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梅佳丽这几天不顺,房东老板要涨房钱,星期二晚上肚子饿,在小巷里吃完麻
辣烫归家时,被两个说着彝语的男子抢了手包,那手包是上个月才买的,陪同她的
蓝夏说这是真皮,你看它原价528,现在降到188,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你一颗
逐渐上升的红星,不能太寒酸,否则有的以衣冠取人的人要小看你。被抢的时候,
包里有1600元现金,一串珍珠项链,身分证,以及一套刚买的法国CD系列化妆品,
连包带物,总价值恐怕有4000多元。
梅佳丽心清抑郁,她毕竟是女人,女人对自己的小东西往往很在意,自己的血
汗所得,白白送给了贼人,一想起就好不窝火。
这天晚上唱歌,是在莫斯科酒店歌舞厅,还是蓝豆开着小奥拓接送,蓝豆先唱
完,坐在幕布后看她唱。她开始一点不兴奋,穿着一身白,聚光灯下很纯洁,很光
彩照人,光影摇曳中,化了妆的她更加年轻漂亮。后来音乐响起来,音响效果很棒,
轻轻运嗓,仿佛是仙人相助,竟是那么甜蜜动人,一股女人的磁性盘绕在歌厅里,
粘住台下每个客人的心,下面几张圆桌周围,几拨打扮殷实的看客听得很投入,手
上或脚下跟着打拍。一个满脸疙瘩但全身高级包装的男人竟半张大了嘴,恐怕遐想
中已将她搂人怀抱。梅佳丽在高科技带来的快感下逐渐兴奋,唱得投入,曲终人定,
就听台下爆出一声“好!”
梅佳丽一看,就是脸上长满疙瘩的男子,男子脸放红光,又大声要服务小姐过
来,他要买红玫瑰献上去。
右边桌上另一男人皱起了眉头,看样子气魄也不小,他挥手今小姐用银盘托上
一张百元大钞。小姐款款走到梅佳丽面前。
“这是华宇房产集团的江总送你的小费。”
梅佳丽收了,向着江总的方向,用话筒说:“谢谢华宇公司的江总,祝华宇公
司生意兴隆,财源滚滚,永远立于省里房屋开发龙头老大的地位!”
江总身边一帮人使劲鼓掌。
左边那个大款不满意了,挥手叫来小姐,令助手往银盘里扔百元大钞。助手边
往里数边看老总的眼色,扔了五张后,他停手了。
大款眼一瞪:“嗯?”
助手又往里扔,到第十张时,再次住手。
大款:“你他妈——”
助手赶紧接着往里数,第十八张时,大款挥了挥手。
“再加八十八零头。”大款说。
助手如数执行。
大款向着助手吩咐:“你亲自去献给梅小姐,点她唱《打靶归来》。老子是合
资企业,财大气粗,老子的集团才应该在省城的房屋开发里先拔头筹。华宇是什么
东西,敢随便称什么龙头老大!老子一枪一个把他们全打落。”
“是,董事长。”助手微微躬腰,捧着银托盘走上台。
另一桌,江总一伙人警惕地看着台上。
助手与梅佳丽热烈握手,小声说了句什么,只见梅佳丽笑吟吟点点头。
助手用话筒向大厅内宣布:“这是乘风开发集团强军董事长送给梅佳丽小姐的
点歌费,吉利数,1888元!”
厅内各个角落响起掌声,强军得意地四面环顾。
只有华宇那一桌死寂无声。
舞台上,梅佳丽接过话筒,她见惯不惊似地,既不受宠惹惊,也不随意怠慢:
“谢谢乘风集团的强军董事长。乘风集团是我们省城房屋开发界真正的龙头企业,
真所谓‘只要乘风咳声嗽,大楼也要抖三抖’。不过,请强董事长可不要随便咳嗽
哟,把有些偷工减料修成的大楼一下咳垮了,可要出现意想不到的人命案哟。”
强军那桌的人喜笑颜开,互相碰杯拍肩。强军本人笑得下巴上的两片肥肉直打
抖。
“刚才是一句玩笑话。”梅佳丽又说,“好了,祝强军董事长身体健康,万事
如意。祝乘风集团青云直上,鹏程万里!下面我演唱强军董事长点的一首老歌《打
靶归来》,希望大家满意。谢谢。”
强军那桌的人大声欢呼。
华宇的江总憋得一脸铁青,突然站起来,高喊一声:“慢!”
梅佳丽停住。
强军一桌停止了欢笑,冷峻地注视着事态的进展。
江总“刷”地抽出一摞捆扎整齐的票子:“这是5000元,全部给梅小姐了,我
也点唱一首老歌曲,志愿军的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我就要听这个,
你唱!”
江总的人大声欢呼。强军的人马悄无声息。
没容梅佳丽回过神,只听“啪”地一响,强军拍案而起:“我这是1万,我点梅
小姐唱《打靶归来》!”
轮到强军的人暴跳暴笑,而江总的人偃旗息鼓了。
江总不示弱,迅速再抽出一叠钱:“我这儿1.5万,唱志愿军战歌!”
