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一
唐福昌又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唐母给他喂汤。
唐自业毕恭毕敬地进来:“爸爸。”
作为一个病卧在床的老人,见到龙精虎猛的大只仔,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
欣慰:“哦,自业啊。”
唐自业察颜观色:“爸爸你好点了吗?”
“好些了。厂里怎么样?你大哥还行吧?他这一阵子没来。”
唐自业借题发挥:“他哪有时间来呀,忙着哪。又要添置新设备,又要裁减人
员……”
唐福昌听出话中有话:“哦?”
唐自业卖关于:“我担心……”他故意停顿。
“你担心什么?”
唐自业早有准备:“大哥很想一炮而红,建功立业,誉满濠江。怕就怕他不了
解我们原来的运作,乱来,把公司搞乱了。员工是你招的,设备旧是旧,可员工用
得也熟悉了,规矩也是爸爸定的,可大哥好像看着不顺眼,说爸爸的那一套经营方
法太落后了,准备把机器卖了,重新搞……”
唐母惊讶:“立业会这么说?重新搞,他也没那么多钱啊。”
唐福昌不露声色:“立业是留洋的,见过世面。他有自己的想法不奇怪。我送
他出去念书,不就是让他学点本事回来?”
唐自业一听父亲的语气,立即改口:“大哥的新想法是很多。我可能是孤陋寡
闻,少见多怪了。”
唐福昌道:“自业啊,你大哥太忙了,你要多替他分担,不要偷懒。另外,常
来给我谈谈工厂的事。”
唐自业知道父亲还是对大哥不放心,答应道:“哎!爸,那我走了。我刚从经
济司活动那事回来,顺便看你。你多保重。”
唐福昌对这个话题格外重视:“哦,那个配额,你折腾那么久,到底有门路没
有?”
唐自业对此颇为自负:“很有希望。我呀,没准连配额带媳妇给你们一起搞过
来。”他说完便走,心知这话留下的悬念。
唐福昌和唐母互相看看,唐福昌觉得奇怪:“他说的什么?配额怎么和媳妇扯
到一起了?”
“咳,他的话,你就听着。”唐母担忧地说:“我倒是担心这么大个公司交给
立业,他行不行啊?”
唐福昌自己安慰自己:“立业有他自己的道理,看一看再说嘛。他刚开始。”
“可是自业刚才说……”
“自业的毛病你还不知道?他不如立业实在,我对立业是放心的。”
“也好。”唐母转了个话题:“你就安心养病,其他事不要管了。”
工人们排成一队站好,一些人在交头接耳。
唐自业在拿腔拿调地训话:“……现在工厂是我大哥唐立业总经理负责,你们
大概也知道,我大哥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他学的就是企业管理。企业管理你们懂
吗?那就是不讲什么人情,一切照规矩办,该扣的扣,该罚的罚。我告诉你们,唐
总经理就要裁减人了,凡是身体不行的,完不成定额的,违犯劳动纪律的,不管新
员工老员工,对不起,统统不认,请另谋高就。”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罗佩琴一眼。
罗佩琴紧张地低下头,觉得他这番话是专对自己来的,工友们不过是陪训而已。她
越想心里越没了底儿。
唐立业正在写字楼里审报表,唐自业进来:“大哥,你要的裁减人员名单我准
备好了。”
唐立业感到有点突然:“哦?给我看看。”
唐自业把名单递给他。
唐立业看着,发现有杨明。他伸手点着名单:“杨明?他不是检修工吗?我们
需要这种技术工人。”
唐自业不以为然:“可是他品行不好,来澳门没多久就和别人斗殴,现在胳膊
上还有伤疤。另外,他还好赌,我在跑狗场看见过他。”
唐立业不好再说什么:“哦,这种惹麻烦的人不能要。给他们劳务公司退回去,
再招一个检修工就行了。”他继续看着,“罗佩琴?怎么后面打个问号?”
唐自业解释:“这个人身体不好,做工动作慢,家里事情多,又带着孩子……”
“哦,是那天小孩子跑进来要雪条的?”
“就是她。”
唐立业头也不抬地用笔在名单上一划:“辞掉。”
唐自业犹犹豫豫地说:“只是……她的父亲当年就给爸爸干过事……”
“我不看这个。”
唐自业笑了一下:“也好。”
晚上,乔玉珊在灯光下看书。
唐立业进屋,对屋内柔弱的光线不大适应,觉得有些忧惚。他疲惫地按摩了一
下额角。
乔玉珊赶紧迎上去给他脱外衣:“这么晚才回来?吃饭了没有?我给你……”
“吃了,我和阿福吃的盒饭。”
乔玉珊端详着丈夫:“吃盒饭?那怎么行?家里的饭菜都是现成的……”
“算了,我不饿。现在我只想睡觉。”唐立业说着一屁股坐在床上,随后又倒
下去。
“那先洗个澡。”乔玉珊帮他脱下皮鞋,换上拖鞋,问:“进展顺利吗?”
唐立业慢慢起来:“还可以。”他脱下衬衫,把脖子上挂的玉观音取下,放在
梳妆台一个绒面的小龛上,向浴室走去,“裁减人员名单差不多定了。”
“裁减?”乔玉珊略一思索:“可你裁减后,如果自业把配额又弄过来了,接
单数量多,你的用工跟得上吗?”
唐立业一愣,停下来看着妻子:“嗯?”
乔玉珊补充道:“我是说,你应该先招一批技术熟练的工人,起码要和裁减人
员同步,这样才不至于有个真空阶段。”
唐立业想了一下,说:“你说得有道理。而且老员工看到在招新工人,肯定紧
张,有压力……”
乔玉珊接着说:“有压力就有动力,人就不会懒散了。”
唐立业兴奋地说:“我的好太太,真有你的!还有什么想法?”
乔玉珊犹豫了一下:“还有……这么大的事,应该跟爸爸商量一下。”
唐立业不介意:“啊,爸爸已经说了,公司的事让我全权负责,让我放开手脚
干。”说着进了浴室,水哗哗地响起来。
乔玉珊忧心忡忡地思虑着,直到唐立业裹着浴衣出来。
乔玉珊道:“立业,我觉得还是要先和爸爸说这事。”
唐立业一头倒在床上:“你实在要说,你就去,反正你明天要给爸爸送汤和炸
酱面。我啊,就是想让他老人家少操些心。”
“不过……我总觉得……”乔玉珊看看丈夫,“立业?”见唐立业没有反应,
又说:“立业!”一看,唐立业已经睡着了。
乔玉珊轻轻叹了口气,把他的双腿移放到床上,将拖鞋取下,盖好被子。然后
脱下自己的衣服,将脖子上的玉佛取下小心地放在梳妆台的小龛上,和唐立业的玉
观音并排。乔玉珊凝神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
十二
罗佩琴牵着娇娇进街坊会。
这是澳门社区的一种最有特色的居民互助组织,有义工服务,并获得社会赞助,
在澳门很有影响力。
街坊会楼上一间大屋子里,一些小孩在玩玩具,一个老师带着他们。
罗佩琴进来,将娇娇交给老师:“丁小姐,就麻烦你了。街坊会真是帮了我的
大忙。”
丁小姐道:“罗姐,你放心,这里有那么多孩子,娇娇一定会开心的。”
罗佩琴对孩子匆匆忙忙地打招呼:“娇娇,妈妈下班来接你,拜拜!”
