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二十四
唐立业戴好安全帽,招呼几个工人走到神龛跟前。
乔玉珊在他旁边说:“立业,我劝你还是先去医院和老爷商量一下,再干……”
唐立业斜了她一眼:“我干完这件事,马上就去。”
乔玉珊知道他的拗劲又上来了:“这……你就差这点时间吗?”
“时间就是金钱,反正这神龛不搬不行,见不见老爸都得这么干!”
乔玉珊无可奈何,她忽然想对神龛作个揖,心想人没招儿时都会本能地敬畏神
灵吧。
唐立业双手合掌,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尊敬的关帝神灵,我们唐家的
事业和运气,全靠你们保佑了。但你们在这儿太委屈,所以,我们要隆重地把你们
请到我们唐家特设的神龛,希望神灵继续保佑我们唐家制衣事业兴旺发达,财源滚
滚……阿弥陀佛。”他觉得自己有点像在演戏;当然也有必要表演一番,如那些立
法会的议员一般。
唐立业走上前双手托起关帝塑像,捧出车间,走到车间门口回头对工人喊:
“OK!”
迫不及待的工人高高举起大锤,与此同时,传来唐福昌一声断喝:“住手!”
唐自业推着唐福昌出现在车间门口,唐立业和众人怔住。
坐在轮椅上的唐福昌怒目而视,身后的唐自业双手抱肩,唐母在一侧拿着水杯、
药瓶等杂物,瞧那架势活像一个急救队的护士。
唐立业怔在那里,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心想,这关帝还挺灵,尤其是自我保
护能力强着呢。
工人们无奈地扔下大锤,这活他们本来挺乐意干的。
唐立业顾左右而言它:“爸,你出院了?”
“你以为我会死在医院里吧?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爸,我正准备去医院看望你,还要向你秉报一下……”
唐福昌端坐,不怒而威:“说得轻巧,先斩后奏吧!”
唐立业企图解释:“爸,二弟可以作证,我先和他商量过……”
唐母上前一步:“少拿你二弟做挡箭牌,你连长辈都不放在眼里,还能瞧得起
你二弟!”
乔玉珊走到唐母前,说:“奶奶,别生气,我帮你拿着水杯。”
唐母气哼哼地:“我拿得动!”
唐家客厅里虽然没有工人在场,但家族成员们依然个个神情严肃。
唐立业陈词:“我正是为了唐家的事业才这样大胆地干。如果我们还是靠这陈
旧过时的设备,就会被别的制衣业行家甩到后面,还是靠给人家加工,靠吃人家施
舍的剩餐过日子,就会被淘汰。另外,配额不仅越来越少,而且分配也不公平。我
们这样落后的小厂,分少了不够吃的,分多了吃不动……改革确实是势在必行!”
唐自业尽量使自己显得恳切些:“大哥,这就不对啦,配额越多越好,怎么会
吃不动?将多余的配额卖给别的厂家,照样赚钱么!”
唐立业本不想讲大道理,但不讲就没个是非对错了。他放慢了语气道:“我们
要靠实力发展自己的企业,靠实力赚钱,我不赞成倒卖配额的手段,那只是权宜之
策。再说,我们能保证年年弄到足够多的配额吗?”
“我想凭我的关系,这几年是没问题的。”唐自业胸有成竹。
“就算几年没问题,再几年呢?现在是个难得的机遇,澳门的制衣业都在图变
革、找出路,这是潮流。如果这次赶不上,以后就很难再发展了,错过一步,就会
错过几步,很可能会被淘汰。”
“危言耸听!大哥,你没有能力搞配额,就别这么说话。过去,爸爸领着我干,
本来日子过得很好,很安稳,可自从你回来就天下大乱,又要砸车间呀,又要抵押
家产呀,连老爸的血本也要押进去!那次爸爸遭绑架,贴进去20万,根本不能怪妈
妈,要不是你在工厂里搞你所谓的变革,误了上坟的时间,爸爸也不会被绑架。我
看,唐家这点家业,早晚要叫你折腾光了!”
“你!”唐立业气得说不出话来,不是为那番话,是他终于听出兄弟为何处处
作对的弦外之音。乔玉珊暗暗为丈夫着急。
唐自业继续说:“而且,我听说,香港的一些老客户准备撤消我们的合同,改
为和华利制衣公司合作。”
唐福昌惊问:“为什么?”
“还有什么?对大哥不信任呗,哪像爸爸你在公司的时候。人家以前只看到你
和我,不了解大哥。当然,大哥从美国回来不久,有一个让人家了解的过程。”
冷场。
唐福昌思索着。
“我现在可以喘两口气,还能说话,不管你们愿不愿听,我要说两句。”
众人鸦雀无声。
唐自业抓紧表态:“我愿听父亲的。”
“立业的想法有一定的道理,是为福昌制衣业的兴旺发达着想。但风险太大,
搞不好会翻船,不足取……”
说到这儿他突然咳嗽起来,唐母忙给丈夫捶背。
众人紧张不安又都不便插话。
唐福昌打开药瓶,吞下几粒药,唐母赶紧将水杯递上去。
他呷一口水,喘息一通,推开老伴:“不要紧,我死不了!我……我刚刚说到
哪儿了?”
唐自业接着道:“你说到大哥搞不好会翻船,不足取。”
“是呀,把全部家底押进去,这就像赌博,一旦失败了,我们就得跳楼。报纸
经常报道一些输掉家底的人跳楼自杀,大家也都看到了吧?”
唐立业没料到父子间的误会会如此深:“爸爸,对这次改革我们做了周密的计
划和市场调查预测,并不是赌博……”
乔玉珊用手捅了他一下。
唐母不满:“你爸爸病得这样,就不能让他把话讲完!”
