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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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立医院住院部白漆漆的走廊里,郑思渊随着拎一网兜礼品的陆晓琳,一前一
后, 橐橐而行,挨病房寻找冷媚住的病室。他们在走廊尽头才找到308病室,这是
小齐告诉陆晓琳的病室号码,冷媚就住在这病室里。
陆晓琳来到病室门前,郑思渊随后跟着,他犹豫着是随她进去,还是不进去。
此时,他可以想见与冷媚相见,他将是怎样的尴尬、难堪;况且,陆晓琳带他来看
冷媚本身,就有一种负荆请罪的意味。他潜意识里也有来赔罪的想法,尽管心里不
情愿。
陆晓琳正欲敲门,突然,病室房门大开,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仓皇奔出,紧接
着一堆花花绿绿的礼品,从房内抛出,砸在男人身上。男人甩甩前额的头发,勃然
大怒,手指着房内破口大骂:“臭婊子,你不要不识抬举!”侧目看见陆晓琳、郑
思渊,忽然愣了下来,朝他们一笑,猫腰拾起地上的东西,仓皇逃窜。
郑思渊看着他狼狈而去,心下一紧,不由胆怯起来。冷媚会不会也对他如此无
理呢?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冷媚正在气头上,保不准……他慌忙朝陆晓琳递个
眼色,说:“走吧,这会儿进去不是时候!”
陆晓琳也犹豫了,正彷徨着要走,冷媚气冲冲跑来关门,一眼看见她,不禁惊
怔住,“陆大姐,是你……”
陆晓琳勉强挤出笑脸,人却木在那里,“我是……”
冷媚浅浅一笑,“快进来坐。”
陆晓琳回头招呼郑思渊,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冷媚看见他,丝毫不感到意
外,朝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她倒不计前嫌。
这是一个单间高档病房。四壁洁白,连病床和室内其他物品也一律是白的,有
如嫩寒的初雪。冷媚穿一身胖大的白色病号服,将柔弱的身体藏在里面,只有直线,
看不出以往柔媚的线条。她面色苍白,泛着一种浮肿、不健康的光泽,眼窝也凹陷
了,没涂唇膏的嘴毫无血色。毋庸置疑,她刚从死亡线上逃脱出来。
他们在一侧的沙发上落座。陆晓琳把手里的网兜悄悄放下,发现墙角处堆满了
类似的礼物,几乎可以开一个小小的食品店。这让她很感意外。她想冷媚应该很孤
独的,不然她不会这么急切地挤兑郑思渊一块儿来。当然,康庄夫妇也请她捎来一
份心意,他们是不便来看她的。现在想来,冷媚并不孤独,也寂寞不了。不过,来
看她的除他们之外,又都是些何等人呢?她想到刚刚在门口发生的一幕,不由皱起
眉头,心里忽地涌上一股厌恶。
病床的床柜上插着一束姹紫嫣红的月季,郑思渊的目光这会儿正被它吸引着。
那红得耀眼的月季,与白得耀眼的墙壁形成色彩上极大的反差,因而格外惹人眉眼。
他也注意到了墙角堆积的礼品,但惟送花人不俗,独标一格。这送花人是善解
人意的家伙,一定深得冷媚的喜欢,不然她为啥将其他东西都扔在墙角,独独把那
束花摆在床前最贴近自己的地方呢?
陆晓琳和冷媚说着闲话,俩人都在避免接触她自杀的敏感话题,因而更显出女
人的絮叨。郑思渊无话可说,又不好老果坐着,像个木偶,便默默起身,装作欣赏
花的样子,走到床头柜旁,低头去嗅那花,不意见花瓶下压着一张名片,一张极熟
悉的名片,他一下张大了嘴,几乎要喊出声来——“杨飘!”
