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郑思渊讲到此,又续上一支烟,身体朝藤椅上仰了仰,陷入沉思。杨飘看着他,
默默等待下文。可他突然缄口不言,撩得杨飘火烧火燎的,急不可待。
他不禁追问:“后来呢?”
“后来发生的事,我大都写进小说了。”
郑思渊欲扬先抑,他不想将所有的故事都向杨飘和盘托出。这倒不是他有意对
杨飘留一手,以掌握改编电影剧本的主动权,而是他实在不想让杨飘知道的太多。
像杨飘这样的青年,你真要逗起他兴趣,他准会刨根问底、穷追不舍的。那反倒会
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对杨飘还是谨慎点好。
杨飘似乎感觉到什么,默然一笑。
“当然,”他忙掩饰说,“写小说总要有所取舍,其中我也虚构了一些,有不
少水分。”
“真不错,太生动了!”杨飘感叹说,“作家在生活面前,总是显得无能为力
……”
郑思渊首肯,“是啊,巴尔扎克说苦难是人生的导师。从这个意义上讲,生活
便是作家最好的老师了。”
杨飘似乎还陷在故事中没有拔出,他低眉思索片刻,又突然抬起头,说:“冷
媚现在怎么样了?”
“这就不太清楚了。我刚刚讲的,都是她四年前发生的故事……”
他没说真话。不知为什么,他对杨飘隐去冷媚现在的情况,看来他还是有所顾
虑的。杨飘的眼睛正灼灼逼视着他,为增加他话的可信度,郑思渊故作幽默地笑了
一声,“我想,她……不至于从良吧。”
“冷媚?”杨飘不觉沉吟起那女人的名字。“听这名字,她一准是个绝代冷美
人。”
“不错,她的确不是一般的漂亮,就像她的名字。不过,我听小齐说,她以前
不叫这名儿,至于她的真名实姓,我也不清楚了。”他说过,心中一怔,难道杨飘
会去找她?这正是他所担忧的。于是,他又急忙补充说:“她这种人总是居无定所
的。”
杨飘古怪地一笑,笑里似乎藏着疑问。
他又赶忙自圆其说:“你该知道呀,人们管她们这种人叫金丝雀,俗称‘包身
女’,倘若随了港台阔佬,便作‘包二奶’。她们整天啊泡酒吧、去舞厅,要么就
躲在公寓小巢里,谁也说不清她们都干些什么。她们就像都市幽灵,东游西荡,很
难摸清她们的行踪……”
“你有她的电话、或者手机号码吗?”
他妈的,这小子还真要去找她?
“没有。”郑思渊顿了一下。“你想,她会给咱们这种人么?”
“也是。”杨飘站起身,“好了,郑老师,打搅你一上午。”
“哪里,谈不上打搅。”
郑思渊也随之站起。杨飘看看放在桌上的、那本他带来的杂志,说:“你看,
咱们啥时候再接着聊?”
“这个……”他想了想,“这样吧,下次见面我约你。”
杨飘欣然,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他瞟了一眼名片,说:“好吧。”
杨飘朝他伸出手,“下次见。”
他亲昵地伸手想拍杨飘的肩,可他牛高马大,他只拍到他的胳膊,说:“你看,
真不好意思,本该留你吃午饭的,可内人不在……”
“不客气。”
杨飘摆摆手,转身踅出房门。
2
郑思渊走进厨房,捋起袖子,准备亲自下手做饭。他这会儿心情很好,不然他
难得进厨房。在家务上,他奉行一套彻头彻尾的大男子主义作派。只要陆晓琳在家,
他是从不沾锅台边的。他顶讨厌那些把男人死死拴在厨房里的、所谓的现代女性。
她们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背后却藏着个当牛做马、浑身臭汗味的男人,简直本末
倒置!为此,他曾对一些不争气的男人,提出“把自己从厨房里解放出来”的口号,
很赢得一些大男子汉的掌声。报社新来的一些年轻人,放出话来:“找老婆还是找
郑夫人那样的!”闻听此话,他不禁沾沾自喜,洋洋得意。陆晓琳竟成了女人的楷
模,作为“楷模”的丈夫自是骄傲无比。
这会儿,他淘着米,思想又不觉溜了弯儿,跑到他那篇小说《沉沦女》上。有
什么呀,自己也没必要看得太严肃了,就是改编成剧本,搬上银幕,拍成个不伦不
类的玩艺儿,又有何妨?真该和杨飘大胆地过一把瘾,即便不成功,也不枉玩了一
回电影,有什么呀!他忽然有一股冲动,正回肠荡气。
陆晓琳回来了。他在厨房就见她阴着个脸,是在医院遇到了麻烦,还是手术过
多,她太疲劳了?他把高压锅放到煤气灶上,抹抹手,走出厨房,倚在门框上,看
她换下衣服,梳拢头发,默无言语。她也发觉了他,只是不想理睬他。
他感觉她情绪不对,便问:“你今天怎么了?”
