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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的家在郑州西郊,具体说就在国棉三厂的家属院里。这是七十年代初期建
造的那种老式的红砖的家属楼房,现在看起来别有一番味道。忽然走进这楼群之中,
让人感到亲切和怀旧,与那些贴瓷砖装着大玻璃窗的新建楼房相比,这红砖的楼房
里仿佛还凝聚着一些正气什么的。他们家住在一楼,说是两房一厅,由于厅小的只
能够放下一张旧式的折叠饭桌,实际上只能够算是两房一过道。但是,一楼的阳台
外边却圈有一个小院儿,足足有二十平方米,全部摆放着爸爸养的树桩盆景,满满
当当的连插脚的地方都不够。这个小院儿是爸爸一个人的世界,也只有他自己能够
在里边进退自如,知道从哪里曲曲弯弯地走进去,再从哪里拐来拐去地走出来。每
年三百六十五天,差不多每天的一早一晚爸爸都忙活在这个小院里,洒水施肥,倒
盆换土,要么就是整枝整叶,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就是上夜班,深更半夜下班回来,
也要打开院里的电灯,抽着烟陪着树桩们呆呆地坐一阵。爸爸对树桩盆景着迷,已
经好多年了,可以说已经着魔中邪,到了神魂颠倒的程度。有时候好好的一棵树养
着养着不明不白地死了,他能够老泪纵横地陪着枯树坐在那不吃不喝,就像给死去
的老朋友守灵一样。
当初厂里分房时候,按父母的工龄和工作表现打分,房管处本来已经把他们家
分到了三楼,还是三房一厅。但是,爸爸背着妈妈找到房管处,死缠活磨一定要住
一楼的这一处两房一厅,并且还说老工人不应该和别人争来争去。房管处的人感到
莫名其妙,都认为这个王师傅有病,就给他们家在一楼分了三房一厅,爸爸还是不
同意,坚持要他们家现在住的这个两房一厅。这当然好解决了,房管处就同意了他
的意见,最终把房子分到了这里。妈妈知道了结果,还去找人家大吵大闹,认为厂
里房管处欺侮他们老实人呢。人家笑着告诉她你别闹了,回家去问你们老头子吧,
是你们老头子要的房子。为此妈妈回家和爸爸大吵大闹,连饭也不做了,但是爸爸
就是冲她笑,还亲自做好饭端到妈妈面前。
“吃吧,”爸爸说:“做饭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做烦了就让我来嘛,别生
气。”
“我不吃!”妈妈说:“你别糊弄我,你不把房子给我调回去,我就不吃饭。”
“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
“我不吃。你今天得把话给我说清楚,不然我跟你没完。”
爸爸笑着说:“没完?那还能够怎么没完?咱们都过大半辈子了,还能够去打
离婚?”
妈妈恶狠狠地说:“王师傅,还真让你猜对了,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是说到
做到。如果你不把话说明白,这日月我是真不过了。”
爸爸看着问题严重了,这才说:“你不明白,住一楼好呀,眼看咱们都慢慢老
了,住那么高干啥?一楼,出来进去多么方便呀。再说了,一楼这后边圈的小院儿
我量过,足足二十平方哩。”
妈妈黑着脸说:“别瞎说,这不是原因。住一楼我也认了,我知道你好养树,
后边有个小院儿方便,这个我也没意见。老王你凭良心说说,你把家里的钱偷着拿
出去买盆买树,我啥时候不是看见只当没看见?你好这个,你出差时候我在家里尽
心尽意给你浇水,我啥时候不支持你?你得说说为什么你不要三房一厅要两房一厅?
你不说明白,我这口气就是咽不下。”
爸爸给妈妈赔着笑脸说:“这两房一厅比那三房一厅好到天上了。既然你支持
我养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我养这盆景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哩,你说是不是?
但是这树是啥?是生命呀。是生命就得要吃要喝,树们吃啥喝啥最重要?水和土重
要,但是阳光最重要。你想想这一楼的小院儿,哪一处不是被楼前的大树挡着遮着
阳光?只有分给咱的这一个小院儿外边没有遮阳,好呀,谁都没看到这一层,我看
到了,我够有眼光了吧?我这么一说透,你心里透亮了吧?不迷了吧?你想我干多
少年钳工,我心细着哩,我会吃亏吗?”
