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心潮澎湃
一
同样清凉的月光照在火车站的小站房上。
铁路没有通车,由几个小房间组成的站房,成了卫生队驻地。严素同几个女军
医、女护士住在一起。她的床位在木板通铺紧靠玻璃窗那一头上。
今天下午才接到通知,分派她明天到师里去。
她为此感到无限兴奋。
秦副司令没有忘记他在南下列车上的许诺,是他亲自打电话给卫生部长为她请
战的。
这消息顷刻间传遍这个火车站房。
“大姐,你就抛开我们自己一个人下部队?你带我去吧!”
这些年轻的姑娘似乎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忧愁,什么是恐惧,她们不高兴就哭,
高兴了就笑,而且,一点点根本不值得笑的事,也会引得她们吃吃地笑个不停。现
在,她们盯住了严素。她们一遍又一遍问她:“你是怎样跟司令员说的?”“你就
直接那样走到首长跟前去?”“你说什么来着?你说:我一定要上前线?”“严军
医!你说这是最后一仗了,我要参加不上,就永远不能参加战争了,你是这样说的
吗?”她们都那样热情,又那样认真,严素无法推托,只好把在列车上与秦副司令
员骤然相遇的事又复述了一遍。末了,她说:“我已经跟你们讲了三遍了,你们再
别追问了!”于是,她们和严素搂抱在一起,嘻嘻笑起来,有的还啧啧称赞:“严
姐,我的严姐!你真勇敢,你真有气魄!”另外一个却哼了声说:“要是我遇到这
种场合,我也不会放过这机会!”“瞧你能的,你还梳着小娃娃辫呢!”……于是
又嘻嘻笑成一团。
这些天真烂漫的姑娘呀,她们闹尽了兴,就一个接一个地睡着了。
严素睡不着,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点乱。她收拾了一下东西,然后坐在自己
铺位床头上,望着睡熟了的人们,轻轻地喟叹一下,又浅浅笑了笑。
她吹熄了蜡烛,月光立刻像清水一样从窗玻璃上照进来。
这次回林口老家,好像带回一股甜美味儿,至今也嚼磨不完。她和这部队里一
个班长牟春光是一个村上的。牟春光跟部队进了关,她想去劝慰劝慰老人。一见牟
春光的老父亲她就笑了,老人跟牟春光长得一模一样,爽朗、义气,就是犟得全村
出了名,人们都怕沾惹他。他原来怕老人想不通,东北人提起“进关”,就像远走
他乡,永离故土了。谁知老人家把手在膝盖头上一拍,满面通红,瓮声瓮气地说道:
“春子这一步棋走得好,人活着总要讲个事理,什么南方北方都是一家人!不
能咱们这儿光亮了,眼看着关里人还摸黑。这不,沈阳一解放,老二、老三都送去
当兵了,老三还是炮兵,来信说当一炮手呢,什么叫一炮手?听他小子咋唬的!这
不,小丫也学开康巴音子(康拜因,即联合收割机)去了。”
他压低了嗓音像讲什么机密话:
“素啊!我看老鼠拉木锨,这大头还在后边呢!”
这一老一少笑得十分酣畅。
严素说:
“我就要南下,你给春光捎句话吧!”
老人用大拇指和二拇指捻着蟹爪胡子尖,沉吟了一阵,说:
“你给我告诫告诫春子,他要不打出个好样儿来,瞅我不拿鞋底子拐打他屁股!”
小丫觉得这话说得寒伧,她红着脸从旁拉了一把:
“爹!……我哥是班长呢!你瞎邪虎啥?”