唐福昌倒过气来,继续说:“不管怎么讲,我赞成自业的话,这点家底经不起
折腾。我们是安安稳稳的小工厂,过安安稳稳的日子,用不着去经什么风险,做大
做洋。说什么设备老化陈旧,我过去刚创业那阵,还是那种手摇脚踩、又重又笨的
老式缝纫机,我自己就和几个工人一起干,一天干十五六个小时,硬是创下了今天
的福昌制衣公司么!现在好歹是电衣车,虽然不是最先进的,但比过去的设备强多
了,用这样的机器,我现在带病去干,一天干十个小时顶得下来!人么,要多吃苦,
少贪心,否则就活不安稳。再说了,小小澳门不是大香港,别想得那么了不得,那
么激烈,那么宏大,人家能过,我们也能过,用不着冒大风险!”
唐福昌停下来,眼睛四下扫视。
他咳嗽了一下,问:“还有,这个神龛是万万动不得的,这是我们唐家的风水,
不管你信不信,风水坏了,一辈子别想翻身。立业,我最后问你,你必须按你的想
法干吗?”
唐立业不想就此摊牌,他尽力挽回颓势:“爸爸,你听我说,企业要发展,不
能吊死在配额上,创品牌和投资肯定是有风险的,但……”
唐福昌打断他:“好啦,不用说了。”他看看大家,沉默了一会,宣布,“从
明天开始,福昌制衣由自业负责。”
唐自业眼睛顿时发亮:“爸爸,我一定尽力干好!”
唐立业双手一摊:“爸爸……”他有一种被同一条船上的人狠狠抛下海时的感
觉。
“你有你的道理,我不拦你。要干,自己想办法。唐家的厂房和资金一点不能
动。”
乔玉珊无力地闭上眼睛。
二十五
唐自业挺喜欢面对全厂二百多工人宣布事项时那种使命感和自豪感:
“从今天起,我是福昌制衣厂的总经理。希望大家一心一意工作,不要偷懒耍
滑,我唐自业是有良心的,干得好的重用重赏。现在,我宣布:鉴于李娟娟的表现,
提升为制衣车间总领班,负责监督全车间生产,并给她加薪一级……”
工人们朝李娟娟投去羡慕的、忌妒的、讥讽的目光。
杨明冷漠地看了一眼李娟娟,又低下头去摆弄一个机器零件。
李娟娟不知如何是好,她惶恐的目光直看着杨明,希望他抬起头来,但杨明始
终没朝她看。
公司重大人事变更的事项宣布完了。在断断续续往外走的人流中,李娟娟的眼
睛转来转去寻找什么。
小菊挤过来:“李姐,二经理变大经理了,你走大运了,以后可得多帮帮我们
呀!”
李娟娟应付了事地拍了一下小菊,眼睛却还在寻找,终于,她看到杨明贴着墙
根走的身影。
李娟娟赶忙过去,喊:“杨明!”
杨明假装没听见,继续走。
李娟娟跑过去,一把揪住杨明。
“怎么聋啦!”
“领导有什么吩咐?”杨明恨这种不公平的安排,更恨自己无力扭转局面,尤
其痛恨自己不得不迁怒于李娟娟,但他又不想假装附和。他不知如何表达这种复杂
的心情,因此他不想对她多说一个字。
“你少来这套,其实我并不想干,我也干不了!”
“上面有总经理提拔、关照,怎么干不了?”
“杨明,和你说真的,我现在怎么办?”
杨明故意不吱声。
“你到底说话呀,给我出个主意呀!”
“说真的,李娟娟,我祝贺你的荣升。我们打工的混到这个份上,等于天上掉
馅饼,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你的前途比我们亮堂。”
杨明急步往前走。
李娟娟真不懂什么事得罪了这个冤家:“哎,你别走呀,我还有好多话对你说
呢!”
杨明是真不愿对她再说什么。因为他也弄不懂自己为什么如此反感,对谁反感?
反正一切都太没劲了:“对不起,我还要回去收拾一下。”
李娟娟奇怪地问他:“你收拾什么?”
“二经理当权了,我得准备被炒鱿鱼!”
李娟娟绝没想到这一层:“你别把人家想得那么坏,二经理其实挺理解我们打
工的疾苦……”
“也许他最能理解你吧!”
李娟娟不想与他计较:“真的,二经理如果想炒你,他不会等到今天。那次你
们进葡京,二经理看到了,可他没有跟大经理说。你知道,大经理是最恨员工赌博
的。”
杨明看看她:“那是因为那天晚上你把他照顾得很好吧?”
李娟娟最讨厌他这种腔调:“你!那天晚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事!我跟你说了多
少次了……”
杨明故作淡漠地:“对不起,我还有事。”说完走了。
李娟娟看着他的背影,狠狠跺了一下脚。
夏天的夜来得晚,收工后吃饭洗涮、忙这忙那不知不觉又到11点了。福昌厂女
工宿舍守门的阿婆走过来,对正在宿舍外廊晾晒衣服的李娟娟说:“娟娟,有你的
电话!”
李娟娟吃了一惊,问了一句:“不会搞错吧?除了制衣厂以外,压根没人认识
我呀……”
“是个男人打来的,声音挺熟,又想不起是谁,唉,老喽!”
李娟娟在衣襟上擦擦手,跑向电话。
这时,唐自业和几个朋友正在潮江酒楼喝酒。
唐自业对着电话,略有醉意:“娟娟,今晚我高兴,运气好,发了点小财,不
多,一万来块钱,哈哈……刚刚和朋友们喝酒庆贺,我在上次我们坐的小食店对面
的潮江酒楼里,便想到你……你过来吧,一起吃宵夜。”
李娟娟觉得电话直烫手:“不不,太晚了。”
“哎呀,晚什么呀,澳门是不夜城,夜生活才开始呢!你打的来,我等着你。
就在葡京旁边,你记得的。”
李娟娟对电话:“唐先生,请你理解我,我真的不能来。”
“你看看,怎么就不能来?上次你不是和杨明到这里来了?娟娟,大哥当总经
理时,我可没有和他说过这事,你保证过杨明不进赌场,当时大哥要是知道了,会
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李娟娟紧张地抓紧电话:“唐先生,你是不是要炒杨明的鱿鱼?”
“放心好了,我不会动他的。第一,我需要他的技术;第二,也是最重要的,
炒掉他你会不开心的。娟娟,你的面子,我是一定要给的。”
“谢谢唐先生!”
