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诉,在最后时刻
林岚
一
她的手在他的手里,顺从地坦白着。
他用左手扰着她右手的四根手指,而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摸索着她的坦白。
她的手长得特别小巧,白嫩嫩肉鼓鼓的,好像只要用用力就能攥出水来。那一
刻,她的右手在他的左手里,男人黑褐色的皮肤就更衬出了女人那只小手的细嫩。
岳昕骅就说过她身上这双手长得最好,他也就最喜欢揉捏她的手。当然,远不
止他一个。男人们都喜欢。他们揉捏她的手,也揉捏她。他们让她在他们的揉捏中
拉长、缩短、浑浊、变形,就像小时候她让各种各样的橡皮泥在她的手里在她的揉
捏下变软变初变出不同的东西。不同的,是她用她的揉捏创造了一切,而他们却让
她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揉捏中破碎。不过,这一点,那一刻她并不明了,尽管她是为
了明了而去的。
那一刻,用两根枯硬的手指在她手掌上摸索的也是一个男人。
“你的掌纹真乱。”他说,“生命线怎么中间断了一截,呵不,是和事业线缠
一块去了。不过还是细,细若游丝。”
他是个算命的人,一个瞎子。许多年来他总是坐在这棵正对着弄堂口的梧桐树
下,人们说他的两根手指比眼睛看得还清楚。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上帝在那里关了门就在这里开了窗。
“事业,嗯,捧的倒是个好饭碗,可惜,给生命线一缠就碎了。不过,钱倒是
不少。你有财运,已经起运了,你会有钱,很有钱,一下子就发财,只是横财总是
难以长久的。”
“那么,感情呢?”她耐不住还是问了。其实她很有些失望,她觉得这瞎子几
乎没一点说准的。可她还是问了,本来她就是为这个才来找这个瞎子的。
两根枯硬的手指仔细地触摸着她的手掌,微微的凉意透过他的指尖游走在她的
肌肤上。而他的声音,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更像一股阴恻恻的凉风撞击着她
的耳膜。
“呵,你有桃花运。你会碰到不止一个男人。三角,不止一个三角。小姑娘,
侬要当心,男人会让你有麻烦的。”
她的手一下子被握紧了,他的手指在她摊开的手掌上重重地揉搓起来。
她本能地慌乱了,用力抽回手,扔下两张“大团结”,扭头就走。
可他的声音还是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地追着她:
“小姑娘,侬要当心,这两年特别要当心。”
眼前的手掌越来越模糊,雾气在曹丽琴的眼里聚集,厚厚的,蒙住了她的眼,
蒙住了她那双小巧白嫩的手和手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
此刻,这双小巧白嫩的手正扣在一副不锈钢的铐子里。坚硬的金属冷冷地触摸
着她的肌肤,就像那一天,那两根枯硬的冷冷触摸着她命运的手指。
这样一种相似的冷冷,刺激着曹丽琴的记忆,在这暗夜之中断断续续地明明灭
灭。
其实她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她记不清自己这么呆呆地坐着有多久了;也记不
清她是怎么从法庭的被告席上走下来,又是怎么到的这里;甚至她都记不起法官拿
着那份判决书都念了些什么。事实上自从法官口中吐出那两个字起,她的记忆就变
得无关紧要了。不只是记忆,所有她听到过的看到过的,所有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和
她毫无关系了。时光已经停滞,她游离在意识之外。
就像此刻,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夜已经来了,也没有意识到头顶上的那盏高瓦
数的灯亮得有多么刺眼,这清白刺眼的光把国室的夜照成了一个阴森森的白日。当
然,一个死囚是不需要区分白昼和黑夜的,一个死因的监室里是永远没有阳光下的
白昼也永远不能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的。
曹丽琴是一个死回。一个刚宣判了的死囚犯。
曹丽琴继续对着她那双扣在不锈钢铐子里的手瞪大了眼睛,可是那些纤细的线
条全都隐在浓白的雾里,她什么也没看见。她只是记起了他,那个瞎子,那个用两
根冷冷的枯硬的手指看穿她命运的男人。
这个男人要她当心,他说男人会让她有麻烦,他说对了。
积聚的泪水终于坠落了,滴穿了那片雾,滴在了她的手心里,温热温热的。就
像岳昕骅的嘴唇第一次印在她的手心里那样,暖暖的,痒丝丝的。那是他第一次吻
她。那是她第一次被一个男人吻。
那是在一场电影开映前的嘈杂里,岳昕骅突然握住她搭在椅子扶手上的一只手,
说,你的手长得真可爱。他优雅地托起她的手,靠到自己的唇边,十分绅士地在她
的手心里印下一吻。曹丽琴倏地抽回手,慌乱地涨红了脸。那是她第一次被男人吻。
那时他们认识还不满一个月。虽然只是吻在手心里,大庭广众的,曹丽琴还是觉得
又慌乱、又甜蜜、又得意。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得意。作为男友,岳昕骅是那样的体面。他虽然没有阿兰·
德龙那样的英俊,但他有宽宽的肩膀、高大的身材,还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好工作—
—丝绸外贸公司的外销员。在曹丽琴眼里,他简直就是一个白马王子,对于相貌平
平、智商平平、家境平平的她来说,他的一举一动都让她觉得那么优雅那么洋气。
多年来她一直知道自己身上是没有任何一点值得夸耀的,可现在不同了,岳昕骅是
她的骄傲。所以,她得意,她甜蜜。
只是,这得意这甜蜜并没能持续很久,因为那一天很快就来了,那个圣诞之夜,
在他吻过她手心的两个月后。
二
都说大上海的夜最美,可曹丽琴却觉得还是华灯初上的薄暮时分最为诗意,更
何况今天这个圣诞夜呢。
白天鹅大酒家耸立在黄昏的朦胧中,被泛光灯勾勒得十分气派。广场四周的雪
松上开满了一颗颗闪烁的灯花,喜气洋洋。曹丽琴怀揣着一份激动,匆匆踏上大理
石铺就的台阶。
她是来参加同学聚会的。朱卉说大家中专毕业都5年了,还没在一起像像样样地
聚会过一次,这次就一起过个圣诞,痛痛快快地玩个通宵吧。这就有了今天的活动。
朱卉总是这样,只有她不愿干的,没有她干不成的。在初中里是这样,在中专
里也是这样。她好像天生就有号召力,男生们听她的,大半可以归到她的漂亮上,
可女生们也对她服气,就不仅是因为她长得漂亮,更是干得漂亮,这是个能力问题。
就拿曹丽琴来说,从初中到中专,朱卉会把她引为好友,她就没想到。她什么都比
不上朱卉,无论是相貌、成绩还是家庭背景,两人站一块,朱卉是白天鹅,她就是
丑小鸭。可朱卉对她却总那么亲热,什么事都爱拉着她一起做。友谊就这么建立了。
正因为有这一个没想到,所以才有了那一份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激。她对朱卉的友谊
一直是十分感激也十分看重的。
她对朱卉没秘密,有点什么拿不准的事总会和朱卉来商量。和岳昕骅的事也是
这样,他吻她手的事她憋了好久还是跟朱卉说了,她是想让朱卉帮她判定一下,这
是不是说明她和他的事“敲定”了。朱卉有经验。
朱卉被她问笑了,直夸她够乖乖女的条件。她说你也别老让我给你瞎算命了,
还是先认识了他再给你号脉吧。所以,借着这次聚会,朱卉特意规定大家凡是已经
成双结对的,都必须把另一半带来。
曹丽琴今天来聚会的心情是很特别的。说真的,她还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机会
来向人展示她的骄傲呢,她相信岳昕骅是绝对会让她在老同学中得分的,她简直有
些迫不及待地要让人来分享她的幸福了。
像以往的班级活动一样,朱卉安排得很周到。她在白天鹅大酒店公关部任经理
助理,这次活动的地点自然就定在了这儿。
曹丽琴从旋转门里出来,就被等候在那里的迎宾小姐送进了专供宾馆内部人员
使用的小餐厅。
门一打开,圣诞气氛就热烈地扑了出来。挂满饰品的圣诞树下,朱开正在人堆
里连说带比划。
“……我们经理哪磨得过我呀,他只好同意把小餐厅借给我们,瞧,还让人给
搬了套音响来,收费么只是意思意思,反正今晚让你们乐个够。”
“阿齐,你真行。”是秀琴的声音。
“咳,这还不简单,多冲他笑笑就是了。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公关呵。”
众人笑了起来。
黄毛说:“阿卉,毕业5年,我发现你是越来越能干了。”
朱卉冲他扮了个鬼脸:“能干有什么稀奇,现在流行的是‘干得好,不如嫁得
好’。不信,我现成就给你们树个榜样。”
朱卉好像脑后也长着眼睛,她一侧身就把刚在角落里坐定的曹丽琴逮了个正着。
她指着曹丽琴,吃吃笑着说:“你们问她,她那白马王子呢?”