“班长又怎样,就是当了大总统也是我的儿子,也得归我支管。”
话一落音,满屋子哄起一阵热烈笑声。严素笑得流出眼泪说:
“你老爷子这话我可不敢捎,还是写一封万金家书,我一定给你带去,他走到
天边我也赶得上他……”
现在,由小丫执笔写的信就装在严素的挎包里。她站起身,又把信找出来,就
着明亮的月光看了看,用旧报纸糊的小信封上,歪歪扭扭写着“牟春光哥亲启”。
严素又笑了。
不过,她的心窠里还是空落落的,她烦恼地摇摆了一下头发,钻到被窝去想睡
觉,可是蓝幽幽的月光刚好落在她的脸上,她又翻身披衣坐起来。
她的心忽然怦怦跳。
她面前出现一个赫红脸庞上刻着深深皱纹的脸,浓黑的眉锋和胡茬,令人看了
就觉得严峻,这人长像很平常,说不上俊美,可是他的两只眯眯的笑眼一闪亮,他
的整个脸就变了,你就觉得这个人整个心地就是这样明亮。
嗐!……
她想摆手驱赶这个念头。
可是手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沉重,十个纤纤细指头像绞丝银镯一样绞在一道,怎
么也抬不起来。
可是那个人那一双眼睛在黑暗中还是火星那般发亮。
她第一次发现这双眼睛,是在辽西作战战场上,那一仗打得可厉害,天上地下,
火炮开花,她背了药箱在火线上抢救伤员,硝烟呛出眼泪,烈火烧焦了头发,她汗
淋淋、喘吁吁奔跑着,包扎了一个又去包扎另一个。当她跃出一个壕堑向另一个壕
堑跑去时,她听到威严的一声大喝:“谁在那儿跑?你给我卧倒……”然后,她觉
得有人猛力一下把她推倒。就在这时,她只觉得灼热的一闪,她被掩埋在土里,等
爆炸声响过去,她扒开土扬起头,就在那一瞬间,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双明亮的
眼睛在看她。紧接着又是一阵骇人的爆响,从此她失去了知觉。她在住院期间又发
现了这双眼睛,不过头上缠着白布绷带,他在她的病房窗下神情专注地捧住一本书
在读。她仔细观察他,又从旁人那里打听,她才知道,就是这个师政治委员,在生
死关头一把把她推倒,然后,在第二发炮弹落下时,他们一道负了伤。
师政治委员梁曙光是一个性情沉默而又机智的人,像在野战部队里一样,在这
大群伤员中依然是一个洞察秋毫的政治委员,他自己是伤员,却经常挨着个儿看望
伤员,给他们一点安慰,给他们一点鼓励。伤员们都很喜欢他,他到哪儿,哪儿就
发出一串笑声。有一天,严素看见他走到她隔壁病床,她突然燃起一种炽烈的希望,
希望他到自己这儿来看一看呀!后来他真的走过来了。他好像完全清楚她的情况,
他没问她的伤势,更没提他们一道负伤那回事。但,从此他们认识了。他的谈吐使
她感到惊奇,他不是一个军人,他是一个学者。从他那像小溪流水一样的娓娓言谈
中,谈卢梭,谈狄德罗,谈林肯,谈拿破仑,谈贝多芬,谈肖邦,谈达·芬奇,谈
米开朗基罗,谈歌德和拜仑。严素在医学院就是一个埋头图书馆的人,兴趣广泛,
酷爱文学,自从作了军医以后,整天整晚行军、宿营、巡诊、抢救;她周围没有能
谈她所热爱的文学、音乐、美术,这类优美动人的事情的人。而现在,从梁曙光这
儿得到了这种她称之为“美感”的东西。她那给狂风暴雪磨炼得粗糙了的心田上又
流进一股清凉芬芳的甘泉。她总是听得那样入神,有时微笑,有时沉思,但是渐渐
地、渐渐地通过这些交谈,她寻找到一颗善良的心,诚挚的心……
月光从玻璃窗上慢慢向西斜下了。
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着了,她在天蒙蒙亮的时候醒来,她悄悄起床,把棉纸
一样薄的小棉被和一个小包袱打成一个背包,用绿色布带井字形地绑得四方楞正,
先在两肩头背上灰布挎包和水壶,然后把背包背到脊背上,再把一条长长的白布干
粮袋搭在背包上,然后悄悄走出小车站,轻轻掩上了门。
