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惊雷骇电
一
静寂无声。满天星斗的夜空下,陈文洪一个人悄悄走出竹林,远离众人,在一
块岩石上坐下来。他仔细寻思,这种愤怒与苦恼的情绪不是从现在才开始有的,而
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有了,也许已经跟随他度过了半辈子了,不过只是现在才爆
发出来罢了。夜如此静,露水在竹叶上凝成水珠,而后滴落到另外同样潮湿的竹叶
上,发出只有这种夏夜才会有的微妙、隐密的声音,这声音使得陈文洪想好好追寻
一下,思考一下。
一切都临近一场恶战,而一切都在阻挠这一场恶战……
他作为一师之长的愤怒与苦闷的理由在此吗?其实不然。他突然发现,当他将
要进入武汉时,他已经知道白洁在武汉监狱里,但他满怀希望,充满信心,和现在
比较起来,那时的心情是多么辉煌呀!但是,自从在鄂西投入战争,随着白洁的茫
无着落,使人苦恼的事就一幕跟着一幕降临了,一开始行动就遇到狂风暴雨,南方
的河流里一下山洪暴发,河水陡涨。“我没有预见性,没有组织好那次涉渡,本来
我应该想到设立渡河指挥部,可是我没有想到……”他暗暗钦佩秦震在困难时亲临
前线、直接指挥这种素来如此的作风,但同时也就加深了自己的耻辱感。虽然后来
自己怒马扬鞭,九涉横流,从暴发的山洪里带出部队……不过这些都一点也不能弥
补他的过失。秦震是在暗地里指点他、帮助他,秦震绝对没有说一句话,但在自尊
心很强的陈文洪心里,感觉到秦震是用自身的行为在责备他,他对自己十分恼火;
后来,在露营之夜,又爆发了步兵和炮兵之间的争吵,特别是发生在他最信任、最
宠爱的牟春光和岳大壮之间,他也没有预感到这一点。作为指挥员,他本来应该料
到,惯于北方作战的战士,无法忍耐南方的炎天酷暑,必然会发生的内心变化。可
是,他怎样处理这一场冲突呢?正如秦震所指出的那一股辣子脾气,他凭仗着指挥
员的无上权威压下争吵,却没刨根挖底解开他们心里结的疙瘩。“我是一个称职的
指挥员吗?不,我陷进和战士的痛苦同样的痛苦,和战士的烦恼同样的烦恼。我从
一个指挥员的位置上降低了我自己!”虽然以后一天一夜奔袭一百八十里,越过四
十八道河流,抓住了敌人,消灭了敌人,打开了过长江的门户,受到嘉奖。但是,
这些胜利不光彩!它们能掩盖那挫折的阴影吗?不,不能。在嘉奖面前,他没有沾
沾自喜,是好的,可是他的心情如此黯淡就不正常,在不觉间背上了沉重的负担。
就在这时,他进入了湖南境界。
一脚踏入湖南,他也有过像秦震一样激动的感情。不过,他和秦震不一样。如
果说在秦震身上产生了两种感情冲激波,那么在陈文洪身上是波浪丛生、乱涛汹涌。
他幼年失母,湖南就是他的母亲,是她生养了他。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风,
这里的人,都聚集起来像乌云笼盖着他的心头。而现在,又来了一个消息:白洁就
在虎跳坪,但他一下拿不下虎跳坪!