众人的目光“唰”地钉在了曹丽琴的身上,好事的就开始起哄了。
“什么呀,什么呀,”曹丽琴羞涩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还没一撇?装蒜了吧,我可知道你连婆婆都认下了呢。”朱开又扔出一颗炸
弹,引得一屋子的人情绪盎然。
“据可靠消息报道,阿琴要嫁的那个白马王子,叫岳昕骅,在外贸公司做事,
而且她这个媳妇是她婆婆自己挑中的,没问题的啦。”
曹丽琴越发窘迫了。她和岳昕骅的认识是得归功于他的母亲,她和曹丽琴的母
亲是要好的小姐妹,她说她就中意曹丽琴这孩子老实。不知为什么,曹丽琴对这一
点却总是觉得别扭。现在让朱卉这么当众挑明了,她心里还真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可朱卉还在逗她:“你还是快把他呼来,让我们大家开开眼吧。否则,我可要
揭露更多的内幕了。”
“不用呼了,他说先要陪老板去赴个宴,过会儿会来的。”
“看,漏馅了吧。”朱卉点着曹丽琴的鼻子嗔道,“没出息,就这么宠着他让
他搭架子呵,哼,我的男朋友要是敢这样,我一准炒他鱿鱼。”
“怪不得你身边那些骑士今天都没影了,怕是都给你炒了吧?”黄毛凑上来打
趣。
朱卉斜睨了他一眼:“怎么,黄毛,看我今天身边骑士的位置空缺,你就想重
新申请归队了吗?”
黄毛打了个格愣,全屋子的人都笑了个倒。
笑声里,曹丽琴心里忽然地打了个抖,来时的兴奋被一种莫名的担忧侵蚀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种担忧并不是多余的,只是她没有想到事情会发生得那么突
然又那么令她难堪。
岳昕骅在小餐厅门口出现的时候,的确是曹丽琴那一晚最风光的时候。那一刻,
喧闹的屋子竟刹那间静了一下。
众人的目光从门口移向曹丽琴,她果真从她们的目光里看到了她希望看到的东
西。她觉得她现在应该骄傲地向他迎上去,应该连嗔带娇地责备他一声“怎么来得
这么晚”之类的,可是,一种奇怪的虚弱的感觉袭击了她的自信心——她,般配吗?
这种感觉只是飞快地一掠,快到当时的她根本就没分辨清这个问题和答案,就只结
结巴巴地蹦出了一句:“他,他就是岳昕骅。”
还是朱卉把她推到了岳昕骅的身边,然后拿眼睛看着岳昕骅问:
“阿琴,你的王子大概是把他的白马丢了所以才来得这么迟吧。”
“大家晚上好,”岳昕骅倒是大大方方,“真抱歉,我有点事,来迟了。”
朱卉接道,“来迟了自然是要罚的。”
岳昕骅一笑:“你大概就是朱卉,朱小姐吧。”
“哗,你真能猜!”
“丽琴常提起你。”岳昕骅自然地搂了楼曹丽琴的肩膀,“朱小姐的芳名,我
可以说是耳熟能详了。”
“是吗?岳先生真会说笑话。”朱卉笑吟吟地瞥了曹丽琴一眼,转身面对大家,
“我有个提议,我们罚到得最晚的这位岳先生唱个歌好不好?”
众人起哄。一下子就把岳昕骅簇拥到了屋子中央的话筒前。
曹丽琴的风光就这样短暂地结束了,她被晾在那儿,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看着
众人把岳昕骅从她身边裹挟而去,一直裹挟出她的生活。也许谁也不是存心要把她
晾在那里,他们只是没注意她。本来么,她从来就是那么一个不起眼的人,从来就
不受人注意,除非是和朱卉在一起。不,就是和朱弃在一起时人们注意的也不是她。
这,她知道。
因为知道,所以她自己就把自己晾在了那里。
这以后,整个晚上,岳昕骅就不再属于曹丽琴了。他不是被拉去唱歌就是被拉
去跳舞,他只有在一曲终了的时候象征性的回到曹丽琴的座位边喝口水,象征性地
说一句:“丽琴,你也别光坐着,也去跳跳舞吧。”
可他只是说,却没有请。
午夜临近的时候,曹丽琴终于有了和岳昕骅面对面共舞的机会,和满屋子的人
一起跳迪斯科,像一锅煮沸的饺子,蹦上蹦下。
高潮即将来临,黄毛已经宣布,当零点到来时他要切继10秒钟的光明。这是神
圣的10秒钟爱情时刻,在这个时刻里男人和女人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爱人并给对方一
个热烈的吻。这是黄毛从外国电影里剽窃来的,他说人家的这个“洋节”就该这么
过,这叫风俗。
零点。
灯光灭了,又亮了。
就在室内大放光明的那一刻,曹丽琴冲出了小餐厅。
屋子的中央,岳昕骅的唇下印着的是朱卉的红唇。
岳昕骅只吻过她的掌心,还从没有吻过她的唇。他只说过她的手长得真好,而
这话的更为正确的含义恐怕是她身上就只有这双手长得还可爱,而她的其他并不是
她的手。
此时此刻,在死四室这通宵达旦青白刺眼的灯光里,曹丽琴终于顿悟了岳昕骅
的这句赞叹和这赞叹背后的更深的遗憾。
曹丽琴台上了眼,纷乱的思绪拼缀起的回忆使她疲倦。而她头上那颗曾经照耀
过她的命运之星想必早就闭上了它的慧眼,要不她的生命也就不会在日复一日的黑
暗中悄悄坠落了。
那瞎子还是没全说对,让她有麻烦的不仅是男人,也有女人。曹丽琴模糊地想。
三
朱卉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曹丽琴被判了死刑。这个结局,就像一个可怕的梦
魇,阻止着她入睡。
今天上午,曹丽琴一案的庭审她去旁听了。三个月前,曹丽琴和齐世杰从海南
被双双解押回沪的新闻她也看了。不仅如此,自从曹丽琴出逃的消息传进她耳朵以
来,她就一直关注着她的命运。
半个多月前她甚至打听出了关押曹丽琴的看守所是在哪儿。她天天往那儿跑,
惹得那个每天在那儿打扫卫生的老头直问她:“姑娘,你的什么人在里头呀?”