小站房前有几棵泡桐树,密扎扎开满紫色花朵,散发着浓烈的甜香。
她走出几步回过头看了看,小站房毫无动静。
她迈着细碎脚步爬上一座小小山岗。
南方的清晨飘浮着一层乳白色的薄雾,朝阳像玫瑰花一样鲜明,想从这里那里
穿透薄雾洒向人间。那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昨夜的雨水浇出潮湿的泥上香味和浓烈
的野草气息。穿过小河边的一片竹林时,她听到第一阵鸟雀的噪音。天空明亮了,
大地明亮了,把严素细长而又坚韧的身影,衬映在一片红彤彤阳光之中。她轻松地、
矫健地,一面唱着歌,一面向前行走。
二
梁曙光很难忍受华中前线这一片沉寂。
这种沉寂对他来说简直是痛苦。那天晚上从兵团司令部回来,这种痛苦就像阴
云一样一直笼罩在心头。
他一个人站在那被炸毁的桥头上。
他遥遥望着武汉那个方向,他的眼睛看不见武汉,他的心却听到武汉的呻吟。
如果说对于军事指挥员的梁曙光来说,武汉只是一个有待解放的目标;那么,
对于在武汉诞生、在武汉长大的梁曙光来说,武汉是他最亲的亲人,何况他的老母
亲现在在那里。
他不知道母亲是生?
他不知道母亲是死?
他只觉得母亲在等待、在呼喊。
当兵团司令伸出长长手臂在军用地图上一挥时,梁曙光的心就像破裂了一样流
出一条涔涔血水。
在他心里,地图上那些无数标志不是凝然不动的线条,而是有血有肉有生命的
东西,他看见长江浪头急速地翻滚,他听见码头上褴褛人群的哭号。
现在,他把一支烟蒂狠狠摔掉,又点燃另外一支香烟。
在紧皱的浓眉下,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眼光一刻比一刻严峻。
……
梁曙光自幼失父,家境清贫,他只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年轻时有一头丰满的
黑发,面容清秀,心灵手巧,麻利敏捷,忍苦耐劳。她为了把梁曙光养大成人,不
得不靠给人家当佣工度日。妈妈疼他,妈妈爱他,可是妈妈整天整夜都是洗不完的
衣服,两手常常洗红磨破,鲜血淋漓。有一回妈妈洗着洗着靠在墙上睡着了,小曙
光爬下床,光着两只小脚丫,把一件破棉袄给娘盖上,娘一下惊醒,紧紧把儿子抱
在怀里失声痛哭。妈妈天天抱着浆好补好的衣服出去送活计,总是慌手慌脚赶回来,
唯恐儿子有什么闪失。在黑暗无边的茫茫人海里呀,做女人难,做寡妇更难,需要
多少眼泪?需要多大毅力?妈妈身子骨单薄,可性子刚强。等曙光长大,受了委屈,
从外边回来,妈妈总神着袖口给他抹干泪水,千叮咛万嘱咐:“孩子,记住!咱们
人穷志可不能短呀!……”从那以后,为了不让母亲伤心,他宁可在背地哭个痛快,
再回家。梁曙光就是这样在苦水中长大的,当他长大成人以后,却走上一条充满风
险的道路。有一天他回来很晚,妈妈静悄悄坐在一把破竹椅上等他,一灯如豆,身
单影只,垂头不语。曙光慌了。可是妈妈很坦然,舒了口气说:
“人长大了,总要走自己的路。可是,你别瞒着妈,让妈操心操个明白。”
妈妈从后墙夹缝里发现了曙光藏的秘密文件。
妈妈拉着曙光的双手说:“妈的话在心里藏了多少年,到了该跟你说的时候了。
你爹在这条道上舍弃了生命,现在你又走上这条道。妈不阻你,妈不能阻你,你有
志气踩着爹的脚印走,妈高兴,可是你有难处跟妈说一声,妈多少替你分担一点。”
曙光两眼热泪。
妈妈两眼热泪。
“你爹爹当了半辈子小学教员,清寒贫苦,意志弥坚。那年,你爹眼看不行了,
他说,孩子长大了,应该起个名字,我想就叫曙光吧!黑暗总要过去,曙光就在前
头。曙光!不论走到哪里,你都得记着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从那以后,母子更亲了,妈妈又是母亲,又是同志,可是妈妈白发愈来愈多,
身子骨愈来愈单薄,洗衣服,做针线,手在簌簌发抖呀!