“怎么样,你是不是也给我一个面子?来吧?”
李娟娟不禁要哭出来:“唐先生,如果你实在要我来,我……”
唐自业也听出来了:“娟娟,怎么了?哭了?我吓着你了?我又不会吃人……
好好,实在对不起,不想来就不来呗,以后还有机会……我呀,没别的意思,就是
想见见你,和你说说话,问时想到你,高兴时也想到你……娟娟,你知不知道,你……
你对我太……太重要了!我当上总经理,你也为我高兴吧?是不是该庆贺庆贺?……
好好,算了,真抱歉,我本来想看到你开心的样子,结果让你不高兴了,没别的,
早点休息吧。”
“唐先生,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我真的……”
“好啦,别解释了,没什么,拜拜!”唐自业放下电话。
李娟娟惶然不安地放下电话。
潮江酒楼里,一帮“沙堡兄弟”见唐自业扫兴地收下手机,个个挤眉弄眼,其
中一个花名麻甩强的朋友问:“唐太宗,怎么了?你说的野玫瑰来不了?大家都在
等着开开眼界,看看她到底有多靓,是林青霞,还是张曼玉?”
“野玫瑰刺多啊,哈!”
“什么刺?太晚了,我让她休息。”
“哎哟,唐太宗什么时候开始体贴人了?”
“这叫欲擒故纵,一个大陆妹,迟早都是自业兄的。”
唐自业正色道:“我才不管是哪里的妹,我只把她看成一个女人,温柔、清纯,
我喜欢她。”
两个朋友互相望望:“看来自业兄动了点真情……也好,自古英雄不问出身,
美女呢,也不问来历,喝酒!”
几个人干杯。
小菊迎过来,关心地问:“李姐,你怎么啦?好像不舒服。”
李娟娟下意识地揩揩眼角:“没什么……”
小菊紧着讨好:“李姐,你就是有病了也好看,甚至更好看了。就像电视里演
的林黛玉一样,病态美哩。怪不得二经理看上你啦!”
李娟娟左右看看:“小菊,别乱说……”
“其实二经理挺不错的,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对你又特别好,如果你能逮住
这机会,那你今后的日子……”
李娟娟有些烦了她:“你看上了他,你去找他吧。”说完端起一盆衣服走出去。
小菊愣了愣,对着她的背影嘟哝:“问题是他看不上我啊!”
李娟娟拧着刚洗过的湿衣服,心神不定,拧着拧着就愣在那里,她想,为什么
生活中有些事非得拧着来呢?
厂里规定11点半熄灯。灯很快就熄灭了。李娟娟趴在床上,黑暗中用手电照着,
一笔一划地在纸条上写字:杨明,晚上8点在老地方等我,我有要紧的事告诉你。娟
娟。李娟娟把纸条折起来,觉得不妥,又重新折,还是不妥。最后,李娟娟把纸条
搓成一个球,反复在枕边扔着玩,她觉得心情平静了一些。
繁忙的车间发出烦人的噪音,似乎整个工厂都在震动。工人们对这些似乎麻木
了。他们在无休止地机械地重复着操作程序。但人们的大脑并非机械程序,一颗颗
活生生的心灵在憧憬、烦恼、躁动……
杨明推着布料车经过李娟娟旁边。
正在忙着操作缝纽机的李娟娟早有准备,迅速地左右扫了几眼,突然从口袋里
掏出那个小纸球,扔到杨明的布料车上。
杨明发现纸球,也不动声色,只是随手抓起又扔回李娟娟的缝纽机台板上,然
后扬长而去。
李娟娟见纸球被扔回来,面色尴尬,气得一下了抓起来撕得粉碎。
李娟娟含着泪花开着缝纽机,狠狠地盯着高速扎着布料的车针,心里一个劲骂:
“扎死你,扎死你!”
中午,卖快餐的小车开到福昌制衣厂门口停下,工人们纷纷拥出厂门买饭。
工友大头和杨明排在一起。
大头拍拍对方的肩头:“杨明,我发现李娟娟又给你递暗号,你好像不理人家,
架子挺大呀!”
杨明鼻子里嗤了一声:“人家是总经理的人,我算干什么的!收拾好行李等着
人家炒吧!”
李娟娟端着买好的饭菜,从前面转过身来,气鼓鼓地绷着脸,看也不看杨明一
眼地走过去。
杨明佯装毫无知觉。
杨明低头匆匆走向福昌工厂员工宿舍楼,突然,前面一个人挡住去路,看到小
巧的鞋,他就知道遇上了谁。
“杨明,我有话对你说。”
杨明头也不抬头:“说吧。”
李娟娟看着他:“杨明,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其实,我李娟娟还是过去的李
娟娟,一点也没变。我忘不了我们从家乡一起出发来澳门打工,一路上你对我的照
顾;小流氓欺负我,你救过我,胳膊上的疤我也永远忘不了……”
杨明冷冷地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杨明不会要你报答和感谢什么的。”
“我喜欢的就是这个。”
杨明怔住。
“杨明,你刚才说你要收拾行李,准备被炒鱿鱼,我心里就是难过,我不敢想
象你离开我……”
杨明放缓口气:“娟娟,我知道你现在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我比你更清楚我
的处境,我明白我的下场……上次是你找大经理留下我,可现在二经理变成大经理,
怕是没救了……”
“不会的,如果真的要你走,李娟娟还是和上次那样,跟你走!”
杨明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
“杨明哥,实际上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他不会动你。你对二经理有偏见,他其
实心眼挺好的……”
杨明听到“二经理心眼挺好的”这句话,整个人立即僵住。他看了一下远处,
然后转过脸来一字一板地说:“李娟娟,在二经理打车送你回宿舍之前,我相信你
刚才说的话。现在我不相信,也不希望你为我做这么大的牺牲!你追求你的幸福会,
不必可怜我!”