她回答不出来。她不知道现在她和曹丽琴的关系该怎么表述,她只是抱着一丝
侥幸的希望,也许她能和她见上一面,能和她说上几句话。她想说什么呢?她又希
望她说些什么呢?她很模糊。
她只是一天一天坚持着去,一次一次失望地回。
那天,她似乎觉得是看到她了,在一辆检察院来看守所提审的囚车里。可她又
有些疑惑。那扇被铁丝网封成一小格一小格的窗户黑洞洞的,裸露在黑暗中的脸是
那么的淡漠,还有些浮肿。这张脸在她面前一晃就过去了,她追着喊她的名字,那
张淡漠的脸无动于衷。
这种淡漠比今天在法庭上她看到的曹丽琴那张在听到宣判的瞬间转为灰白的脸,
更叫她揪心。
朱卉一直在想说服自己,曹丽琴出的事和她无关。是无关。
“……被告人曹丽琴在海洋工程学院工作期间,利用经营校内三产的职务之便,
先后贪污人民币403900余元,并和被告齐世杰共同挥霍殆尽……依照《中华人民共
和国刑法》……判决被告人曹丽琴犯贪污罪,判处死刑……”
法庭是这么宣判的,朱卉听得很清楚。可是这并不能帮助她摆脱她的负疚。她
知道她欠阿琴的,她真的欠她。
朱卉不得不承认,当岳昕骅在小餐厅门口出现的时候,她着实吃了一惊。她没
想到,曹丽琴这回还真找了个白马王子。
不能说岳昕骅有多英俊,可他那张脸棱角分明,很有男人的味道。1米80以上的
个头,宽肩、细腰、长腿,在门口一站,还真有点玉树临风的样子。
朱开这两年在宾馆的公关部见的人也不少了,但这么一眼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很
到位的男人还是不多见的。
其实,岳昕骅对朱卉来说应该是不陌生了。曹丽琴早就把他的个人资料向她反
复报道了个彻底。所以,对他那种在征婚启示中可以一二三四逐条列出的优越条件
她已经是了若指掌,只是具备这类条条框框上的优势的人太多了,朱卉并没有往心
里去。再说了,她总觉得她的视线总不该是和曹丽琴一般齐的吧。
可是,出现在小餐厅门口的岳昕骅使她突然意识到她至少低估了曹丽琴的运气。
岳昕骅使她吃惊了,甚至还使她对曹丽琴萌生了些许妒意,真不明白,这个相貌平
平、面团似的曹丽琴到底哪辈子修得的福气,怎么一不小心就成了个90年代的灰姑
娘了呢。
就在曹丽琴结结巴巴地向大家介绍的时候,朱卉的目光与岳昕骅碰撞了一下,
她看到他的瞳仁里闪过一抹欣赏。她不会看错的,她对自己太有信心了。身上这套
裙服是在锦江定做的,艳而不俗的玫瑰红色调,最配她的莹白肌肤;贴身的裁剪,
细巧的做工,更衬出她身段的纤浓合度。就在这个瞬间,一个决定在朱卉模糊的思
维中迅速地诞生了。她是决不会把今晚女主角的位置拱手相让的。
朱卉和岳昕骅跳的第一支舞是一曲慢四。那是朱卉特意挑的一支英文老歌
《CHANG PARTNER》,交换舞伴。她要掂掂岳昕骅的份量。
迷离的灯光下,岳昕骅拥着朱卉和上了旋律。他没有选择那种情人式的两步舞,
他带着朱卉舞出的是那种稍显老派的四步。
他恰到好处地显示了他的教养。朱卉很满意。
她浅笑着向他扬起了脸:“暧,你说阿琴老提起我,她都说我些什么?”
“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还有呢?”
“说你不仅漂亮,而且能干。她很羡慕你。”
“是么?”
朱卉妩媚地瞟一眼岳昕骅,又把目光投向默默坐在一边的曹丽琴,曹丽琴的目
光正追随着她们。朱卉向她轻轻摆摆手,曹丽琴牵了牵嘴,回报她一笑。朱卉知道
曹丽琴那一笑很是勉强,可她不打算在乎。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和权利,她对于曹丽
琴当然是个重要的人物,而曹丽琴之于她不过就是巴尔扎克的那部小说《陪衬人》。
就像后来她对岳昕骅承认的那样,这也是她会选择曹丽琴做朋友的最本质的原因。
女人当然都是虚荣的,只是有的人虚荣得比较浅薄,有的人虚荣得比较有层次。聪
明的女人总是比较有层次的。
“那么,你怎么看呢?”朱卉把视线从曹丽琴身上收回来,看住岳昕骅问。
岳昕骅看着她慢慢地说:“人如其名,名不如人。”
朱卉微微一怔:“怎么说?”
岳昕骅故作正经:“名字已经是如花似玉了,人就更娇媚了。”
“好呵,”朱卉娇嗔,“看不出,你还真是个会讨女人喜欢的男人。”
岳昕骅盯着她:“我可看得出,你真是一个很能让男人动心的女人。”
朱卉灿烂地一笑:“好会说的嘴。”
她的手在岳昕骅的下颏上轻轻弹了一下。她敢肯定那边角落里的曹丽琴一定没
有看见。
那天,仅仅一次舞,朱卉就对岳昕骅与曹丽琴的关系有了准确的认识,正如岳
昕骅后来向她表达的那样,对这层关系的热衷程度,母亲和曹丽琴的温度要远超过
他本人。
“这事,全是我妈她一厢情愿。我只是不愿伤她的心。所以就这么拖着。”
后来岳昕骅曾这么表示。
“那还是趁早和人家说清楚,免得耽误了人家。”朱卉闲闲地提了一句。
在这种地方朱卉很懂得分寸,她不想,也不会多嘴多舌的。她不想让任何人包
括岳昕骅感觉到她在和曹丽琴枪同一个男人,尽管她是很想得到他。
朱卉这一代人,是在一个充满竞争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她不害怕竞争,也不
认为竞争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管争的是什么。竞争么,不就是比实力看能耐,胜
者为王,败者为寇,从来如此。只是,她觉得她若是只能沦落到要从曹丽琴手里争
一个丈夫来未免掉价。
事实上,她的确没有主动追过岳昕骅,她只是给出了一点暗示,而他读懂了这
样的暗示。
毕竟,那次聚会后,第一个提出“我们谈谈”的人是岳昕骅,不是他登门来请,
不是他主动追求,她怎么会和他走到这一步呢。毕竟岳昕骅也是个聪明人,要不怎
么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呢。这才是有缘。
所以,在曹丽琴出事以前,朱卉从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亏欠她的。所以,在曹
丽琴闯上门来指责她根本就是早有预谋早就算计着要抢走人家的未婚夫时,她可以
那样冷静地说:“这事你用不着来问我,你该去问岳昕骅。”
不过,也不是一点不安也没有。在最初的时候朱卉还是有过一些不安的,为那
晚的午夜一吻。但她绝对可以起誓说,那不是她的错,甚至都不是岳昕骅的错。那
只是一个冥冥中的巧合,好像一个神喻。
朱卉是不喜欢当场就让人大难堪的,这未免小家子气。
可曹丽琴显然没这份涵养,而她和齐世杰后来在白天鹅大酒家中那一幕也就彻
底打消了朱卉的那点不安。
那天,当前台小姐打电话给她,说大堂里有她的一个朋友时,她根本没想到那
会是曹丽琴。
“我同世杰说白天鹅有一流的气氛一流的厨师,所以我们来吃饭。小姐说今天
你当班,我想和老朋友见面的机会当然是不能错过的。”曹丽琴挽着一个西装革履
的男人笑得满面春风。
在惊讶中朱卉觉得有些认不出她了,她身上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以往朱卉熟
悉的那种怯怯的神情不见了,朱卉还从没见过普丽琴这么自信过。
“噢,我忘了介绍,这是我的fiance。世杰,这是朱卉,我最好的朋友。”
齐世杰彬彬有礼地躬一躬身:“朱小姐,幸会。”
“世杰,我还没跟你说过我们的故事吧?”不等朱卉有所反应,曹丽琴又一口
气不停地说了下去,“我们从同一所中学毕业,进了同一所中专,同吃同住同睡,
好得形影不离,就跟一个人一样。记得那年上海甲肝大流行,她也中了彩,医院都
挤满了,只能住在家里,没有一个人敢去看她,只有我天天上门去慰问。那时候真
是中了邪了,也不怕传染,也真没传染上。朱卉,你还记得这事吗?”
朱卉无言以对。
齐世杰倒似乎很通人情:“丽琴,今天朱小姐当班,我看,我们不该占用她过
多的时间,过些日子我们不是要去考察南方的投资环境么,要不,请朱小姐赏光一
起去?”
“好主意。”曹丽琴拍手称快,“不过,我怕她是没时间赏光了。朱卉,我听
说你快结婚了,正在装修房子是不是?你不打算请我喝喜酒吗?”
曹丽琴真是出越了,居然也能把话说到朱开也难反击的程度。
曹丽琴显然也不想等朱卉的答案,她只是要把她的话说完。
“要是还记着昔日的友情,那就寄张请柬过来吧。我还没那么穷。即使人不到,
礼总是少不了的。”
说完,她挽起齐世杰,倔傲地从朱卉眼前飘然走过。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朱卉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不由得叹了一声。那天曹
丽琴的这些话,她听得是字字如钉句句刺心,在大堂里又不便发作,只有回来冲岳
昕骅撒气。可此刻,重新想起这些话,却怎么都觉得有种强弩之末的味道。
那天,曹丽琴挽着的那个男人不就是今天同在被告席上的齐世杰吗?不就是那
个用一大堆谎言懵得她去贪污的骗子吗?那么,那天支撑着他们那种高档消费的大
概就是曹丽琴“借用”的公款吧。阿琴的心想必也不是那么安宁的。
说来说去,若是岳昕骅没有同她分手,或者岳昕骅不是因为她朱卉而同她分手,
阿琴至于到这一步吗?至少,如果她在遇到齐世杰的时候也像她遇到岳昕骅那样来
同自己商量商量,朱卉自信地想,她决不会让他轻易就骗了阿琴。
“我真的是太老实了,居然一直把你这种人当做最好的朋友。你不配,你根本
就不配!”