将近午夜,陈文洪站起来,慢慢沿着山谷间的小路走去。在看不见的涧壑里,
有山泉流溅的声音,在黑森森的树林里,有两声枭鸣。万籁俱寂啊。这无声无息的
宇宙像一面镜子照着他,他的过去、现在、未来。不知为什么,这一晚上他怎样也
摆脱不了沉重的精神枷锁。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孤身独处。于是,他不知不觉向大
片酣眠的战士身边走去。他站下来默默听着他们香甜的鼾声,他感到心里稍微熨帖
舒展了些。
但当他仰望斜挂在空中的北斗星,心中又蓦地涌出一阵疼痛。广昌决战(到陕
北在红大学习才知道这是“左”倾路线所造成的孤注一掷)紧急关头,他突然看到
抬在担架上的二哥,头部重伤,一腿炸断,面色蜡黄,气息奄奄。他抓住文洪的手,
从哆哆嗦嗦的两片嘴唇里吐出微弱的声音:“看情形……中央苏区站不住了……”
一个普通战士的心有时像北斗星一般明亮啊!二哥从怀里掏出一根小小竹笛交到文
洪手里说:“跟大哥怕见不到了……把这给他做个纪念……”几天之后,整个红军
踏上了茫然不知去向的路途,亲爱的中央苏区陷落了。那根给二哥摩挲得通红的小
竹笛转到大哥手里。过草地,大哥骨瘦如柴,拄着一根棍子,在陷人的泥坑中,一
脚拔起来,一脚陷下去,大哥大口大口地喘气,——天上没有飞鸟,地下没有走兽,
只有草地、草地,茫茫的草地——“我怕走不出草地了……”“莫乱说,我扶你,
有我就有你……”他用尽全力架住大哥,跋泥涉水,蹒跚行进。我们多灾多难,而
又坚韧不拔的中华民族啊!你载负了多少悲愁,多少哀怨,而这一切又凝成一种多
么庄严雄伟的神魄呀。看吧,在那苍茫的天幕下,这一双相亲相爱的形影何等戚楚、
何等动人,是大自然这个艺术巨匠的构思、塑造,塑出人的深情、人的血泪、人的
光辉。大哥说:“让我坐下,……再吹一吹老二的笛子……”大哥真的吹了,在荒
凉的大草地上,那声音那样哀婉、凄厉、激越……声音戛然而止,大哥头一歪,断
了气,冰冷僵硬的手还握着那支横笛,人和笛都永远埋葬在古国最荒凉的一片草地
上,而那笛声却在陈文洪灵魂中永远飘扬,他吹的是湖南的家乡调呀!
没父没母的三个孤儿,只剩下他孑然一身,重新踏上故土。
“只是孑然一身吗?”
“不。”
一个无声的声音在他心中震响。
“还有白洁……”
他坚信还有白洁,在人世间还存留下这一个唯一的亲人。
今天,听红军战士黄松讲到湘西水深火热的苦难,一股怒火腾地升起,他再也
无法遏制自己,于是所有的怒火,一触而发。他不肯承认这一切是由于白洁,可是
白洁的影子确实紧紧伴随着他的怒火而升腾,伴随着他的沉思而微漾。他记起梁曙
光去湖荡前跟他说的那句话:“白洁这条线索抓住不要放啊!”这些天,苦行苦战,
他没有想过白洁,而现在白洁蓦然出现眼前,她就在虎跳坪,而他也到了虎跳坪。
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
他走到前沿阵地瞭望,这时一弯月牙出现天边,他透过朦朦胧胧的暗影,望着
虎跳坪黑郁郁的高山。
——她在受着毒刑拷打吗?
——她在怀着苦苦的希求吗?
……
这时,有一只手轻轻抚在他肩头,回头一看是梁曙光。
“文洪!你从来都是养精蓄锐,以逸待劳的,夜深了,合一合眼吧!”
“老梁,我的心闷得像要炸裂!”
“事总要往宽处想啊。”
“唉……”这是一声发自内心深处的长叹。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陈文洪毅然摆脱一切说:“好,临战前夕,让我好好
睡一觉吧!”
