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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找起来,这样的小胡同在我们郑州城里已经很少见了,也只有到贫困的工
人区才能找到。正好是两行小平房背对背的夹一条拐来拐去的小道,窄窄的长长的
脏不拉叽的就像一条烂麻绳扔在那里。白天里有来来回回的行人和自行车挤着,还
能挤出点热乎气儿。夜里就不行了,没有路灯,走进这小胡同里就觉得特别悲惨,
像走进了黑暗的旧社会。
有一次,于富贵推着他那辆破车走进胡同时,已经是深夜里十一点了,他发现
有人跟踪他。他推着车走,后边人也推着车走。他骑上车,后边人也骑上了车。后
边的人就像影子一样粘住他了。
那时候胡同里很静,阴森森的就像一条死亡通道。刚干反扒时,他曾经多次在
这个小胡同里被编织袋蒙住脑袋挨揍。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现在他已经是
老警察了,对付这种小打小闹的意外情况很在行。就像猫在前边走,发现有耗子跟
在后边,不但不惧怕,反而想笑。他一点也不着急,故意慢下来。他甚至有一点兴
奋,多少年来,只要一面对扒手,他就充满了激情。这在他好像是一个例外,他走
到哪儿都自卑,面对小偷们的时候却突然就能够高傲起来。
高傲,这才是他的无价之宝,这种心理体验永远是他的兴奋剂,永远让他着迷。
于是,走到胡同深处时,于富贵故意把车停住了。他感觉到后边跟他的人也停
住了车。于富贵也不回头,手扶着车把,一条腿还搭在车梁上,就说:“你找我?”
后边人说:“于哥好眼力。”
这时候于富贵就像大爷一样,不慌不忙地点了一支烟抽着。
这时我们就看出来了,只有在小偷们面前,于富贵才像一个领导干部。
于富贵拖着腔爱理不理地说:“有话说?”
后边人小心地说:“有话说。”
那人慢慢推车过来,也不走近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先把自行车支好。那样子
做得虽然很小心,但是也很从容。
于富贵说:“就在这儿说?”
后边人说:“就在这儿说吧。”
于富贵这才把腿从车梁上骗下来。他也把车子支好,回过头来。面对面时于富
贵发现对方戴着墨镜,只把眼睛藏起来,就明白自己没有猜错。
来人说:“于哥,道上的朋友都知道于哥是个人物。”
于富贵一听就烦,摆摆手说:“别说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有啥说啥。”
来人说:“你看,这些日子在火车站和市场,你连着把我们几个弟兄抓进去了,
我们老大让我来给于哥赔个礼,于哥你看能不能抬抬手放我们一马?这年头出来混,
都不容易。”
于富贵说:“就这事儿?”
来人不再说话,慢慢地走过来,把一个纸包轻轻地放进于富贵的车筐里。
于富贵问:“啥玩艺儿?”
来人说:“于哥,不多,是五吊。一点小意思,于哥别见笑。”
于富贵轻轻地冷笑笑,把钱从车筐里拿出来说:“别什么五吊不五吊了,明说
多好,不就是五千块钱吗!”
来人赔笑笑说:“是,是五千。”
于富贵把钱拿在手里掂掂,一下子扔了回去。他想扔进那人的车筐里,没有成
功,被自行车把挡了一下,掉落在地上。后边人也不捡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
着于富贵,忽然哼出来几声冷笑。
于富贵说:“回去给你们老大说,他走眼了。”
来人慢慢地说:“于哥,是不是太过分了?”
于富贵没好气地说:“我等着把你们老大也抓进去。”
来人也不示弱,冷笑着说:“于哥出口也太狂了吧?”
于富贵说:“我老于就这脾气。”
来人恶狠狠地说:“那就走着瞧吧!”
这种事儿,干公安这一二十年他见得多了,所以这回也没有往心上放,除了当
笑话给王海说起过,对谁也没有讲过这个事儿,很快就忘到脑后去了。可是,事情
的第三天下午一点二十分,就有人呼他,在他的呼机上留言说,一个星期之内要来
取东西。
当时他心里愣了一下,立刻就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了。
这个老大是谁呢?