一直到了抗日战争爆发前一年。
那是一个乌云低垂,风雪飘摇之夜,汉江江面上刮来的狂风猛扫着破铁皮屋顶,
发出令人胆战心寒的怒吼,破板墙给汉江寒涛震撼得发颤。半夜里,梁曙光和妈妈
同时从梦中惊醒,听到竹扉上有人拍门。梁曙光披衣起身拉门一看是黄菊香。她满
身满脸是雪,一进来就踉踉跄跄靠在墙上大口喘气。黄菊香是曙光从小学到中学的
同学,不过他们的关系早逾过那个分界线,是呢友、是战友。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地下组织被破坏,街上警车到处抓人,黑名单上有你……省委命令你立刻离
开武汉……”
梁曙光一股热潮涌上心头,他一把抓住黄菊香的手,在紧急的刹那间,这深情
的一握、感激的一握、委托的一握,使黄菊香凝着大粒泪珠点了点头。
这时,灯影微迷,四壁凄凉。
妈妈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妈妈果断地说:
“马上走,你的事我接着干,你的路我接着走!”
母亲一把把他推到外面就紧紧关闭了竹门……
三
陈文洪想劝慰一下自己的老战友,但他自己也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拳捣破这沉
寂的天空和大地。他用德国作家雷马克的书名,挪揄地说道:“西线无战事!西线
无战事啊!”
与此同时,却有一颗诡谲的心在窥伺、侦察着,这是秦震的心。秦震在掌握住
这种沉寂,运用着这种沉寂,甚至可以说在玩弄着这种沉寂。
对于一个高级指挥员来说,这是全神贯注的时候,是最伤脑筋,也是全部智慧、
思考、研究、审断最活跃的时刻,是最痛苦也是最欢乐的时刻,是智力与魄力急剧
运动的时刻。这种时刻从军事用语上可以罗列一串:运筹帷幄,随机应变,欲擒故
纵等等……
他的嘴唇时而微笑。
他的面容时而沉肃。
这种时候,他往往妙语横生,周围的人都觉得他潇洒自如,实际上他始终悬着
一颗心:
他像一个猎人,
他像一个弈手,
他像一个铁匠,
他在捕捉那一刹那时机,他唯恐那时机稍纵即逝,悄然而去。他要及时地放出
一枪,投下一颗棋子,打下最合火候的一锤。
整个司令部鸦雀无声,他身边所有的人员都轻手轻脚,保持肃静,而又时时向
指挥员投去探讯的一瞥。
这两天,秦震足不出户,饭量锐减,很多时间是站在挂满军用地图的墙壁下,
背负双手,凝目沉思。但,一听到电话铃响,一听到脚步声音,就会急速地、警觉
地转过身来。与那天傍晚陈文洪眼中的龙钟老态完全判若两人,他那多血质的脸上
泛着红光,精力充沛,热情洋溢。不过,他仍是在小心地等待着,他在迫切地等待
着。
阳光在宽敞走廊的铁纱窗上移动,把树影、花影落在上面,而后又消失了。
他看了看手表,他所等待的时刻就要到来了,他推开门,走下台阶,向作战室
走去。
兵团首长们陆续到来,兵团司令史占春是最后一个到达的,他慢吞吞走向长桌
正中间他的位子上坐下来。后勤部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部小发电机,只能供作战室、
机要科、译电员使用,首长们住处点的还是蜡烛。司令员一旁是说话很轻很慢的政
治委员,一旁就是闷声不响的秦震。白发萧然,身材消瘦的司令员眯缝两眼,看着
电灯,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玩意儿,觉得有点新奇。屋里静得使桌上的马蹄表均匀
移动秒针的声音显得特别响。这时,所有在座的人的心都在跟随着秒针跳动。桌上
放着几叠电报,还有一大把红蓝铅笔。围了长桌坐的人,有的翻阅电报,有的屏目