陆晓琳白他一眼,又别过脸去,没好气地说:“你还是问问你自己吧!”
他如坠云雾之中,“我又怎么了?”
“你知道么,”陆晓琳回头看他,“小齐打电话告诉我,冷媚住院了……”
他不禁有些厌烦,“她住院和我有什么关系!”
陆晓琳勃然,“你在小说里把人家写成啥啦,妓女?娼妇?还是破鞋!”
他梗住,脸憋得绯红,半天才挤出一句话:“那是她自找的,她自作自受!哦,
她既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此刻,郑思渊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了。从四年前那个秋天的雨夜,冷媚闯
入他的家庭生活之后,她就像一个幽灵悠荡在他和陆晓琳之间,她的阴影始终笼罩
着他的生活,几乎无所不在,让他怎么也摆脱不开。当然,他曾对她施予过同情和
怜悯,并不自觉地卷入这漩涡,以善良的愿望企图挽救她于污浊的泥淖之中。然而,
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非但没有奏效,反而殃及自身,使她像幽灵一样在这
个家里至今阴魂不散。难道她的所作所为,还要别人替她承担责任吗?!此时,这
积郁心底的怨愤和恼怒终于喷薄而出。
“我写的就是她,千真万确!是我写错了吗?她的所作所为就是西妮,比西妮
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晓琳惊怔住,眼泪溢上来。她嘴唇哆嗦着说:“我不想跟你吵架,可你知道,
她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她要自杀!”
郑思渊闻听,立时惊骇得说不上话来。
“她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她虽然因生活逼迫走到那一步,但她毕竟……也是
个女人!”
郑思渊企图解释一下,也顾不上话的前后颠倒了,“可我写的那是小说,小说
都是虚构的,假的!难道她不明白这些?生活真实并不等于艺术真实啊!”
陆晓琳不听他狡辩,说:“不管怎么说,你毕竟写的是她。”
他默然。看看她,嗒然说:“你去医院看过她了?”
“没有,她不愿见任何人,连慧娟也拒见了。”
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说实话,郑思渊这会儿从心底里对她再也同情不
起来了,有的只是厌恶。
陆晓琳看出他脸上那厌倦表情,忍不住说:“她这样的女人是最最敏感的,尤
其对咱们这样的人,她最害怕那种鄙视的目光。她虽然沉沦,却还有自尊。唉,当
初你真不该……她到底跟咱们还有联系,她是天赐的亲生母亲啊!”
听她这么说,郑思渊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只剩下一种厌恶、一种轻鄙;尤其想
到自己一片善意,却遭误解,甚至化作了别人的仇恨,就更增加了他这种厌恶情绪。
他觉得自己以前所做的一切,简直太无聊了,是自作多情!
郑思渊想着,踅身去了书房,拉出抽屉,将所有刊载那篇《沉沦女》的杂志都
翻了出来,付之一炬,看着沉沦女在火焰中呻吟、痉挛、卷曲,直至化为黑色灰烬。
他沉浊地叹了口气,决计下午就打电话给杨飘,回绝他的合作。自此,他要将
这个极讨嫌的女人,从他脑子里彻底抹去,不留任何印记!