当年曹丽琴指着她的鼻子这么骂她的时候,她只是觉得好笑。现在想想真是心
惊,毕竟人家曹丽琴曾经是真拿她当朋友的。她真是有愧。
到底是岳昕骅的移情别恋叫曹丽琴咽不下这口气呢?还是发现所谓的友谊原来
如此地脆弱更让曹丽琴伤心呢?
以前朱卉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她却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卑鄙。
“哎,”她伸手推推身边的丈夫,“明天我们去她家看看,送点钱去吧。我打
听过了,经济犯罪,退赔得好,幸许还能从宽,否则,她就死定了。”
“唔。”
她就知道他肯定也没睡着。
四
岳昕骅的确没有睡着。他知道身边的那个她翻来覆去在想些什么,也知道自己
想的和她是同一件事同一个人。
曹丽琴会贪污?还会出逃?检察院来向他做外调的时候他就无法相信。
他记得的曹丽琴总是那么腼腆、保守、老实,现在她犯下的这些事,当时恐怕
是借她个胆子她也不敢做。
他妈当年极力劝他娶曹丽琴的理由不就是淳朴、善良又贤慧。以致他都和朱卉
结婚了,他妈还要唠叨:“漂亮不能当饭吃。讨媳妇就得要小琴那样的,实惠。”
他妈说他总有一天要后悔的,现在她大概不会再这么说了吧,可岳昕骅倒真是
有些后悔了。
和曹丽琴分手,他不后悔;追求朱卉,他不后悔。他后悔的只是他在做每一个
正确选择的前前后后都太游戏了。
如果不是这么游戏,他和曹丽琴就不会有什么开始。
不错,是他妈逼着他和曹丽琴有了第一次约会。他不喜欢曹丽琴,第一次约会
他就明了了这一点,可这不等于说他不喜欢在女人面前表现。男人也是虚荣的。那
么,有什么能比一个女人的崇拜和这种崇拜中折射出来的男人的社会价值更能满足
一个男人的虚荣呢?在这一点上,有层次的男人和没层次的男人实在没什么区别。
所以,岳昕骅自嘲地想,他和齐世杰多少也是很相似的。
说实在话,和曹丽琴相处的那些日子里,他岳昕骅也不是没想过刹车,可是他
又忍不住他的那种欲望,欲望表现,欲望被崇拜,欲望被渴望,所以就有了那些一
次又一次的错误的表现,一个潇洒的西方吻手礼,或是一句好像含义深奥的话。这
些东西误导着她也误导着他,他们关系终于误入歧途。
真的,如果不是这么游戏,那晚也就不会有那么阴差阳错的一个午夜之吻。
那个圣诞之夜,当曹丽琴在白天鹅大酒家的小餐厅里被“逼供”的时候,岳昕
骅正在家里和他妈泡蘑菇。
“哎哟,我的妈,我今晚上有安排了,我们同事都在JJ等我呐,我已经迟到了。”
“什么JJ、GG的我都不管,反正今天晚上你必须去白天鹅酒家,你可是答应了
人家小琴的。”
“哎,这话可得说清楚,我可没答应过要陪她去参加那种小儿科似的同学聚会,
那是你答应她的。”
“我答应的你就更该去,否则你让妈的脸往哪儿搁?”
“我说妈,曹丽琴到底有什么好呵,值得你这么兴师动众?”
“那你说她有什么不好?”
“我……”
“我还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你不就是嫌小琴不漂亮嘛。我告诉你,漂亮不
能当饭吃。讨媳妇就得要小琴那样的,实惠。”
“嘀——”岳昕骅腰间的拷机又响了,又是曹丽琴的。
算了,再牺牲一回吧。岳昕骅被闹烦了。
就这么着,岳昕骅到了“白天鹅”。他没有白去,他在那里还真收获了一只
“白天鹅”。
至于那一吻,他不过是想开个玩笑,他知道那晚他吻任何一个女孩都不会被拒
绝,他也很乐意扮演一下大众情人的角色,却没想到,在黑暗中被他拽过来吻住的
偏偏是朱卉。
人生的难题在于,有些事在发生的时候我们不能知道它会把我们带向哪里,等
我们知道了,我们已没有了回头的路。
岳昕骅觉得这两天自己特别哲学。要是在那个雨夜曹丽琴哭着向他要个说法的
时候,他也能回答得这么哲学,那曹丽琴今天的结局也许就有所不同。
可惜,他只是刻薄地说:“也不看看你自己那长相,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你
有资本跟人较劲吗?”
那时,他是懒得和曹丽琴解释,或者说是根本解释不清楚,他只想快刀斩乱麻,
才说了这么句他认为最能让她断了念头的话。
果然,这话一出口,曹丽琴的哭声就一下子顿在了空中。她努力睁大了眼睛来
看他,他避开了那种探究的目光。他的心中也不是没有不忍。摸着良心说,曹丽琴
对他真是一往情深,纯粹极了。他是她的初恋,他太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了。
可是正是她那种崇拜的无视他一切缺陷的目光,常让他的后脊梁要冒出冷汗来。维
持一个英雄的形象太累了。他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
曹丽琴终于从他身边走开,一直走进外面的雨夜。
他就这么看着她走掉,一个关切的表示也没有,他怕再有拖泥带水的麻烦。
任何游戏,开始的时候都充满快感,走到结束了就难免残酷。他安慰自己。
曹丽琴没再和他有过联系,直到他和朱齐举行婚礼的前一天,她用特快专递给
他送来了一份“礼物”,一张她和齐世杰的合影,背景是“东阳贸易公司”,就是
齐世杰宣称他所拥有的那家,照片上,曹丽琴还批了一行大字——这就是我的长相
和资本。
岳昕骅这才明白,他那句话把曹丽琴伤了个刻骨铭心。
窗外,天,这就大亮了。
五
白日对曹丽琴来说没有意义,就像黑夜对她来说也不再有什么恐惧。意识已从
最初的麻木中恢复过来,她在这间死囚室里已经呆过不止一个昼夜了。
一个纸板箱,一张睡铺,一个木制的便桶。这屋子里的一切都简洁极了。
简洁好,人都是因为太复杂了,才老不满足。
她也曾经不满足。曾经因为不满足和害怕失去已经有了的满足干过那么多的傻
事。
现在想起来,跑去质问朱卉是傻,想用眼泪唤回岳昕骅的怜爱是傻,一个人在
那个下着大雨的夜里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也是傻。
雨下得那么大,冬末的雨,阴冷阴冷的。她像个游魂在世界的边缘跌跌撞撞。
她没觉出冷,因为心已经冻僵。
岳昕骅的话不是因为刻薄而是因为真实才戳得她痛不欲生。
“朱卉,你等着瞧,我一定要找个样样都比岳昕骅强的男人。我绝不会输给你。”
诞生在这个雨夜的誓言,从此就像一条阴险的小蛇盘踞在她的心口,喝她的血,
噬她的肉,慢慢长大,慢慢把她带入死亡。
齐世杰的出现,好像是命运有意来应验老巷口梧桐树下算命瞎子的预言。
瞎子说曹丽琴有桃花运,那时曹丽琴不信。
那天是元旦,一个阳光稀薄的下午,刚刚经历了白天鹅大酒家小餐厅事件洗礼
的曹丽琴在同事的指点下来这个老巷口向一个瞎子问命运。他说她有桃花运,他说
得不准。事实是一月份还没过完她就和岳昕骅彻底分了手。
可是,事隔半年,又一个男人,一个足以使曹丽琴心口那条小蛇满足的男人出
现了。而此时的曹丽琴也不再是半年前的曹丽琴了。
这个男人出现在海洋工程学院为庆祝建院四十周年举办的答谢各界支持的冷餐
会上。
贵宾厅里人声鼎沸,曹丽琴胸佩工作卡,正忙着招呼几家和他们校属公司有业
务往来的关系户。
“小曹,你今天改行了么。”银行的杨科长一手接过曹丽琴递给他的酒,一手
捏住曹丽琴的手不放。
这个瘦老头到哪儿都忘不了占女孩子的便宜。
曹丽琴一边慢慢抽出手一边和他打哈哈:“杨科长啊,好久不见了。今天实在
太忙,我也是临时给抓来帮忙的。”
“好啊,好啊,很隆重啊。”杨科长晃晃他的瘦脖梗,又指着身边一位男子说,
“看,我今天还特地给你们带来个小朋友捧场。齐世杰,东阳贸易公司总经理,日
本火龙株式会社驻沪首席代表。去日本留过学,年轻有为呵,是香港人常说的那种
钻石王老五。”
风度翩翩的齐世杰笑得莫测高深。
“这位是曹小姐,海洋工程学院财务科的,也不得了,专管学校三产的账,是
财神爷啊。”杨科长又趁机伸手来捏曹丽琴的手。
曹丽琴灵巧地塞给他一根香蕉:“我算什么财神爷呀,充其量是替财神爷管钥
匙的”。
“那倒是真的不得了,掌握了财神爷的经济命脉。”齐世杰接住了她的话。
曹丽琴莞尔一笑:“听刚才杨科长介绍,齐总你年纪轻轻,真是不简单呵。”
“还是叫我齐世杰吧。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只不过我眼光比较准,胆子又比
较大,喜欢比人家先走一步。就说去日本吧,人家不敢去的时候我去了,人家都去
的时候我就回来发展了。结果,我赶上了机会。”
“齐先生都做些什么生意?”