二
陈文洪从睡梦中给电话铃声惊醒,天已通明。是秦震召集他们到兵团前线指挥
部开会。
去开会的,除了军、师领导干部,还有红军老战士黄松。会议是在松林中一个
绿色帐篷里举行的。在如此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兵团前线指挥部还能够这样严肃整
洁,井然有序,使来的人都感到这里处处显示着秦震的风度。帐幕中心用炮弹箱摞
成一条长桌,桌上还铺了洁白的桌布,不知哪一个有心人,还在一个细长的黄铜炮
弹筒里插了一把鲜艳的山花,搁置在桌上。帐幕正面壁上,挂了一幅作战科绘制出
来的虎跳坪地图,上面用红、蓝色箭头标出敌我态势。由于松林稠密阴森,以致光
线暗淡,从篷顶上垂下一只点燃的大号马灯。几只皮包式的电话机摆在旁边小桌上,
有几个年轻的参谋坐在那里,一人专守一台,从帐篷外传来轻轻的马达声,说明电
台正在忙碌联络通报。大家围长桌坐下,通信员给每人倒了一白搪瓷茶缸开水。等
了一阵,秦震才洒脱地迈着轻快脚步走进来,连声说:
“对不起,等兵团一个电报,我来迟了。”
他的两眼寻觅着那位独臂老红军,而后粲然一笑:
“我们这里开会不准抽烟,你老人家是客,不受约束。”
转过身问众人:“你们说好吗?”大家齐声说:“好。”
黄松却把刚吸了半根的纸烟,在鞋底上捻了捻,将它夹在了耳朵上,说:“你
们敬我,我也不能倚老卖老,得有点自觉性呀!”这引起整个帐篷里一阵哄然大笑。
笑声把松林深处的鸟雀都惊得扑扇了半天才平息下来。秦震拉老红军坐在他身旁,
他不断送去微笑,递过茶水,说明这位老红军战士的到来,唤起他多么大的欣快、
喜悦。
他们开始讨论进攻虎跳坪的作战计划。讨论很热烈,每个人都积极发言,不只
提供意见,也说明求战心切。在讨论中,老人家一只独臂搁在桌上,另外一边一条
空袖筒静静垂挂着,白发森然,目光炯炯,由这个发言人转到那个发言人,看着、
听着,却一直没有做声。秦震历来是绝不干扰别人,让大家畅所欲言,然后慢慢寻
思,再作结论的。实际上,他那厚厚的不大的手掌,红润的脸颊,他的精神,他的
意志,在无形中引导着整个会场。不断有参谋把电报送给他,他就戴上老花眼镜看
看,有的就压在手边,有的批了字又交给参谋拿走。几部电话机组成了一个交响乐
队,一会这个响,一会那个响,参谋捂住受话筒低声讲话,有的听著作了记录,有
的到秦震跟前问过,再作回答。中间有一个电话惹起会场上一阵骚动,这是师部给
陈文洪来的电话。他一接就诧异起来,他随即镇定地说道:“你们注意观察,随时
报告。”他回到位子上跟梁曙光耳语了一阵。当讨论进入决定阶段,秦震转向黄松:
“耳闻不如眼见,请这位进过虎跳坪的老同志讲一下吧!”原来昨天傍晚这老人拉
了秦震在陈文洪、梁曙光相跟下到前沿阵地伸手一指:“虎跳坪可不是好惹的地方,
方圆几百里谁不知道,‘金铸的武陵山,铁打的虎跳坪。’这虎跳坪有四个关口,
都有重兵把守,特别正面这个虎头岩,壁坡陡立,直上直下,谷底下还有一条溪流,
水流湍急,乱石密布,你刚一涉渡,火网就压下来,不易攻(老人摇摇头,仿佛说:
‘绝不能走这一着’)。可是南、北、东三方,又容易惊动敌人,你一露脸,他就
脚底板抹油溜了。”
这老人很清瘦,精神矍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显得他深谋远虑。这种神态,从
一开始就引起秦震的注视、敬重。
陈文洪焦躁不安地问:“难道就攻不得了吗?”
老人机智地笑了一下,把手往腿上一拍,站起来,转过身,在地图上边说边划:
“我有一个建议不知对不对。 ” 秦震说:“请说高见!”于是老红军从容讲道:
“咱们四面八方都不走,单走这一条。”他随即向虎跳坪背后西南角一指(敌阵侧
后方万山丛中,从地图上看那儿只是万山壁立、林莽丛生,原来这是军用地图上没
有的路,因为,它不是人行的路,是鸟飞的路)。
“那儿有路吗?”