杨明大步走远。
李娟娟表情茫然,不知所措。
唐立业和乔玉珊沿着澳囗跨海大桥无声地走着。茫茫阴雨将海面染成白灰色,
能见度不足百米。凌海飞架在海面上的大桥活像悬在半空中。
唐立业不时地从桥栏上俯看海面。每当这时,乔玉珊就下意识地紧紧贴到唐立
业身旁。
桥下波涛汹涌的大海,令人惊心动魄。唐立业瞅瞅海水,又伸手承接雨水。他
突然想起乔玉珊来澳门那天早上的那场大雨。水为财啊,可是眼前这雨水是什么?
是烦恼、是失望,是……失败的耻辱。
“立业,你说句话呀,你有一天一夜没说一句话了,别闷在心里……”
唐立业看了乔玉珊一眼,没吱声。
乔玉珊期望地盯着唐立业:“立业?”
“你让我静一下好吗?”
乔玉珊无声地偎到唐立业肩头,两颗晶莹的泪珠从毛茸茸的长睫毛下渗出来,
顺着脸颊淌下去。
唐立业掏出手绢去给乔玉珊擦泪。
“玉珊,我对不住你,你本来可以生活得安静美好……”
唐立业的嗓眼哽住了。
乔玉珊一下抱住唐立业,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
不知不觉已登上跨海大桥最高处。这里是有名的“黑点”,不少在赌场输得倾
家荡产、精神崩溃的人,一在这里像根柔软而轻飘的羽毛一样,无声地飘向大海,
飘向生命的终点。
乔玉珊挽着唐立业的胳臂,说:“立业,我们回美国吧,回大海那边去。那边
也有这海,还不像澳门这样总下雨……在那里我们会很快地忘记这里的烦恼……”
“你是说,我认输了?”唐立业没想到自己回老家就栽了一个大跟头,而且是
栽在亲人手上。他太爱自己的娇妻了,可以说爱妻是他奋发搏击出人头地的原动力。
他要她因他的成功而自豪,因他的成功而拥有更多。他不得不承认,获得她的青睐
使自己惶恐。他有种压力,便是尽力使她不断感觉到嫁给自己是最幸福骄傲的。他
也无力违背市场经济条件下这一条铁律:成功和金钱是证实雄性能力的标尺。他不
能承认失败,正如他不愿放弃生命一样。
“你还能怎么样?爸爸不理解你,妈妈又溺爱二弟,二弟和你又无法沟通……”
“不是还有你吗?”
“我有什么用?我想过了,就是把我首饰、衣服和所有的东西全卖了,也帮不
了你买一台机器……”
唐立业为她拂开额角的湿发:“玉珊,你这样想过?”
“我怎样都想过了,只要能帮你,我甘愿付出一切……”
唐立业轻轻捧着乔玉珊的脸,说:“我为什么还在苦思苦想往前奔,就是还有
你……”
乔玉珊将头伏在丈夫的颈下,觉得如同急雨中投向屋檐。男儿当如是。她想尽
管他自己也在承受着雨鞭的抽打,但仍然要庇护着妻小:“立业,我总觉得,在澳
门我们没有路了……”
唐立业一把抹去满脸的雨水:“路是走出来的,如果真的走不出来,我就从这
儿跳下去。”
乔玉珊怯怯地望望桥下,也决然道:“那我也只好跳下去。”
“所以,我跳不下去了!”
二人互相看看,苦中寻乐地轻声笑起来。
一群女士在女子健身中心练健美操,动作整齐,姿势显出节奏与韵律美。
唐洁美在队伍中间起劲儿地蹦着,格外显出青春的劲道。
当唐洁美披着大浴巾从中心淋浴室走出来时,一女士走过来笑问:“洁美,男
朋友还来接你吗?”没等唐洁美回答,另一女士笑着抢嘴:“那当然了,风雨不误
呀!人家可是澳门小姐!宝贝!”
唐洁美笑着打趣:“不要忌妒么,你们都有老公了,当年比我还热烈,形影不
离!”
“洁美,你也别太昏了头,男人哪,恋爱时是你的士兵,结婚后,是你的司令!”
唐洁美满不在乎:“那就离婚呗!”
“别吹牛了,将来你就老老实实听丈夫的命令吧!”
唐洁美走出大门,听到两声一长一短的车笛响,知道是许佳鹏来接她,急忙乐
颠颠地朝许佳鹏的小车跑去。
许佳鹏靠在车窗:“你是第十六个走出来的。”
“我是故意晚点出来,练练你的耐性。”
“你就是第六十个出来,我也有耐性。”
“因为你现在还是士兵,等将来成为司令时,就没这个耐性了!”
许佳鹏没听明白:“当司令?”
唐洁美哈哈地大笑起来。
许佳鹏将车开到京澳酒店门口,两个人下车。侍者过来,许佳鹏将车钥匙抛给
侍者,为他的乳白色“宝马”去泊位。
许佳鹏搂着唐洁美的腰肢:“今晚我们到旋转餐厅,欣赏一下澳门夜景。”
唐洁美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好呀!”
旋转餐厅窗外,澳门灯火通明。
唐洁美和许佳鹏坐在靠窗的小桌旁,一面喝着橙汁,一面欣赏缓缓移动的万家
灯火和远处的波声涛影。
“你大哥最近忙什么?”
“怎么每次见面,你总是要问我大哥大哥的!”
“都是同行么,相互关心有什么不好呀!”
“我看你是想从我嘴里探听什么情报吧!”
“你……好,我不问了,再问你就把我当特务了。”
唐洁美扑哧一声笑了:“说个笑话,别往心里去么!我大哥呀,被爸爸免职了!”
许佳鹏吃了一惊:“开玩笑!”
“谁开玩笑?他整天为了工厂拼命,要搞什么生产线,我二哥忌妒他,我老爸
怀疑他,唉,反正没人理解,干个什么劲儿!”
许佳鹏用心听着。
“弄得我阿嫂一天到晚三面说好话,安慰这个,解释那个,一点也不像美国留
学的硕士,倒像个小媳妇!”
许佳鹏一副不太在意的口吻:“那你大哥现在准备干什么?”
