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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过了八点,于富贵还猫在家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由于心
烦,他迟迟不想去上班。他如今也想开了,反正当那个官儿也是假的,说到底还是
抓小偷。当警察办案子呢,说白了就像割韭菜,割了老的长新的,啥时候也办不完。
早去一会儿晚去一会儿,天塌不下来。
于富贵觉得,今年郑州的春天特别长。往年,只要一进入春天,天热起来就格
外的快。于是冬天和夏天把春天挤得很短,给人感觉着郑州这地方没有春天一样。
如今好像啥都不同了。过去冬天挺冷的,去年冬天却没有怎么冷。过罢春节跌进春
日里,由于经常断断续续地落雨,天气起起伏伏地挣扎着就是热不起来,叫人感觉
着郑州忽然也有了春天一样。
好像老大爷也想开了。
该冷不冷,该热不热,好像一逼近世纪末,天气也反常起来。
于富贵当了刑警大队副大队长以后,虽然有职无权,上上下下没有人太把他当
回事儿,下级没人给他送礼,社会上也没人请他吃酒,没人请他桑拿和按摩,更没
人请他泡歌厅玩小姐,所以这些腐败项目他没有学会,但是不再把上班时间看得那
么死却已经成习惯了。
别的没有啥腐败,就先腐败时间。
总算腐败起来了。
他也看透了,现在大小是个官儿,如果一点儿也不腐败,就显得特没能耐,还
不正常哩。
当然这习惯是慢慢培养起来的,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到这种变化。这就是进入
角色。虽然很少有人把他当领导来尊敬,他自己也不把自己当领导看,不过在意识
深处,他慢慢地也觉得自己腥不腥是块肉,大小也是个官儿了。
有时候他觉得官场就像一只染缸,只要你泡进去,不管你自觉不自觉,不管你
官大官小,好歹戴着个官帽帽儿,就由不得你自己,自然就会脏起来的。
苗苗早已经上学去了。女儿上小学时还不觉得怎么样,一进入中学就像进入了
战场,紧张得她喘不过气来。课内课外的作业围困着她,就像苦海无边一样。家里
的贫穷使孩子早熟,她小小年纪就明白爸爸妈妈在社会上混得不如人家。苗苗从来
不和小朋友们比吃比穿,一直背着那个旧书包,骑着她妈妈传给她的那辆破自行车,
没有一点儿怨言。她已经早早意识到将来没有靠山可依,想就业找工作只有靠她自
己好好学习,除了考重点高中和重点大学,别无选择。这使他做爸爸的常常在女儿
面前总抬不起头,女儿也经常斜着眼看他。有时候于富贵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的
孩子可怜,同时也觉得城市里的孩子可怜,可怜得没有了童年的欢乐。哪像自己小
时候,能看天上的白云和地里的庄稼,能上山坡放牛,还能下河摸鱼,野到哪儿是
哪儿。可是现在城里的孩子能看到什么?看天吧,天永远是灰蒙蒙的,看地吧,到
处永远是楼房和道路,就像生活在盒子里一样。特别是自己的孩子。想要个什么自
己又没有钱买,虽然都生活在盒子里,相比之下比人家的孩子更可怜一层。唉,说
到底这是为什么?他觉得还是因为自己没有能耐,才连累了孩子。自己如果是书记
是市长,别说那么高了,自己如果是部长是局长是经理,也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这么
生活了。
只要人活着,欲望就不停地诱惑着你。
一如既往,妻子刘伟吃过早饭没来得及洗涮,只把饭锅饭碗泡在水池里,就推
着三轮车出摊儿了,家里只剩下于富贵一个人。奇怪了,老婆孩子在家时,他总是
感到家里很陌生,自己是这个家多余的人。除了吃饭和睡觉,他很少能够在家里呆
下去,就像这是别人家里一样。只有家里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觉得这是他的
家,这里磨蹭磨蹭,那里磨蹭磨蹭,一点也不着急。
这时候于富贵慢慢地系上围裙,来做一些洗洗唰唰的善后工作。以前他不太干
家务活,现在不同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开始关心家里的鸡零狗碎,随手做一
些杂活。等把锅碗瓢勺洗涮干净放进橱子里,他才坐下来抽烟。刚开始干这些杂活
还有些被动,半年坚持下来,干着干着就主动起来了。说心里话,妻子刘伟不容易,
家里家外一把手,确实是太累太累了。于是他干这些杂活就觉得是替她喘口气一样,
也算默默表达了一些细碎的感情,给自己捡起来一点责任感。
妻子和往常一样,仍在做卖布头儿的小生意,偶尔也自己做些被罩和床罩来卖。
平平常常的棉布,只要拼起来加工成被罩和床罩,就能够多卖一倍的钱。这就是经
济,市场经济就是挡不住的潮流,把他们家也卷进去了。
自从下岗以后,妻子就一直干这个营生。真是任凭风吹雨打晒太阳,胜似闲庭
信步不动摇。刚开始他于富贵也想托托朋友,给妻子再找个工作。一找才发现,自
己干了这么多年,认识的朋友中没有当官儿的,都是些无职无权的穷朋友,根本帮