妈妈本来气得横眉竖眼,听爸爸这么一说,简直哭笑不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那年冬天妈妈患胆结石,需要住院做手术,住哪个医院爸爸都不同意,一定要
坚持让妈妈住空军医院,千说万说军队医院如何如何好,到底住进了空军医院。妈
妈住院,爸爸陪护,天天守着,动不动就出去给妈妈买好吃的。买着买着又把一大
堆树桩也买回来放在了医院的病床下。后来妈妈才明白,空军医院的门前就是互助
路,郑州只有一个卖树桩的市场,就设在互助路上,爸爸让妈妈住空军医院是为了
他出门采购树桩方便哩。
这就是爸爸,多少年来,从王海记事开始,除了上班干活,爸爸心里就只有他
那些树桩。说出去不怕别人笑话,别看爸爸还是老工人老党员哩,他对上边的政策
从来就不关心,就连中央的主要领导同志他都说不清楚谁是干啥的,他只知道上头,
只要是领导,他一概叫上头,上头说啥就是啥,他从来不关心。但是,只要一说到
盆景,那就不一样了,他知道盆景起源就在我们中国的汉代,我们国家传统的盆景
分为多少派别,哪一个派别是什么风格,徽派的两弯半呀,扬州的云片呀,海派的
飘逸呀,岭南的蓄枝截杆呀,如今流行的现代派的自然型呀,他都如数家珍,能说
得头头是道。他甚至还知道盆景是从我们中国传到海外的,如今日本的盆景发展得
最快,而且雄踞世界之首,最精最好的作品一盆就值八十三万美元。他常常说你们
说这是树桩,这怎么会是树桩?化腐朽为神奇,这是艺术。采天地之灵气,聚日月
之精华,缩龙成寸,生动的诗,活着的画,这是艺术呀。
所以,王海从懂事起,就知道树桩盆景是爸爸全部的精神寄托。别看人家让他
开这个会他不去,传达那个文件他溜号,只要郑州市的盆景协会开会,他是雷打不
动。特别是厂里不景气,父母提前退休以后,爸爸连生产上的事情也没有了,整天
除了忙着给他找对象,心里就只有他那些树桩了。
那么爸爸呼我速回家去,到底是什么事情?难道不是为我找对象,是他的盆景
让人偷了?那可就坏了,如果他的宝贝盆景丢了,那可就要老头子的命了。
“吃了没有?”妈妈只关心他吃饭,“没吃我给你下碗面。”
“吃了。”
爸爸说:“吃了就好,坐那儿吧。”
王海心急:“啥事儿?咱家出事儿了?”
爸爸看看妈妈,妈妈看看爸爸,两位老人脸上都乐哈哈的,王海知道没出什么
事儿,也就放心了。心里想,不定又是给我找谁家的姑娘哩,我还没见,又是两位
老人先相中了,肯定是这么回事儿。
爸爸说:“叫你妈跟你说吧。”
妈妈说:“是你爸爸的功劳,还是叫你爸爸说吧。”
爸爸说:“你这是什么话?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嘛。”
妈妈说:“那也是你为主我为辅嘛!你说吧。”
爸爸这才说:“好,那我就说。”
王海看着爸爸笑得合不住嘴,忍不住就说:“爸爸你说吧,又看上谁家的姑娘
了?”
爸爸说:“哼,你想着是我和你妈又看上谁家的姑娘了?你想错了。你找对象
的事情我们说过不管,就真的不管了。不过今天我给你放句话,从现在开始,你想
找谁就找谁,再别想着咱们家工人出身,咱们家穷,怕人家好姑娘不跟咱。我对你
说咱家可是不穷,别的没有,还就是有钱!”
王海也让爸爸说愣了:“你们说这话,我怎么听不懂哩?怎么,爸爸,咱们家
发财了?妈妈,咱们家还能够发什么财?”
妈妈笑着说:“让你爸爸跟你说。”
爸爸忽然把一叠钱往茶几上一摔,说:“小子,你看看这是啥!”
王海不明白地说:“这不就是钱嘛。”
爸爸说:“是钱,我知道这是钱。你知道这是多少钱?”
“爸爸?这是多少钱呀?”
“多少钱?”爸爸说:“说出来就怕吓着你,这是一万。你没想到吧?”
“一万?”王海问:“哪儿来这么多钱?咱存的钱都取出来了?”
爸爸从容地笑着说:“把咱存的钱取出来,那还叫什么钱?再说咱们家多少年
省吃俭用,才存那一万多一点钱,那叫什么钱?”
王海真是不明白了:“那是,那是咱们家买什么东西中奖了吧?”
爸爸笑着说:“中奖?我这一辈子从来不信邪,你啥时候听说爸爸买过奖券那
些破玩艺儿?”
妈妈这才说:“别给孩子卖关子了,你爸爸的盆景卖了。”
“都卖了?”王海有点不放心,“爸爸,你养了几十年,咱那几十盆树可不只
值这点钱呀。”
爸爸笑了:“算你不糊涂,那几十盆树还能够只值这点钱?我明给你说吧,这
只是定钱。人家说了,咱要全出手呢,一把给咱们八万。我有点心疼,有几盆还没
有长成,现在就出手,让别人看了笑话咱手低。再说都出手了,咱院儿不就空了?
人家最后选了三盆精品,给咱两万。这一万是定金,三盆树送到人家花园里,再付
给那一万。三盆树两万,这可是大价钱吧?”
“爸爸,是哪三盆?”