“爸爸说要不给二哥当副手,要不自己干。大哥那个脾气,肯定不会听二哥的,
今天和阿嫂出去了,可能又想什么新项目了吧。”
许佳鹏沉思:“可他现在没有资金啊。”
“他以前也没有资金,我不大清楚这里面的事,听说这次大哥动车间是因为香
港运昌公司高老板介绍的生产线,可以先使用,后付钱……”
“运昌高老板?哦,你爸爸给你介绍的那个男朋友?我光听说,没见过。他长
得怎么样?靓仔?”
唐洁美故意地:“比你靓。”
许佳鹏一遇这种事就难装潇洒:“是吗?你看上他了?”
唐洁美一歪头:“看上了又怎么样?”
“那我……决不放过他!”
唐洁美格格笑道:“怎么个不放过?”
“我、我揍他个鼻青脸肿,看他敢纠缠你!”
唐洁美收敛笑:“别把人家想得那么坏,什么叫纠缠?我明确告诉他我有男朋
友了,他就没再找我。只是有时来找我哥哥,到家里看我爸爸,毕竟是世交。”
“难说哟,这就是说他没死心,在寻找机会。你现在是澳门小姐,名气大,他
肯定不会轻易放弃的,要是我,也是非一追到底不可。”
唐洁美笑道:“你不是在追吗?”
许佳鹏也笑了:“可不是!有我就没他。”
“不说他了。”唐洁美啜口饮料:“这次对大哥打击挺大的,其实大哥何必自
讨苦吃,和阿嫂甜甜蜜蜜地过小日子多好。”
许佳鹏似不经意地将话题一转:“你阿嫂嫁给你大哥,还是感到挺幸福吧?我
问你阿嫂,不算探什么情报吧?”
“说起来我大哥真是有福,像我大嫂这样又漂亮又温柔的人,千里难寻呀!”
许佳鹏面部掠过一丝痛苦,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我说我阿嫂漂亮温柔,你叹什么气……”
许佳鹏语塞。
“怎么,嫌我不温柔?不漂亮?”唐洁美追问。
“不不,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漂亮,而且有股青春向上的美。真的,刚才我
在健身中心门口等你,前面走过去的十五个人,没一个能赶上你的!”
唐洁美不饶许佳鹏,咬住不放:“如果前面十五个人当中有比我漂亮的呢?你
肯定把她接走了!”
“你呀,说起话来总是小刀子一样扎人!”
“这是在乎你么,你呀,智商仅大于一条鱼……”
二十六
罗佩琴正在打扫华利制衣公司走廊。
香港运昌公司的高清武老板夹着皮包走来,问罗佩琴:“许总经理在吗?”
罗佩琴抬头看看他:“在,刚回来。”
高清武敲门。
“请进。”
高老板进来:“许总经理。”
“你是?”
“高清武。”高老板递过名片。
“哦,你就是高老板!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我好给你接风啊!”他上下打量
对方。高老板对他的目光有些诧异:“我的时间一时定不下来,今天到澳门市政司
办事,路过这里,顺便看看。你什么生意帮衬到我?”他有些惶惑地看看自己身上,
不知是什么引起对方如此审视打量。
许桂鹏也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啊,我听说你有一条便宜的成衣生产线,准
备和福昌公司合作?”
“噢,这事已经告吹了。唐立业的爸爸不同意,唐立业已经不当总经理了。”
许佳鹏故作惊讶:“有这种事?你看,连我这个女婿都不清楚。对了,前一阵
我到新加坡去联系业务去了,没在家。”
“女婿?你是——”
许佳鹏随意地:“哦,唐立业的妹妹唐洁美是我的未婚妻。”
高老板有些吃惊:“噢……”
“你不知道?高老板不是和唐家挺熟的?”
高老板有些惶然:“是听洁美说她已经有了男朋友,但不知道是谁,没告诉我。
唐世伯又说洁美的话是开玩笑,她其实没有男朋友。”
许佳鹏不在意地笑了笑,挥挥手道:“怎么没有?我不是站在这?从新加坡回
来,我听说有人又给洁美介绍了男朋友,我也不知道是谁。问洁美,洁美说没有这
事,我想这肯定是谣传了。洁美知道我的脾气,如果见了那个所谓的男朋友,非接
他个鼻青脸肿不可,哈哈……我这个人上中学的时候,参加过柔道和搏击训练,所
以脾气不大好,洁美经常劝我,你要克制,要克制……”他看看自己的拳头,“可
有时候脾气上来了,克制得了么?”
高老板有些心惊:“如果没有什么事,我走了……”
“哎,高老板,我们还没谈生意呢!这条生产线的性能怎么样?”
高老板迟疑地看着对方,弄不清他究竟想说什么:“当然不错,电脑控制的。
英文全称:Inaunit Production System,加拿大设计,日本和美国都有生产,目前
在加拿大和美国已经广泛应用。”
“价格多少?”
“600万。”他心里说,你敢讲一分钱价我掉头就走。
“据我所知,要不了那么多吧?”
“那套便宜的已经给其他客户拿走了,不过你要是想要,我可以和他们打个招
呼,另买一套,价格便宜15%。这是厂家亚洲代理商的名片,你直接和他们联系,
就说是我介绍的。”说完和许佳鹏握手:“我还有事,以后欢迎到敝公司来坐。”
说完直后悔:人家没砍自己就先掉价啦!
许佳鹏拿着代理商的名片,送他出去:“当然要去贵公司拜访了,我们今后还
要合作嘛!”他目送高老板走后,得意地一笑,又看看手上的名片,自语:“洋和
株式会社?日本的代理商?小日本,嘎仔?哼!”
唐立业伏在卧室里的小桌上,一边翻着书,一边写写划划。
乔玉珊穿着睡衣准备就寝。她把颈上的玉佛取下,小心地放在梳妆台上的绒龛
上,对唐立业说:“立业,睡觉吧,注意身体。”
唐立业把笔往桌上一搁,兴奋地说:“玉珊,我想好了,我们自己干,自己建
一个制衣厂,设备精一些,人少一些,专门生产高档服装。现在人们都讲究名牌服
装,一套精工细作的高档服装可以卖到一套普通服装十倍甚至二十倍的价钱。这样,
我们的规模即使是大制衣厂的十分之一,利润也照样赛过大厂!”