3
郑思渊下午去了报社,头一件事就是按杨飘名片上的电话号码,给他所在《影
视天地》杂志社挂电话。电话通了,杨飘人却不在,接电话的是位说话娇滴滴的姑
娘。她自我介绍说叫白薇,可以捎话给杨飘。
于是, 郑思渊只好留下话,让杨飘5点左右去蒙妮娜咖啡屋与他会面,并告诉
她那咖啡屋所在大街的方位。他不知怎的,一下就想到那家咖啡屋,大概因为和小
齐去过一次的缘故;再者,那里的确距离报社很近。
白薇是个负责且啰嗦的姑娘,她很认真地问他:“是急事吗?”
郑思渊说:“也不是什么急事。”
“是不是非去不可?”
他突然不耐烦,“是的,非去不可!”
白薇却极耐心,声音柔柔的,“请问您是哪位,我好告诉杨飘。”
他掼出大名,“郑思渊!”
“呃,是郑老师啊,我听杨飘说过您。好吧,我设法通知他。”
他挂了电话。这个叫白薇的女孩是杨飘什么人?情人,还是女朋友?听她说话
的口气,她和杨飘关系非同一般,不然杨飘怎么会向她提起他。杨飘干吗要向这女
孩提他呢?哼,他准是又朝她吹嘘改编电影的事了。年轻人就是嘴不牢靠,八字还
没一撇,他就大咧咧对外自吹自擂了。
郑思渊猜测,他要将不同意改编的决定告诉他,这小子准垂头丧气,如丧考批。
这对他未免太残忍了。他对自己那么敬重,又那么信赖,倘兜头一盆凉水,失信于
人不说,这出尔反尔的作派,也是极令人生厌的。可事已至此,他不拒绝又有什么
办法呢。不,他必须向杨飘解释清楚,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统统倒给他,以求得他
的谅解。
他坐在办公桌前, 忽党百无聊赖。从这会儿到5点钟,还有漫长的一段时日,
眼下虽事情堆积如山,但他心里乱得不可收拾,一点也不想理弄它们。
他燃上一支烟,望着口中喷出的飘渺的烟雾,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躺在医院病床
上的冷媚,她面色苍白,眼窝深凹,奄奄一息。这图像无比清晰,历历如绘。他一
下呆痴住了,不知此刻冷媚的浮现将是什么意味。难道她真的会为他写她的那篇小
说而去自杀吗?他问自己,却不敢回答。然而,他内中仍蠕动着一种内疚,潜意识
里还是默认了自己对于她的自杀,是负有一部分不可推卸的责任。《沉沦女》的笔
调本身就有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轻薄色彩,冷媚从中读出悲哀、读出绝望,
也不是没这种可能。可那完全是他笔下一种自然流露,绝非刻意追求的效果。这世
界上凡事都讲个因果效应,倘冷媚真因着他的那篇小说而走上绝路,他也将无地自
容,那岂不等于是他用手里的笔杀死了这个柔弱无助的女人!
郑思渊不觉一个冷颤,夹在指间的纸烟掉了下来。他霍地弹起,急急去了电话
间,准备打个电话给小齐问明情况。这想法来得极突然,但又那么迫切、坚决,他
想立刻减轻心头的重负。
电话打到小齐所在的合资商贸公司,接电话的是个男人。
“请问您找哪位?”
“齐慧娟。”
电话里传来那男人喊“齐小姐电话”的声音,不一会儿,有个女人接过电话,
却不是齐慧娟。
女人说:“齐慧娟不在。”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
“她走时说去医院看朋友。”
她准是看冷媚去了。这女人竟令这么多人牵肠挂肚。
“您要给她留话吗?”
“不必了,我回头再打。”
他放下话筒,不觉长出一口气。幸好小齐不在,设若真的证实了冷媚确是因他
的原因,而步入绝境,他不敢想象自己该怎么样。那太可怕了,他绝不相信自己会
杀人,用他手中那枝无力的秃笔。
时针指向4点,他再也坐不住了,便拔腿走上大街,直奔蒙妮娜咖啡屋而去。
他走进咖啡屋,刚拣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蒙妮娜小姐便翩然而至,朝他嫣然
一笑,那笑容职业味十足。
“先生,请问您用点什么?”