静息。参谋们不断地从门口走入,送来新的电报,然后把经首长们批阅过的电报带
走,这种穿梭般来往都是没有声音的。屋里笼罩着一种严肃的临战气氛,似乎谁也
没有权力去打破它。兵团司令、政治委员、秦震都不时地向马蹄表投去一瞥,随同
这电闪交加般的眼光,仿佛预示一个决定时刻已经到来。正在这时,作战处长迈着
急速脚步走进来,干裂的地板一阵轧轧响。他亲自把一份电报送给兵团司令。兵团
司令用手掌揉着给雪亮灯光刺痛的眼睛,就顺手把电报交给秦震:“你念!”秦震
急速地看了一遍,又谨慎地再看一遍,牵动嘴唇笑了一下,随即用响亮的声音宣布:
“从东面切入武汉后方的我军已按预定时间突破天险长江。”
作战室里的气氛一变,突然活跃起来。一阵椅子脚移动碰撞的声响,人群来到
正面墙壁地图下,兵团司令巍如泰山,稳坐不动,只从藤圈椅上转过上身。这倒不
是因为他的坐位紧挨着墙壁,而是他早已胸有成竹,他瞥视他们,只是为了分享一
点快乐。
为了确保武汉重镇不致遭受重大破坏,我方制定了一项作战计划,命令已经下
达,一切必然地按照时序进行。其中决定的一着,就是孝感正面按兵不动,而派遣
一支部队在武汉下游黄石方向渡江,迂回武汉,直捬其背,向狡猾的白崇禧缩紧网
罗,投下强大威胁;但西面却给他留个缺口,就像疏导洪水,让他有个出路,将计
就计,借白崇禧想依靠湘鄂川黔实行“华中局部反攻计划”的心理,切断东方,迫
敌西向。这样,避免他们在大武汉负隅顽抗,破釜沉舟;然后,再在西面进行决战,
从鄂西到湘西一线消灭敌人。
按时渡江,这是实施计划的第一个信号。
可是,这有什么可惊奇的呢!
当大家回归座位以后,兵团司令却挽了秦震的胳膊,走向挂图面前,不无忧虑
地用指头敲着武汉,压低声音:
“问题在这里,敌人肯不肯干干净净撒手?”
秦震考虑了一下,他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可是他那犹豫不定的眼光仿佛说:
——是呀,万一白崇禧硬让武汉烟销火灭,留给我们一片废墟,那损失可就太
大了。过去我军大踏步后退,我们破坏过桥梁、工地,现在我们在逼近胜利,必须
保证连一颗螺丝钉也不能丢掉呀!
当他的眼光还在地图上闪烁时,兵团司令却出其不意地慢悠悠说:
“不管他!大局已定,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白崇禧未必有那么
大的诗兴吧!”
秦震紧紧压缩的心脏放松开来,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后郑重地说:
“同志们熬得受不住了,我看也到了正面撒手之时,给他个迅雷不及掩耳。”
“是的,让他们来不及点燃爆破!”
秦震:“我还是打先锋吧!”
史占春粲然一笑:“原来你意图在此……”
秦震心意一下被戳穿,只好默然承认,投出最后期望的目光。
史占春略一沉吟,坚决果断地说:“但等武汉地下党的信号一来,就野马游缰,
任你奔跑吧!”
他们一直等到半夜。
一个加急电报飞来:“我军占领长江以南重镇樊口。”
这样一来、长江自黄冈到九江一带全部在握,华中与华东已经一刀斩断,分割
完成,白崇禧陷于孤立境地了。不过他们还要等待一个信息,但是这信息迟迟不来,
使秦震感到格外焦躁、忧虑……
秦震走出作战室,夜风拂面,夜气清凉,但此时此刻秦震却兀自忐忑不安,心
头隐隐悬挂,愈发不能自己。
白崇禧的“华中局部反攻计划”就是白洁送出来的最后一个事关全局,至为重
要的情报,白洁在这决定关头起了决定的作用,但从那以后,白洁就被捕入狱了。
是的,白洁已经鎯铛入狱,饱受铁窗滋味了。
她受了拷打了吗?