“唉,人家是明眼儿,那盆在武汉得大奖的悬崖黄荆,那盆在上海得大奖的石
榴,还有那盆老榆树。唉,人家是明眼儿,瞒不了人家。人家打眼一看,心里就明
镜一样。”
爸爸一说到树就低下了头,眼巴巴养了几十年,像养自己的孩子一样,那每一
根枝桠上都寄托着爸爸的感情,如今要分手了,就是卖再多的钱,也挡不住他心里
的难过。
爸爸的树这么值钱,三盆树就卖了两万,王海也着实感到意外。平时老听爸爸
说这是艺术多么多么值钱,并没有放在心上,也并没有当真,如今看到钱放在茶几
上,才明白这些树的价值了,说实话也为爸爸高兴。但是一想到这些树都是爸爸的
命根子,就这么卖了给自己找对象,心里又格外不是滋味。
“爸爸,”王海故意说:“咱只怕是卖亏了吧?”
“唉,我也想过。”爸爸说:“要说咱这几棵树,在广州,比这价高,放在香
港,更高一些,如果运到国外,那只怕又高了。咱不能够这么比,市场不一样,咱
这几棵树要放在郑州,这就是天价了。人得会想,各算各账。再说了,这些东西要
说值钱也不得了,要说不值钱那也不值一个钱,买来时都是毛桩,哪一棵树也不到
二十块钱。咱也就是贴点功夫贴点水土钱,这算啥哩?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咱懂
这,卖了老的买新的,咱还可以再培养嘛。”
妈妈笑哈哈地说:“别海吹了,三盆树卖了两万,就是我和你爸爸两个人两年
的工资,去哪找这么好的梦做?快走吧,人家还在家里等着哩。”
这时候王海才明白,爸爸呼他回来,是为了给人家送树。盆景不比别的东西,
小车和中轿都不好装,要么用大车,要么用三轮车,得放的平平稳稳,不能够碰伤
枝条儿。爸爸如果骑上家里的三轮车送树,沿途要过许多岗位,他怕警察拦住他又
不让过又要罚款,儿子是警察,王海要骑着三轮车送树,那自然就方便得多了。
“往哪儿送?”这时候王海才想起来问问是谁买了他们家的树,“谁买的?”
“安总嘛。”爸爸说:“知道安然房地产吧?”
“知道,不就是安然城市花园吗?”
“对对,就是那儿。”爸爸说:“安总亲自来看的树,看得出来他也是道上人,
懂得多呀,说起来比我还在行哩。坐着大奔驰来,还顺手送了我一条中华烟。”
“知道他。”王海听于富贵说过这安然原来是个大官儿,就顺口说:“原来还
当过大官儿哩,听人家说他文化大革命犯错误下来了,后来才做生意。不就是他吗?”
“什么?”爸爸忽然吃惊地说:“原来他还当过大干部呀?没看出来。”
妈妈说:“我说怎么那么有钱哩,两万块钱买三棵树,原来是大人物。唉,谁
在台上都说是为人民服务哩,说白了都是为自己服务哩。我算看清楚这世道了,狗
走千里吃屎,狼走千里吃肉。有钱人啥时候也是有钱人,不当大官儿了当老板,倒
了台还不是一样坐奔驰?”
王海忽然说:“爸爸,我虽然不太懂,但也知道养树不容易。咱这几棵树养多
少年了,已经是成型作品了,你这么大年纪就这点爱好,咱不卖了行不行?”
“什么?”爸爸瞪着眼说:“你这是什么话?树重要还是人重要?你怎么掂不
着轻重?”
“是这样,”王海说:“我找对象你们别管,保证不花家里的钱。”
爸爸说:“那也不行。再说我虽然不是什么人物,也长短是根棍吧?不敢说一
诺千金,也总是答应了人家,怎么能够反悔?装车!”
父子两个这才小心翼翼地装车,先把树抬出来,爸爸用破布把盆擦洗干净,这
才往车上装。三盆树把三轮车装得满满当当,推出家属院以后,王海站在那里又不
走了。
爸爸说:“走呀,怎么不走了?”
王海说:“这往东郊去,路这么远,又不能够走大路,让我想想怎么拐小路。
能不惹麻烦尽量不惹麻烦。好了,我明白怎么走了,爸爸你坐车帮上吧。”
走出好远,王海回头还看到妈妈站在那里,望着他们父子两个,望着这些树,
就像望着他们在送自己嫁出去的闺女。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王海忽然想,要不要把认识安琪的事儿在路上跟爸爸闲谝
谝?今天在安琪那儿吃过饺子,他好像找到了一种感觉,这个女人可能适合他。
只是万一将来谈不成呢?就像和吴可可一样,领回家多少次了,爸爸妈妈都叫
上了,夜里住在家里都不走了,到后来煮熟的鸭子又飞了。这么一想,王海觉得安
琪的事儿还是先不说的好,万一谈不成,那就又让老人们空欢喜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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