他的手下重新开怀欢呼。
“老子两万,”强军抽钱,“打靶归来!”他的人一阵喧嚣。
江总刷地举起皮包:“两万二,志愿军战歌!”他的部下欢呼得震耳欲聋。
“管你他妈的出多少,”强军怒发冲冠,“老子永远比你多两千!”他的部下
齐声喊好。
“老子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鸡,”江总不怕强军出言不逊,“老子也永远比你
多两千!”他的部下则以挥拳拍桌响应。
对抗中,两帮人马向中间越涌越近,人人挥手撸袖,个个横眉侧目,火药味逐
渐变浓,在相互不到两步距离时,其他桌上一些观战的客人已在寻路逃窜了。
眼见不测之事就要发生,几个保安风风火火地从安全门后出现,是舞厅经理把
他们召来的,经理苍白着一张脸,大声吆喝着保安赶快去劝架。
蓝豆跑到梅佳丽身边,脸上的焦急一览无遗:“梅姐,快走快走。”
梅佳丽见惯不惊的神态:“无所谓。”话是这么说,她还是已经向舞台后面移
步。
就在这时,一个不被人注意的暗影里,走出一个男人,他大概一直在那里静静
地听,眼看实在不行了,才不情愿地走出来。他身材不高,面容整肃,他的出现,
仿佛三军夺命中的上将军,一下使混乱的场面安静。
“强总,华总,”他说,“请都息怒。”
两个刚才还很激愤的男人,仿佛幼儿园的小朋友见了老师,立刻安静下来。
“这是我的女友,”他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舞厅里足以让人噤若寒蝉,“你
们都给我个面子,我要接她走了。”
两个男人露出吃惊的神色,可是都说:“米总你请,不知是米总的朋友,请多
包涵。”
最吃惊的当数梅佳丽,这不就是上个月给杨总唱堂会遇到险情,、把她脱出尴
尬的米建国米总吗?想不到这么有面子,在商界,仿佛没有他吃不开的地方,就那
么轻轻一句话,管他是龙是蛇都俯首应命。
米建国走到她面前,轻轻地,还是那句时常响在她心里的话:“要回去吗?我
送你。”
梅佳丽就点头,就乖乖跟着他走,米建国伸出胳膊,很绅士的,只微微抬了抬,
梅佳丽不知怎么搞的,着了魔一样,信赖地把自己的右臂插进去。米建国带着她,
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昂着头,女皇般地,步出了辉煌的歌厅。
坐在米建国豪华的卡迪拉克里,两人都没有出声,米建国仿佛一心一意在对付
汽车,梅佳丽心事重重,偷偷地侧眼不时瞟一下他。
城市的夜晚比白天辉煌,白天灰蒙蒙的肮脏被夜的大抹布抹去,霓虹灯使城市
焕发出无限生机,各个夜总会、酒吧和歌厅里飘出或刚劲或温柔的音乐,一座座豪
华酒店的门外停满了漆色锃亮的小轿车。现代大城市的生物钟与人类相反,现代大
城市是在夜晚苏醒的,像一个此时睡醒的妇人,涂脂抹粉,穿金戴银,精力旺盛,
情欲亢奋,把所有欲望强烈有所期盼的男人女人搂进她五光十色的衣裙。
直到光辉小区到了,车灯里映进了梅佳丽住的那幢六层出租楼,梅佳丽才从沉
思般的状态里清醒,跨出车门时,她觉得至少应该表现出一点教养,于是回头对米
建国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米建国叫住了她:“还去那里唱歌吗?”
梅佳丽不明究里,然而不唱歌她能干什么呢,唱歌是她的追求,是她生命的存
在形式。她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不唱行吗?”米建国说,眼睛盯着前方的街灯,不看她。
这下梅佳丽口答得断然,“不行。”
米建国好像叹了口气,然后说:“说不定我可以帮助你,你可以换一种活法,
可以比现在活得体面,尊严,而且一样的愉快。”
梅佳丽仿佛受到了刺伤:“你是说我现在活得下贱?没面子?你想拯救我?”
“就算是吧,”米建国肩膀微耸,“酒店和娱乐界的人,从来把你们看作高级
妓女。”
梅佳丽觉得自己的心紧缩地作痛,但她强忍住,口气却异常缓和:“那你呢?”
“我不了解你们这一行,我只是就现象而言。”
梅佳丽不知为什么自己就大喝了一声:“你不了解,那你就没有发言权!”
话罢,她一转身,怒气冲冲地向单元的楼道门里冲去。
进了屋,她不知怎么没有开灯,而是抢先跑到窗前,偷偷向下窥视,米建国的
汽车久久没有启动,在小区的这条小巷里,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蜇伏在昏暗中。直
到有一辆出租车送人至此,嫌他挡了车道,按了两声喇叭,野兽才像猛然清醒过来,
车身一颤,尾管喷出淡淡的白烟,悄无声息地滑向前面的巷口,一转弯,不见了踪
影。
这一晚梅佳丽失眠了,翻来复去的,头脑里总是米建国的形象,他是什么人,
他干什么的,为什么那些看似赫赫有名的人物只听他轻轻一喝,全都有所收敛?当
然她也生他的气,连他这么一个看似很有教养的人,竟对从事艺术的人是这么无知,
他们这种人,接触的女人都是对他们摇尾乞怜的,投怀送抱的吧?不然他们不会以
为演艺界的所有人都一个德性,只要面对有钱人,全都成了见钱眼开的妓女!
第二天清晨,她头痛得厉害,直到下午才起床,冲了个沐浴,坐在小镜子前用
风机吹头发。
有人啊〕,三长两短,是蓝豆的,蓝豆一直用这种信号,蓝豆说,每个熟人都
应该有信号,若是乱了章法的,一定是陌生人,你就不要开门,先问清楚再说。城
市大了,就像树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人室抢劫的多了,大多是到大城市里
来掘金的外地民工,你只要扭开电视看看新闻就一目了然,每天都有几件这样的案
子发生,弄得公安局疲于奔命。
拉开门,让进蓝豆,一坐定,蓝豆就急忙打听昨晚的情形。
“是他送你回来的?”他不安地问。
梅佳丽背着蓝豆点头,手里不停地吹着风机。突然她关掉开关,回头问道:
“你知道米总吗?”