福昌工厂的门口贴着招工广告。
唐立业坐在门口,亲自看着试工。有十多个应聘的人排队等着。
工人们在车间紧张地工作。
小菊对李娟娟说:“看见没有?招工了。”
李娟娟点点头。
小菊神经兮兮地说:“刚开始说要裁减人,我以为是吓唬我们呢,看样子是真
的。”
罗佩琴听见她们的话,愣怔一阵,赶快又干起来。
李娟娟看看罗佩琴:“罗姐,娇娇呢?”
罗佩琴头也不抬地说:“送到街坊会去了。”
小菊好奇地问:“街坊会?是怎么回事?”
罗佩琴只好解释:“是澳门自发的社团组织,里面好多人都是义工,自愿帮助
有困难的人。”
小菊惊讶:“哟,这不是我们大陆的雷锋吗!”
李娟娟阻止她:“别说话了,快干吧。”
乔玉珊提着汤罐和保温饭盒走进医院。她身穿自己设计的套裙,显现出修长的
身材,惹来不少目光。
乔玉珊推开套间病房门,见唐母坐在外屋的沙发上。她轻轻叫了声:“奶奶?”
唐母见是她,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你老爷昨天晚上失眠,现在刚睡着。”
乔玉珊放轻脚步走过来:“这是汤,这是面。”
唐母接过来:“给我吧。”又接过汤罐,“玉珊,真辛苦你了,坐下歇歇。”
乔玉珊答应着,欠身坐下。
唐母拉着乔玉珊的手:“玉珊,你来了后,真让我省了不少心,我呀,当初就
是担心立业对找女朋友不上心,他去美国读书我都不愿意。我说读书可以,先娶了
媳妇再走,谁想到,他大老远的从美国找了个漂亮媳妇回来……”
乔玉珊笑笑:“奶奶,我不算美国的,是中国的。”
唐母也笑了:“可不,是正宗的炎黄子孙!”
两个人都笑起来。唐母意识到声音大了,赶紧捂住嘴。笑了一阵,唐母又说:
“我和你老爷呀,三个心病去了一个,还有自业,还有洁美……”
乔玉珊安慰道:“其实他们两个不用操心,我看都有了目标。”
“洁美的事我知道一点,那个华利公司的许佳鹏。人呢,倒也可以,不过他们
许家和唐家在过去有些过节恩怨,我倒没啥,只要洁美满意就成。但是你老爷不干,
香港的一个老朋友已经给你老爷说过了,想跟我们做亲家,他儿子也是从美国留学
回来的……”
乔玉珊有些吃惊:“是吗?那洁美愿意?”
“就怕洁美不愿意,所以没有跟她说。唉,顺其自然吧。洁美还算有主心骨,
我就是担心自业这孩子……”
乔玉珊道:“我看自业也不成问题。他正追一个土生姑娘呢,人我见了,挺漂
亮的,气质也不错……”
唐母仿佛家里要来一个外星人一样惊愕:“什么?土生?”
乔玉珊察觉有些不妥,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怎么,土生不好吗?”
“倒不是好不好,我可没想到家里要有个高鼻子媳妇……哎,你可别让你老爷
知道啊,他可见不得什么土生。”
乔玉珊不安地说:“我不该说的。”
“又不是怪你,自业的事,他负责。”
乔玉珊站起来:“奶奶,没什么事,我走了,立业那边还需要我帮忙。”
唐母打量儿媳一眼:“注意别累着,我可等着早日抱孙子呢。”
乔玉珊羞涩地笑笑:“看您说的……”她转身走,又想起什么,犹豫地停下,
转头说,“奶奶……”
“嗯?”
乔玉珊顿了顿:“立业让我跟老爷说,他要对工厂动一动,裁减一些无用的人
员……”
唐母没在意:“噢,知道了。老爷他心脏不好,厂里的事,立业定了就行。”
乔玉珊想接着话题说什么,唐母笑眯眯地问:“还有什么事?”
乔玉珊迟疑地说:“没、没有了,奶奶,那我走了。”
乔玉珊在蔬菜副食市场买鱼买菜。南方的菜市场总是在闷滞的空气里弥漫着一
股浓烈的腥味,她对此总是不习惯,今天甚至有些恶心。但她仍坚持在菜摊间巡觅
采购,挑选了好一阵子,看买得差不多了,才带着一种当主妇的新鲜感离开。
福昌工厂车间外,员工们在吃午间盒饭。罗佩琴大口大口地匆忙吃着。
乔玉珊提着菜和鱼过来。
罗佩琴一看,立即放下盒饭,快步走到乔玉珊跟前,帮助她提菜:“唐太太,
我来帮你提。”
乔玉珊看见她:“啊,是你呀,罗姐。”
罗佩琴关心地回顾:“怎么没叫阿秀做?”
乔玉珊将菜篮倒了一下手:“她的孩子病了,我让她回去看看。”一个不留神
菜篮被罗佩琴抢了过去。
罗佩琴想到自己的孩子,叹息一声:“唐太太真是好心人啊。碰上你这种好主
人,真是她前世的造化。”
乔玉珊倒是没听出她对自己的喟叹:“别这么说,谁没有个病啊灾的。”
小菊一边扒着盒饭,一边看着罗佩琴和乔玉珊走过。她用肘碰了一下李娟娟说:
“看到没有,拉近乎呢!”
李娟娟把话题转了过来:“罗姐也怪可怜的。听说明天就要公布裁减人员名单,
裁到我也别裁到她头上。”
小菊不以为然:“要是能裁到你,我早就没影了。”
走到福昌厂写字楼梯前,罗佩琴欲言又止:“唐太太……”
“有什么事吗?”
罗佩琴下了决心:“唐太太,听说厂里要裁减人……”
乔玉珊明白过来:“哦,你是怕裁到你头上吧?不会的,你的情况我和立业都
清楚,你是老员工了,工作又认真,唐总经理不会裁你的。”
罗佩琴松了口气:“多谢唐太太。我带着孩子,如果没有工作,真不知怎么办
好。”
乔玉珊安慰她:“你放心吧……哟,到了,把东西给我吧,谢谢你了。”
罗佩琴感激不尽:“是我该谢谢唐太太。我马上还要上班,回去了。”说完返
身就走,但心里还是十五十六的,惟恐又有什么变故。
乔玉珊看着她走远,心想,女人的难处,恐怕只有女人才能体会到。
罗佩琴把剩饭倒了,径直走进工厂车间,来到机器旁,启动了设备,开始工作。
小菊看着她:“瞧她积极的,还没到开工时间呢!”
