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两个月后。
张若海站在巫宅门口。
碧空如洗,法国梧桐树伸展着枝丫,阳光透过重重叠叠的叶片照进围墙内。微
风把小贩的叫卖声送过来,由远而近。
他微笑。去年的那个冬夜,他就从这个门口走进巫家。那时,他想,巫宅阴气
沉沉的,像是个古堡,那种童话故事书里经常出现的古堡,里面总有个被束缚的公
主。
而现在,这个公主已经解脱了束缚,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身边了。
“你还是要见他?”
巫慕云点头:“他毕竟还是我爹,我是他女儿。”
“但愿他也这么想。”
丫鬟打开了门,一见是慕云,又惊又喜。
“是少爷!”又慌忙改口,“小、小姐!”
慕云只笑笑:“我来看老爷。”
“老爷昨天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当初可真是吓死人啦!还好子弹没打中心口,
昏迷了那么多天。这段日子,老爷总是半夜醒来,喊慕宽少爷的名字,还说慕宽少
爷站在窗外!我们可都胆小,人都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出现呢?该不是闹鬼吧!”
已经到了厅堂门口,丫环住了口。
张若海几乎不敢确认,那个住着拐杖佝偻在椅子里的就是巫长荣。头发尽百,
面容黑瘦枯槁,眼窝深陷。时间大神一定是出了误差,外面区区一个月,但在他身
上却辗过了十年。
“爹。”慕云轻喊了一声。
巫长荣眼中慢慢精光聚敛。
“哈,是你们!你们终于来了!是以为我快不行了,是不是?你们别再转这里
的念头,我死之前,也会先放一把火,把这儿烧得干干净净,你们一个铜板也得不
到!”
“爹,是我,我是慕云。”
“你们还不死心?告诉你们,巫家已经有继承人了。靖儿!”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应声进来,手里还拿着描红簿。
“靖儿是你们二姑奶的长孙,虽然关系是远了点,但也是巫家的血脉,现在改
跟了巫家的姓,就正式是巫家的人了。”
小男孩张着鹿般的眼睛,有点畏缩地看着他们。巫慕云感觉好像是对着镜子,
对着童年的自己。
她叹息:“又是一个巫慕云,不过他比我幸运,不需要女扮男装。”
再多说已经无谓,巫长荣现在已把所有的人都视为要谋算他的敌人。
走出巫家大宅,那个开门的丫鬟追上来:“小姐,您什么时候回来?老爷的精
神是好时坏,我们都吓得半死,您回来吧。”
“我就要离开上海了。”
“离开上海?”她望望张若海,“是和张先生一起吗?”
“是。”
“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不知道,可能一个月,可能一年,也可能再不回来。”
等二十年的阴影从脑海里摒除,她才能回来。
这些日子以来,几乎每个夜晚,她都像是在同魔鬼过招。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在
她的血管里啃噬,在皮肤上蜿蜒。暗夜中有无数鬼魅在她周围瞪着森森的猩红的眼
睛。她脑中全部的意识只想不惜一切得到那琥珀色的琼浆玉液,只有它才能化解一
切痛苦。
每一次都是张若海强制住她,陪她度过每一晚。
而在每次清晨清醒之后,她才发觉自己一身潮汗,满面的灰败,眼睛下两圈清
黑,嘴唇已被咬出鲜血,痛得连呼吸都像是在倒吸冷气。张若海的胳膊也都是被她
指甲抓伤的血痕,手背上还有牙齿的噬伤。
张若海的眼睛疲惫,却充满鼓励:“我们又赢了一次。”
开始时,鬼魅们要夜夜降临,然后是隔夜才来,现在是隔数日。她不知道还要
多久,她才能真真脱离它们的摆布。但是只要有张若海在她身边,在紧握着她的手,
所有的痛苦就都是可以忍受的了。
当巫家朱漆的大门在她面前合拢,巫慕云深深地吁出一口气:“二十年,我的
前半生竟被禁锢在这座高墙里。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站在墙外看着墙内。”
张若海凝视她:“你好像从来没有恨过你爹。”
“他已得到惩罚了。”她问张若海,“为什么胡处长会出面不再追究我爹,只
说是枪械走火,是因为你的关系吗?”
“我想,胡处长只是想尽快结束一个悲剧,而且,就像你说的,你爹已经得到
了惩罚,不是吗?”