蓝豆来了劲:“我就是来告诉你有关他的事,他是我们西南地区都赫赫有名的
大老板,嘿,你要是同意与他做朋友,说不定可以得到很多方便。”
“哪些方便?”
蓝豆一时说不上,只能概而言之:“那就多了,什么方便好像都行,报上登的,
他去年只是给一所回归儿童村和慈善总会捐款,就是150万呢,还不说他赞助的体育、
灾区什么的。哎呀,他对你可好呀,哎呀……”
梅佳丽转过头,语带讥消:“我要是与他好,你不生气?”
蓝豆率真得可爱:“我生什么气,”他装得很大方地说,“你与另一个男人交
往我可能会生气,与米总这样的人,我高都高兴不赢呢,你一定会向他介绍我的,
我不是你的小弟吗,他也就会看顾我的呀。”
梅佳丽声音不高:“你暂时出去。”
蓝豆一时不能明白,脸上布满迷惘:“我暂时、出去?”
“我现在才知道我是多么不喜欢你。”梅佳丽明白无误地向他点点头,她没有
做出发火的模样,语调保持着原先的镇静,“请你暂时出去。”
蓝豆急了:“我只是说着好玩的,你要不喜欢听,就算我没有讲过不行吗?”
“不行。”梅佳丽转回头面对小镜子,额上那卷头发老是不听话地翘着,她得
把它吹平,“我不再说二遍。”
蓝豆语调可怜巴巴的:“可可可,我一会儿要送你上歌厅去呀,你每天都坐我
的车呀。”
梅佳丽心里为蓝豆叹气:“我打的,”她说,“谢谢你几个月来对我的照顾。”
蓝豆不响了,站起身,临出门时,他突然回过头,气呼呼地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梅佳丽反倒显得糊涂,回头直直地盯着蓝豆的眼睛。
“是他晚上用车送你去,是他。”眼泪似乎要流出他的眼眶,他忍住,一转身,
狠狠把门一拉,门在他身后严严地关紧。
梅佳丽苦涩地摇摇头,归根结底,蓝豆还是不成熟的小孩子。
从另一面说,他想问题遵循着社会的一般原则,这不怪他,他其实是那种比较
单纯的大男孩,没有波澜,生活平顺,生命像小学生刚开始使用的练习本,上面还
没有写上几行字。他热爱她是真的,小弟弟喜欢大姐姐那种崇拜。他崇拜米建国也
是真的,米总的势力和钱财都会令他失去判断力。不值得为他计较,过几天打个电
话给他,他会一如既往地来到她身边。从私心说,有个这样的小伙子在身边,办事
也方便一些。
梅佳丽一惊,为自己的世俗心理。
可人在省城,她想,不世俗一点能行吗?不世俗你就不要接受孙伟大的摆布唱
堂会,就不要到毫无艺术气氛可言的歌厅去卖唱,就抱着自己的理想像活僵尸一样
走完灰暗的人生,为自己的清白去殉葬。
人啊,生在江湖,身不由己,不世俗一点,恐怕是寸步难行。
这就是大半年都市生活给她的启示,她从反感到随俗,她认为这是没法抗拒的
规律。
5点钟,梅佳丽画好了妆,选定了晚上的演出服。鬼使神差般地,在做上述的事
情时,她不时走到窗边,向下面的小街观望。
太阳照着白天的城市,夜晚的诗意全然不见,小街上到处是涌动的人头和琳琅
的摊位,人们叫买叫卖,摩肩接踵,目的全为一个字:钱。
她也是这其中的一分子吗?她生存的目的也只是为一个钱字吗?或者说文雅一
点,不是生活,而只是活着。
“是他晚上用车接你去。”刚才谁说的,蓝豆。
她心里一阵跳,我站在窗前看集市干什么,我是在等米建国的车来接?
她像遇见瘟疫一样后退,为心中的潜意识被一旦明显地抓住而脸上发烧。世俗
虽然不能避兔,但我不能俗得太彻底,不gB。
仿佛为了避开有等待米建国的嫌疑,她将摊在床上的演出服卷进提包,挎上肩,
换上一双黑白两色的高跟鞋,穿上一身随意的牛仔衣,急忙忙地出门下楼。
他即使来接,也叫他扑个空,她想,我不是见钱见势就往上扑的“妓女”。
她明白是他用的这个词一直在伤害着她的自尊心。或许那天他没有用这个词,
他们之间的气氛可能要友好些。
在另一条小街的面馆里吃了一碗排骨面,这是演出前的必定程序。她只吃二两,
按她的饭量可以吃三两的,但演出前不能吃饱,以免影响唱歌时丹田用气。等晚上
所有的场子都串完,再吃宵夜。这宵夜可能是一顿麻辣烫小火锅,或者干脆是回家
泡一袋方便面,那得看当时的口味和心情以及经济状况而定。
排骨面吃完了,彼此很熟的老板娘与她打招呼,请她慢走,以后再来。她走进
阳光里,头顶一阵热辣辣的灼痛。今年的太阳确实不比往年,随时随地都像在要人
的命。
她说不清为什么,又返回所住的楼前。
她吃了一惊,一辆轿车停在单元楼门口,她几乎要骂自己贱了,可定睛一看,
是蓝豆的小小的奥拓。
她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米建国的豪华卡迪拉克。
蓝豆朝他咧嘴笑着,先前的事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一样。这就是蓝豆使她不能彻