“你要说没路就没路,你要说有路就有路。这路么,只有我寻得出、走得过。”
这正证明了秦震认为黄松此来必有贡献的猜度。他展开双手抱住老人说:“老
同志!你是虎老雄心在,不减当年!不减当年!”老人脸上泛出无比自信和自豪的
神采,仰天哈哈大笑,连声说:“绝棋,得走这一着!”
秦震跟着笑了说:“老同志,这可是奇兵。”
“对,对,这叫出奇制胜呀!”黄松讲罢这段话,秦震站起来指着地图上虎跳
坪西南角的荒山乱岭中那条小路问老红军:“老黄,你估计,从阵地出发,迂回到
后方,得多长时间?”老红军没立刻回答,两道目光电闪闪注视着秦震手指的地方
沉思。师部又来了电话,陈文洪听了就转身说:“虎跳坪敌人有移动模样!”
有人说:“是不是敌人发现我大军压境了?”
有人说:“他们怕我们进攻,先行下手了?”
秦震镇定地说:“不会,山深林密,十分隐蔽。兵团已报野战军司令部,请求
东面向浏阳佯动,转移敌人注意力。这里敌人自恃穷山恶水,凭高踞险,不会轻举
妄动。你们知道吗?他们正在祈祷上帝,赶紧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美国人再赶来,
派降落伞兵跳到咱们会场上来呢!”大家哄的一声笑了。秦震连忙说:“集中精力,
议我们的事,莫受他干扰!”过了十分钟,果然师部又来了电话,说是敌人常规换
防。这消息带来一阵轻松感,大家同时觉得松树清风在帐幕里徐徐回荡,颇有情趣。
秦震最后决定:
一、一个营从西南角迂回敌西南背后。
二、待迂回目的达到,发出红色信号弹,以六连为主,由另外两个连支援,从
正面发起攻击。
三、通知游击队,在敌军退路上截击,务必不使逃窜。
四、陈、梁师突破前沿,袭击得手,另一师部队立刻投入战斗,务期全歼。
秦震两眼炯然一闪:“这是敲开湘西大门的一战,大家必须严守作战部署,而
关键的关键在西南一举!”
这西南一路就是老红军刚才指出来的:不是人走的路,是鸟飞的路。老红军听
了秦震的布置连声称好,且把那空袖筒一甩站起来。他精神矍铄,斗志昂扬说道:
“西南角上大涧三十九,小涧六十七,这路由我做向导。”秦震、何昌、侯德耀都
说:“这一路非偏劳你老人家不可了。”
会议结束,许多干部纷纷回去准备,秦震留下陈文洪、梁曙光、黄松,专门商
议如何搭救黛娜的事。秦震说:“天柱在这里,也请他来吧!”陈文洪急逞逞站起
来,执意要马上回去部署战斗,因为时间所剩无几了。秦震思虑一下,认为这样也
好,反正有梁曙光在这里。陈文洪就转身走出去了。秦震望着他的背影对梁曙光说:
“烈马,你得勒紧缓绳呀!”不久,梁天柱大步流星地赶来了。经过一番计议,他
们决定了两个步骤:第一步是包围虎跳坪,从中救出黛娜;万一做不到,第二步由
游击队拦截袭击,务必设法抢救。秦震说:“得有个可靠的人去跟游击队联系,谁
去合适?”梁天柱看了看梁曙光,梁曙光就说:“天柱去游击队!”老红军眨了眨
眼睛,他思虑去游击队联系本来自己最合适,可是他要给袭击西南角的队伍带路。
这梁天柱不知是何许人,因此他有些犹豫,有些踌躇。秦震看清他的意思,便指着
脸膛发黑、身强体壮的梁天柱说:“梁政委的兄弟,武汉的火车司机,给游击队运
过军火,认识你们张队长。”老人家一面听一面连连点头,喜笑颜开,说道:“那
就偏劳你了!”梁天柱说:“找寻黛娜,本来是组织上交给我的任务。”于是由黄
松向梁天柱交代了联络地点和联络暗号。“时间紧迫,我得先行。”说罢,梁天柱
拿起腿就大踏步走了。
