,但这次不同了,这次出意外的是
上海滩说一不二的人物巫长荣的独子。谁没听过巫长荣的大名呀?他跺跺脚,上海
都会闹个地震;他打个喷嚏,黄浦江都会感冒。
《先锋报》的报道还算较少添枝加叶:
纱业巨擎巫长荣宅院失火,坊间已涌起诸多之传言。此案亦惊动警察局,现场
焚毁严重,其子巫慕云所住厢房尽毁,屋梁倾塌,无法彻查出事之缘由。警方初步
定之为意外事件。
巫宅内外遍布军警,众记者日夜盯梢,使出全身解数,仍不得要领。
巫慕云乃巫家得力之掌门人,弱冠之年承接父业,正如日初升之时,遭遇此劫
数!
痛哉!悲哉!
报纸报道这一消息时,不只是否真正“痛哉!悲哉!”,但永胜纱厂的工人们
却是真的悲而且痛的。
巫慕云平时虽是深居简出,倨高在上,言谈举止亦是玄妙难测,但工人们却是
真心喜欢着尊敬着他的。
在他们眼里,年轻的小老板绝不同于其他大富人家的公子哥儿,既不寻花访柳
酒池肉林,也不跋扈飞扬不可一世。他冷则冷矣,傲则傲矣,但从不斥骂下边人,
对工人的关心也是那种不经意的真情流露。他哪里像上海这个花花世界里的上层公
子,倒像个清新寡欲的修道士。
女工们都红着眼睛在厂房里暗自祷告,祈祷上天显灵,让他能平平安安脱险。
巫慕云从不坑害人,从不打骂人,怎会突来此劫数呢?
这段时间对于张若海不啻于炼狱一般。
实在太过震惊,他完全不敢相信,爱在一瞬间粉碎,连悲伤都来不及。
巫宅外遍布军警,把所有的人都拒之门外。不要说是活人,就是连只活的鸟都
飞不进去。
现在,他所能做的,只有守在家里,被动地等待,时钟的每一格的跳动,对他
都是一种煎熬。
夕阳唱晚,西天的一片云像是太阳咳出的几缕血丝,渐远渐入虚无。
窗外落霞满天,屋里却一世的苍凉落寞。张若海坐在窗前的藤条椅上,光线透
过镂空细花的纱窗照进来,在他脚下投下斑驳的影像,像是一些神秘的文字。
他紧紧的一瞬不顺地盯着地上那片斑驳的影像,好像是要破译这些来自天国的
文字。
窗外是一个美好的黄昏,他的思想却停留在另一个时空里。
那里是冬季的深夜,连空气也像是冻住了一般,满际的寒星,他提着药箱踏进
那个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大宅。她一身男装,置身在烛光的暗影里,清瘦苍白,但一
双眼睛如若清辉。
因着它们的缘故,那个萧瑟的冬夜在他的记忆里也变得留恋而美丽的了。
他又想起那天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她从医院找到闸北,从闸北找到医院,找
了自己一整天,但当面对着自己时,却没有一句话,只是沉默地望着自己。
她不懂得掩饰,所有的感情都一五一十地写在眼里。而自己是不折不扣的有眼
无珠,反而让她对若冰“努力”。
于是,她开始“努力”了,她开始每天来参加若冰和慕容的“茶会”,但总是
静静地坐在一角,静静地倾听,静静地以目光追随着自己。
而自己真是个前所未有的蠢瓜,竟然觉察不到自己的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自己已经开始习惯在每个黄昏期待她的出现。她来了,自己就会兴致勃勃,滔滔不
绝;如果她没来,自己就会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自己不是蠢得前所未有,是蠢得空前绝后。
自己不仅愚蠢,还狠心无情!
她最后的哀伤深深地镌刻在他的脑海里。“你看我有多失败!在家,不能取悦
于父亲;在外,失义于你们!既做不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又不能做一个彻底的女人!
你看看我想不像‘牛头马面’,一边是牛头,一边是马面,但什么都不是,从哪面
看都不是人!”
从早到晚,张若海就是坐在那里,好像已成了风景的一部分,一动也不动。若
冰简直怀疑他是不是已成了化石。
仁爱医院陷入了群龙无首的混乱里。
若冰不得不肩负起重任。她记得以前,自己还抱怨是做哥哥的配角,而现在真
的坐到了这个位置,才感到什么是“千斤压顶”。自己不是没有做主角的机会,而
是小船不可重载。
若冰没想到,这个时刻,陈讷会脱颖而出。
以前明明见他傻里傻气,还没开口脸先红,而现在,指挥若定,发号施令利落
准确,该进该退,简直是挥洒自如。陈讷在若冰的心目中已有了脱胎换骨的印象,
连他满脸的面疱此时也成了一种大智若愚的标志。
当若冰把一切都像她和慕容和盘托出的时候,陈讷震惊得半晌无言,好久才吐
出来一句:“怪不得!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若冰问。
“以前总是觉得她有些古怪,但又说不出来,现在是水落石出了。”他思索着
说,“现在回想起来,她其实根本没有刻意去掩饰什么,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写在她
的脸上,但是被我们曲解了。”
“怎么讲?”