乔玉珊打了个哈欠:“你又罗曼蒂克了,我看你把我卖了吧,如果我能值一台
设备……”
唐立业瞄了一眼妻子:“不,你的价值比一个大制衣工厂还要大得多!”
乔玉珊一扭腰,撑开睡衣的下摆打了个旋儿:“那我更值得卖了!”
二人哈哈大笑,又赶快捂嘴,怕吵着家里其他人。
“玉珊,我先去找朋友帮忙,如果能借一部分钱,先投预付款,边干边还债,
还是可以的。”他伸个懒腰:“就这么定了!我早该想到这一点。”
乔玉珊笑道:“快洗澡,睡觉吧!”
“好,睡觉!”他脱下衬衣,取下玉观音放到绒龛上,小心地和乔玉珊的玉佛
并排在一起。
第二天一大早,衣着光鲜精神抖擞的唐立业信心十足地走进一个朋友的经理室:
“啊!林老板!”
“立业?你可是稀客!听说你去美国学习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一阵了。你怎么样?听说生意兴隆得很哪!”
“过得去吧,今年运气还可以,做了几笔大买卖。”林老板突然意识到什么,
迟疑地看看他:“立业,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唐立业犹豫了下:”是这样,我准备建立一个现代化的制衣厂,投资预算500多
万……”
林老板高兴地说:“那好啊!我们今后可以合作,我们之间这种关系,尽可以
放心。”
“这个制衣厂建好后很有前途,很快就会收回投资,但是我现在资金比较困难,
所以……”
林老板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你是说要我投资?”
唐立业的心随着对方的脸色渐渐凉下去,但他还是坚持把话说完:“不,借我
一笔钱,只要投产了,钱很快就会回来的。当然,如果你信得过我,你作为股东入
股,也可以商量。”
“看你说哪去了,对你我还信不过吗?”林老板沉吟了一下:“不过,我虽做
了几笔生意,支出也大,资金周转有些慢,不瞒你说,看着家业不小,实际上账上
并没有多少钱……”
“林老板……”唐立业还想再争取一下。
“这样吧,我看你确实有困难,先拿一万块钱救救急,不要说什么借啊、股金
啊,你拿去用,我们是多年的朋友,钱不分你我。记得上高中时候,我们不是谁有
钱就花谁的么?啊?那个时候啊……”
唐立业慢慢站起来:“既然这样,也就不打扰了……留步。”
唐立业走出门去。
林老板拿着一万块钱,看着他的背影:“哎,立业!……还是那个脾气!等我
把话说完嘛!”
唐立业边告辞出来边灰溜溜地自嘲,在美国校园里就有这么一条规矩:假如同
学借你100元,不如送他10元,反正这钱是要不回来啦,损失十分之一打住;谁知这
位仁兄反送他开口数的千分之二,也太那个了些。
唐立业的下一个目标,是父亲的世交、做大陆转口生意的周老板。打周老板的
主意是瞒着老爸的。他原本想钱借到手后才怎么知照一下老人,但看来老爸的朋友
关口把得也挺严。
“立业,我和你爸爸认识多年了,也可以说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这个想法,
我看风险太大,怎么着也要投资四五百万吧,这还不算选地皮建车间的钱,数目不
小啊。你爸爸不同意是对的。我不是没有这个钱,但是你爸爸不同意,我就不好驳
他的面子,夹在你们中间,我不好处。再说,坦率地讲,我就不相信你能偿还,闯
品牌不是那么容易的,当年我就试过,结果一败涂地,差点破产。教训哪,立业,
前车之鉴,稳当点好啊!”
唐立业站起来:“谢谢周先生指教,不打扰了。”
他站在市政厅楼下的马路边耐心守候,脑子里突然冒出两句《哈姆莱特》的台
词:“记住,我的孩子,不要向别人借钱,也不要借钱给别人……”他心想,不愧
为世界名著,看来,看过这出戏的人还真不少呐……
一群公务员下班走出市政厅大楼。
唐立业在路边翘首寻找,发现一个男人,走过去和对方握手,边走边谈。
男人客气地微笑着,摇摇头:“实在抱歉,这事我帮不上忙。”
唐立业保持着风度和他握手告别。
唐立业在夜总会门外的霓虹灯下站了很久,不仅没有理出思绪,反而让灯晃得
迷迷糊糊。他走进夜总会的一个包厢,对一个正忘情唱歌的中年男人说着什么,那
个男人热情地邀请他唱歌,唐立业摇头,在一旁坐着等待。旁边的小姐浓妆艳抹,
微笑地看着他,用牙签戳了一块水果给他。唐立业不自在地摇摇头。
小姐无所谓地笑笑,自己把水果吃了,又递给他一支烟,唐立业拒绝了。小姐
自己抽起来,对着他轻批地喷出一股烟柱。唐立业愈发紧张,赶紧离她远些。
中年男人唱完歌坐下来,唐立业赶紧和他谈着。这些话他已重复多次,自己也
觉得有如一台有重放功能的录音机。
中年男人听着,摇摇头:“立业兄,这个事情我爱莫能助,我的钱已经投到大
陆内地去了,知道生产什么吗?超薄型避孕套!嘿嘿,中国有12亿人口,市场广阔
得很哪!如果你有兴趣和我合作的话,我可以考虑。我现在正缺少一个有高学历、
有管理经验的总经理,立业兄肯屈就的话……”
唐立业站起来:“告辞了。”
中年男人对着麦克风喊:“哎,咱不谈避孕套也罢,唱支歌再走嘛!”
乔玉珊焦急地等着唐立业。
唐立业疲惫地从夜总会走出来,对等在外面的乔玉珊苦笑着摇摇头……
乔玉珊挽着唐立业胳膊走着,不时不安地看看丈夫。
唐立业自言自语:“这世界究竟是人挣钱还是钱挣钱?”
乔玉珊担心地:“立业?”