千真万确,那是杨飘的名片,他手里也有一张同样的名片。这小子说干就干,
果然行动起来了。从眼下的情形看,冷媚无疑接待了他,这束花就是证明。他突然
隐隐不快,杨飘绕过了他,直接跟冷媚接上了头,以后或许再也不需要他了。不错,
他说过:“咱们总会找到合作的途径的。”
冷媚缩在床的一角,像只蜷缩的猫。她身上已丝毫没了刚刚对那汕头粉面男人
的锋芒,这会儿倒显出一种病恹恹的文雅。这前后判若两人的变化,想想,几乎使
郑思渊有些忍俊不禁了。
她一直低着头,只不时抬眼偷觑他们,当她发现陆晓琳带来的礼品时,不觉有
些羞惭,喃喃说:“陆大姐,你看你,还买什么东西,我已经够麻烦你们的了。”
陆晓琳一笑,“请别介意,本该早些来看你的,可这阵儿总是很忙,一直脱不
开身……”
“慧娟也是,我告诉过她不要声张,她还是老脾气,一点不……这真让我过意
不去了。”
“说哪儿去了,看你现在好多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问题还是摆在了面前,回避不开,冷媚才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
是近来总睡不好觉,就多吃了些安眠药,谁想竟闹成这个样子。还多亏慧娟发现的
及时,不然……”她淡然一笑,笑容很惨淡。“这会儿想想,还真不如睡过去的好。”
“你可别这么想,”陆晓琳说,“你这么年轻,以后的路长着呢。生活么,总
会有些烦恼,遇事看开点,也就……”
这实在不是个好话题。冷媚将脸转向一边看花的郑思渊,说:“郑先生很喜欢
花。”
郑思渊一怔,“哦,喜欢。”
“想来好笑,昨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送的,当时真不好回绝。喏,那有他的名
片,也是你们文化界的人,郑先生可认得?”
郑思渊装模作样捏起名片看看,说:“倒听说过这个人,但不认识——他来没
说什么?”
冷媚暗自一笑,“真是好奇怪,我压根不认识他,他就突然闯进来了。”许是
回想起当时情景,她嘴角弯出一丝浅浅的、非常动人的微笑。“他可真会说话,是
个很开心很开心的人。”
郑思渊无话找话,“照你这么说,一定是个年轻人了。”
“是的,”她脸隐隐一红,忙解释说:“跟他一块儿来的,还有一个姑娘,看
来他们是一对。可我弄不明白,平白无故的,他们为啥跑来看我。那个叫杨飘的,
还硬说这之前早就认识我,这就让我更不明白了……”
还有个姑娘?郑思渊想,一定是白薇。这杨飘疯疯癫癫的,竟还把七不沾八不
连的白薇也给拉扯上。对,杨飘说过,白薇饰演西妮的角色最合适,他该不是带白
薇深入生活、进入角色吧?这个杨飘,真会节外生枝!
郑思渊不禁愤从中来,“现在社会上很复杂,总有一些不三不四的小青年到处
招摇撞骗,你该有所警惕……”
冷媚赧然,“看他们倒不像你说的那种人。奇怪的是,他只说认识我,可我对
他一点印象没有,那姑娘就更觉面生了。”
郑思渊觉出自己的唐突,一时竟忘了冷媚的身份。这会儿,他只好顺她的话说:
“或许你以前认识,只是一时记不起了,这种情况我常常也有的。”
“这不可能,要是以前认识,总会有印象的,可我怎么一点也回忆不起来呢?”
“这是很奇怪,”陆晓琳半大不说话,突然插上一句。说话的当儿,暗下朝郑
思渊丢个眼神。他心领神会,见好就收,说:“好了,你好好休息,我们走了,改
天再来看你。”
陆晓琳也站起身,“抽空我们再来。”
冷媚也没挽留他们的意思,也好像急于结束这场会面,说:“你们就别来了,
都挺忙的,再说我也就要出院了。”
“多住些日子,”陆晓琳说,“等养好了再出院也不迟。”
“不,我已经好了。”
冷媚送他们出了病房,又要朝外送他们。陆晓琳拦住她,说:“回去吧,不必
送了。”她执意要送送,说:“这么大老远,你们都来了,我是该送送的。”只好
由她送到楼下。分手之际,冷不防她朝他们深深鞠了一躬,说:“我这种人,你们
不嫌弃,还跑来看我,真是……”闹得陆晓琳挺感动,眼圈一热,差点没滴下泪来。
见此情景,郑思渊也突然不知所措。
2
郑思渊去省立医院看望过冷媚,心里陡然掀去重负,不觉轻松许多。看来冷媚
吞服安眠药自杀,跟他那篇《沉沦女》没什么干系。他真是杯弓蛇影,虚惊一场。
这全怪齐慧娟大惊小怪,才弄得陆晓琳一惊一咋,故作危言耸听的。自然,冷媚的
自杀,定有其他不可告人的原因,不然她活得好好的,不会自寻短见。至于她究竟
为什么自杀,他不想探究。不过,看冷媚上午沉静的态度,用“睡不好觉,就多吃
了些安眠药”的话来搪塞她的自杀,好像她对死亡看得很淡薄,一如谈论一件与己
无关、稀松平常的事情,仿佛死亡只不过是去天堂赴约会。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
可能如此超脱。在她眼里,那一瞬间的安睡,一定是极充满诗意的。郑思渊自觉对
这个女人,又有了新的了解和认识。
然而,现在事情又来了。杨飘居然不经他同意,擅自单独行动,而且竟然还带
上那个叫白薇的孩子,让一个不知深浅的小姑娘卷进去有什么好处。这很让他动火,
他决计出面阻止杨飘这一愚蠢的行为。可是,这样一来,他岂不把冷媚看作自己的
私有财产了;其实,谁与冷媚来往,他无权干涉。问题的症结在于,杨飘是经他间
接认识冷媚的,倘若冷媚再困杨飘的所作所为而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譬如自杀或
者其他,他虽不是直接责任者,但也难脱干系。
出于这种谨慎的考虑,郑思渊还是决定找找杨飘,让他停止现在的愚蠢行动。
下午,他一去报社就给杨飘挂了电话,杨飘不在,接电话的依然是白薇。她记
性真好,一下就听出是他。
她说:“他可能在家,昨天听他说西北电影厂来了位导演,他是不是……”
他心下沉吟:杨飘该不是要拉那位突然冒出来的导演,也卷进这一事情吧?