李娟娟欣慰地为她高兴:“看样子谈成了。”
唐立业在福昌工厂办公室看着一个表格,拧着眉心,神情专注。
乔玉珊进来:“立业。”
唐立业见是她,沉吟一下说:“玉珊,我正要找你呢。明天我要对厂里的人事
做一些调整,我想让你担任总经理助理职务,负责……”
乔玉珊打断他:“这个我们一会儿再商量。你的裁减人员名单定了么?”
唐立业一时不知她想问什么,想了想:“基本定了。”
乔玉珊突然觉得心里一沉:“有罗佩琴吗?”
唐立业翻翻报表:“罗佩琴?啊,那个老员工,有她。”
乔玉珊脱口而出:“不裁她不行?”
唐立业颇感意外:“怎么?”
乔玉珊急急道:“她家境很困难,又是个独身女人,带着孩子……”
唐立业看着她:“玉珊,我们是在办企业啊,不是福利院。”
乔玉珊感到问题可能会十分棘手,但仍坚持说下去:“可是她在我们厂干了那
么长时间……”
唐立业果然有些不耐烦:“好好,我再虑考虑,能留尽量留。现在当务之急是
你这个总经理助理上任以后的工作问题,你先把这些材料看一看……”
乔玉珊看看丈夫,想借此缓和一下气氛:“你要是真用我当助理,可别后悔,
我成天叨叨你。”
唐立业笑道:“我就喜欢听你叨叨。”说着,拉拉她的小手指。
乔玉珊故作严肃:“总经理先生,请你在下属面前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拉拉
扯扯的。”说完自己也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她觉得这种上下级关系总是有些滑稽。
夜间,不知道“二老板”唐自业什么时候摸进厂,在车间通道无人处候着了李
娟娟。唐自业对李娟娟说:“我来找你,是告诉你,本来你是列入裁减人员名单的……”
李娟娟一惊,觉得腿肚子有些发抖。
唐自业心里颇得意:“不过有我呢,我说要谁就要谁。大哥听我一句话。”
李娟娟低声说:“谢谢唐经理。”
唐自业大咧咧地捉住她的手:“你怎么谢我?”
李娟娟惊慌地想抽回手,像一只被捉住了前蹄的小鹿:“我、我努力工作。”
唐自业笑起来,她的惊慌失态在他看来有一种难言之美,它激发男人的征服欲:
“努力工作?你真会说话!娟娟,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很喜欢你。”
李娟娟终于抽回手,并恢复了镇静:“唐经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唐自业皱了皱眉:“那个杨明?”
李娟娟站起来理了理头发,一提起杨明便觉得有了靠山,她喜欢这种感觉。
“对,就是他,如果没有什么事,我走了。”说完,飞快地拉开门进车间去了。
唐自业看着门,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清晨,福昌工厂一群工人在看墙上的公告,杨明、罗佩琴都围着看。有一个人
念着:
“……辞退人员如下:江春海、杨明、罗佩琴……请以上人员到厂写字楼计财
课结算清账……”
罗佩琴挤到前面,终于看到白纸黑字写着自己的名字,她突然觉得耳膜胀痛,
一阵闪雷似的耳呜使她头疼欲裂。
唐立业伏在福昌工厂总经理办公室桌子上写着什么。
乔玉珊风风火火地冲进来。
乔玉珊口气挺硬,像将两个器皿扔到地上:“立业!”
唐立业没有抬头,故作轻松地随口问:“嗯?什么事?”
乔玉珊激动地喘着气:“唐总经理!”
唐立业不得不惊诧地抬起头:“你怎么了,玉珊?”
“你把罗佩琴辞退了?”
唐立业边思索边选择辞令:“啊,你要说的是这件事。是啊,我把她辞退了,
因为她不符合我的用工标准。”
“可你昨天还说可以考虑呢!”
“是啊是啊,嗯嗯,我是在考虑,考虑辞她还是继续用她。最后我决定为了工
厂的利益,”他加重语气:“辞退她。”
乔玉珊惊怔地说:“你、你答应我……”
唐立业不得不咬文嚼字:“我答应你考虑,是这样说的吧?仅仅是考虑,没有
说一定要把她留下来。”
乔玉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你,你在跟我玩文字游戏!你明明……你……”
唐立业放缓语气:“玉珊,你不能感情用事,我们是在办企业,不是办福利院。
办企业是有它的经济规则的。不能像你们大陆的那些国营企业,大锅饭,有用没用
的人都养着。你可能在内地待的时间太长了,感情上一时转不过来,时间长了就会
习惯的,在这里,辞退工人是一件很普通的事。”
乔玉珊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可是你看看罗佩琴的家,她的具体困难你是清楚
的。”
唐立业告诫自己决不退让:“我更清楚我们福昌公司的困难,现在靠那点配额
勉强过得去,但只能算是惨淡经营,没有后劲。澳门这块弹丸之地,做成衣出口的
公司大大小小近千家,竞争激烈,稍有不慎,就会破产。这些,你考虑过没有?”
乔玉珊无可奈何:“可是罗佩琴在福昌公司那么多年,你就一点不替她考虑?”
唐立业乘势说得更明白:“我考虑过,说实话,她的问题应该是社会公益基金
会考虑的问题,是政府社会工作司考虑的事。难道不是这样?”
乔玉珊突然觉得自己无言以对。停了一会儿,又说:“立业,我发现,到澳门
以后,你变了。”
“是吗?怎么个变法?”
“变成不近人情的资本家了。”
唐立业一愣,随即笑道:“资本家在我们这里可是个了不起的称呼呢。”又收
敛了笑容,“这是我上任的第一个决定,不容更改。我必须要向员工施加更大的压
力,要让他们明白,只有最优秀的人才能留在这里。玉珊,请你不要干扰我。”
乔玉珊语塞:“你……”又低下声音,伤感地说,“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开
始吵架了……”她朝门外走去。
唐立业看到妻子的样子,于心不忍,走过去:“玉珊,以后我会向你解释,相
信你会理解的。”
乔玉珊摇摇头,走了。唐立业控制住自己,没有追出去。
罗佩琴神情麻木地走出福昌工厂计财课。
工人们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道:“罗姐,账结清了?”
小菊有点不知所措:“罗姐,你准备到哪里去?”
李娟娟欲言又无话可说:“罗姐……”
罗佩琴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着。
唐自业挥着两条长胳膊,吆喝着:“快干活!你们要干什么?”
他看见了罗佩琴。“哦,罗姐,这么快就走?”又叹口气说:“罗姐,你是老
员工了,我上中学时你就来了,怎么会……我和大哥谈过,公司再有困难,也不多
罗姐一个人嘛,可他这个人,什么话也听不进去,我这个兄弟他都不放在眼里,何
况其他人,要我说,不仅罗姐你可以留下,就是杨明,也是很不错的嘛,结果……”
工人们互相咬着耳朵。
唐自业也看出势头有些不对:“好啦,大家干活去吧,要是让我大哥看见,你
们恐怕都要挨罚!他可是六亲不认!”