不上忙。再就是他抓过的那些小偷们,有几个小偷倒是挺有能耐的,但总不能求小
偷们为警察的妻子安排工作吧?这个观念也许很传统,但是一时半会儿的,他还转
不过来。看看工人们到处都下岗,一时间就像刮了一股风,几乎所有的工厂都不景
气了。国营和集体事业单位是再也挤不进去了。不过挤进去也没用,没有工资发,
只戴个国营和集体的孝帽儿干什么。想找工作,只能够找私营企业了。她原来在厂
里干热处理,别的特长又没有,只会干出力活。到饭店端盘子上菜都是年轻人,蹲
在后厨房洗盘子洗碗她觉得太脏太没意思。连看澡塘子也只要漂亮小姐,不要老妈
子。这样找来找去,他才真正体会到狼多肉少,没有合适的位置。后来妻子也习惯
了,就不让他再找。虽然推三轮车出摊儿像要饭的一样脸热不好看,但是人为了生
存可以什么都不顾。他觉得人要是迈过了这一关,就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就什么都
能干了。
于是,每每看着妻子骑着三轮车出摊儿去,就像看着一个将军骑上了战马。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见天让收税的像狗一样赶得到处乱跑,但是收入并不少。
赶巧了一天下来竟然能够挣到七八十块,再不济一天也挣二三十块,人苦一些,算
下来比上班的收入多。自己的工资又低,说句不好听的话,全家人的生活现在是靠
在这辆三轮车上了。啥要紧?钱要紧。自己活了这四十多岁,啥时候也没有像现在
这样觉得钱紧和钱的重要。钱就像疯狗一样咬得他跑都没处可跑,简直是无处躲藏。
有时候他就想,难道这就是他妈的市场经济?市场经济像什么?市场经济活像兔子,
人都像狗一样追着它跑。市场经济像天空,人都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无依无靠到处
飘零。
不过,今天他心烦,还不是为了钱。刘莉冷不丁打来电话,近日要来郑州看他
们。真是本来就头疼,又听说鬼来了。刘伟不明白这里边的曲曲弯弯,听说妹妹来
看她还挺乐,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笑个不停。
“富贵,你说这都七八年了吧?刘莉的声音一点没变,只一声我就听出来了。”
“你接的电话?”
“可不是我接的呗。你说咱家装电话才几个月,刘莉咋就知道号码的?”
“这有啥难的?电话号码本上印着哩。她在哪儿打来的?”
“西安。她说她在西安,谁知道是不是?你还不知道,刘莉从小就没一句实话,
谁信她哩。”
“说不准,也可能她在西安哩。她啥会儿来?”
“就这几天吧。富贵,我想刘莉回来了,咱们就下一回馆子吧,一家人团圆了
也吃顿排场饭。”
“行。咋说你们也是亲姐妹,一家人团聚了,也应该热乎热乎。”
“唉,你说爸妈要在世该多好,听到她回来的消息还不定多高兴哩。”
于富贵没话了。他心里明白,虽然刘伟是刘莉的亲姐姐,但是她从来就不知道
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妹妹有隐情,两个人曾经背着她上过床。刘伟自然也不明白妹
妹为什么来看她,只有于富贵心里清楚刘莉来看他们是为了什么。所以,他的心一
下子就乱了。
“姐夫,你放心,我回洛阳。我这一走就再不来郑州了。”
“小妹,是我对不起你。”
“我啥会儿说你对不起我了?你硬要说你对不起我,我就不走了。我等着你对
起我。”
“好了好了,我啥话也不说了还不行吗?”
“你就会哄我。”
于富贵苦笑笑,什么话也不再说了。
“我走,但是我要等着你。我给你八年,八年时间足够了吧?”她眼里忽然涌
出来泪水,却顽皮地笑着说:“八年后我来找你,我得和你们一起过。”
八年了吧?
整整八年了。
刘莉一走,于富贵就再也没见到过她的人影儿。原来想着她只是说说罢了,回
到洛阳老家,可能会托人找个工作就业,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只要时间一长,就会
把他忘了。他一直相信时间,只有时间才会掩埋一切。但是他错了,刘莉回到洛阳
几个月后就失踪了。她只给家里留下一张字纸说她要出去闯世界,让家里人别找她。
就这么失踪了。一晃八年时间,就像做梦一样过去了。
八年来,虽然嘴上不说,于富贵心里一直惦记着她,从来就没有忘过。谁也说
不准她在什么地方,谁也不明白她在外边干什么。有人说她在重庆经商,有人说她
在西安开公司,还有人说在广州看到过她,整整八年了没露面,刘莉就像一个鬼魂
一样无影无踪,忽然一个电话说来就来。
她来了,他怎么办?
于富贵觉得也怪了,没她的消息,总是惦着她,一听说她要来,又害怕她来了。
真应了那句老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相连。于富贵就想,自己这一辈
子就办了这一场不要脸的事儿,就再也脱不了干系,像一块砖头永远压在心上了。
唉,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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