唐立业闲下眼睛,搂住她肩膀,点点头,表示没事。
乔玉珊问:“还去哪儿?”
唐立业叹了口气:“不去了。”
唐立业和乔玉珊默默地坐在街道路边椅子上。
唐立业抱住头。
“立业,太晚了,回家吧。”
唐立业问声:“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乔玉珊安慰:“立业,我们再想办法,现在太晚了,你……”
唐立业烦躁地说:‘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好不好?你为什么老跟着我!”
乔玉珊看看他,站起来。
唐立业小声道:“对不起,玉珊,我不是对你的,我就是想一个人待一会。你
先回去吧。”
乔玉珊站了一会,默默地离开了。男人不希望在女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无能,当
中也包括妻子。乔玉珊当然懂这个道理。
乔玉珊孤独地靠着阳台看着澳门夜景,海风从南湾的西望洋山那边吹过来,耳
边想起唐立业的声音:“玉珊,你看,那就是拱北海关,再过去是珠海,你就是从
那里过来的……”她竭力望着灯火辉煌的珠海,百感交集,不禁潸然泪下。
唐洁美进来:“阿嫂,还没睡哪?”
乔玉珊赶紧擦下眼睛:“啊,就睡。”
唐洁美发现了她的神态不对头:“阿嫂,你哭了?”
乔玉珊掩饰:“没,没有。洁美,我要睡了,你也早点休息。”说完走了出去。
唐洁美疑惑:结了婚就会有那么多烦心事吗?
许佳鹏和唐洁美在游艇上比比划划地说笑,飞驰的游艇不时掀起浪花,女游客
们不断惊叫着。
许佳鹏紧紧拥着唐洁美,并不时偷吻她的脸蛋。
唐洁美和许佳鹏下得游艇,又钻进餐馆津津有昧地吃着葡式大餐。
许佳鹏边吃边赞:“不错,这里的葡式菜味道纯正,比我在里斯本吃的还纯正!”
唐洁美有点儿神往:“听说葡萄牙很美,一片富有诗意的田园风光。”
许佳鹏其实对这种浪漫情调儿没有兴趣。他真正喜欢的消遣是感官刺激。当然
话不能这样说,省得自讨没趣儿:“将来我会带你去观光的,不过,我个人觉得葡
萄牙还是不如澳门。”
唐洁美不大相信:“是吗?人家毕竟在欧洲啊!”
“真的,葡萄牙本国经济远不如澳门发达,工资收入也低于澳门。澳门的葡萄
牙人和土生葡人,很少愿回葡国。”
“你呀,就知道经济经济,总是从钱眼儿里看世界。这么说,你认定最美的地
方,肯定是银行的金柜里了?”
“你呀,可爱和不可爱的地方全在对经济的认识上。”
唐洁美又使上了小性子:“我怎么不可爱了,不可爱你还和我在一起干什么,
你走开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最能理解幸福,却不愿理解怎样才能幸福。”
“我懂,你们都在弹一个调子,经济不富裕,不会有幸福。可我讨厌经济,我
们家正是为了经济,才爆发了一场战争,我老爸把我大哥撤职了,让我二哥当总经
理。气得我大哥到处疯跑借钱,非要干出个样子来。结果一分钱也没借到,还受了
不少奚落,低声下气地赔笑脸。唉,面子全丢完了,多累呀,在美国当博士活得好
好的,非要回澳门搞经济……”
许佳鹏忙把她扯远的话题引回来:“你大哥借钱干什么?”
“我才不管他的事,好像是自己要开个工厂,创什么高级名牌服装。大哥老是
有雄心壮志,我看他是钻进牛角尖了,一辈子过不了安生日子。苦了我阿嫂,昨天
夜里一个人跑阳台上偷偷掉泪……”
许佳鹏的牙帮子突然停止了蠕动。
傍晚,乔玉珊从超级市场走出来。
许佳鹏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玉珊!”
乔玉珊有点意想不到,奇怪地望望许佳鹏的身后左右。
“玉珊,我想和你谈谈。”
乔玉珊惑然:“怎么?洁美又和你使性子了?”
许佳鹏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想谈谈你的事。”
“我的事?……佳鹏,澳门这个地方太小了,我希望我们都忘记过去吧。”
“你太多虑了。我直说了吧,立业现在处境大概很困难,我想,我也许能帮助
他。”
乔玉珊不相信眼前站着的是许佳鹏似的,瞪大眼睛看着他。
“怎么,不信任我?”
乔玉珊摇了摇头:“立业的困难太大了,不是一般的帮助能解决的。”
“怎么,你想在这样嘈杂的地方和我谈这样的大问题?”
乔玉珊低下头,脸微微一红。
许佳鹏一摆手,一辆小车开过来。两个人上车。暮色渐渐降临。
许佳鹏、乔玉珊在一家餐厅包间相对而坐,桌上放着饮料。
“……玉珊,立业的困难我帮定了。车间不用重建,那样不仅开销大,也太费
周折。葡萄牙人办事比内地官僚主义还官僚主义,不拖你一年,你办不成建筑厂房
的手续。我有一个现成的大厂房,过去是仓库,现在稍加改造一下就可以用。买机
器设备的预付款,我先预支给你们,等设备到货,全部费用我一并借给你们。’
乔玉珊激动得双膝微微颤抖。她觉得这有点像电影上的情节一样,令人激动但
不大可信:“这……佳鹏,真不知怎样谢你才好,我替立业……”
许佳鹏摇摇手:“你不必谢我。”
乔玉珊又有些狐疑:“佳鹏,也许我不该问,可我还是想问一个为什么,为什
么你要帮我们?”
许佳鹏纠正:“不是帮你们,而是帮你,我不希望看到你不开心。玉珊,你瘦
了,比起上次见面,你显得憔悴了。”
乔玉珊下意识地摸摸自己脸颊:“是吗?”
许佳鹏叹了口气:“玉珊,坦白地说,你不懂男人的心,正像我不懂女人的心
一样。我知道你对立业有着深深的爱情,尽管我忌妒,甚至痛心,但我还是悔恨我
的过去,还是对你抱有说不清楚的希望。人生可能会有无数次的情感遭遇,但真爱
只有一次,你明白吗?”