工人们立刻散了。
唐自业又对罗佩琴说:“罗姐,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好自为之吧。”他四下
看看,又压低声音,“不过,也许还有一点希望……”
罗佩琴立刻紧张地注视着他。
唐自业故意不经意地说:“你是老员工了,临走,是不是也该和我爸爸妈妈告
别一下?”
罗佩琴听出他话中有话,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你自己看着办吧。”唐自业说完一晃一晃地走了。
罗佩琴愣怔一阵,似有所悟。从脚底涌上一股勇气,她要求生!
罗佩琴回头恋恋不舍地张望了一下,突然一愣——楼上窗口乔玉珊正在看着她!
乔玉珊见罗佩琴发现自己,不由低下头,又看看她,从窗口离开了。
罗佩琴回过头,毅然走出工厂。
罗佩琴的家在澳门下层百姓聚居的北区,是一座砖木结构的小屋,顶层的阁楼
住人。
患病的母亲正在阁楼上睡觉。罗佩琴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漠然地看着女儿在床
上玩耍。
女儿玩着玩着突然说:“妈妈,我要看电视!”
罗佩琴没有听见,她有点走神。
“妈妈!”女儿见妈妈没有搭理她,爬下床,自己打开电视。
有人敲门。
罗佩琴木然地踱到门口,打开门,是邻居周婆。
“你原来在家呀,我听见你们屋里有声音,觉得奇怪,就试着敲门……”
罗佩琴目无表情地应付:“孩子在看电视。”
“你今天怎么没去上班?”周婆探头看看屋里。
罗佩琴支吾着:“我……休假。”
周婆似乎逮着一个能对着闲扯的听众,很兴奋:“哎,你听说没有?对面屋的
祝耀宗被送进精神病院了。”
罗佩琴一惊:“怎么?前天看见他还好好的。”
“听说是被公司辞退了,一时想不开,拿着菜刀在总督府前乱舞,好几个警察
才抓住他,听说还砍伤了一个……家里留下三个孩子,街坊会说准备送到孤儿院去。
唉,可怜,妈妈跟人家跑了,爸爸又进了精神病院。”
罗佩琴愣怔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她也没对周婆打招呼,便返身回到房间,对
女儿说:“走,我们上街去。”
女儿不干:“我看电视呢!”
罗佩琴有些不耐烦:“走!”她一下关掉电视,拉起女儿的手就走。留下周婆
晾在一边,兀自眨眼睛。
罗佩琴拉着女儿来到街上看超市货架上的商品。
女儿指着玩具:“妈妈!我要汽车!”
罗佩琴哄着孩子:“乖女儿,妈妈没有那么多钱,听话。”
她们走到食品柜前。女儿又指着货架,使劲拧着头哀求她:“妈妈,我要吃那
个——”
罗佩琴扫了货架一眼:“那个太贵了,以后等妈妈挣了钱给你买。”
罗佩琴挑中两盒贵重的礼品,那是著名的中国安徽名茶“祁门红茶”和泰国出
的冰糖燕窝。她看看标签,毅然买下。女儿疑惑地问:“妈妈,你不是没有钱吗?
怎么给我买这么贵的东西?我不要。”
罗佩琴苦笑:“乖乖,这是送给别人的。”
女儿稚气十足地追问:“为什么要送给别人?”
罗佩琴无言以对:“因为……就是因为需要呗。这孩子,什么都问!咱们走吧。”
一路无话,罗佩琴拉着孩子走进镜湖医院。
罗佩琴鼓起勇气向护士询问。护士指指一个地方。
唐母正从病房门口出来。
罗佩琴迎上前去:“唐太太。”
唐母一看是罗佩琴,惊讶道:“是罗姐!你怎么来了?没有上班?”
罗佩琴觉得喉咙有些发堵:“我……”眼睛红了,滚下一串泪珠。
唐母不知所以,忙问:“罗姐,你怎么了?”
罗佩琴也顾不上选择辞令,冲口而出:“唐太太,我被辞退了。”
唐母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什么辞退?”
“我被工厂辞退了。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也看望一下唐老板。”
唐母有些犹豫:“他刚睡着……你是说你被立业辞退了?”唐母不大相信自己
的耳朵。
罗佩琴补充道:“有6个员工被辞掉了,我是其中的一个。”
唐母还是没大听明白:“罗姐,你在我们福昌厂干了那么长时间,怎么能说走
就走呢?你嫌薪水低?”
罗佩琴赶紧说:“不是,我很满足了,可是突然一下就宣布了,我一点准备没
有,找其他工作一时又没有合适的,真不知道今后怎么办。”
唐母这下总算相信了。她脸一沉道:“这些该咒的美国佬,这几年洋书都教了
咱家立业一些什么洋规矩!辞退辞退,退他的头!”她拉着罗佩琴的手道:“我跟
立业说说,你留下来。你就适合在我们工厂做嘛,当年你爸爸可为福昌公司出了不
少力呢。”
罗佩琴缓了口气:“谢谢唐太太,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这是给唐先生
的。”
她把礼物给了唐母,“唐老板病了那么久,我也没来看看,真对不起。娇娇,
谢谢婆婆。”
娇娇深鞠躬:“谢谢婆婆。”
“哎呀,你还带什么礼物!你等等,我看福昌醒了没有,进去见见他。”
罗佩琴慌忙说:“不用了,看到唐太太也是一样的。希望唐老板早日恢复健康。”
说完,拉起女儿走了。
唐母送她走了几步,回到病房,深深叹了口气。
乔玉珊正在福昌工厂办公室埋头做着表格。
电话铃响了。她拿起电话:“喂?奶奶!找立业?他出去了,到车间去了,你
找他……哦,是罗佩琴的事,对,对,是立业定的。让她留下来?”她露出为难的
神色,“……是不是等立业回来再……我和他说可能不很合适,我已经……好好,
就说是你的意思。等他回来我一定跟他说。”
乔玉珊放下电话,沉思地摇摇头。
唐立业兴冲冲地走了进来,高兴地说:“玉珊,我到车间看了一下,你猜怎么
样,人少了,效率反而高了。所以说呀……””
乔玉珊心想反正也瞒不住,干脆打断他:“立业,刚才你妈妈打来电话。”
“妈妈?什么事?”
乔玉珊停顿了一下:“你妈妈说,让把罗佩琴留下来。”
唐立业愣了:“是你告诉妈妈的?”
乔玉珊委屈地说:“我才没有!”
唐立业心里马上反感:“那她怎么会知道?”
乔玉珊也没好气:“总是有人告诉她呗!”