“你知道他家的电话号码吗?”
“他家没安电话。”
“那他家住哪儿?”
“贫民窟。”
“什么?”
“就是老城的棚户区。”
白薇所说的“贫民窟”,就散落在火车站附近,那一带的建筑大多是解放初期
遗留下来的,破破烂烂,满目疮痍。这些年,城市建设投资大把大把地扔在新城区
的宏伟建筑上,而这龌龊的死角似乎被人遗忘了。那里的居民仍然居住在低矮湫湿
的工棚式的房屋里,因而皋城便有人管这无人问津的居处叫“贫民窟”,其中不乏
讥诮的意味。
白薇说:“你急找他吗?”
“是啊!”
白薇无所不知,“是不是改编剧本的事?”
他暂时认可,“是的。”
“哎呀,”她扯起长腔。“他住那个地方可难找了,曲里拐弯,像个迷宫。这
样吧,你真急找他,就先到我们编辑部来,然后我带你去找他,你看行吗?”
他咬咬牙,决定走它一遭,说:“那可就太麻烦你了。”
“说什么麻烦,杨飘的事也就是我的事。”
怪不得她那么热情,怪不得杨飘走哪儿都带上她,原来他和她是如胶似漆的恋
人。这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他说:“好吧,你等着,我这就过去。”
大街上好热闹,熙来攘去,人潮汹涌,好像永远没个消停的时候。郑思渊游鱼
般穿行在人缝隙里,来到街口一个公共汽车停靠站,站牌上标示着行车路线图。不
错,他找到了《影视天地》所在的那条大街。
铁罐子般的公共汽车一下把世界缩小了。满世界的人仿佛一下汇集于此,把本
来就狭窄的车厢挤得几乎四分五裂。好歹只有两站地,否则他的五脏六腑真要给挤
压出来了。
大约一刻钟后,他跳下涂有花花绿绿广告图样、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踅入一
条与公共汽车同样花花绿绿、拥挤不堪的繁华大街。他弄不明白,一个清静的编辑
部干吗跻身于这喧闹的噪声世界。尽管他从没去过,但他也足可想象编辑部那弹丸
之地的空间。如今文化人的生存空间似乎总是狭窄的,犹如罐头里的沙丁鱼。
在一个小巷口,一个染了红发,模样很“酷”的姑娘正拿眼审慎地看他,少时,
她突然朱唇一启:“您是郑老师吧?”
他点点头。
女孩伸出手,“白薇。”
他接过那手,不觉打量起她。一张圆乎乎的娃娃脸,利落的短发,鼻子和嘴皆
小巧玲戏,惟一对大眼咄咄逼人地看人。其形象如一个单纯活泼、色调热烈的中学
生。只是那染红的头发,让人看去极不舒服。
她见他直勾勾打量她,说:“跟你想象中的对不上号?”——她也注重第一印
象。
“没想你这么年轻!”
“还年轻呀,”她大着嗓子脆笑。“都二十大凡的人了!”
“正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嘛!”
这话居高临下,她略略皱了一下眉,“好了,咱们上路吧!”