底讨厌的地方,他的所作所为太像一个大孩子。
她也只好朝他笑笑,钻进他的车。
米建国不会来了,她想,昨天把他得罪了。不来也好,否则真不知道会怎么对
待这个男人,他当然不会像蓝豆单纯,他也不会像余长文,余长文是文人,相比起
来,文人在这个社会里就像蓝豆,属于相对单纯的一类,而米建国则是不可捉摸的
商界中人,对商界中人,梅佳丽对他们一直存有戒心。惹不起躲得起,这是一种息
事宁人的办法,也是避免使自己失败或尴尬的唯一途径。
看来还得把蓝豆的车一直坐下去了。
汽车起步时,这是她最后的想法。
在莫斯科夜总会,想不到刚一出场,梅佳丽就看见了米建国。他似乎总是知道
她会在什么地方唱歌,对她的串场时间掌握得恰如其分。前奏行云流水般奏响时,
她的视线一扫,就在一根辉煌的大圆柱的侧影里发现了米建国,她感觉到自己的心
紧了一下,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她唱的是《丹顶鹤的故事》,完了后,又应客人之点唱了三首。她一直不看那
个大圆柱方向,但她感到自己的全身都在发烧,一定是米建国的眼光在灼烧着她的
身体,她觉得她在他面前似乎是光着身子的,她能感到那目光热辣辣的穿透力。
女传送来一大束鲜花,说是一个不愿披露姓名的客人叫的。她不用猜,就清楚
一定是米建国。
唱完后,她几乎是用碎步跑到后台,向蓝豆吩咐:“快,我们走,快走。”
蓝豆的歌曲排在她之前,完事后就坐在后台等她,他唱的时候没看见米建国,
可能是当时米建国没来,更有可能是米建国故意隐在柱子后面,只等她唱时才展露
庐山真面目。蓝豆对她的惊惶十分不解,向她投来疑问的眼光。她不想给他解释。
幸好蓝豆学乖了,见她不说就不问,提着她的衣服包,跟在她后面,从大厅后面运
货专用的电梯间下到底层。
在门外停车场,她一眼就瞥到米建国的豪华卡迪拉克。
“快,快快。”她又是一造声地催促,极像有些惊险片里虎口脱身一心逃命的
小家闺秀。
奥拓向红楼夜总会开去,这是他们的第二个演出场地。梅佳丽看着后视镜,还
好,没有什么豪华汽车跟在奥拓的车尾后面。
在红楼三楼的歌厅里,梅佳丽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千万不要再碰上他。她在
心里祈祷。她说不清是怕他还是想他,怕他没有理由,想他更谈不出道理。那她为
什么一想到他就会如此紧张呢?这是没法解释清楚的事。
轮到她上场时,她先在台阶下用眼睛扫瞄全场,在场灯幽暗的照耀下,沿舞池
呈弧形展开的包厢里,没有令她心悸的人的身影。她喘匀气,随着男主持人的介绍
出场,脸上展现着职业性的甜蜜而谦恭的微笑。前奏一过,她引颈高歌,这次唱的
是《情真真的想死个你》,是一首带西北风的民歌,信天游的曲调里,托出一个情
浓似火的高原女子的热烈情怀。唱到第二乐句,她随着歌曲的情绪向右前方展眼相
望,右手同时做出一个伸展的动作。
就这一下,她差点把下一句的歌词忘记,她看见在右前方一个小小的圆桌后,
米建国坐在那里,尽管灯光幽暗,但她一眼就认了出来,他像这里的主人,不急不
慌,一盏桔红色的顶灯从歌厅的顶端照射下来,落在圆桌上的桌号牌和小瓶里的一
枝红玫瑰上,他衣着端严整洁,形象正派,像讲完了一堂课正在办公室里休息的大
学教师。
梅佳丽十分狼狈地下了台,忘记了谢幕。有观众点她唱一首歌,她迟迟不想出
场,直到大堂经理焦急地跑来向她露出不满的脸色,她才匆匆上去。严格地说,她
这首歌唱得很蹩脚,动作僵硬,声音干涩,之所以还能得到热烈的掌声,她知道全
凭自己的漂亮。
下来后,她又是要求蓝豆快跑。
在第三个夜总会,也就是今晚最后一个卖唱的地方,她还是在唱歌时看到了米
建国,他像一个幽灵,牢牢地盯住了她的行踪,或者他是这个城市的地下国王,只
要是他要追踪的人,不管那人逃到天涯海角,都会有各种探子和耳目向国王报告。
演唱结束,梅佳丽与蓝豆走到夜总会外面的停车场,正要钻进那辆蓝色的奥拓,
她突然镇静下来。
我这是干吗呀?她在心里嘲笑自己。米建国又不是杀手,我这是逃的哪一门命!
“你先走。”她向蓝豆说,“我要独自呆一会儿。”
蓝豆对此大为不安:“那你怎么回来?”
“我打的。你走。”
蓝豆领略过与梅姐争执的后果,十分不情愿地,还是驾车走了。启步的一刻,
不忘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喊一嗓:“梅姐,如果遇到危险,记住打110!”
梅佳丽就等在停车场的暗影里,她看到米建国的身影匆匆走到卡迪拉克前,等
他刚刚扭开右前方的车门,她适时出现在他的身边。
“米总。
米建国回头一看是她,嘴角漾出一缕笑纹:“早该谈一谈了。”他老朋友一般
地说,“去皇朝大酒楼呢还是锦江林苑?”