唐立业:“哼,我还真没想到,裁掉一个普通的工人,搞得上上下下都不安宁……
即便是妈妈说的,也不行,这是企业管理,不是在家里吃饭,多一双筷子少一双筷
子都行。出尔反尔,我这个总经理还当不当?”
乔玉珊沉默了一会:“你妈妈说,如果你有什么问题,到医院找她。”
唐立业:“我现在就去!”说完,就向门外走去,到门边又停下说:“我真没
想到,你会去告我的状!”
乔玉珊站起来:“我……”唐立业已经走了。她痛苦而又无奈地坐了下来。她
没想到一件小事会引起夫妻间难以说清的隔阂。她对丈夫性格的新层面有了了解。
唐福昌躺在镜湖医院的病床上,听唐母给他念报纸:自1988年1月15日中葡两国
在北京交换联合声明批准书以后,澳门地区社会情况稳定,移民国外人员逐步减少,
根据有关方面民意测验……”
唐立业闯进来:“爸爸!”
唐母责怪地说:“你也不敲敲门,把我们吓了一跳。”唐立业又问她:“妈妈,
是你对玉珊说让我把罗佩琴留下来?”
唐母:“是啊。立业呀,罗佩琴是老员工了,她的爸爸都帮你父亲干过事,你
裁减人怎么非裁掉她啊?”
唐福昌倒是想听听儿子的想法,他伸手制止老伴:“立业,我听你妈妈说了罗
佩琴的事,到底是为什么?”
唐立业定了定神:“罗佩琴不适应在我们工厂工作,第一,她带着孩子,无法
集中精力干活。第二,她的反应慢,完成数额少,效率低,我们的员工有一个就应
该顶一个用。裁减人员就是为了减少成本,提高效率,老弱病残的只好淘汰,这也
是没有办法的事。”
唐母觉得儿子有点小题大作:“可是多罗佩琴一个人也没有多大关系嘛。”
唐立业耐着性子解释:“资产的积累全靠一点一滴抠出来的。世界上成功的企
业家无不例外。”
唐福昌赞同地点点头。他觉得在儿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唐立业侃侃而谈:“我并不是什么人都不用,有用的人不仅不辞退,还要培养、
提拔。从效果上看,自从辞退这些不适用的工人后,员工的工作效率提高了,也就
是说,成本低了,利润大了。”
唐福昌赞赏地说:“唔,我看立业干得不错。”
唐母对这种结果可是完全没料到:“可是……”
唐福昌:“这样吧,罗佩琴辞退也就算了,不过念她在我们福昌干了那么多年,
多给她一些花销。这样,在她没找到其他工作之前,也不会太过不去。是不是,立
业?”
唐母还想说什么:“可是……”
唐福昌闭上眼睛:“就这样吧。”
唐立业见好就收:“那我先回去了,公司的事情很多……”他走到门口,又停
下步,问道:“妈妈,罗佩琴的事,是玉珊告诉你的?”
“不是,罗佩琴自己来这里找我。我看她孤儿寡母的怪可怜的……”
唐福昌插话道:“行了,别说了。就按立业说的办吧。”
唐立业告辞。目的达到了,他却说不清为什么更加心烦。
福昌公司总经理室。
唐立业沉思地踱着步。
阿福悄没声响地进来:“总经理,我把罗佩琴找来了。”
罗佩琴诚惶诚恐地进来:“唐老板。”
唐立业热情地让座:“罗姐,坐!”
罗佩琴不敢坐,仍站着。
唐立业和颜悦色地说:“坐呀,罗姐,我们又不是认识一两天了,客气什么。
阿福,给罗姐上茶。”
罗佩琴坐下,但很快又不安地站起来:“唐老板……”
唐立业尽量显得亲切地说:“坐下,罗姐,我们有些话慢慢谈。看来我们之间
有些误会。”
罗佩琴欲说什么,唐立业阻止她:“你听我说完,罗姐,你在福昌工厂做工的
时候,我还在上中学,后来我到美国读书,和你就难得见面了。这次回来,看到你
还在,说实话,我是很开心的,因为一个员工能为我们这样一个企业干这么长时间,
说明这个公司不错。我的意思是,我本人和你无冤无仇,这次辞退一些员工,也是
为了公司和大家的利益,我们不能养老养小,做生意就是这样,你竞争不过别人,
就自己垮台,这样不仅是一个人没有饭吃,我们大家都没有饭吃……”
乔玉珊此刻正坐在里间的办公桌前,听着他们的对话。
唐立业的声音继续传出来:“人都是有感情的,我也不例外。但是你处在我这
个角度想一想,也许你就会明白,辞退工人是不得已的事,有句话叫居安思危,况
且现在还不安,我必须要这么做。”
罗佩琴站起来,这次她觉得自己站得很稳:“唐老板,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今
后也不会再找你们麻烦了。”说完就朝外面走去。
唐立业急叫:“等一等!”他从自己身上取出钱,“这是一万元,表示一点意
思。”
罗佩琴机械地拿过钱,看看,苦笑一声道:“谢谢老板。不过有它没它都差不
多,我会想到办法的。”她把钱放到桌子上,慢慢走了出去。
唐立业万没想到她会拒绝收钱:“哎,罗姐!”他一时不知所措,窘在那儿。
乔玉珊从里屋急步出来,抓起桌上的钱追出去。
乔玉珊追上罗佩琴:“罗姐!”她把钱塞给她,“这钱你收下!”她又从自己
身上摸出一些钱给她。
罗佩琴感动地说:“唐太太,我……”
乔玉珊:“把钱收下吧。请你理解立业,其实他是一个很厚道的人。”
罗佩琴已经恢复了常态。她显得十分通情达理:“我明白。我到厂里做工的时
候,他还在上学,那时我就看出他是一个有主见有出息的人。”她长叹一声,“只
怪我命不好。唐太太,谢谢你对我的关照。我在这里做熟了,所以舍不得……我会
再找一个工作。”
乔玉珊机械地说:“我会帮你想想办法。”
“不,不用了。”
她拿过钱,转过身疾步走了。她简直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这时,唐立业在福昌厂总经理室走来走去。
乔玉珊进来,看看他。
唐立业赶紧歉意道:“玉珊,今天我错怪你了,妈妈说,是罗佩琴找的她。”
乔玉珊此刻觉得丈夫倒像个求助的弱者:“不要提这件事了。在美国读书时,
也了解市场竞争的激烈残酷,但现在才有真正的感受。从一个企业的角度讲,也许
你这样做是对的。”
唐立业过来抚住她的肩膀:“不是也许,而是肯定。玉珊,我感到压力很大,
我需要你的支持和帮助。”
乔玉珊点点头。她对自己的直觉总是很有信心。
十三
晚饭是唐家真正意义的聚餐,但也经常缺这个少那个的。乔玉珊正在收拾饭桌
上的菜,唐洁美急急忙忙地进来:“阿嫂,还有饭没有?饿死了!”