“她眼里一直只有你哥。当她全心全意专注于一个人的时候,其他的人和事,
在她眼里就全是透明的。我还以为她是目空一切,懒得睬人,但不是!我真不知道
该怎么形容她,你可以说她是极蠢极痴的,也可以说她是极纯极真的。世上怎么会
有这么真的人,她真是我碰到的最奇异的女孩!”
若冰第一次听到陈讷有这么多的感叹。
“你的话一向这么矜贵,今天赞美一个女孩子倒是能一箩筐一箩筐的!你是不
是很遗憾,慕云眼里只有我哥!”
陈讷意味深长的瞅着她:
“我只是一个简单平凡的人,我也只想追求一些平凡的实在的幸福。我不想要
惊心动魄、大风大浪,只想要凡夫俗子的快乐。想坐在候车室的乘客,一切都在预
料之中,在上车的地方上车,在下车的地方下车。”
慕容呢,她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一种恍悟。
早应该看出来了,不是吗?她黯然苦笑。巫慕云对张若海的注视,而张若海对
巫慕云的关怀,也绝不仅仅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关怀。她还一直以为是自己
太敏感了,现在想起来,那简直是一目了然的。
若冰和陈讷每天为医院奔波,慕容就负责照顾张若海。她来来去去地徒劳地煲
汤水煮中药,陪着张若海沉落憔悴。
能对着心中所爱,在辛苦的是她都甘之如饴。但真正辛苦的是,对着心爱的人,
却无能为力得看着他为他的心中所爱黯然销魂。
落霞只欲与孤鹜齐飞,秋水因而不可以共长天一色!
问爱何有爱?自己以为得到了爱,但根本没有。
她默默在心口划着十字:“慕云现在会怎么样呢?上帝,千万要保佑她平平安
安啊!”
慕容心事重重地回到家,爬上晦暗的楼梯,还没进房,就听见有人在争吵。慕
宽的房门虚掩着,灯光拖出长长的两个男人的影子。
“巫家现在已经乱作一团了,你还说时机不到?什么时机算是到?”是慕宽的
声音。
“你不需要问,只需要照我说的去做!”另一个男人说。
“古老板,我哪一样不是照你说的去做?你让我带人去巫家放火,我也去了!
但我得了什么好处?”
“混话!我告诉过你,我有按部就班的计划。”
“你倒说说看,怎么个按部就班法?”
“你现在还没有资格知道那么多。”
慕容仿佛被当头一棒,整个身子像中了子弹似的,像后倒在墙上。
原来元凶近在眼前,是她唯一的亲人。在她最糟糕的噩梦里,也没有这样的梦。
屋内的两个人大声地争吵。
然后,门砰地开了,那个男人挺着胸走出去,根本没注意到门后还有一个窃听
者。
一会儿,巫慕宽咒骂着出来了。屋内的杂物太多,他同样没有看到黑暗中做着
一个人。他径直出去了,从外面锁上了门。
慕容等到双腿可能支撑起身体的时候,才从窗口爬了出来。
她走到张家,若冰和陈讷一见到她,吓了一跳,她面色苍白,裙子刮破了,手
臂流着血。
“慕容,出了什么事?”
慕容径直走到张若海面前,跪了下来。
“张大哥,怎样可以赎罪?怎样可以赎罪?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慕云!”
“慕容!”张若海一把扶住她。
“张大哥,为什么我越来越不了解我们巫家的人?为了钱财,父亲让女儿做少
爷;为了钱财,慕宽心甘情愿做日本人的走狗,放火去烧亲大伯的宅院!”
“是慕宽!”若冰握紧拳头。
“他还算不算个中国人?他还算不算个人?”陈讷也咬牙切齿。
“陈讷,你听不听我的话?”
陈讷被若冰突然的一问,弄得莫名其妙,连忙说:
“听!”
“听就跟我走!”
陈讷稀里糊涂地跟着若冰出去了,不一会儿,鼻青脸肿地回来了,若冰也是灰
头土脸的。
慕容惊叫着:“天哪!你们是去哪里了?是出去打人了,还是被人给打了?”
“我们打人了,也被人打了!”若冰仍然气咻咻地,“要不是慕宽那混蛋身边
人多势众,非得把她打得满地找牙不可!不揍他一顿,我咽不下这口气!下次再让
我逮到……”
“你真是太鲁莽了!”张若海摇头,“明知道慕宽现在跟着日本人,任何事都
做得出来,你们还送上门去!他不需要我们来动手,我相信这个世上有因果报应。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慕容看到陈讷的衣服也撕破了,嘴角也打出血了,又不安又歉疚,马上取出医
药箱,一迭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你哥是你哥,你是你,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若冰给陈讷涂上酒精,他痛得龇牙咧嘴。
张若海看着一边鼻青脸肿的陈讷,一边裙子裂着口子的若冰,他知道他不能再
这样下去,再等下去他会被等待凌迟处死。
他忽地站起来,把若冰和慕容都吓了一跳。
“哥,你要去哪里?”
张若海已经头也不会地出去了。
----------
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