这里, 秦震留下老红军吃了餐晚饭。 在他的吩咐下,黄参谋和警卫员小陈把
“小仓库”里的宝贝都搬出来了:美国牛肉罐头;天津一位老战友送给他,他一直
舍不得吃的沙丁鱼;还有梅林公司的罐头黄瓜、西红柿;最使秦震得意的是那瓶陈
年的金奖白兰地酒。
整个这一天,秦震都在振奋之中。为什么?他可以作出各种回答:抓住了面前
的敌人,可以任由他钳制、撕裂、歼灭;与江南游击队取得了联系;当他第一脚踏
上老苏区,就看到了从当年活下来的老红军,而且,正是由他带来了黛娜的消息。
是的,虽然现在她还掌握在敌人手中,但失落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只船,终于出现了。
眼下,这一切都集中在对老红军的敬爱上。要讲老,两个人差不多,不过,一个是
参加长征而又回来的人,一个是留在当地坚持游击战的人,两个人的会晤是两支力
量的会师,这就具有特别深刻的含意了。当他和黄松碰杯后,呷下那醇香美酒时,
他恍惚间又回到了他在中央苏区的那青年时代。酒热乎乎地流进胃腔,他感到一种
平静而舒坦的暖流的泛滥、奔流、洋溢。他显出一个纯朴、真挚的普通战士的本色。
三
梁曙光陪同老红军去后,秦震在松林里缓缓踱来踱去,他似乎突然窥察到了一
种“隐秘”——可怕的“隐秘”。他的心情遽然发生了变化,他连忙走进帐篷给师
部打了电话。
从陈文洪的沉着而冷静的声音,他觉得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严重。陈文洪
根据兵团前指的作战计划,作了细心、周密而恰当的部署。他信任陈文洪,他相信
陈文洪只要一投入战斗,平时出现的思念、情绪就会一扫而光(哪怕那里面包含着
他最大的欢乐或最大的痛苦)。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确定无疑的胜利。
但是,今天,秦震也有一种隐忧。现在情况愈来愈清楚,白洁潜进敌人上层机
要部门,肯定掌握了敌人更多机密,于是对于她这样一个重要政治犯,他们死死抓
牢不放。而陈文洪从到武汉以来痛苦熬煎,千思万念,苦苦追踪的她而今一下出现
面前,在紧急时刻这种隐蔽的感情的因素,会不会干扰了他的指挥决心呢?秦震听
完陈文洪的报告,那声音,那语气,泰然自若,并不失常,于是他觉得他对陈文洪
的“隐秘”的担心是多余的了,不过他还是威严地说了一句:
“你要注意,你要把敌人放跑了,你可得赔我。”
他把电话挂上了,他想到:在临战时,一个高级司令官对下级应有信任与信心,
何必如此忧心忡忡,顾虑重重?想着不禁晒然一笑。不过,这一晚,秦震却怎样也
不能入睡。战前的等待、焦虑,这本来是他的老毛病。他只有在具体作战方案不但
实施,而且取得了预期的效果得到证实以后,他才能倒头入睡。现在距离明天傍晚
发起攻击的那个时间还很远很远,可是他怎么已经不能入睡了呢?他仔细分析自己
的心理,他的思路像在脑子里周游一遍,而后集中在一点上——一定要救出白洁、
白洁、白洁。他又一次默诵着周恩来副主席的电报:
“探听黛娜下落,千方百计,设法营救。”
第二天是决战的一天,秦震到前沿阵地又作了一次检查。他回到帐篷里来,和
兵团作了最后一次联系,然后到担任后续部队那个师里检查去了。谁知就在这顷刻
之间,前线突然发生遽变。
一阵枪声,打破沉寂。
陈文洪和梁曙光赶到前沿,一看,虎跳坪上,尘土飞扬,马嘶人吼。
陈文洪脸色一变:“不好,敌人要逃跑!”梁曙光说:“马上报告秦副司令!”
