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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于富贵头脑一热,就把杨光背起来了。把一百多斤的大活人背在身上,
他才感到了沉重,他已经好多年没干过这种笨活了。
如果于富贵这时候背的是女人呢,可能会轻些。男人背女人,背上就不仅仅是
物质,而且还有性感。物质使人沉重,性感就使人轻松了。男人背男人,就不同了,
背上完全是物质,是一堆肉,只剩下负担,就觉得非常的沉重。
于富贵背着杨光,又没有灯,往外走时拐来拐去还得找路,好不容易才走出了
建筑工地。刚开始还没感到有什么不妥,等到他背着杨光来到金水大道边上,往路
灯下这么一站,才觉得自己荒唐了。他自己在心里先笑了。这算什么呀?警察背小
偷。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我于富贵这是怎么了?如果电视台的记者正好碰上,
把这一幕录下来放给大家看,他觉得那才逗哩。
但是,有一点是真切的,那就是他背着小偷的时候,心情是非常愉快的。他也
觉得奇怪,和家里人在一起没有这么愉快过,和领导和同事们在一起没有这么愉快
过,和小偷在一起还把人家背在身上,心情怎么会这么愉快呢?
他自己也无法理解,怎么会产生这种又荒唐又真实的美妙感觉。
他没有往深处想,他不明白他一直沦陷在自卑的生活意识里。和家里人在一块
儿,他总觉得惭愧。身为男人,他没有本事多挣些钱,让家里人的生活好一点。由
于太忙,连家务活也没时间多做。长时期以来,他一直觉得对不起家里人。和领导
和同事们在一起呢,又总觉得人家看不起他。自己什么都不如别人,说话办事就处
处小心,总害怕犯错误和得罪别人。由于他做人一直做得很小心,当然也就很累。
而这天晚上就不同了,他是和小偷在一起,自卑感就没有了,反而还有些居高临下,
对他来说,这种感觉并不常有。杨光多年迷失在黑道上,是自己搭救了他,亲手把
一个大活人从黑道上背了回来,让他重新做人,这等于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改变
别人的命运,就等于占有了别人的精神。占有别人的精神,实在是一个男人最大的
精神享受了。就是这种精神享受,让于富贵产生了美妙的感觉。
精神享受,永远是人生最美妙的感觉。
现在我们再看着于富贵背着小偷,在夜晚的路灯下,心情愉快地站在金水大道
边上,伸手去拦面的,就理解他这种非常行为的心理动机了。
郑州的黄面的很多,蝗虫一样爬满了各条大街小巷,白天黑夜什么时候都有,
拦一辆面的是很容易的事儿。于富贵几乎是刚站到那儿没有两分钟,一辆面的就开
过来了。司机发现他背着人,还主动下来为他们打开车门,帮着于富贵把小偷弄到
座位上。
这就是城市文明。
城市文明的钥匙就是金钱,金钱就是通行证,只要你给钱,就有人给你服务。
“上哪儿?”面的司机问。
于富贵说:“上医院。”
“上哪个医院?”
“让我想想,这样吧,上省体工大队医院。”
“健康路那个?”
“对,是健康路。”
车开起来,游在河流一样的灯光里,使人想到城市的夜晚像梦境。
刚才,于富贵及时地想起来了一个王大夫。王大夫是省里治疗跌打摔伤的名医,
和他于富贵一样也是郑州市的政协委员。他们曾经在一块儿开会吃饭,有一点交情。
他记得王大夫在省体工大队专门给运动员看外科,他就让司机把他们往那儿送。他
想,送到王大夫那儿不但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疗,而且也可以少花些冤枉钱。现在医
院里也不再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了,你给钱他才给你救死扶伤,并且宰人宰得厉害,
所以该躲还得躲。
如果我们留意于富贵这时刻的思维线索,就会发现,他刚才背小偷时还觉得荒
唐,现在他已经把小偷当成朋友了,不仅背他上医院,而且还想着为他省钱呢。
还好,王大夫正巧上夜班,找王大夫没有困难。
“他怎么了?”王大夫问。
“摔伤了。”于富贵开始替小偷掩饰。
“老于,病人是你的……”
“朋友,朋友。”
这是他今天晚上的第二个非常行为,把小偷做为朋友。
朋友,这可能是一个警察送给小偷最好的礼物了。
于是,等到把杨光安排在医院里,他一个人走出医院准备回家时,站在大街上
先呆住了。这时候他才认真回想起来,我今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呀?一回到现实生
活当中,他才感到自己实在是太荒唐了。
这时候已经夜深了。从医院到他家虽然不算太远,打“面的”也要花六块钱。
随随便便就花六块钱,他可不舍得。他点着烟,一边抽着一边溜达着回家去。他边
走边想,今天晚上这事儿该怎么对人讲呢?