“除了不贩卖人口和军火,什么买卖都做。”
“不见得吧?”
“你不信?”
“你亏本的买卖也做?”
不知不觉两人说着话就远离了那群人。
“那也不绝对。生意要做得大,一定要有气魄,要不怕赔,才能赚大钱。关键
是眼光,看准了就要有胆子。投资在先,然后再考虑回报。当然喽,资金也是很重
要的,有眼光,没有实力也不行。”
“齐先生一定实力很强喽。”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齐先生倒不像是那种吹牛不打草稿的人。”
“我讨厌口气比力气大。”
“所以,你比人家更有成就。”
“曹小姐,尽跟你说这种生意上的事,是不是很枯燥?”
“哪里,跟你说话长见识,我喜欢。”
“那么,改天我们在一起好好谈谈。”
齐世杰向她举举杯,曹丽琴在他的注视下微红了脸。
齐世杰的第一次邀请比曹丽琴预想的晚了几天,在她差不多不再想这件事的时
候,他驾着一辆黑牌照的小车来了。他在门口打电话进来,很随便地说正好到附近
办事,想起和她有过一个约定,就来了。他说他请她吃饭。
齐世杰把她带到沪上那条著名的“食街”。他没把她带进那些招牌一块比一块
做得大的地方,他带她去的那一间开面不大但里面却天地广阔。那是一家充满东瀛
情调的餐馆,一间一间的包房用的全都是格子移门,里面是塌塌米和矮几,旁边还
附有更衣室,客人要是喜欢还可以换上日本传统的和服来用餐。
等曹丽琴在小姐的帮助下把和服穿戴整齐走出来的时候,齐世杰已点好了菜,
盘腿坐在那里。
侍应小姐送上一大盘生鱼片,然后跪着给他们斟酒,
“齐老板,我们大厨师知道你有贵宾来,这是他亲自给你做的。”小姐说得柔
声柔气,“小姐,请慢用呵。”
“有事请摇铃叫我。”小姐指了指搁在门边的小银铃,然后退了出去,拉上了
门。
“她们和你很熟,你常来这儿?”裹在陌生的和服里,曹丽琴总觉得哪儿不对
劲。
“是呵。这家的厨师也是从日本回来的,所以他的生鱼片做得特别地道。来,
你尝尝。”
齐世杰指点着曹丽琴挤出一段“绿牙膏”,加调料在碟子里调开,再蘸着生鱼
片吃。第一口,曹丽琴被呛得沸泪交流。
“天哪,这是什么呀!?”
“芥末。第一次吃有点不习惯,吃多了就越吃越爱吃。来,再尝一块。”
曹丽琴还是被呛着了,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一脸怪样。齐世杰被逗得直乐。
“好哇,你笑话我。”曹丽琴佯怒。
“不。我觉得你很可爱。”
和服上的腰带一定是勒得太紧了,曹丽琴有些喘不过气来。
“丽琴,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快活。”
齐世杰的眼睛深不可测,曹丽琴默默看着他。
“老实说,打电话给你的时候我紧张极了,就怕你不肯来。”
曹丽琴稳不住了。她掩饰性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想转个话题。
“我听你爱说国语,你,不是上海人?”
“我是上海人,不过我在上海没有家。”
“你,就一个人?”
“单身男人嘛,浪迹天涯,四海皆兄弟,处处是我家。”
曹丽琴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不……不觉得寂寞吗?”
“以前一个人无牵无挂的不觉得,现在不一样了,心里有牵挂了。”
两人四目相对,曹丽琴只觉得有一股巨大的磁力把她吸了过去。她的手贴着桌
面悄无声息地伸过去,握住了齐世杰的手。齐世杰一下子把手翻过来,握紧了曹丽
琴的那只手。他的拇指轻轻的温存地在她的掌心中揉动着。
接下来的一切就都那么顺理成章。
曹丽琴很快就发现那间干净清爽同样铺着塌塌米的小更衣室存在的必要,和那
个小银铃的好处了。
他们在无人打扰的甜蜜中进入了一种境界,达到了巅峰。
这是一个富有历史意义的时刻,在这个时刻,他们彼此都心满意足地完成了一
次捕捉和被捕捉。
初血,鲜红地滴在洁白柔软的餐布上,一片雪地桃花。这一刻,曹丽琴分明在
齐世杰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愧疚一丝欣喜。
“琴,你真纯。”他把脸埋进她柔软的颈窝,喃喃着:“爱你,我爱你。”
曹丽琴闭上了眼。她没想起那算命瞎子的话,她只是感觉到了心口那条小蛇的
摇摆,她只是相信了这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女人哪,只要开始相信就离毁灭不远了。
那一刻,她所期待的就是完全地献出自己,就是渴望成为对他最有用的一部分,
好让生命与生命的结合紧紧的密不可分。
一丝钻心的疼痛使曹丽琴回到了现实。
她的手真的是太嫩了,就这么两天的功夫,腕脖上就被铁铐割开了一道道口子,
红红的碎裂着,一碰就疼。
曹丽琴小心地移开压在裂口上的手铐,发现那个裂口上刚刚结起的一层薄薄的
皮痂又被割开了,淡淡地渗着几缕血。
伤口总是会愈合的,问题只是时间。新的皮肤长出来,覆盖住那些裸露的疼痛。
即便在它们还是鲜嫩的时候,再度破碎,也没关系,它们还会重新生长,直到长得
比原来的更为坚韧,长成茧。
人也一样。那时候,在冬雨飘摇的大街上游荡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已被伤得体
无完肤,血流成河。可其实,齐世杰在那间贵宾厅里遇到的曹丽琴,哪还有遍体鳞
伤的样子。只是,那时自己以为那伤口已在一次次痛楚中结成了茧,却不料那还只
是些鲜嫩的皮或者至多是一层薄薄的痴,所以,它们还是那么容易就重新破碎,重
新渗血了。
那么现在呢,现在的她该成茧了吧。
六
一道,两道,三道……一共是七道铁门。
随着那位前来采访的年轻女记者的离去,这些通往外面世界的门,又都一一关
上了。
这次采访是她特意争取来的,隔着一道铁栅栏,年轻的女记者这么说。她还说,
要进这七道门可真不容易,手续既严格又繁琐,让她等得几乎失去了耐心。
曹丽琴静静地听着。她没有这种感受,她是那么轻易地就通过这七道门进来了,
而她要再通过那七道门出去,显然是没那么轻易的。
隔着一道铁栅栏,曹丽琴觉得那边的她真是年轻,不会比自己大很多,也许就
一般大。如果她在铁栅栏的那边,也许她也这么年轻,可她是在这一边。曹丽琴觉
得自己老了,沧桑,满心、满眼、满身的沧桑。而铁栅栏那边的她那么朝气那么青
春。
她想问她什么?她又能对她说什么呢?曹丽琴很是茫然。
她的主管队长来通知她,说有一位记者要来采访她的时候曾经交待说:“你想
说什么,就都对她说吧。”
这是同情,她们对她总是在严厉之外有着一种同情。无论是当初在看守所还是
现在到了这里。曹丽琴能够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越来越敏感了。
也许因为她们都知道她不是故意要贪污国家的钱,知道她不是为自己为钱犯的
罪,而是为他为感情犯了罪,所以她们都为她可惜,所以她们都同情她。这个女记
者也不例外,她从她温和的眼神里看到了这一点。
“你,真的就那么相信他?”她问。
曹丽琴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觉得她没法说清楚,就像那时她没法不信他一样。
在那间铺着塌塌米的小更衣室里,齐世杰附在她耳边说他爱她,说他会对她好。
有一度,他的确说到做到。
那是一段非常温暖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齐世杰每天开着车来接曹丽琴下班,
带她去吃饭谈生意,带她去应酬交际,带她去感受都市夜晚绝然不同于白日的魅力,
然后再带她回他在上海的家——南星宾馆207房,享受两人世界的乐趣。
她跟着他出入舞厅、饭店、卡拉OK包房,听他和那些董事长总经理们谈了一个
又一个的宏伟计划,他捧给曹丽琴是她从未见识过的一种生活,沸腾的、燃烧的、
温存的。而且他还那么细心地关注着她,每到一个新的场合,他总是先把她介绍给
别人,他说她是他的未婚妻。是这样,一天又一天与其说她是被他的魅力、他的雄
心折服了,还不如说她是被自己的幸福打动了。
直到那个黄昏。
那天,齐世杰照例来接曹丽琴下班。
“丽琴,今天晚饭换换花样,我们去‘红房子’吃西餐好不好?”