两人并肩向前走,巫家这幢深宅大院目送着他们越行越远。尾声
轻雾笼罩着黄浦江,江水昏黄混沌,一只只小小的斑船像一小团灰影,破雾而
行。
“呜……”轮船在江边拉着长长的汽笛,催促着乘客。若冰和陈讷为张若海和
慕云送行。
若冰望着慕云,她乌发齐肩,整个面庞都焕发着神采,与从前那个苍白冰冷、
灰色褂子的“巫少爷”完全是判若二人。
是哥哥改变了她,给她注入了健康和生气,使她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张若海把陈讷拉到一旁。
“我已经把医院和若冰都交给你了,好好珍惜若冰,你要是辜负她,小心我把
你大卸八块!”
“只要若冰高兴,把我脑袋当球踢都行。”
张若海笑:“把你脑袋当球踢?眼下只怕我肯她都未必舍得!不过,可也别让
若兵骑到你头上去噢!”
“那也是我的荣幸。”陈讷一脸腼腆地。
“哥!”若冰不满地喊,“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张若海和陈讷相视而笑。
若冰嘴上不满,心底却忍不住微笑。如果半年前有人对她说,这个长手长脚、
玳瑁眼镜的陈讷,有朝一日会成为她的真命天子,她会飞刀取那个人的项上首级。
即便是上个星期,哥哥挽着她走过教堂的红地毯,走向红地毯那一端乐陶陶的
陈讷时,她仍然不甘心地问:“就是他了吗?我一辈子要对着的人就是他了吗?”
他一点不英俊潇洒!一点不风趣善谈!他时常呆头呆脑!他可能有垂体分泌异
常症!他可能还有面部肌肉失调症!而且,她还没有经历过爱呢,她所憧憬的爱。
若冰站住了。
哥哥挑起一道眉:“怎么,这个时候你想反悔?”他也站住了,“但是,我说
过,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勉强你的意愿。你自己想清楚。”
那一端的陈讷看到若冰停下来,笑容没有了。教堂所有人的笑容也全部凝结了,
都注视着她。
那一瞬间,她想起陈讷的话:“爱,不是非要有惊心动魄、大风大浪,我只是
一个简单平凡的人,我只想要平凡的实在的幸福,凡夫俗子的快乐。”
是了,不是只有惊心动魄大风大浪才是爱,自己也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平凡的
爱才适合自己。
她展颜一笑,向陈讷走过去。
那一刻,她看到他的笑容重绽,如满目皆春。
是了,就是他了。他温文敦厚!他随和宽容!他真心诚实!还犹豫什么呢?
轮船拉着长长的汽笛,催促着乘客。
“慕容怎么没有来?”张若海问。
“她今天有考试,她说不能来送你们了。”
张若海神色黯然:“以后,她竟真的是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了。”
“不对,她还有我们呢。”
汽笛又一声长鸣。
“哥,你们该上船了。”
张若海再回望一眼华厦连云的上海滩头,再见了!再见不知何时?
远处一个小小的浅蓝色的身影,由远而近,像飘过来一朵云。
“是慕容!”
可不是?她气喘吁吁地跑来,脸颊通红。
“还好,慕容你不算太迟。”
“我是赶来告诉你们,教授已帮我申请到了巴黎艺术学院的奖学金,下个月就
要启程了。”
“恭喜,恭喜。”
她对张若海和慕云微笑:“你们这对神仙眷旅云游四方,如果去欧洲可要去看
我呀!”
“一定的。”
若冰噘起嘴:“我大哥走了,慕云走了,现在慕容你也要走了,都走了,我怎
么办?”
慕容笑着指着陈讷:“有新郎官留下来不就行了。”
若冰红了脸,大家都笑了。
“珍重。”
“你们也是。”
张若海和慕云登上了船,仍向他们频频摆着手。
“你们说,我哥真的是不打算回来了吗?”若冰遥望着两个人身影隐没在人群
里。
“医院是你哥哥一手扶植起来的,你以为他真的能放开手吗?”陈讷说,“医
院的扩建半年后就完工了,希望竣工剪彩的时候,能见到他们。”
晨雾散去,江水仍然昏蒙,轮船像一条大鱼,破水前进。两缕白浪,拖在船的
两边,像是两根悠然的须鳍。
张若海手扶船舷,微笑地望着身边的慕云。
“你都不问问我们下一站会到哪里?”
“我早就偷偷看过船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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