她蹦蹦跳跳地前行,步态跃动着青春的节奏。他成了她的跟屁虫,随着她抄了
几条捷径,便绕到她电话中说的“贫民窟”。一路上,他们虽走的急,可也没断说
笑。他很快便从白薇嘴里得知有关杨飘的一切情况:初中生,当过铁路工人,不甘
于现状,发愤攻读,终于考上大学,毕业后几经周折,才调到《影视天地》编辑部
……
她由衷地赞叹:“杨飘这人,就是让人打心眼里佩服!”
显而易见,杨飘是她心目中的偶像。白薇的介绍,无形中也使他改变了一些对
杨飘不好的看法。杨飘是靠自己的力量闯荡出来的,他大概养成了一遇机会就抓住
不放的习惯,因为生活对他们这些毫无家庭背景作依托的人,总是吝啬的,给他们
的机会很少,所以一旦碰上,他们总像饿虎扑食一般。眼下杨飘改编他这部小说,
对他不能不是个机遇,设若一炮打响,对他以后立足于影视界是大有裨益的。郑思
渊开始理解杨飘了。
一片呈黑灰色的挤挤挨挨、鸭埘鸡舍状的工棚区横在眼前。这儿街巷狭窄,道
路凹凸不平,房屋破旧,偶尔见一两座小楼,鹤立鸡群般矗立,日本碉堡似的,给
人以不雅的印象。设若在此拍摄旧时代生活影片,几乎无须重新布置场景了。他随
白薇深一脚浅一脚转了几个巷子,辗转来到杨飘家老式木阁楼前。这本阁楼原是家
老字号的店铺,上下一律镶格门窗,几经风雨剥蚀,已陈旧不堪,但仍透着古色古
香的气息。它可算得上工棚区惟一存在的“文物”了。
“杨飘!”
白薇站在木阁楼下喊。杨飘闻声,从阁楼上撑起木格窗,探出脑袋,见白薇身
后的郑思渊,忙又缩回身。少时,木阁楼内一阵砰砰的脚步声,杨飘飘然来到他跟
前,上去攥住他的手,说:“你咋亲自跑来了,有事让白薇捎个话不就行了。”
白薇说:“郑老师急着见你。”
杨飘说:“有急事?”
他不想在白薇面前摊牌,说:“不,我只想来看看你。”
杨飘热情地拉他上楼,说:“我就说打电话给你呢,西影厂来了位导演,我对
他谈了咱们的本子,他很感兴趣,当即拍板说他接了;还说一女不嫁两夫,拍摄权
归西影厂了。我就说带你去见见他,咱们得抓紧呀!”
他随杨飘攀援而上,头不意碰在楼门井字方孔上,疼得他直呼哎哟。杨飘上手
拉他一把:“不要紧吧?”
“没事、没事。”
随后跟上的白薇,嗬嗬笑弯了腰,说:“我头次来也给碰了一下,这是杨飘的
见面礼!”
他故作幽默,“不,是下马威!”
杨飘有些难为情,“这房子是历史的遗留物,楼门设计很不科学。旧小说里还
说过去人六尺之躯,武侠书说是身高丈二,可这楼门显然是为侏儒设计的。”
三人哈哈笑了。
到了楼上,白薇搬来书桌前的椅子给郑思渊坐,他没坐,只顾打量这鸽子宛似
的木阁楼。它大约不足十平米,四壁是褐色的木板,隔出一方空间,室内一桌一椅
一床,占去绝大空间,让人一览无余。
他可以想见,杨飘是在怎样的环境中坚持创作的,不禁油然升起一种敬意。
“郑老师,您坐、您坐呀!我刚调新单位不久,很难捞到住房,好歹父母撇下
这份祖业,哥嫂们都在外地工作,这儿就由我继承下来,可谓躲进小楼成一统吧!”
他哈哈一笑,双双落座。白薇却无处可坐了,无奈杨飘只好朝床头挪了挪,给
它腾出位置。白薇不坐,朝他俩摆摆手,说:“你们先聊着,我去去就来。”说过,
转身下了楼。
杨飘似乎不在乎她的去留,说:“郑老师,你急着找我,想必有了新想法?”
他不好再弯弯绕,说:“你去看过冷媚了?”
杨飘惊了一下,“是的。可你咋知道的,你也去看过她了?看看,我说咱们总
会找到合作的途径的!”
“你送她一束花。”
“是啊,一束月季,从花店买的——她不喜欢?”
他一笑,“她差点没把那花转送我。”
杨飘略略尴尬。
“你认为这样就能博得她的好感了?”