“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成。”曹丽琴已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对他事事依
顺的习惯。
车开出校园后,齐世杰伸过一只手来搂住她的肩,很随便地说:“丽琴,最近
市面上三夹板的行情很疯,朋友挑了我笔生意做做。可惜我现在手上头寸有点紧,
一下子调不过来。”
“这怎么办?”曹丽琴十分关心。
“你能不能帮个忙?”
“我?”曹丽琴还没明白过来。
“你帮我调点头寸,行不行?”
“这……上哪儿去调?”
齐世杰紧一紧她的肩膀,很亲切地对她笑了一下,“你是出纳,又管着校办产
业的账,方方面面的关系肯定不少……”
曹丽琴面露难色:“我……我们的财务制度很严……怕是不行吧……”
“那就算了,”齐世杰沉了脸,“只当我没说。”
他把手从她肩上抽回来,掏出手机拨打起来。
“木西,木西。”一个女人娇娇的声音随即从手机里传出。
“阿春哪,我是齐世杰。”
“阿杰呀,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阿春,我现在就上你那儿去,说点事,行吗?”
女人咯咯地笑了起来:“行啊。要我开个房间吗?”
“那就开一个吧,说话好方便些”
“那好,我在大堂等你。”女人的声音里喜洋洋的,“不见不散哦。”
齐世杰说了声好就收了线。
从头至尾曹丽琴一直盯着他看,此刻满怀醋意地问:“谁是阿春,我怎么从来
没有听说过?”
“一个老朋友。”齐世杰说着就把车靠到路边停下了。
他伸手替曹丽琴打开门,冷冰冰地说:“今晚就到此为止了。下车吧。”
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惧握住了曹丽琴的心,她不想再遭遇一次“白天鹅”小餐厅
里的故事了。
“不,”她的声音颤抖着,“我们说好晚上要一起去‘红房子’的。”
齐世杰淡漠地看着车窗外的人流说:“我改主意了,生意上的事更要紧。”
“你真的要得那么急!”曹丽琴觉得自己很虚弱,“宽个两、三天也不行?”
齐世杰转过头来,看住她,慢吞吞地说:“你们的财务制度严,就是再宽个二、
三十天也没用。”
“不,”曹丽琴只觉得嘴巴发干,很苦,“我有……我有个大伯在新加坡,做
生意的,是……是老板。”
“哦,现在轮到我说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了。”
曹丽琴沉默了一下:“他,他说他这个星期会来上海……”
“你怎么不早说呢?”
齐世杰咧咧嘴,轻松地一笑。他重新拉上车门,继续往前开去。
那天,在“红房子”的餐桌上,齐世杰对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存。他给她讲笑
话,给她布菜,甚至在她一不留神烫痛了手指的时候,他还怜惜地捧着直吹。
可是,这一顿饭曹丽琴却是食不甘味。她当然没有什么大伯在新加坡,她也没
有别的关系可以帮齐世杰调到这笔头寸。路只有一条。这条路是曹丽琴原来想也不
敢想的,可现在这条路她不敢想也得去走。挪用公款或失去爱情,两者都是冒险,
第一个险,她敢冒;第二个险,她不能冒。她已经再也不能没有他了。
反正是调个头寸,先借用个几天,过些日子再还进去就是了。曹丽琴安慰自己。
这就是黑暗的开始,在一个傍晚。
凡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渐渐的,两人就有了默契,反正齐
世杰总是头寸调不转,反正曹丽琴总得想出法子来帮他度过难关。
重复报账、不入账或者干脆自填一张现金支票。一次又一次,曹丽琴越做越害
怕也越做越胆大。一笔又一笔的钱进了齐世杰的手,又都毫无例外地像第一笔那样
再不见转回来。
齐世杰总是说,你看我和人谈的都是几百万的生意,你这点钱算什么。他让曹
丽琴先跟她大伯借着,反正将来赚了都会还他的。
“琴,今后我们赚回来的可不是你现在垫出来的这几个小钱,”齐世杰贴着她
的耳根说,“我可要为你预备个好将来。”
齐世杰这么说,曹丽琴就这么信了。
“不,不,我不要点菜,我要和你们吃一样的菜……”
隔壁的死四室里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那也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女因,也
是贪污罪。曹丽琴进来的时候就听说,她的上诉被市高院驳回了,她的死刑只等最
高人民法院核准后就能执行了。
那么,今天一定是这个“核准”下来了。那就是说她的生命至多还有三天。因
为在“核准”后的三天里随时可执行枪决,而她则照例在这三天里有权点吃任何菜
肴和主食。
死亡已经无可避免。她一定是被恐惧那坚硬的触角刺痛了。所以才哭得如此惨
烈:“……我不要,不要啊!”
这种恐惧,曹丽琴是熟悉的。
那天,当那次例行的财务检查即将结束的时候,曹丽琴就感到了这种大祸就要
临头的恐惧。
当时副科长叫住了她,说:“小曹,你这本账好像没轧平。”
“不会吧,我看看。”曹丽琴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她接过账本,慢慢核对着。
正巧上午的下班铃响了。
曹丽琴便趁机直起腰来说:“算了,我吃了饭再来跟你对吧。”
其实,她一滴水也没有喝就去找齐世杰了。那时候,她心里还有一点模糊的希
望,希望齐世杰能像他曾经一再保证的那样:“只要你大伯需要,我一准把钱还清。”
她侥幸的想只要有这么一笔钱,能先把这个窟窿补上,以后的事再想办法。
可齐世杰给她的主意只有一个字:“走。”
那时她就知道希望再不会有了,有的只有恐惧了。
“我们,非得走吗?”曹丽琴问。
“不走怎么办?”齐世杰反问她。
曹丽琴望着天空出神,她知道她快看不到这么蓝的天了。
“你,到底在账上拿了多少?”齐世杰迟疑了一下,问。
以前他是从不问她钱哪里来的,今天他才问。
“3000,这本账上是差了3000。”
齐世杰一声冷笑:“3000,后面还得加两个零吧。”
“我,我自己都说不清了。”曹丽琴心乱如麻。
“走吧,我的小姐,事情做都做下了,现在还是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他们真的走得很远,一直走到了天边,走到了天涯海角。可是没用。躲不过的
终究是躲不过的。
也许是恐惧太长太多太深过了吧,现在的曹丽琴倒是很平静。
七
不平静的是齐世杰。
同是在大墙之内,同是被黑色的铁窗铁门铁锁铁栅栏与自由隔离,不同的是,
等待着死因室里曹丽琴的是再也看不见黎明的死亡,而留给他的却是看得见尽头的
5年的刑期。
这样的判决是在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时做出的。当齐世杰听明白了这最后
的结局,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是为自己庆幸,也是为曹丽琴而战栗。这个女
人,这个曾同他朝夕相处肌肤相亲的女人,就要死了。
她是为他死的,他心里明白。
在法庭上,他再没敢看曹丽琴一眼,他怕,他怕看到曹丽琴的崩溃,更怕自己
的崩溃。如果,他同她的目光会相遇,那么,他很清楚自己是绝对支持不住的。
因为这样一个结局,与其说是法庭的宣判,不如说也是他们两人早就做出的一
种选择。早在那个雾气迷朦的码头,在那艘由广州开往海南的海轮上,选择就已经
做出了。那一次,他同样没敢看她的眼睛。
清晨的天空,阴霾密布。栈桥已经收起,海轮正在离岸。海风带着夜的腥气,
扑打着甲板上的曹丽琴和齐世杰。
广州越来越模糊,大陆越来越远离,而他们的目的地是汪洋中的那个岛,那是
他们最后的容身之处。
“这回,我们真的是无家可归,亡命天涯了。”曹丽琴禁不住黯然神伤。
“哼,没想到,我齐世杰终于还是跟着一个女人落魄了。”齐世杰从鼻子里自
嘲地哼出一句。
“世杰,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才跟我一起跑出来的。要不,我们还是回上海
吧……”曹丽琴急切地表白。
齐世杰斜睨了她一眼:“回去?自投罗网?”