乔玉珊笑道:“还能没有你的?都热好的。你休息一下,我给你端出来。”说
完进了厨房,端出饭菜,放在饭桌上,“吃吧,有你最喜欢吃的鼓汁蒸龙利鱼。”
唐洁美伸手就要拈,乔玉珊轻轻打她一下:“快去洗手!”
唐洁美伸下舌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去洗手。
厨房里传出唐洁美的声音:“嫂子,大哥呢?”
乔玉珊:“吃完饭就到厂里去了。”
唐洁美洗完手出来:“他整天忙个什么?你们新婚,他也不多陪陪新娘子。”
乔玉珊:“人家正在忙改革呢。在我们内地,这就是改革家,报纸宣传的典型
人物。”
唐洁美吃着饭,嘻嘻一笑说:“典型人物?我大哥算典型人物?他那两下子我
还不知道。我们公司的郑总经理倒是个典型人物,听说他在内地公司时,就是个十
佳明星企业家,所以把他派到澳门来了。我们公司在澳门的中资公司里是最强的。
哎,他那次在婚礼上见到你,说你面熟。你对他有印象没有?”
乔玉珊摇摇头。
唐洁美不大相信:“哈,不记得啦?你上大学时是不是参加过全国高校文艺汇
演?”
乔玉珊:“是啊,不过我是小合唱。”
唐洁美:“这不就对了!郑总是清华乐队吹萨克斯管的,也参加过那次汇演。”
乔玉珊惊讶:“是吗,真巧,不过那次汇演人太多了,谁也记不住谁。”
唐洁美得意:“人家可认出你来了。说明什么?你特别突出!”
乔玉珊笑道:“你瞎说什么!哎,洁美,说正经的,我跟你商量个事,你能不
能帮个人找一份工作?”
“谁?”
“你认识的——罗佩琴。”
唐洁美眨巴眼:“罗佩琴?那个女工?她不是在我们厂里上班吗?”
乔玉珊不想多说什么:“她被辞退了。”
唐洁美惊诧:“辞退?为什么?”
乔玉珊:“你大哥有他的道理,他想要最好的员工。这样公司才能发展。”
唐洁美沉吟:“我11岁的时候,罗姐就来了……大哥也真是,裁谁也别裁她啊。
我去找大哥。”
“别找了。妈妈和爸爸都知道这件事,也都同意。现在我们就是帮助罗姐找一
个新的工作。”
唐洁美想了一下:“我们中资公司不大合适……”
电话铃响了。
乔玉珊接电话:“喂?哦,找洁美?请等一下。”她对洁美说,“找你的。”
又眯下眼,逗趣地轻声说:“是你那个靓仔。”
唐洁美立即过去接电话:“喂,我是洁美……佳鹏?你在哪里?吃饭?我正吃
着呢,你也不早说,一点诚意也没有!欠着啊,以后补上……晚上干什么?我要去
排练,复赛我都过了,准备参加澳姐决赛……行,你在外面等我。拜拜!”
唐洁美放下电话:“他约我排练后吃宵夜。阿嫂你说我去不去?”
乔玉珊笑道:“你不是已经答应去了?别给我装正经,快去吧!把嘴巴擦干净,
化好妆。”
唐洁美笑道:“知我者,阿嫂也!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罗姐的事,可
以找佳鹏嘛!他那么大的厂,收一个人还不容易?华利公司正好也有制衣厂,是罗
姐的本行。”
乔玉珊恍然:“可不是!把他忘了!这事肯定办成了,许佳鹏敢不给我们洁美
小姐面子!”
唐洁美用口红点缀了下嘴唇,说:“这事交给我了。阿嫂,我走了!”说完跑
了出去。
许佳鹏站在排练场外,不时看看表,一抬头顿时两眼一亮,唐洁美出来了。
唐洁美走过来:“佳鹏!”
许佳鹏看着她:“洁美,换衣服要那么长时间?都超过半个小时了。”
唐洁美急忙看了看表:“今天几个小姐做不好动作,后台导演来了脾气,说个
不停……等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许佳鹏赶紧道:“对不起,洁美,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习惯了,做生意的讲
究时间准确,时间就是金钱嘛!当然,和你约会,那是两回事,我可以等到天亮。”
唐洁美歪了下头:“这还差不多!走吧,我们去哪?”
“老地方,葡国菜。”
葡式餐厅,环境幽雅宜人。许佳鹏与唐洁美落座后,各自打开侍者送上的菜单。
许佳鹏合上菜单:“我想要你爱吃的葡国鸡。”
唐洁美来了食欲:“你别说,葡国鸡味道就是不一样,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
许佳鹏说:“据我了解,葡国鸡并不是正宗的葡国菜,倒是澳门厨师的一大发
明。是将鸡、马铃薯、洋葱、鸡蛋及番红花,配以辣味不浓的咖喱烧烤而成,葡国
人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菜,叫葡国鸡还让他们占了个大便宜了。”
“你还懂得不少呢!”
“你喜欢的东西,我都要了解。”
服务小姐上菜。
唐洁美自我告诫:“我可不敢多吃,不然三围超标了。好不容易进入决赛,别
坏在嘴上。”
许佳鹏既是安慰又是鼓励地说:“我看你能进入前三名,这12个参赛小姐,有
一两个还不错,那个土生挺有竞争力的。不过咱们谁也不怕,你的参赛首饰、衣服,
我给你包了,香港没有的货,我从巴黎进。这个澳门小姐是当定了。”
唐洁美高兴地看着他:“嗬,你比我还有信心。”
许佳鹏笑道:“你真选上了,我不是也挺有面子?咱们好好策划策划。”他给
唐洁美搛菜,“最近工作忙吗?”唐洁美吃着菜:“一般吧,过几天就忙了。大陆
有一个贸易代表团来,我们公司承办交易会。还有一批柴油机出口到葡萄牙。”
许佳鹏似是无意中提起:“你大哥结婚后怎么样?还在度蜜月?”
唐洁美一撇嘴:“他呀,工作狂!整天就泡在厂里,阿嫂说他是改革家。”
许佳鹏有意把话题转过来:“你阿嫂……好吗?”
唐洁美:“有什么不好?她是公司总经理助理,听我大哥说,她在办企业上也
很有见地呢!”
许佳鹏接口说:“是啊,她当年就是学校的高材生,相当聪明……”意识到自
己有些失口,赶紧说别的,“过得惯吗?”
唐洁美一时不知所云,边嚼边问:“你指谁?是我哥,还是我阿嫂?”
许佳鹏愣了一下,掩饰地笑道:“他们两个人分得开么?当然是指他们两个。
你哥虽然在澳门长大,但到美国去了那么长时间,玉珊……啊,你阿嫂在美国读书,
毕竟是从大陆内地来的,肯定有许多地方不适应不习惯。”
唐洁美没在意:“我看他们挺好的。大哥整天在厂里忙改革……对了,我求你
一件事,你答应不答应?”
许佳鹏摸不着头脑:“什么事?”