杨飘感到他话里锋芒,默然不语。
“你错了! 她是个奇怪的女人,又是个很敏感的女人,这种敏感无异于阿Q对
光和亮的敏感——你懂吗?”
他居高临下的教训口吻,激得杨飘坐不住了,说:“难道郑老师今天专程来,
就为告诉我这些?”
“是的,另外我还想告诉你,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去找她,更不要带白薇去!”
“带不带白薇去,我可以考虑。”杨飘强硬起来,“至于我以后去找她还是不
去找她,我想是我个人的事情。它与我们目前的合作没有多大关系,我希望这不影
响我们的合作……”
郑思渊被噎住,暗暗窝火,说:“说到合作,我想目前不是时候,我……”
“为什么?”
“我不想再因此伤害她,以使她重蹈覆辙,酿成悲剧!”
杨飘忽地爆出响亮的大笑,笑声震得本阁楼嗡嗡作响。“老郑啊老郑——我这
样叫你,你不介意吧?——你太善良了,也太小看冷媚这种女人了!或许就因为你
的善良,你才有意无意夸大了你作品的功能。一篇小说能杀死人吗?笑话,天大的
笑话!一纸文章吓不跑孙传芳,这是鲁迅先生说的。我觉得你的内疚、自责完全是
自作多情、庸人自扰!请原谅我这样措辞,可实际情况恰恰如此。我可以放心地告
诉你,她自杀绝不是看了你的小说,而是因为一个绝情的男人!”
这回轮到他惊骇了:“你听谁说的?”
“凭我的直觉。”
他撇撇嘴,“直觉?”
“可以肯定不是你的小说让她走上绝路;倘真如此,你我都可以陶醉一番,那
是文学的胜利!”
楼下索道般的楼梯一阵响动,白薇拎一包油乎乎的熟食,兴冲冲攀援上楼,嚷
道:“你们光有精神食粮不行,我给你们弄来了物质食粮!”
这时,郑思渊才想起看表,一惊,说:“哎呀,我该走了。”
杨飘上去摁住他,说:“老郑,说什么你都不能走!”
白薇朝他噘嘴,“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可是辛辛苦苦跑大远道弄来的,不吃白
不吃啊!”
郑思渊一笑,“好,不走了,吃!”
“这就对了。”
白薇找来餐具,将熟食一样样倒在盘中,又忙着撕切板鸭、卤肉之类,俨然家
庭主妇。杨飘却袖手旁观,一副男主人的派头。一切忙乎妥帖,她直起身腰,用纸
抹抹手,碰杨飘一下,说:“你们刚刚谈了些什么?”
杨飘一笑,“一个女人。”
“女人?”她转对郑思渊,“是冷媚吧?”
郑思渊点点头。
白薇叹道:“她可真漂亮,一个冷美人!”
3
郑思渊从杨飘木阁楼回到家,时已近午夜。
这夜,他喝了不少酒,从未这么痛快淋漓地喝过;酒能助谈兴,他也说了许多
话,从未这么直抒胸臆过。无疑,他与杨飘投桃报李地达成了某种默契。心之交流,
使他变得无所顾忌,以至把握不住自个儿,喝得近乎酩酊,是杨飘搀扶他下楼,又
唤了辆黄鱼车,把他送回家的。
陆晓琳没睡,一直坐桌边等他。有人来过,桌上堆着一网兜的礼品。她见他晃
荡荡夜游神般撞回来,顿时不悦,说:“这一夜,你都晕哪儿去了?”
郑思渊猩红着眼,说:“去一个朋友家了,情投意合,就留下喝了点……”
“还喝了点,瞧你酒气喷人的样,”陆晓琳端起职业架子,“当心你自己的肝
脏!”
他看见桌上的礼品,“谁来过?”
“慧娟。”
“她有事?”
“人家把东西给退回来了。”
“冷媚?”
“还能是谁!”
他大惑不解,“她是嫌少,还是……”
“我能知道人家怎么想的。慧娟说,它不愿收,是怕担当不起。鬼点子可真多!
就说上午吧,明明自己服药自杀,却说睡不好觉多吃了点药,明摆着说瞎话!退回
来也好,她这种人,还是少掺搅的好!”
郑思渊倒能理解,“你给她做了不少事,她要是收你了东西,更过意不去,这
也是可以理解的。多承别人的情,也不是什么好滋味啊!”
“谁让她承情了,让她这种人承情,我还嫌丢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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