“到我的住处。”
米建国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下,梅佳丽已率先拉开左车门坐进去。
这是一个值得载入他们的个人史的一晚,毕竟,两个目的不同的、圈子各异的
男女坐在了一个空间下。
米建国走进她的住处时,并没有一般显富的人爱做出的惊讶和评价,什么你这
个房子太小了,你这么大一个艺术家住在这儿真是太屈才,什么你这台电视是不是
应该淘汰了,日本的超薄型壁挂式新产品都已经问世了。
米建国没有那些花花炫耀,他的一个小动作反而让梅佳丽心底震撼,他在坐下
造型蹩脚的人造革沙发以前,看到沙发近处梅佳丽的小床上的床单一角折了一个皱
褶,他下意识地把它抻平,用手掌压了压,打量了一下效果,才放心地坐到一边。
梅佳丽拿着从冰箱里取出的橙汁,心里一时间不着边际。
这是个本质上乐于关怀别人的男人,她思忖,而且绝对很细心。从他关心床单
上的一个皱褶推测,他对人的关心肯定会更周到。
梅佳丽把一瓶橙汁递给米建国,自己捧着个人专用茶杯坐进他对面的一张硬木
靠背椅。她用眼光直视着他,如果这个男人有着心虚的目的,就会在一个漂亮女人
的逼视下心神不定,不管他有着什么鬼胎,他的精神最终都会被女人所挫败。
然而米建国并无丝毫不安,他迎着她的眼光,牢牢地粘住她,他的脸色是沉静
的,他从她的五官看到她的脖颈,再顺势而扫到她饱满的胸脯,眼光都是一如既往
的安详。
心悸的反而是梅佳丽。他要干什么?她惴惴地想,他把我的邀请当成了他的胜
利吗?他如果这样考虑问题。那他就打错了如意算盘。我不是浅薄的没见过人物的
小丫头,如果他敢越轨,我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好吧,”梅佳丽开口说话了,这是进攻的信号,“讲讲你跟踪一个正派女人
的目的,如果你认为这件事值得大书特书的话。”
米建国喝了一口橙汁:“不错。”
“什么不错。”
“这瓶水。”
“可能还有我这个人的外貌。”
“你很有个性。”米建国忽然笑了,“你想用你的锋芒做成一种保护,从而把
我打倒,可是我们何必要这样剑拔弩张?这个世界。就是由女人和男人组成的,舍
此别无其它。我们共处一个星球,共顶一块蓝天,男人和女人不是敌人。”
他说话确实不是夜总会里随处可见的猪总牛总羊总之类,他的话高屋建翎,从
理论上是永远占有优势的。他还在危难中救过她两次,因此,无论如何,她不应该
像对待敌人一样对待他。
梅佳丽双手抱胸,调整了一下坐姿:“可能你说得对,”她说,“男人女人是
不应该互相仇视。你曾经帮助过我,我在这里正式表示我的感激。”她微微一颔首,
“谢谢。”
“不客气。”米建国说,“因为你对我有吸引力。”
对这种直言不讳,梅佳丽非常不满意。
又来了,她想,说到底,这个男人也不过是一个高级点儿的赖皮。
她让唇边绽出一丝嘲讽的笑:“那你说说我的吸引力是什么,我来给你的作业
打分。”
“好的,”米建国认真地盯住她,“先说外在。你有一幅精致的五官,你身材
非常漂亮,你很性感,你的胸部丰满诱人,让每个正常的男人都会——”
“住口!”
梅佳丽的脸色煞白,她没料到这个男人会用一种并不狼亵的神情、用一种近乎
于医生讲课般的冷静的科学语调,来评价一个刚才认识的很要自尊的女人的身体,
他难道不明白这是在亵读吗?难道不知道她并非那些人尽可夫的妓女吗?!
米建国无辜地望着她:“不要我说了,为什么?”
“我不准你在我面前耍流氓。”梅佳丽嘴角哆嗦,身上的肌肉一阵紧一阵松。
“这是一个艺术工作者的家,不是泰国的人妖表演场。”
“可是,”米建国摊摊手,“无论是女人或者男人,他们都希望自己的身体会
吸引异性或被异性所吸引啊,就像正电荷与负电荷永远互相吸引一样。我如果要说
你的外在是一截枯木是风化后的亿万年的岩石,人人侧目,个个讨厌,你难道就会
高兴吗?不,你会比现在发更大的火,因为你穿着整洁,装扮得体,五官漂亮,身
材修长,你并没有动手术把你的脚故意弄瘸,你也没有用硫酸把细腻的瓜子脸烧出
一系列疤痕,为什么?就因为你认为自己这样是美的,是要向同性和异性表明你的
优势的,可当我把这种美丽的一部分说出来时,你怎么反而不同意了呢?”
梅佳丽把空调摇控器抓到手,她要制造出的冷气更强烈,她身上在发烧,她无
法反驳对方那张善辩的嘴,可她是不甘心的啊。
米建国起身接过她的摇控器:“我来,要多少。”
“零度。”她狠狠地说。
米建国笑了:“全城人民明早排队欣赏冻肉干,你为他们提供了一场新鲜的参
观项目。”他对着空调降了两度,又把暖瓶提过来,要给她的茶杯里掺水。
“不用。”她硬硬地回答,她不想给他好脸色。是她把他请进来的,现在她应
该考虑用什么理由又把他撵出去。
米建国坐回沙发,不为梅佳丽脸色所左右,他仿佛就有这个能力,任何环境的
变异,都不影响他往既定的方向前进。
“我到美国去过,”他照样很自然地讲,“那个美国的商业伙伴告诉我,有一
次,他与刚刚认识两个小时的漂亮女友到服装店挑新装,女友在试衣间里对着镜子
换衣时,突然转过身来,将只穿了胸衣的挺拔的胸部面向他,笑着问,‘漂亮?喜
欢?’”