她能够挺得住吗?
……
秦震像落入急流漩涡,一时之间,他无法控制自己。
他走回自己住房,阴森森的别墅房间更使他感到不快。
他在窗下一只绿油漆已经剥落的长藤椅的一头坐了一会。
他又站起来,看了看表,就把美国军大衣往肩上一披,和衣倒在床上。
他静静地躺着。偏偏这时,他仿佛听到自己血管里的血液在缓缓流动,他感到
疲乏,但他的脑子却静不下来,忽然间,一双明亮的眸子出现眼前,随后,一个景
象全部显现。是的,那是一九四六年北京饭店东面那片树林里,是的,就是在这里
发生了他永生不能忘怀的奇遇。当时,他正从林边走过,突然之间,一举眼,看见
白洁。
——啊!白洁……
她穿着美军茄克、军裤和高靿的皮靴,斜戴着船形帽。
但,他一眼就看出她来了,她也一眼就辨认出他来了。
她情不自禁地要扑过来,可是,老练精到的秦震把一道锋利而严峻的目光投过
去,他在制止她。她立刻冷静地抑制了自己。
她那样削瘦,
她那样伶仃,
她那样焦急,
她那样动情,
可是,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每棵树后都会有一双猎犬窥伺的阴冷的眼睛。
秦震没动声色。
他和她擦肩而过。
在那一刹那间,她的眉尖微蹙,那双眼里充满了爱慕、欢乐、悬念、忧愁,这
是多么复杂而微妙的内心变化呀!
只能让一切都在不言中。
不过,他的眼光终于告诉她一切都好(当然包括陈文洪在内)。
可是,她的眼光在说什么?几年来他总回味着她的眼光,想那眼光在告诉他什
么。
在东北医院里,秦震为陈文洪的伤势而忧虑,他只把周副主席亲手交的一封信
给了他,为了避免给他带来刺激,没有告诉他曾和白洁骤然相遇。因为那样一来,
陈文洪一定要问个究竟,可是他能告诉他什么?他和白洁连一句话也没说,他又能
告诉他什么呢?难道把那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眼光告诉给他吗?他终于向陈文洪隐
瞒了这一奇遇。从那以后,虽都在一个纵队里,投身急剧战争,从未再接触这一问
题,而今天这个令人难耐的夜晚,白洁那活生生的形象又出现在他眼前:一下是那
穿美军茄克的,一下是穿着囚衣的……
现在,当他发现自己在慢慢沉陷在感情漩涡之中,他决然地把手一挥,难道我
竟不能自拔吗?不,不能在这捕捉战机时刻,受这种无谓的干扰。这时,他才发现
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他暗自苦笑了一下,翻身朝墙,闭上眼睛。
作为指挥员,秦震不属于那种类型,他们是大局部署既定,便无牵无挂,无忧
无虑,脑袋一沾枕头就酣然进入梦乡。秦震很羡慕他们,但他做不到他们那样。他
不无自谦地说:“他们是帅才,我顶多是个将才。”他焦思苦虑,不断设想各种微
妙莫测的变化,又构思预防这种变化的方案。他可以纹丝不动地静卧几小时,然后
一点声音就会使他惊起。这天下半夜,屋外石砌小径上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响声极
轻微,但立刻被他敏锐的听觉捕捉住,当门上有人轻轻叩了一响,他立刻问:
“是武汉电报吗?”
自从与武汉地下党秘密电台取得联络,现在他们就等候着那边的一个信号。
从兵团司令部到地下党,事实上发动了明暗两条战线斗争:
明的一条是从东面切断长江,迂回包围武汉。
暗的一条是发动保卫武汉三镇的群众斗争。
两相配合、力争保住一个完整的大武汉。
秦震坐起来。作战科参谋按亮手电筒,照在电报纸上。
秦震看完电报,霍地站了起来。就在这时,电话铃叮铃铃紧响起来,从里面传
来兵团司令的声音:
“敌人慌了手脚了!”