陈文洪紧紧摇着电话机,火急把电话要到兵团前指。
不料,电话里传来的却是:
“秦副司令跟何军长、侯政委到芜湖(后续作战师的代号)去……”
陈文洪又赶紧将电话打到芜湖,芜湖又说还没有到达。
梁曙光:
“怎么办?”
“……”
“我看赶紧派人去找……”
军情如火,稍纵即逝,陈文洪眼看敌人撤退情势,已迫在眼前。
“立刻发起攻击!”
梁曙光:“是不是等……”
陈文洪:“等不及了!”
陈文洪虎地一跳,立即在电话上命令正面出击,他自己也就从山上向下冲去。
事情是这样:原来在黎明之前就已预伏在溪流岸边灌木林中的牟春光班暴露了
目标。这时,由老红军引导的七连还在高峰深涧之间攀援上下,尚未到达指定地点。
但敌变我变,更待何时?陈文洪见情况突然变化,特别是看到敌人仓皇后撤,显然
准备再次逃脱。六连既已暴露,何不抓住时机就此冲锋?于是命令六连从正面发起
攻击。谁料敌人异常狡诈,表面上佯装撤退,其实在前沿伏下重兵。因此,六连一
涉过溪流,敌人的火力就暴风雨般猛压下来。顷刻之间,六连大部伤亡,陈文洪连
忙调动支援部队全部出击,英勇的部队浴血苦战终于冲上虎跳坪。由于我们正面暴
露了军力,而又没有侧后方的迂回包围,虽有我们的炮火追击,还是使得敌人仓皇
逃跑了。
秦震和何昌、侯德耀正走在路上,从兵团前指到芜湖部也不过半小时路途。就
在急急行走之中,秦震忽然听到全线枪声大作,已经展开激战,他看看手表,距离
预定作战时间还早,他连忙跑回前指,迅速要通前沿师指挥部电话。
他一听,他知道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晚了!
等秦震赶到前沿阵地,看到的只是虎跳坪上的滚滚浓烟。更令他触目惊心、勃
然大怒的是,我们的攻击道路上,尸横累累,血迹斑斑。
他跌着脚自言自语:“这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呀!”
此时,陈文洪、梁曙光正进入虎跳坪。陈文洪率领部队放脚飞奔,猛追敌军,
梁曙光留在场上处理着善后事宜。
四
秦震的指挥部进驻虎跳坪。他的脸色一直阴沉着,在这种情况下,整个指挥部
鸦雀无声,谁也不愿因为一点小的疏忽而引起一阵雷霆爆发。
一家盐店的账房,墙上挂起军用地图。秦震像一头狮子一样愤怒地在那光线朦
胧阴暗的房间里倒背双手来回来去地走动。
小陈提了一盏点亮的马灯进来,秦震突然生气地说:“我不要!”他停了一下,
从紧皱的眉峰下瞪着一双眼睛望了望,又说:“我不要!”小陈没做声,带上马灯
连忙退出去,掩上了门。
秦震愈想愈恼火。
是由于敌人全部逃脱?
是由于陈文洪指挥失当?
不,都不是,是由于敌人胜过了我们一筹。
这是他最难忍受的锥心之疼呀!
他已调查清楚,敌人佯装撤退,诱我全力出击,给我以重大杀伤,然后在混战
中乘机逃脱。而这一种假象竟然迷惑了我们这个号称“百战百胜”的一师之长。于
是,秦震把所有的火气最后都集中在陈文洪身上。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这最可
耻的败局!”他把牙齿咬得下嘴唇发紫、发青、发白。他认为自己应当考虑的是下
一步棋,他走向地图面前,这时才发现屋里黑得竟连地图也看不清楚。在门缝外面
观察的小陈,提着马灯走进来。秦震吃惊地看了小陈一眼,不无歉疚地笑了一下,
自个在那儿发牢骚:“找这么个卵房子,就不能露天设营……”小陈知道这第一阵
雷雨算是过去了,可是他知道第二阵雷雨随时可以到来,就连忙抽身躲出去了。屋
里,只剩下秦震一个人,静静地背了两手站在地图面前,仔细地寻视着,不时挪动
一下身子,然后又站定不动。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门上响起一阵怯怯的叩门声。
秦震没有理睬,他这时不愿意见任何人,也不愿听什么报告。只在寻思:“我
要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隔了一阵,又是两记叩门声,屋里还是没有反应。
后来,两扇门轻轻打开来,走进两个人,是陈文洪、梁曙光。
他们望着秦震的背影。秦震似乎根本没有觉察有人进来,只是面朝地图站着,
一动不动。
屋内气氛十分紧张。
两个人只好怔怔地站在那里等着。等了半天,秦震猛然转过身来,不要说陈文
洪,就连梁曙光心下也战抖了一下。
秦震神态凛然,他像巍立的岩石,红润的脸、爱笑的眼神都消失了,他用灼热
的目光向两人扫了一眼,他发出声调不高但非常威严的声音:
“你放跑了敌人,你赔我!”