乔玉珊在某种程度上宁愿相信面前这位男人说的是真话。但她更明白他是一位
富翁。有钱人可以挥霍自己的愿望,但已为人妇的她又如何承受得了?她想了想说:
“佳鹏,我其实远不如洁美富有青春魅力,你实际上是很幸福的。你说得对,真爱
只有一次,我深深地爱着立业。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也许你过于留恋过去,
也许我不应该嫁到澳门,也许我们当年所做的一切就不该发生……”
许佳鹏将视线从她的眼里移开:“不,我心中对你燃烧的爱情之火,从来也未
熄灭过!我承认我曾为接收遗产而利令智昏,竟然不顾我们之间……不过当时,我
确实因突如其来的好事而狂喜不已。你想想,我一个农村穷孩子,苦苦奋斗才考上
大学,突然凭空来了个伯父遗产,我怎么能错过这样的机遇!坦率地说,我原以为
到了澳门,会有相当新奇的生活和新奇的爱情,然而,这么多年过去,我明白了,
我的心中还是只有你……”
乔玉珊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但怕听的也是这种真话:“佳鹏,你太激动了,生
活的事实已无数次告诉我们,旧景不能重画,否则会更痛苦的。”
“玉珊,你不用担心我会强求什么。我知道旧景不能重画,但我希望你能做我
的情人。在当今社会,情人尽管不是公认的美称,可这个字眼却是人们心灵深处一
个宁静的港湾……”
乔玉珊惊讶地看着他,他的瞳孔里燃烧着两点可怕的火焰,只要看一眼这簇火
焰,再无知的人也会明白什么叫做野心勃勃。
她只有一个选择:“佳鹏,这绝不可能!如果你借钱给立业是以我做你的情人
为交换……”她渐渐开始明白,两个衣冠楚楚的生意人在商场上厮杀,其潜意识也
许与为争夺一只配偶而顶刺的公鹿差不多。而她,难道是站在一旁观战的“美丽的
动物”?
许佳鹏也恨自己的卑污,但除此之外他别无他话。他绝不轻易放弃尝试:“这
不是交换,也许我袒露心迹的时机不大合适,让你造成误解,实际上我一直在寻找
一个机会,不是今天,也会是在明天。我不想伤害谁,我也不想破坏你的家庭……”
乔玉珊想,他说出来了更好,可以一次断了他的念头:“佳鹏,感谢你的坦率,
抛开情感不讲,你应该知道,我在道德上是一个很传统的人,如果我做了你的情人,
我如何面对立业?更可怕的是,我将永远不敢正视洁美那天真无邪的眼睛。”
“玉珊!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唐洁美和唐立业都不会知道的!”
乔玉珊震惊地看着他,她的眼睛无光,但睁得很大。
唐立业在当铺外面徘徊许久,终于下了决心,毅然进去。都说当铺是带人的银
行,自己算是一个穷人吗?
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坐在桌后,桌子上摆了些古董之类,他正欣赏着。一个马
仔进来轻声告诉他什么,他惊讶地说:“哦?让他进来。”
唐立业进来,竭力压抑着自己对对方的鄙视:“黄老板!”
黄老板一拱手:“唐先生,分别那么久,难得见到你一面,今天有劳贵步,真
是荣幸啊!”
“黄老板,我是有事相求,开门见山吧。”他从公文包中取出几张纸递过去。
一个马仔赶快拿过,递给黄老板。
黄老板草草看看,放在一边:“借钱?”
“是的。根据我测算……”
黄老板阻止他:“唐先生,你怎么知道我有这么多钱?”又自问自答,“啊,
你也听说我在赌场上赢了800万,是不是?我现在的名气大得很哪!啊?”他看看马
仔,“马仔立即谄媚地笑笑。
黄老板又看看唐立业:“唐先生,要说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短了,你也知道我,
平生没什么爱好,就是好赌。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光彩的,社会就是一个大赌场嘛,
人生就是一个大赌局,有的人赌输了,倾家荡产;有些人赌赢了,飞黄腾达。我呢,
久博偶有一福,赢了。唐先生,你恐怕没想到我会有今天,否则,当年你不会那样
看不起我,你用正眼看过我么?你不是曾经对别人说像我这样的人活着猪狗不如吗?”
“黄老板!”
“好,我是赌徒,你说得对,不过我是一个成功的赌徒!今天你能来找我,是
看得起我。虽然我这个人有那么点爱记仇,但我还是可以考虑你的要求。钱嘛,总
是要花的,做点正经生意有什么不好?不过请问,你用什么做抵押?”
唐立业一时语塞:“我……”
“没有?是吧?我说一个办法:第一,你在这里学猪叫,或者狗叫,一万块钱
算一声,500声就是500万,够公平吧?怎么样?”
唐立业惊怔一下,明白过来,恨恨地盯着他:“你……”
“啊,看来这个方法不对唐先生的胃口,那么可以考虑第二条:听说你的太太
非常漂亮,女人漂亮,价值连城,你把她抵押给我,10万元算一天,这可是天价了,
50天后赎回,如何?”
唐立业终于忍不住,吼道:“黄子荣!你是个混蛋!”冲上去,马仔立即揪住
他。
黄老板不在意地对马仔说:“哎,对唐先生客气点。”又对唐立业轻飘飘地说,
“唐先生,那么激动干什么?我们是在谈生意,俗话说,生意不成人情在,何必动
那么大肝火?送客!”
唐立业恨恨地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姓黄的,你听着,你就是全身上下全
是金黄色,也不过是一堆狗屎。”然后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黄老板得意的大笑声。
唐立业走着,由于羞辱,他的眼睛发直,全然不顾对面而来的人和车。
迎面过来的人害怕地躲开他。
他的耳边响起轰轰的鸣叫声,路上的汽车呼啸而过,他的眼睛模糊起来,景物
晃动旋转,终于,他倒了下去……
行人一片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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