秦震随即警觉地闪了闪两眼说:
“但不知是破坏了再撤退,还是来不及破坏就抱头鼠窜?”
“老哥!这就由不得他了!”
“是啊!地下党干得真不错,连社会名流,经济界巨子,都起来请愿不准白崇
禧爆破武汉三镇,群众就更积极了。这条战线有力地配合了解放大武汉的任务……”
“看来这筐子鸡蛋他不好摔啰!”
他明白了兵团司令的意图,立即坚决支持兵团司令的决心:
“司令员!我们伸出刀子直插武汉吧?”
“好,你行动吧!”
摇曳的烛影把他整个身影拉长,落在墙壁上,这样一来,他那并不伟岸的身材
显得十分魁梧。那影子给烛光摇得微微颤抖,好像一只山鹰即将展翅飞翔。
兵团司令一环紧扣一环地问:
“陈文洪、梁曙光这把刀磨得怎样呀?”
听到这个问题,脑子里立刻掠过下午在作战室里那个小小争议。现在在电话里
兵团司令没明说,却仿佛确确实实在说:“你要全部负责啊!”
秦震立刻挺挺胸脯决然说道:
“我立刻到他们那里去,按照分工,我跟前头部队进入武汉。”
“好啊,好啊,咱们在江汉关会面,你不是老惦记着江汉关的钟声吗?老秦呀,
江汉关那钟敲了多少年,现在可是新世纪的钟声了,让我们向全世界敲响这洪亮的
钟声吧!”
秦震放下电话听筒,心中十分得意地叨念着:
“史占春这老头儿,雄风不减当年啊!”随即转过身来。
黄参谋、警卫员小陈都已披挂齐全地站在那里。他立刻命令:
“出发!”
他跨出屋门,黎明前的寒冷,使他打了一个冷战,一看,他那橄榄色小吉普已
经停在台阶前面。对于黄参谋事事准备在先,他显然十分满意,他朝他投去嘉许的
一瞥,欣然跨上吉普车。
司机立刻打亮车灯,这是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五日早晨五点钟。黎明前的黑暗如
此浓重,天上没有星、地上没有灯,一切都凝聚于庞大无边、充塞宇宙的寂静之中,
这寂静笼罩了接近长江遍地湖沼的湖北北部。雾,黑色的雾,从水面上升腾而后弥
漫原野。它们像预感到这是黑暗世界的最后一日,却不愿就此罢休,反而特别严密、
特别沉重。但,在这茫茫黑夜中,一道雪亮的灯光,像闪电一样,随着丘陵起伏,
一下照上天空,一下没入深谷。
秦震整整两天两夜没有睡了,现在,他很想靠在椅背上小憩片刻。
他在朦朦胧胧中看见陈文洪、梁曙光。
他的思路又回到作战室里那场小小的争议。
那是在研究派哪一个部队进入武汉的时候。秦震主张立刻派陈文洪、梁曙光这
个师;另一位副司令员却认为武汉成败已成定局,入城这种事何须使用这张王牌。
秦震比较坚决地坚持了自己的意见,他举出使用这个师的两个理由:第一,这个师
是大革命失败后,从武汉出发去南昌参加起义的,现在叫他们首先回武汉,去和武
汉亲人见面,有特殊政治影响;第二,这个师有进沈阳、入北京的经验,纪律严明,
政策性强,他们会给武汉亲人带来温暖、体贴和友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不便讲出,
就是他对这个部队的信心、信任、信赖。
在这一小小争议中,兵团司令史占春支持了秦震的建议,于是兵团依此作了决
定。
现在,当他要去下达立刻行动、进击武汉的任务时,他对他们,用心头上的天
秤又一次作了衡量。在长期战争中,他不知对他们衡量过多少次了,但每一新的衡
量,他都认为十分必要的。
他从心里喜爱陈文洪,但他严谨地对待他,不让陈文洪感觉出来,实际上他是
用一种父爱在引导他前进。正因如此,他对他格外严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长
征过后,跨河东征,那时秦震是团长,陈文洪是他团里最年轻的排长,他品评着这
个青年人:“是一块好材料啊!作战勇敢,考虑周密,只是有一股子傲气。唉!少
年气盛,在所难免。不过,要杀一杀他的火气,就像对付一个倔犟的马驹子,你不
鞭打它,驯服它,手软心慈,是摔打不出千里马的呀!”因此,在战争中每一失误,
他都雷霆万钧地责罚他。但,当他发现,不论怎样敲打,陈文洪站在那里,说得对
的他不做声,说得不对的他就反驳。每当这时,秦震表面上很粗暴,而心里却十分
喜爱:“走吧!要好好吸取教训,不容再犯。”望着陈文洪纹丝不动,从容不迫,
敬礼、转身、走去。秦震总被他那年轻英俊的神情所打动。他喃喃自语:“陈文洪,
陈文洪,你可真是镇定呀!我们是最富于感情的人,可是我们无权滥用感情,在决
定胜负的时候,镇定是最大的刚强啊!”