“我以为……”
陈文洪不无委屈地吐出三个字,就引起秦震震撼人心的一场暴怒:
“以为、以为!军事学上没有以为。陈文洪!湘西的人民在流血,你这喝老苏
区的水长大的人,这就是你对老苏区的报答吗?”
这里头每一个字都渗透深沉的、悲恸的、震颤的力量。他不愿意让他们看见他
感情的发泄,自己背过身去。
陈文洪、梁曙光看见他整个身子在几乎不易觉察地颤抖着,他们知道秦震在极
力压制自己,这更使他们难过万分。特别是陈文洪,在那一刹那间,一时跟秦震联
系不上,又不能眼看战机消逝,自己确实以为应该当机立断,果决行事,谁知竟铸
成大错。现在他深为悔恨,却已无法挽回了。梁曙光立刻觉得自己有负司令员的重
托,也应该承担责任。尽管两个人各有各的想法,可都希望秦震不要把苦痛闷在心
里,而把它发泄出来,哪怕再凶狠、再暴烈也好。梁曙光走上一步说:
“副司令,你事前警告过我,我应该负责……”
秦震对他一挥手:“谁欠的债谁还,你不要和稀泥!”他两道眼光直逼陈文洪,
像一下穿透到他的心底,他狠狠地说:“你做就是了!我看你一帆风顺,忘乎所以,
任凭你天王老子我也要触犯一下,不客气地对你讲!”
秦震从陈文洪身上发觉一个尖锐的新问题。这叫什么问题?这叫胜利问题,是
的,胜利道路上的问题。他在露营之夜就想到了,但没想到竟如此尖锐,无可收拾。
面对这样的问题,应该采取什么态度?他铁定地回答自己:矛盾愈掩盖愈要激化。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对于棘手的问题不敢触犯,就是不要真理,真理反过头来就
要惩罚我们。这是在一座爆发的火山之下的冷静思考。
他停止了斥责。屋中静得什么声音都没有,留下这一点时间似乎是让陈文洪深
思一下。陈文洪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响。这种僵持局面意味着更大的风暴来临。
秦震用手一指陈文洪:“我要处分你!不处分对不起那些牺牲了的同志,对不
起老苏区望眼欲穿的人民!我要处分你!”
梁曙光连忙接过话头,想缓和一下气氛,说:“我们师党委要认真检查。”
“去吧!”
秦震望着陈文洪消失了的背影,他忽然问自己:“是不是过分了?他心中也是
不好受呀!”他摇摇头立刻驱逐了这个念头。对于错误,绝对不能放松。但是,当
他在屋里踱步沉思时,他想到陈文洪作战从来不但勇敢,而且细心。他想到他为革
命负过几次伤,哪一处伤是在哪儿负的,他都清清楚楚。可是,这一回是怎么了?