曹丽琴沉默了一会儿。
“世杰,万一,”她的声音颤抖了,“万一,我们逃不过给抓住了怎么办?”
“那你就承认你是挪用公款,别说是贪污。”
“为什么?”
“挪用和贪污不同,只要退赔得好就没什么大问题。”
“那么你呢。”
“我,我……”齐世杰把头转开去。
“你放心,我会说你什么也不知道的。”曹丽琴瞪着翻滚的海水,面无表情,
“就说你压根不知道钱是怎么来的,就说这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她喃喃着补充。
“这样,这样也好。”齐世杰迟疑着,他不敢看她,“至少,这样我们就可以
确保有一个人在外面为另一个人活动,我就可以把银行里的外汇存款兑出来替你还
钱。”他信誓旦旦。
曹丽琴淡淡一笑,没有接口。
“呜——”,汽笛拉响。那声音在空气中颤抖着,传出很远。
一个选择,一个含糊的承诺,就在那一刻在他们中间产生了,只是那时候他们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中间的一个会被判死刑。他没想到,她也没想到。
“齐世杰,你和曹丽琴是什么关系?”
“朋友关系。”
“什么性质的朋友?”
“我,说错了,应该是恋爱关系。”
“曹丽琴是什么时候告诉你她贪污的事的?”
“她没有告诉过我。我是被你们抓住以后才知道她贪污的。”
“曹丽琴经常给你钱,为什么?”
“她,她对我做的生意有兴趣,想投资,就主动给了。”
“你知道曹丽琴这些钱是哪里来的?”
“她说她有个大伯在新加坡,是个大老板,很有钱。曹丽琴的钱都是他的。”
“还有别的途径吗?”
“我,我不知道。”
检察院审讯室里的那一幕又闪现在齐世杰的眼前。那检察官的目光,就是在记
忆中也依旧锐利得叫他心惊肉跳。这目光从他的眉心刺进去,一直刺进他的大脑,
刺进他的记忆,刺得他只想缩做一团。它像一把激光手术刀,毫不留情地一层又一
层地剥开他的伪装,刺破他的谎言。
是的,他是在撒谎,曹丽琴那些钱的来路,他怎么会不清楚呢。
南星宾馆207房间里,一番缱绻之后,齐世杰起身穿衣。他一边打着领带,一边
问:
“丽琴,你今天带来了多少钱?”
“一共才500。”
“才500,”齐世杰皱起了眉头,“我今天晚上要请黄老板吃饭,500怎么够结
账?”
“我又不是银行。”曹丽琴坐在床边没好气地说。
齐世杰走过去搂住她的肩,尽量说得和颜悦色:“丽琴呵,不是我用你的钱就
用得不心疼,可是做生意嘛,总要先投入后产出。”
“可你天天这样开销,我哪供得上。”
“请客吃饭,是必不可少的公关,你懂什么。”齐世杰有些不耐烦了。
“我不懂,可你又知道这些钱都是哪来的?”
“你嘀咕什么,我齐世杰又不是没钱要靠女人养。不过是因为我的几十万都套
在各种投资里,问你借点钱用用就是了,不愿借就算了,我又不是非你不可。”
曹丽琴软了下来:“世杰,我不是这个意思,可你知道吗,这钱可都是我从单
位拿的。”
“好了,好了,不管哪来的,将来还回去不就是了。”齐世杰不耐烦地挥了挥
手。
齐世杰不想知道这些钱是从哪来的,因为他有顾忌,因为他正是知道这些钱来
路不明。但是,他没有办法,他需要钱,需要很多的钱来帮他摆脱困境。
刚从日本回来的时候,齐世杰是雄心勃勃。他以为凭着他在日本火龙株式会社
的工作经验和那一笔积蓄,定能在刚刚搞活起来的上海闯出一番事业来。
一开始,他的确干得很顺手。先是为日本火龙株式会社联系了两笔业务,拿了
不少佣金。为了方便起见,他索性去印了张日本火龙株式会社驻沪首席代表的名片。
不久,他又凭着这一身份很快承包下了东阳贸易公司,自任总经理,开始做贸易。
那两年生意好做,他着实赚了些钱,用公司的钱为自己买了车,时常出入高级酒店,
俨然一个大款模样,使他尝到了做个人上人的滋味。
但是,这种风光的日子,并没能永久地持续下去。先是日本火龙株式会社在上
海成立了自己的办事处,终止了与他的业务联系。从这时开始,他的东阳贸易公司
的经营状况也就一蹶不振。紧接着就是几笔投资的失败,而最雪上加霜的是他做国
债期货的那次失败,不仅一下子就使他囊空如洗,还亏空了30多万。
正是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曹丽琴。对曹丽琴来说,她没赶上齐世杰真正风光
的时候;但对齐世杰来说,她出现的正是时候。
坦白说,当时如果不是看准曹丽琴还有点弄到钱的来路,以他齐世杰的眼光,
怎么会看上她这种平平常常的女人。但这个时候不同,这个时候,他正需要钱,需
要大笔的钱去填补亏空,去东山再起,也需要小笔的钱来维持他过惯的那种生活。
齐世杰开始勾搭曹丽琴。不过,那时他的目标仅仅是自用几笔小钱,他并没有
料到,曹丽琴竟然会成为他源源不断的财源。而钱这个东西,谁不是有了还想再有
的呢!
事情,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做下了。
这中间,他齐世杰也不是就这么骗得心安理得。特别是他看到曹丽琴是真心待
他好,他也不是块石头,总也有点感情。曹丽琴把什么都给了他,他也不想坑她。
可是,他又不甘心自毁形象,被人当大款看惯了,要他换种活法,他怎么肯,又怎
么能。
他也曾试图用曹丽琴给他的那些钱,再去投资赚些回来。他作成过一、二笔,
都不大。但是,生意就像牌桌一样,单靠和小牌是难翻本的,他只有和大牌。但大
牌却总是叫他血本无归。
人在漩涡里,没有好水性,也就只能跟着漩下去,还能怎么着呢?
齐世杰无奈地想。他知道,曹丽琴落到着地步,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他也
不愿承认是他害死了曹丽琴。真的,他没想害死过她,要不,他也就不会和她一起
出逃了。
那么,如果他知道曹丽琴会因为承担全部的责任而死,他是不是就不会一股脑
地把责任都推到她的身上,就不会把自己洗刷得那么干净了呢?齐世杰不敢回答自
己。事到临头,人总是最先考虑自己的利益。这是一种本能,求生的本能。
可是曹丽琴的死,真的就这样不可避免了吗?