唐洁美看着他:“你先说答应不答应?对你来说这很容易。”
许佳鹏未置可否,但他希望她有求于他:“对我来说,不存在容易、困难的词,
要办的事,再困难也要办。”
“好,我要你给我安排一个人的工作。”
许佳鹏颇感意外。他宁可她提出去夏威夷。“谁?”又半开玩笑地说:“看你
这个严肃劲,不是你阿嫂吧?”
“别开玩笑!这个人叫罗佩琴。原是我们厂的员工。现在被大哥辞退了,我请
你把她接收了。”
许佳鹏沉吟了一会:“我想问问原因。”
唐洁美:“有什么原因,大哥从美国回来,雄心勃勃,想大干一场呗,精简机
构,裁减人员,好像历代皇朝的开端都是以这样开始的。其实罗佩琴是个不错的员
工,虽然有个孩子,但人根本分,工作认真,干制衣工十几年了,你用了就知道了。”
许佳鹏沉默不语。
唐洁美没想到他如此不痛快:“怎么样?”
许佳鹏沉思地说:“不讲情面,铁腕治邦,看来你大哥是成大事的人。”
“别说我大哥了,你答不答应?”
许佳鹏突然将话题一转:“洁美,你说在管理公司方面,我和你大哥比怎么样?”
唐洁美想了想道:“这个嘛,各有千秋;或许你要强一点,要不然你们华利公
司也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么大。”
“感谢你的赏识。就是说,你大哥的见地和我是一样的,他认为公司的发展需
要高素质的员工,难道我就不这样认为?”他自付,别让人认为连未来的大舅子都
妒嫉吧。
唐洁美想了一下,明白过来:“哦,绕了半天,你是回绝我了?”
许佳鹏托着下巴:“我是说,物竞天择,优胜劣汰,是自然界的法则,也是我
们商界的法则,在这里,人情味是很害人的。”
“可是就算你说的那样,也不在乎留用一个人吧?”此刻她对自己被回绝的反
感甚于对罗佩琴的同情。
许佳鹏则更反感被人家当成垃圾箱:“你们只是从表面上看问题,确实,一个
人是开支不了几个钱,关键是留谁用谁会给公司造成一种风气,懒人和平庸之人是
不受欢迎的,接收一个罗佩琴,其他员工会怎么想?我们这里是收垃圾的?”
唐洁美生气道:“你怎么这样说话?谁是垃圾?不要就算了,干什么骂人家?”
许佳鹏知道自己言重了,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说……我只
是个比喻……”看唐洁美气呼呼的样子,又婉言说:“洁美,我也不是说不要,既
然你提出来了,我考虑考虑,好不好?现在我无法回答你。”
“考虑考虑?哼,我还不知道你的考虑!”她站了起来:“你就在这里慢慢考
虑吧,我走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佳鹏赶紧站起来拉她:“洁美!”
唐洁美招手叫停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
许佳鹏追出来:“洁美!你听我说!”
唐洁美对司机:“开车!”她就是要给这家伙些颜色看。
出租车驶走。
许佳鹏无奈地看着出租车远去。
乔玉珊倚在床上看书。唐立业已经睡着了。
听见大门响,她猜想是唐洁美回来了,也就悄悄地爬起来。
乔玉珊看见唐洁美往自己房间走,就跟了过去:“洁美?”
唐洁美回头看看她:“阿嫂。”
乔玉珊看见她脸色不好:“怎么,和佳鹏吵架了?”
“他这个人……”唐洁美气不打一处来。
乔玉珊示意她小声点,又指指她的房间。唐洁美会意,走进自己的屋子,乔玉
珊跟着进来。
乔玉珊问:“怎么了?”
唐洁美气呼呼地说:“本来还好好的,说起罗佩琴的事,他的脸色就不对了……”
“他不同意?”乔玉珊也颇觉意外。
“不同意就不同意呗,做生意的谁不是斤斤计较?可他驾人。”
乔玉珊惊诧道:“他骂你?”
唐洁美一缩鼻子哼了一声:“他敢!他是骂罗姐,说是收了罗姐就成了收垃圾
的。”
乔玉珊惊愕:“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唐洁美气恼地说:“平时看他温文尔雅的,没想到这么个样子。”
乔玉珊也觉得有些捉摸不透:“洁美,这事怪我,不该让你找佳鹏。佳鹏肯定
有自己的难处,不然,他这点面子一定会给你。”
唐洁美见嫂子对这事挺认真,不免给自己和许佳鹏找个台阶下:“他最后也没
说就不行,答应考虑考虑。不过,我想,他要考虑的事,一般都不成。他做生意果
断,喜欢当面就搞定,不拖拉。”
乔玉珊可不想把事情搞大:“算了,洁美,不想这事了。如果影响到你们的感
情,那我可担待不起。”
唐洁美负气道:“我才不怕,大不了各走各的道。”
乔玉珊微笑道:“真的不怕?”
“不怕,天下好男人多得是。”
乔玉珊慢慢地说:“天下男人是很多,可佳鹏只有一个哟。”
唐洁美看看她,笑道:“阿嫂,什么都瞒不过你。你放心,他肯定要给我打电
话来。我呢,不接!”
“鬼妹子!”乔玉珊看看钟:“哟,太晚了,早点睡吧!”说完走了出去。
乔玉珊悄悄地溜进屋,正要上床,唐立业迷迷糊糊地问:“到哪去了?”
乔玉珊怔了一下:“哦,去卫生间了。”说完躺下去。
她睁大眼睛,想着什么。
梳妆台上的两个玉佛静静躺着。
乔玉珊伸手关灯,啪——眼前的世界一瞬间消失了,脑海里的世界却随即升腾
起来,令她久久不能入睡。
十四
唐自业坐在帝都帆船会所舞厅吧椅上等人。他不时看看手表,望着门口。
一个熟悉的身影进来,唐自业感到眼睛一亮,忙站起身招手。
苏玛丽看见他,不紧不慢地迈着模特步走过来。
唐自业对女孩子的招呼客套有一种程式化的俗套。但女孩子都不觉其俗,乐得
消受。“我说玛丽小姐,你可真是珊珊来迟啊,说好10点,你看现在……我专门给
你要了葡国葡萄酒,我真怕你不来了。”唐自业殷勤地说。
苏玛丽站定,欠身等他摆好椅子:“十分抱歉,排练的时候动作老出错,导演
不放人走。”
唐自业奇怪:“什么排练?你还在演戏?”
“是竞选澳姐排练。”
唐自业惊诧:“你参加竞选澳门小姐?怎么早不跟我说?”