梅佳丽愣愣地听着,不明白米建国讲的什么意思,也不明白故事里那个美国姑
娘问的是什么意思。
“那个美国男人有点慌了,”米建国继续说,“他一时不知道女友在指什么,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的女友很不高兴,出了服装店就与他分了手。这个美国男
人告诉我,他是全美国最笨的男人,他本来应该回答,‘当然,很漂亮!我很喜欢。”
梅佳丽没有反应,还是没弄明白故事中的含义。
看着她迷惘的眼色,米建国无奈地又摊摊手:“请原谅,”他说,“我的说明
可能还会让你吃惊,但这是在分析一种现象。”他开始认真地用手比划着,在胸前
托出两个球状,“美国男人在此情况下,所说的漂亮、喜欢,都是针对女人的胸部
而言,那个姑娘让她的男朋友欣赏并赞美她的胸部,那个男人却在她面前发傻,所
以他们的交往很短暂,出了服装店,马上就分了手。”
“滚你的!”梅佳丽突然迸出一句,但身体不再哆嗦,因为米建国行为上的规
矩使她认识到,他与她只不过是在做着一场语言游戏,他们之间充其量只是一种和
平时期的战争,也就是一场足球赛。“你应该去你的美国,”表面上,她还得做出
一幅维护女性尊严的色质内荏,“在中国,女性过分张扬性的魅力,就是在有意挑
逗,而男人赞美女人的器官,也是在有意挑逗。我不是美国人,我不需要你的挑逗。”
“我也不是美国人。”米建国声音柔和,指着胸膛,“中国人好面子,但私下
里,中国人更崇尚讲实话。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说,你的胸部确实青春漂亮。别的男
人没有修养,他们在公众场合放言,这就会构成亵读,因为道德和修养更主要的,
是对公共场所行为的规范。我有修养,我在公共场合绝对不像那些下流的男人,但
在私人空间里,比如说你邀请我到的这间小屋中,我就想请你听我陈述我的实话。
如果坐在这里,面对你的提问,都还心里想一套嘴里说另一套,那就是虚伪,彻头
彻尾的虚伪。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渴望虚伪?你的境界在一般女人之上,你不该发
这么大的火。你确实很美,是你自己让男人想人非非的呀!”
话说透了,说到底了,说得没有任何隐秘了,人反而会就此镇静。不就是说说
个人的身体吗?夜深人静或躲在洗澡间里时,自己不也对自己的身体十分欣赏的吗?
梅佳丽不再着急,她低沉地说:“我不否认,女人可能也应该用性的美丽去吸
引男人,但是,对于女人来说,还有比性更要紧、更有效、更长久的东西。”
“这就对了,”米建国好像成了老师,是他在听学生阐述某个学术问题了,
“你说。”
“那就是人格的魅力。”
“好。”
“对外表的喜爱充其量也不过是男人对女人最初的感觉。这种喜爱也可能进一
步发展为友情,发展为别的什么,但大多数只可能是落花流水,来得突然,去得匆
匆,因为它的基础太浅,是不是?”
“是。”米建国同意,“而且,没有性接触,就更是不能彻底了解。”米建国
什么都敢说,“私人空间”成了他放肆的托辞,“我们需要那种铭心刻骨的东西。”
梅佳丽的脸无来由地红了:“你需要用碱水洗涮你的嘴!”她又喊了起来,
“不是洗一次,是洗三次五次!”
“恰恰相反,我很要脸,”米建国始终保持着优雅的微笑,“我只不过是把一
切都说到底,理论探讨就怕半途而废。我在商业上,从来不做含含糊糊的交易,买
卖双方都需要一清二楚。关键是你的脑筋应该转一个弯,你不要把它想到是在针对
你,跳出你的自我来看,你就不会认为这是大逆不道。”
“只注意女人的身体就是对女人的侮辱。”梅佳丽可不想就此退兵,她要激怒
这个仿佛永不发火的男人,“与夜总会里耍酒疯的男人相比,你们没有本质的不同,
他们是低级流氓,你只不过戴了一层面纱,你是高级,可内瓤子是一回事!”
米建国还是笑微微:“那你认为什么才是对女人的尊敬?”
“是对女人综合魅力的赞扬。”
“什么是女人的综合魅力?”
“就是、是……是指一种尖锐、有力、和非凡的东西,她与女性的才智、胸怀、
理解力交杂在一起,只要与这种女性在一起,你无疑会被她所击中。男人欣赏女人,
更多的是对女人外在形貌的喜爱,这种‘喜爱’往往经不起时间的淘洗,因为男人
在这上面最容易喜新厌旧。而女人靠了人格的魅力吸引男人,才会使男人超越世俗
的见解,在更深层次上面与女人交往,并获得对女人的力量的终极认可。”
米建国轻轻拍着手:“获益不浅,获益不浅。”其实他的表情却是在表达另一
种意思,他仿佛想说,这些道理早在他的见解之内,然而实践中,只有先从形貌上
吸引男人,从性感上打动男人,才谈得上男人对你的更进一步的认识。就算你人格
高贵学富五车,可是你毫无性感,或者是个性冷淡,你也无法赢得男人的欣赏和热
爱。
他还没来得及与梅佳丽探讨,梅佳丽已把话题转移了方向。
“问你一个问题,”梅佳丽似乎已喘过气,不再在米建国的进攻下疲于防御了,
而是适时转入了反攻,“我想这也是私人空间里应该涉及的。米先生,当你们在说
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你们想到过问她有没有丈夫吗?你们总是那么自信吗?或者
说,金钱总是那么自信吗?”
米建国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来:“我问过孙伟大了,”他放下喝了一半的橙
汁瓶,“你期望奋斗成功,你想唱红全国甚至全世界,这个,倒退十年,你凭自己
的嗓子和乐感就行,但十年后的今天,仅凭自己则寸步难行。只有我能帮助你走红,
我说得到就做得到。”
梅佳丽心里一动,这个男人,原来早从孙伟大那里知道了一切,所以他可以跟
踪她,知道她在某个圈子里的所作所为。他是怎么认识孙伟大的?对,孙伟大肯定
也召人给他唱过堂会。他那么自信,他清楚我在这个城市孤身一人追求的目的,可
就凭这些,他就有权力到我的家里来,大谈女人的乳房和性感吗?