“来杯麦氏吧。”
他很少喝咖啡,但来这儿,不喝点什么,不会让你白坐的。
“请您稍候。”
服务小姐迈着模特儿步态走去。他无聊地瞅着她丰腴的臀部,那儿整个隆起一
个肉肉的圆,很是性感。这世界在变,也变在女人的屁股上。美在裸露,实在是潮
流使然。
不时,那服务小姐将咖啡端上,给他加上方糖,然后轻轻推至他面前。他忽然
觉得自己像个需人照料的婴孩。这想法极是可笑。
“先生,您请便。”
“谢谢!”他端起啜了一口,苦寡难挨,味道实在不怎么样。但广告却喊滴滴
香浓,意犹未尽。还说“味道好极了!”
杨飘提前20分钟来到咖啡屋,足见他对他不敢怠慢。他看见他,笑容可掬地过
来,在他对面坐下,朝正忙着的服务小姐打了个响指,说:“照样来两份,再来点
西点。”
蒙妮娜小姐应命而去,步态款款。
看来对这种场合,杨飘是轻车熟路。他看看杨飘,原想直接切入话题,又怕他
一时难以接受。是的,上午还说的好好的,到了下午就突然变了脸,翻手为云,覆
手为雨,面情上也过不去。于是,他绕着弯儿说:“下午接电话的那姑娘是谁,她
对人可真热情啊!”
杨飘一笑,“是白薇,我们编辑部打杂的,收收发发;不过,这姑娘素质挺不
错,她演西妮或许能成。”
三句话不离本行。杨飘又拉到改编剧本的事上,且越俎代庖,连导演的活也包
揽了。郑思渊觉得下面的话不太好说了,总归要接触实质问题,干脆开门见山。
服务小姐端上咖啡和西点,分别摆在他们面前,这并没干扰杨飘说话:“我忘
告诉你,白薇还是个业余诗人,她诗写得不错,蛮现代派的,自诩是艾略特的弟子
……”
他心不在焉,“是吗?”
“可不是,你听我念两句你听听:我把我的诗拧干/滴出一摊阴性的血/呼号是
人和狼共有的声音/于是/人与狼共舞/便不是这世界的杂音/我们呼号/以狼的声音/
向世界呼号/加入这多声部的合唱……”
郑思渊不愿听这“狼的呼号”,拦腰砍断他的朗诵,说:“小杨,我实话对你
说,咱们改编电影的事恐怕不成了,我又遇到了麻烦……”
“什么?!”杨飘惊大眼睛,“你不是开玩笑吧,咱们上午还说的好好的,怎
么转眼就又……”
“不错,上午是说的好好的,可现在情况突然有了变化,我又遇到非常麻烦的
问题,不然……”
“到底是什么麻烦,让你出尔反尔……”
“你听解释。这样说吧,冷媚,也就是我小说中西妮的原型,她自杀了……当
然,她还没有死……”
杨飘吃惊不下,“自杀?为什么?”
“我这会儿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总而言之,她的自杀和我那篇小说有点关系。”
“这恐怕是你的猜测吧?”
“是猜测,也是事实。”
“有这么严重?”
“是的,非常严重。”
“她现在在哪儿?”
“在医院。”
“哪家医院?”
“你想干什么?”
“去看看她。”
“这……怕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
“不、很不合适。她根本就不认识你,再说了,她现在拒绝会客,连她最要好
的朋友,她都拒绝见……”
杨飘默了会儿,说:“她会见我的。”
“见你?为什么?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我会让她见我的。”
“不,”郑思渊阻止他,“我不能让你去见她,那会……总之,结果难以预料,
我负不起这个责任!”
杨飘一笑,伸手拍拍他,“我不需要你负责。你放心好了,咱们总会找到合作
途径的。”
“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杨飘突然出奇的固执,“我不会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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