秦震对梁曙光是另一种理解。秦震是个喜欢接近知识分子的人,他常说:“没
有文化,没有知识,革命是革不成功的。我们的老祖宗马克思不就是一个大知识分
子么!”在这支由工农劳苦大众组成的军队里,一个小学生也称得上是知识分子,
何况梁曙光这个高中的高材生呢!秦震偏爱、甚至容忍知识分子的特殊习性,又明
白知识分子的弱点,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知识分子呀!因而他无情地反对那种“无
谓的知识分子自尊心”。有一回梁曙光错误地处分了一个指导员,以致影响情绪,
贻误了战机。梁曙光明知做错,又忸怩地不肯承认,这时,秦震火暴的脾气一下爆
炸了。可是,当他看到梁曙光刷地脸红了,一直红到脖颈上,他有点后悔。两种心
理在辩论:“是不是过重了?”“不,不能让步,这种无聊的自尊心不除掉要坏事。”
要知道,秦震是要把梁曙光培养为一个优秀的政治委员呀!“没有心胸,不能克己,
焉能秉公?”不过,每当严厉斥责之后,他总找机会主动和他交谈。在东北战场三
下江南一个暴风雪之夜行军途中,在炕上炕下都挤满战士的小屋里,他俩在地下草
铺上找了一小块地方。水雾濛濛,烟雾濛濛,人影濛濛,灯影濛濛。窗外大道上一
片皮靰鞡磨擦冰雪地面的刷刷声。他俩一递一口地抽着一根烟。秦震说:“曙光,
我是不是太严厉了?唉,要取出子弹皮能不碰伤口吗?忍住一时疼痛,免除多少隐
患呀,你同意吗?”梁曙光热泪盈眶,十分感激,紧紧握住秦震双手。秦震后来不
无深意地说:“对待知识分子同志,你敬他三分,他敬你一丈,就是这么回事。”
陈文洪、梁曙光从营到团到师,大半时间都是在秦震直接领导之下,他熟悉他
们,最重要的是建立了感情。
“同志,感情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呀!”
从理解、熟悉,到建立感情,就转化为上下级之间的信赖。
在火热战争中,在生死存亡关头:
有下级对上级的信赖才有权威,
有上级对下级的信赖才有威力,
哪一个部队,它的秉性是什么,应该在什么火候上,在什么地方上使用,这就
是领导的、指挥的艺术。
“同志,别小看呀,这种看不见的精神力量会转化为物质力量。”
他睡着了,在颠簸摇荡的吉普车上睡着了。
熹微的晨光静静地洒落在他的脸上,他脸上笼罩着一种朦胧的笑意。
吉普车戛然停止,他随即惊醒,他和陈文洪、梁曙光紧紧握手。从那握手的劲
头里,从他的目光里,从他那临阵的神态里,陈文洪、梁曙光知道,他们所盼望的
时刻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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