“你想与我交换?”她眼里射出的是轻蔑的火光,“你自信凭这个交换,就能
把我圈进你的势力范围?”
“不,远远不够,”米建国站起来,舒展一下被旧式沙发硌痛了的腰,又坐下
去,没有一点不耐烦,“你心里,一定以为有钱人都为人不义,都是监狱里放出后
成功的暴发户,这是你们那个圈子、或者说是你们那种心理圈里的许多人的误区。
我是硕士。”他顿了顿,看看这句话在梅佳丽脸上反射出什么效果。
梅佳丽的唇角抽蓄了一下,说明她的震惊。
“我出身很苦,”米建国继续说,“我现在做事时一是忘不了我的出生背景,
二是永远不忘我的奋斗史。想听吗?”
梅佳丽埋头看了一会儿自己的脚尖,然后抬起头来,“想听。只是不要讲你老
婆是个小心眼,你在她的压榨下早就想脱离。男人一讲这个故事,他的目的就值得
怀疑。”
米建国说,“好,绝对不讲老婆。”
米建国出生于1958年,老家在川北农村,他的童年是在贫困与动乱中渡过的,
他清楚地记得,一家数口人,面前只有一盆和着红苕叶子的稀饭,父母亲为了让正
在长身体的孩子们多吃一点,总是早早地放下饭碗,双双饿得害了浮肿病。
穷则思变,活人怎能让尿蹩死?在贫困的逼迫下,小小年纪的米建国显得早熟,
他站在村口的大山之颠,把幼稚的目光投向了山外莫测的世界。
经过苦苦思索和观察,他看到村里有几个男人把柴担挑到县城去,回来时柴捆
不见了,空空的扁担梢头却挂着一小袋盐或一小段布,他终于发现了一个挣钱的办
法,这就是砍柴挑到县城去卖。
那时,他还是一个12岁的男孩。
他的第一担柴有60多斤,山村离县城是六十多里,他在崎岖的羊肠小道上摔了
十几个跟斗,两个膝盖碰破了皮,从早上5点走到下午3时,他一路问着到了县城。
他在街角被一位老太太叫住,看他头发被汗水沾在一起,膝头血痴重叠,老太太怜
悯心大动,要了他的柴,给了他一块钱,催促他快走,说是若让戴红袖章的人抓住
可不得了。他在回家的路上兴奋得不停地唱着山歌,他没有吃饭,手里紧紧地攥着
那一块钱,回家已是半夜。松开手掌,那钱竟湿成了一团皱纸。生病的母亲从床上
挣扎下地,把煮饭的铁锅洗了三道,抹了三道,灶堂里用包谷杆子烧着微火,母亲
把那张几乎全毁了的一元人民币小心地展平,放在一尘不染的铁锅上慢慢烤干。他
们全家大小屏住呼吸,七个人十四颗眼珠子一起随着那张钱转动。
这是多么令人心酸的情景,这情景他一辈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劳动换来的钱,从此他对每一滴血汗钱都有一种自己
的血肉的感觉,钱不亏待他,他更不亏待钱,他决心今后要把它们的每一分,都用
在实实在在的刀刃上!
读初中时他14岁,他下定决心不要家里供养,要靠自己走今后的人生之路。那
时候他有许多理想,既想去参军,又想上大学。按他当时的意思,只要上了大学就
会有好的前途,就可以挣较多的钱,就可以接济家里,就能帮助父母兄妹过上好日
子。
正当他满怀希望地编织未来时,父亲由于上山打柴摔下悬崖,双腿瘫痪了。顿
时,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有如霎时倒塌了顶梁柱一般,立刻陷入了无倚无靠的
境地。
困境出英雄,17岁的米建国突然之间就已长大,男子汉的意识在他心里清晰地
凸现,他觉得是时候了,自己应该负起对于家庭的责任。从父亲躺倒的那天起,他
开始失眠,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像夜游神似地在村子外边转来转去。
沉思了几天之后,他做出了与贫困命运相抗争的第一次重要选择。
当时正是暑假,他一个人去了海南,他从同学的一本课外杂志上读到,海南的
安定和文昌县出一种名叫“沉香”的东西,这东西属于名贵中药,仅产于海南岛,
而在湖南的南部有一种奇怪的地方病,只有用沉香配药才能治好,如果将沉香运到
那里,买进卖出一转手,就会赚到很多的钱,这样,父亲的医药费、自己的高中学
费、家里一时半截的生活开支,不是都有了吗?