这时候他才发现,好像怎么讲都不合适,而且怎么讲也说不明白。你总不能说
你去单刀赴会和小偷明挑吧?这算什么呀,算警察和小偷决斗?事先怎么不向组织
上汇报?又不能讲人家只偷了你一个工作证,你就逼人家跳楼自杀吧?更不能讲你
一个警察不但没铐小偷,还把小偷背着去看病,这不就和黑社会扯不清楚了吗?这
一下可麻烦了,不但没有人相信你,还认为你和黑社会钻一个裤裆丧失了立场。那
就算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唉,多少年来的经验使他深切感到,什么事情只要一本正经地摆到桌面上,一
扯到领导那里,就麻烦了。
能不能不讲?
也许别人可以不讲,他于富贵不能不讲。多少年来养成的习惯,没入党的时候,
办什么案做什么事都还向领导如实汇报呢,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是党员干部了呢?
那么向谁汇报?当然给李大队长。虽然他也是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毕竟是副
的,李大队长是正职,正副之间虽然一字之差却差之千里,他就得向李大队长汇报
工作。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办公室的白主任也和他的领导差不多。凡事不向李大队长
和白主任说说,就觉得对组织上隐瞒了什么一样。但是,今天晚上这事儿,可怎么
汇报呀?
想着走着,就走得快。已经走近厂区的小胡同了,于富贵忽然看见胡同口处黑
乎乎一团,黑暗里好像蹲着一个人。
“谁?”
果然,一个人从黑暗里慢慢地站起来。
“我。”
一搭腔,才知道是王海。
“你怎么在这儿?”
“废话!等你嘛。”
好兄弟。于富贵心里一热。
“等啥哩,没事儿。”
“怎么,结了?”
“结了。”
“那走吧,回电话去。”
“给谁回?”
“李头嘛。”王海连忙说,“对不起老于,我呼你,不见你回,我怕出意外,
就给咱李头汇报了。现在李头还在等电话呢。”
这下可糟了,不说也不行了。于富贵连忙问:“你没给我家里人说吧?”
“没有。”
“还好。那,那走吧。”
这也是多少年养成的习惯了,由于职业的关系,警察成天和坏人打交道,经常
处在危险之中。每每执行任务回来,都要及时互通情况,互相报个平安。
“也好,先报个平安混过去,详细情况以后再说。”于富贵说,“王海你记着,
这个事儿,无论如何不能张扬出去。”
王海笑了,“什么事儿呀?你还没有给我说哩,我怎么张扬?看你这样子,是
不是出事儿了?”
于富贵也笑了,“你看,我自己先糊涂了。出事儿倒是没出多大的事儿,只是
今天我办这事儿,咋想都没法儿对别人说。”
王海说:“你这话一丈深一丈浅的,到底是怎么了?”
于富贵说:“走吧,先回电话,回了电话我给你细说。”
已经深夜了,两个人还得去找公用电话。于富贵想,有个手机就好了。他任副
大队长后,办公室白主任曾经给他配过手机,那时候他说什么也不肯要。总觉得自
己不是个正经领导,工作作风朴实些好,别再搞得脱离了群众,就里外不是人了。
后来局头们为这事还在大会上表扬了他,弄得他想要也没法伸手了。每每想起来,
就觉得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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