不,不。齐世杰分明记得,那判决书的末尾还写着,“……如不服本判决,可
在接到本判决书的第二天起十日内向本院提出上诉状及副本,上诉于上海市高级人
民法院……”
这一点,曹丽琴不会不知道。那么,她会上诉吗?齐世杰问自己。他无从寻求
答案。他只是暗暗地希望,她会上诉。他觉得要他现在就主动去承认什么,他实在
没有这个勇气,但如果这个案件重新审理,面对检察官他也许会交待得更真实、更
彻底些。
他不想死,他也没想过要曹丽琴为他死。否则他就真的是造孽太多了。
上诉吧,曹丽琴,上诉吧。齐世杰在内心的冲突中挣扎着想。
八
法庭审判下达的第8天,曹丽琴还是没有提出上诉。
通常对于判决了死刑的囚犯来说,不在于服或不服,更多的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使得他们总是怀着一线希望早早提出上诉。
曹丽琴的律师也曾建议她上诉,可她却不置一词。她不是不知道,那是她的权
利,她只是心死如灰。
哲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心已经死了,人何必再去求活?所以,她现在是真的
想死,想早死。
她觉得她已经准备好了。早就准备好了,早在那条由广州开往海南的海轮上,
她就准备好了,一个人,去承担所有的结果。
那时候这么想,是因为爱他。现在还这么想,是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还值得她爱
下去。
日本火龙株式会社驻沪办事处的日本代表在法庭上作证说:
“齐世杰在日本期间曾在我们公司本部工作过,但我们办事处从来没有聘用过
他,更不用说授权代表公司直接进行商务谈判了。关于这一点,我们曾委托律师登
报声明,不承认齐世杰以我们公司名义在外进行的任何活动,并对他保留有追究法
律责任的权力。”
曹丽琴不惊奇。
东阳贸易公司的经理也在法庭作证说:
“齐世杰曾经承包过这公司一段时间,结果连月亏损,被我们发现,就把这个
公司收回了。到目前为止,齐世杰还有5万多亏空没有补上。”
曹丽琴也不惊奇。
这些事,虽然她以前并不清楚,但也猜到过几分。只是,以前的她不愿意去求
证其中的真伪,也怕被求证出个真伪,而现在的她是觉得任何的真伪都没有了意义。
人在绝境,是是非非就都在身外,而心灵也就因此反倒多了一份自由。于是,
以前从不敢想从不愿想的,现在都敢想个明白想个透彻。
现在,知道了这些事的人都同情她,都觉得她是上了齐世杰的当。可有一个人
不同情她,那就是她自己。因为只有她自己最清楚,那把她骗得最深最苦的人,就
是自己。
钱,一次次地从她手中出去,有去无回。难道她就真的那么没有感觉没有怀疑?
有的,只是不想承认。她心口上的那条小蛇不允许她承认,这是又一次的错误,又
一个选择的错误。
虚荣也是鸦片,它使人过瘾,使人着迷,也使人毁灭。
齐世杰带给她的满足正是她所渴求的。特别是那一天,当她挽着他在白天鹅大
酒家的大堂里第一次把朱卉给涮了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再也离不开这种满足。她需
要它,所以,她也需要他。
人人都知道她曹丽琴有个棒棒的未婚夫,有型有款。人人都知道,朱卉、岳昕
骅、家人,还有她的那些老同学那些曾经看着她出尽洋相的老同学,都知道。他是
她的荣耀,他不能倒,她宁愿错也不愿输。
然而她还是输了,当她听到那个南星宾馆客房部主任的证词时,她突然意识到
她输了个彻底。
他说,齐世杰在他们那里前前后后住了一年零五个月。他说他身边的女人一直
在换。更重要的是他还说:“最近半年里来的最多的有两个,一个是曹丽琴,另一
个是沧文宾馆一个叫阿春的服务员。”
曹丽琴的心理支柱轰然倒塌了,她不能相信,她所苦苦执著的这一个男人,只
不过是又一个岳昕骅的翻版;她不能承受,她所依赖的这份感情,不过是又一场镜
中花水中月的欺骗。
爱是没有的。
整整8天,曹丽琴一个人在这生死禁地沉思默想。不,不止她一个,还有死亡,
他就隐身在空气中,就像空气,无处不在。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但并不令人
恐惧。相反,曹丽琴对他倒似乎有种亲近。在最后的这些岁月里,只有他和她朝夕
相处,彼此熟悉着,就像一个亲人。甚至,曹丽琴有时会有一种错觉,仿佛周围那
些沉默的高墙背后,就是死亡的宫殿,只要随便推开一扇,他们就能相遇。
死,有什么不好呢?她想。
对于她,死已经不是件令人恐惧令人颤栗的事,那只不过是生命的消亡,而一
切曾经有过的荣与辱,都可以随着这样的消亡而混灭,这何尝不是一个好的归宿。
而选择活,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呢?漫长的刑期,和伴随这刑期的悠长的耻辱
和永无止境的痛悔。她知道她罪孽深重,穷这一生也难以洗刷。对于她,选择生是
要有勇气的。
生,是一场苦役。要有希望才有勇气服下去。而她的希望在哪里呢?人生的那
些值得留恋的东西,爱情、友谊、家庭,她都没有。
她的初恋早就在一场闹剧中死亡;她最好的朋友也早就背弃了她;她的家,在
她的生母过世以后也就名存实亡了。她还有什么呢?就连她为之付出生命的这份爱
情也是虚空的。
她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牵挂着去服那一场苦役呢?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哐”的一声,铁门打开了。又到了女囚们“用水”的时间。主管队长提着一
个大桶走进来。
“明天,就是元旦了,我想你也该好好洗洗身子了。”她招呼曹丽琴。
不锈钢的手铐被除下了。温热的水漫过已经有了一圈茧皮的腕脖,和那些红红
的碎裂的口子。轻微的刺痛和毛孔张开的舒畅混合着,让曹丽琴感觉到了一种自由
的轻快。
手,还是自由着好呵。
没有束缚的手在水中搅动着,撩起一波一波的水花,泼洒在身上。水流顺着肌
肤,自顶至踵地流下来,把那一层污垢都冲刷干净。
这一刻,曹丽琴在桶里,队长在桶外。桶外的队长时不时地给桶内加注热水,
这令曹丽琴不由得想起了童年,想起了母亲用木盆给她洗澡的情景。
氤氲的水气中曹丽琴闭上了眼,她希望这种感觉能多停留一刻。她慢慢地擦洗
着,回味着。
等到曹丽琴把自己收拾妥帖以后,队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曹丽琴。
“这是一封来自贵州的信。报社的同志说是一个小男孩让他们转给你的。”她
注视着她,慢慢地说。
曹丽琴的记忆忽闪了一下。可是她有些不敢相信。
“他说他在他们报上看到了你的事,他说他想问你,这些年你资助他上学的钱
是你的吗?他说你是一个好人,你不该死。他说他愿意再不上学,愿意把这些钱寄
还给你,让你去还给别人,只要你能不死。”
曹丽琴动容了,她颤抖着手去拆那封信。一张小男孩的照片掉了出来,照片边
缘的空白处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稚嫩的字——
阿姨,我是大风,你还没见过我呢。
曹丽琴拿着它端详了好一阵,然后仔细地把它放进了贴身的口袋。
队长走了过来,她把握在她手心的还带有她体温的铐子重新给曹丽琴戴上。她
戴得很仔细,尽量避开那些开裂的皮肤。
“队长,”曹丽琴突然攥紧了正在给她上铐的那双手,“我想上诉,我还有时
间吗?”
手铐“咋”地一声锁死了。
一向严肃的队长抬起头来笑了。她的笑容像一道阳光,一下子照亮了这片生死
禁地。
“当然有。”她说。
而曹丽琴却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她没想到,她面前的这一个女警官居
然也会为了她的想活而这么欣喜。
可是她的上诉能成功吗?她能活吗?
如果可能,她真想再去一次老巷口,再去向那个总坐在巷口对面梧桐树下的瞎
子问一次命运。
她不能了。
事实上,就在数月前,就在她打定主意跟着齐世杰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她曾去
过老巷口,前途难卜,她要问问凶吉。她没有找到他。老巷口对面的梧桐树也不复
存在了。人们说因为市政工程的需要,这条街上的梧桐树一夜之间都被连上带根地
拔起迁走了。人们还说那瞎子也是一夜之间就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原来从哪里来,
也没人知道他又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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