哪个老大会这么做?
于富贵干这一行也多年了,他明白其实黑社会也有黑社会的规矩,虽然黑帮与
黑帮之间的火拼经常发生,一般来说都不和警察发生直接冲突。于富贵想,我抓你
是我的工作嘛,我把你们抓进局子里是你们犯案嘛,风声紧起来你们可以躲躲嘛。
敢发传呼过来,挑明了要做我,如此猖狂,有这样出手的主儿会是哪一个呢?郑州
虽然很大,因为是交通枢纽,黑社会活动比较猖狂,但是野主儿并不多。黑社会的
老大,于富贵差不多都认识。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给他们排着队……
小胡同里黑洞洞的,于富贵走着,能够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深夜里走进这小胡
同,就像走进城市的梦境。多少年了,于富贵就走这条道。出门去上班走这条道,
上班回来也走这条道,这条道已经被他走得熟得发烫。郑州这个城市这么大,于富
贵一直觉得那都是别人的地方,只有迈上这条小道,他才感到是回到了自己的窝。
好多次了,买下厂子的私营公司要扒掉这些平房,想把这里的地皮炒卖出去。
都被工人们拦住了。这里是城市的黄金地带,一亩地能卖到二百万元,只这几百亩
土地炒卖出去,公司就肥了。但是,由于工人们的拼命阻拦,一直没有得逞。于富
贵理解这些工人们,就像理解自己一样。他们工厂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只还有这
一片地。他们在经济大潮面前一退再退,实在是没路可退了。他们就守着这块地讨
价还价,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决不搬迁。不过,这块地在法律上已经是人家的
了,早晚也要被人家炒卖出去。于是,于富贵每每走在这小胡同里,就感到凄凉和
忧伤。
“谁?”
于富贵忽然发现胡同口的拐弯处黑乎乎的,有人蹲在那里。
“我。”
原来是王海。
于富贵走近时,王海也站起来了。
“这么晚了,在这儿干啥?”
“等你嘛。”
“你怎么不呼我?”
“没有什么事儿,呼你干啥哩?”
“走,家去吧。”
“不去了。”
两个人站在胡同口不再说话,于富贵一边给王海递烟和打火,一边心里就发热。
他明白,王海是因为怕他出事儿,才等在这儿的。
“王海,你想出问题了?”
“老于,和你分手以后我就想出问题了。”
“不瞒你说,我也想出问题了。”
“那个传呼?”
“对。”
“想出是谁了吗?”
“没有。”
“我想出来了。”王海说,“别的老大没有这出手。”
“会是谁呢?”
“秀才!”
于富贵心里一愣,这才想到了,肯定是秀才。在郑州的黑社会老大里,是棵葱
是头蒜他和王海都见过,只有秀才他们一直不知道是谁。好多小偷都说自己是秀才
的人,但是他们自己也承认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老大。有意思的是,也从来没有听
说过秀才出手作案。而且,秀才也只是个外号,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是传
来传去地说这个老大像个文弱书生,出手却无比狠毒。把他说得神神秘秘飘飘忽忽
的,就像一个鬼魂。
“王海,你这一说,我也想着是他了。”
“你还是要留点心,别大意。”
“兄弟,你是怕我成了何满子第二?”
王海笑笑就走,回头说:“有事儿就呼我。”
看着王海的背影一点点远去,小着小着消失在黑暗里,于富贵一动不动地站在
小胡同口。他不想回家去,也不想再溜达,忽然间满脑子都涌上来何满子的事儿。
好像何满子又高又大地走过来,手里提着他喜欢的鸟笼,满身是血……
好像何满子躺在医院急救室的床上,脸色苍白。一双大手软软地抓着他,挣扎
着笑着悄悄地对他说我不行了……
夜越来越静,不远处轻轻地传来了金水河的流水声。
夜深沉时,于富贵离开胡同口慢慢悠悠地走回家去,他觉得身后边就回响着何
满子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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