苏玛丽挺喜欢对方对自己的反应:“刚开始不知道行不行呢,一来就被刷掉,
怪没面子的。现在进入决赛了,而且我的呼声很高,所以也敢告诉别人了。”
唐自业兴奋莫名,环顾左右:“那么我现在面对的是未来的澳门小姐了?大荣
幸了!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苏玛丽笑道:“你能做什么?在台下多给我拍拍巴掌吧。”
唐自业自摩手心:“那当然了!这不够……嗯,我想想,需要钱,跟我说,这
钱是要花的。以后你每次排练我都去捧场,我还要带个微型摄影机去,拍带子出来,
看看哪个地方有毛病,需要改进……这个澳姐冠军一定是你的。”苏玛丽情不自禁
叫道:“OK!唐先生你太够朋友了!”她端起酒杯,和唐自业碰了下,喝了一口,
看看唐自业:“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约你来吗?”
唐自业探询地看着她。
苏玛丽一字一顿地讲,活像宣布获奖名单的主持人:“你托我办的配额的事,
成了。”
唐自业大喜过望:“真的?”
苏玛丽故作轻松:“削减的额度给你补回来了,而且还给你从别的地方挖来10
%。现在就等着头儿签字了,估计没什么问题,履行手续而已。”
唐自业心花怒放:“哎呀我的玛丽小姐,你太棒了!简直是活菩萨!我一定好
好谢谢你!我要按以前谈好的条件再给你加倍!”
苏玛丽微笑道:“这个明天再说,现在我们是不是该跳舞了?”
唐自业站起来:“请!”一把搂住苏玛丽,飞快地向舞池旋转而去。他贴在苏
玛丽的耳边,小声说:“今天晚上我们不分开。”说着吻了对方的耳根一下。
苏玛丽咯咯笑着,随着他飞快旋转。全场人注意地看着他们。
唐自业的手从苏玛丽的腰肢往下摸,他能感觉到女方全身在颤抖。唐自业在昏
黑的舞场角落低下头用鬓须蹭着苏玛丽的耳垂说:“我今晚要你上床。”苏玛丽忍
住痒痒婉声道:“小心我会活吞了你。”
他搀扶着她走上公寓楼梯时,分明听见苏玛丽娇喘吁吁,全身重量都靠在他身
上。唐自业笑道:“坚持一下吧,现在还没到你瘫软的时候呢。”苏玛丽呻吟着说:
“你别坏,赶快在我的包里找钥匙开门。”
唐自业开了门,顺势将苏玛丽扔到床上,便伸手去解短裙下的吊袜带。苏玛丽
咯咯笑着说:“看你表面像个太子,其实急得像个马骝,一点情调都没有。我要在
浴室开始……”
唐自业被她激惹得浑身燥热,三下五除二将她剥光,抱着她那雪白的胴体挪进
浴室,顺手拧开花酒。苏玛丽在水雾中搔首弄姿,水珠在她身上滚溅,热气蒸腾,
她的皮肤发出粉色的晕光。苏玛丽托起一对坚挺硕大的乳房冲着唐自业挑逗:“还
不过来帮我搓一搓!”
“这里……嘻嘻……还有这里……唉,对了,对了……真舒服……”
唐自业侍候着这个鬼妹,觉得自己整个儿都要爆开了。
“喂,该洗完了吧?”他早已迫不及待。
“才洗了一半,还有一半没洗呢……”
“哪里还没洗……”
“真笨……外面搓完了,还有里头呢……”
唐自业冲过去抱住她,顺手撩起她的大腿,将她狠狠地摁在墙上,一只手在她
的下身抚摩着。
花酒中喷出的水汽将二人团团裹在热浪之中,苏玛丽发出一阵阵娇喘的呻吟……
苏玛丽的卧室里活似刚刚冲进去一头象,所有的东西都挪了位儿。
清晨的微光唤醒了唐自业。他看看表,爬起来,尽量不弄出动静。穿戴停当,
他觉得腰疼腿软。昨晚的折腾使他有点怕了这位鬼妹。他轻轻地吻了苏玛丽一下,
苏玛丽翻个身,将雪白的腿翻到被子上,又睡去了。
唐自业悄悄出门,刚好有辆的士开过来,他急忙打手势,一弯腰钻了进去,直
奔镜湖医院。
唐自业兴冲冲地冲进医院病房,大声道:“爸爸!爸爸!”
唐母责怪他:“干什么呀,大清早就嚷嚷!”
唐自业没理母亲:“爸爸!”
唐福昌正在阳台上做轻微运动:“什么事?”
“爸爸,我把配额搞到了!补回削减的,还多了10%!”
唐福昌怀疑地问:“你这话有准头吗?”
“经济司的人亲自告诉我的。就这几天下通知。”
唐福昌高兴了:“那可太好了!自业,你立了大功!”
唐自业得意地说:“爸,我说要办的事,准能办成!我这个人其他方面可能差
点,可要说对外活动能力,大哥他不如我。”
唐母欣喜地说:“要说人缘,自业是比立业行,人家都爱给他帮忙。”
唐福昌满意地说:“你们两兄弟各有各的长处。我们福昌公司日后肯定能发达。”
唐自业有些忘形:“要说我办这事,也不犯难,找对了人,几下就搞定,人家
特别愿意帮我。这就是人格的魅力!爸爸妈妈,我还要向你们宣布:这次是配额、
对象双喜临门——我找到了女朋友——政府高级公务员苏玛丽!”
唐福昌觉得这名字别扭,惊愕道:“苏……玛丽?”
唐母反应过来了:“就是玉珊说的那个土生?”
唐福昌脸色变了:“土生?”
唐自业察觉不对,含糊地说:“是啊,土生,不过人挺漂亮的,她还参加澳门
小姐竞选呢!”
唐福昌厉声道:“不行!我们唐家不和土生做亲家!”
唐母看看丈夫脸色,小心地说:“自业,你也知道,你爸爸小时候常挨那些土
生欺负,再说,这个高鼻子模样的,也不大顺眼……和我们中国人也隔得远了些……”
唐自业小声辩解:“远了好,医生说血缘远,生的孩子才健康、聪明……”
唐福昌震怒道:“什么?你还要生个杂种?我们唐家到你这一代要串秧?我打
断你的腿!”
唐母劝道:“哎呀,你说话那么难听干什么?自业也只是谈谈朋友,又没有结
婚。自业,别惹你爸爸生气,赶快和那个土生断了,中国好姑娘有得是。”
唐自业嗫嚅:“可人家给我们搞来了配额……”
唐福昌心烦意乱,忽然觉得空气不够了,只得用力喘息起来:“我宁可不要配
额,也不同意你娶上生鬼妹!”
唐母看着唐自业,息事宁人道:“自业,快给爸爸表示个态度。你要让爸爸犯
心脏病啊?”
唐自业嘀咕:“好啦,我其实也只是这么说说,和她交朋友是觉得搞配额可以
更有把握一些。我又不是真喜欢她,玛丽远了看可以,近了看,身上的汗毛那么多,
好受啊?我是为唐家勇于献身……”
唐福昌没太听真:“唔?”
唐自业赶紧说:“既然爸爸不同意,我和她保持普通关系就成了呗,配额还是
要的。”
唐福昌颔首:“唔,这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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