是的,他是太鲁莽了。他为什么不能沉住气,宁可让暴露的六连付出牺牲,也不上
敌人的圈套?他为什么不能等几分钟时间,不那么贸然地下决心,致使千筹万措的
布局毁于一旦?是陈文洪太冲动了,他只想一把抓住敌人。他是看到了局部忘却了
全局。在严厉批评之后,秦震不仅想到了陈文洪的优点,他也想到陈文洪的痛苦。
是的,看来,事先对陈文洪的隐忧不是多余的。一个指挥员在那瞬息万变的时刻,
是最怕感情干扰,影响决心的。他突然站在马灯前面凝视着灯光,这时他的面孔,
就像一阵惊雷骇电过后的晴朗天空,是那样平静、深思、凝重。他叹了一口气,想
道:“如果说跟天斗难,跟人斗更难呀!”
他突然记起老红军,他说他曾经混进虎跳坪作过侦察,他知道关押黛娜的地方。
秦震立刻派人去请他。没多久,这个白发萧萧,带着一只断臂的老人,一脚踏进门
坎来,两道目光像闪电一样在秦震脸上扫了一下,说道:
“我来了一趟,听见你骂人呢!老秦啊,你现在官当大了,火气蛮凶呀!”
秦震一听心中不禁肃然。是的,多少年来他没有听到过有人这样对他说话了。
他心头掠过一阵波澜,他觉得温暖、亲切。
“老黄,欢迎你来个竹筒倒豆子。”
老黄闪动了一下亮炯炯的眼睛,哀叹一声,然后就轻声轻语探询:
“找我有么事?”
“你带我到关黛娜的地方去看看。”
他们两个悄悄走出来。天不知什么时候落起潇潇小雨来了。两个人冒着雨,转
弯抹角穿过几条小街小巷,来到一处高墙大院门前,老黄推开虚掩的两扇门,走进
深深的三重院落,来到最后一进的一间小屋。两人弯腰进去,里面一片漆黑,老黄
随身总带只手电筒,正好取出按亮,灯光一闪,屋舍空空。秦震接过电筒,照着地
下墙上仔细察看,他多么想找到她留下的一点痕迹呀。果然,他在黄土泥墙墙根上
发现有模糊的字迹。他连忙伏下身去用手掌揩去浮尘,他看见四个字。
白洁不死
这显然是白洁用手指甲在墙上刻下的信号。
秦震头脑一阵眩晕,心脏一下刺痛,整个身躯微微摇晃了起来,他连忙蹲下。
老黄扶着他肩膀问:
“你怎样?”
秦震声音低弱地说:“我不要紧,这孩子吃苦了。”
秦震把墙上的字读给老黄听。他的声音低哑、战栗、痛楚。老黄忽然流出眼泪:
“这孩子有骨气,就是看在她的面上,你也不要再责备陈师长了,他心里不好
受呀!”
秦震整个身子像给火烧烤着,他没有眼泪,只是心如刀绞。这两个老红军,就
像亲兄弟一样默默紧靠了肩膀,蹲在那里。最后还是秦震挣扎着站起身,又伸手慢
慢抚摸着、抚摸着白洁留在墙上那四个字,而后恋恋不舍地离去。
下半夜,雨下大了,屋顶上一片刷刷雨声。门轻轻一响,秦震在床上立刻翻身
坐起:
“有报吗?”
“没有,是梁天柱回来了。”
“请他马上到我这儿来。”
这个又粗又大的汉子,说起话却慢条斯理,不慌不忙。不过,他带来的是非常
令人心情震动的消息,游击队袭击成功,可是没有寻到黛娜,地下党已经派人寻踪
打探。秦震坐在床沿上想了一阵,就派人找了黄松来,商议派他和梁天柱同返游击
队,以便了解情况,分头联系,再做进一步安排。这个独臂老人和秦震经过关闭白
洁那小屋里一段相处,似乎和秦震有了更贴心的关系,当秦震送他们走出门外,他
紧紧握住秦震的手说:
“老秦!刚才我过分责备你了,我看你也不是好受的。”
“不,老同志,很感激你。我确实很久听不到这种知心话了。”
“老秦!我看你要保重……”
“老黄!你也要保重呀……”
两人紧紧拥抱了一下,这老人就跟上梁天柱,没入漆黑雨夜,向战斗的前方奔
去。
秦震站了好一阵,才觉得凉透了双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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