在路上,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流浪生涯,他爬火车、混货车,钻进一艘运杂货
的轮船,千辛万苦地抵达目的地,然后凭着三寸不烂之看,说动了当地几个小伙子,
使他们与他合作,搞到了第一批沉香。接着,他带领几个海南小伙子一起打起背包,
装上干粮,渡过风急浪高的琼州海峡,穿越山高林密的广东北部山区,直奔湖南而
去。
也是老天垂怜,这一趟沉香生意做得完全顺利,他们交了货,拿到钱,合作的
四个人都有一些赚头,在一家小酒馆喝了顿庆功酒后,大家愉快地分手他只身向川
北的大巴山一头扎去。
然而命运与他作对,他万万没有想到,刚刚一脚踏上故乡的土地,等待他的却
是公安人员的镣铐,他被拘捕了,罪名是“投机倒把”,所赚的辛苦钱没有一分交
到家里,悉数被没收。
拘留所度过的40天是难以忍受的40天,三教九流的人混杂一起,他看不起那些
偷摸拐骗的痞子和侮辱妇女的流氓,但他在他们眼里也不高尚,他不也是投机倒把
的“资产阶级”吗?他孤独地缩在墙角,40天里没说一句话,人们说他是哑巴,他
顺势装哑,坐在他们旁边,听到了那些不忌讳他的人互相传授的很多生存手段,虽
说有些手段并不高明,但那种无畏的胆识和下层阶级的智慧,对于在生活里挣扎的
他来说,无疑是上了非常有用的一课。
40天后他被放了出来,父亲仍然躺在床上,由于为儿子担心,病情更加严重了。
最让他伤心与愤怒的是,乡中学以贩卖中药为由把他除名,他流着眼泪上上下下去
求情,然而大局已定,他的读书梦彻底破灭。
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呢?
唯一可走的路就是回村劳动。重病中的父亲没有责怪他,他叫儿子把村里的领
导都请来,郑重地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两位干部。让他永远感激的是村里的乡亲们,
他们并没有因为米建国被拘捕过而看不起他,村长和支书也鼓励他挺起胸脯来,并
且派他到当时正在修建的水电站去当民工。临走那天,村长送来20斤粮票让他带上,
支书则给了15元钱作为生活费。滴水之恩,涌泉相报。15年后,功成名就的他花30
万元为村里安上自来水,另花了40万元重建了村里的小学校。
一年后,他从水电站返回家乡,父亲却因为无钱治病去世了。18岁的他,必须
像去世的父亲一样,挑起整个家庭的重担。
那一个月的晚上,他天天失眠。
生活为什么对他如此苛刻,同是世上的人,为什么有的顿顿吃米饭,有的却顿
顿喝清水,是不是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命,而这个命是在没有出生之前就定好了
的?老人们告诉他,农民生下来就是做马牛的,要想不做马牛做上人,除非下辈子
重新投胎转世。可是他没有整人害人,天上的菩萨是惩恶助善的啊,他一直做善人,
理应福星高照,可为什么照样为穷所困?
他就是不服这个理,他要拼命,要与不公的命运抗争,他从小就有一颗不服输
的心,天生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个性。面对生活的压力,他决定像那次闯海南一
样,再一次跨出家乡的群山,与命运来个大抗争。
此后他用两年的时间,一直奔波于两广和云贵高原之间。
第一次走进贵州,是为了做一笔中草药生意。一天,他和伙伴们来到贵州省平
顶山脚下的小镇里,他们提着中草药,一连跑了好几家店铺,奇怪的是没有一家要
他们的货。看到那些店主异样的脸色,欲语又止的神态,他料定其中一定别有隐情。
他思忖了半天,派了一个伙伴,去找一个面善的店主闲聊,几经探寻,终于套出了
内情。
原来,这个小镇上有一个“烂仔头”,生性强悍,欺行霸市,人人提起都叹气,
可人人遇见都怕他,属小镇一霸,镇上的个体店主进什么货卖什么货,都必须经过
他的同意,而且还要从中抽头吃回扣。“烂仔头”会几下拳脚武功,打遍镇上无敌
手,骄矜之下四处扬言,无论老幼,无论内外,如果与他会武赢了他,皆可在这个
镇上随便做生意,既不用受他的约束,也不用让他抽头。
米建国当年上水库当民工时,曾跟一个民工学过几招拳脚,那个民工侦察兵转
业,闲来无事好摆弄几下,米建国有心当徒弟,身前身后,端茶递水,把个前侦察
兵抬举得整天笑呵呵,几缸老荫茶下肚,遂乐意当他师傅,米建国勤学苦练,很快
学会了一些部队里实战用的擒拿格斗。此时他正当年轻气盛,又兼生性嫉恶如仇,
得知烂仔头的意思后,米建国决定小试身手,教训那个恶棍只是目的之一,主要目
的是要为他们的生意打开方便之门。
双方的联络副官共同商定,第二天早晨两军主帅会武,地点选在镇外的一条无
名小河边。
那天早晨太阳升到一竹杆高时,两伙人如约在小河边碰上了头。
米建国打量那个烂仔头,只见对方脸色黑黑,身体瘦长,一双眼睛大而深陷,
有一股凶煞之气。而在烂仔头眼里,米建国皮肤白皙,身材不高,目光温和,气定
神闲,不像个武功在身的江湖术士,却与中学里正在读书的好学生一般无二。烂仔
头暗暗点头,觉得他今天赢定了。他们约定,双方各攻对方一次,以十米之内攻方
把守方击倒为胜。
米建国看着对方,平静地说,“为表示对你的尊敬,请你先来吧。”
烂仔头也不推辞,蹲身马步,双掌前推,呼哧呼哧运了一会儿气,大喝一声,
挥拳伸腿便向米建国打来。
俗语说,会者不忙,忙者不会,米建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不慌不忙,一边
招架,一边后退。然而一个没留神,烂仔头一掌击出,不意正中他的左胸,他晃了
一晃,一个鹞子侧旋,一下便站定了脚跟。
然后轮到米建国进攻了,霎时间,他身上的学生气质顷刻不见,只见他双目喷
火,身手利落,声出满天雷,拳到两股风,猛冲猛打,决不姑息,他向侦察兵学的
技术是实战技术,不是舞台上使用的花拳绣腿,一招一式,都夺人要害。烂仔头没
料到对方如此凶悍,连连后退,等他退到到五米处时,米建国瞅准烂仔头一个破绽,
一脚踹去,正中烂仔头肩膀,烂仔头站立不稳,晃了晃,大吼一声,仰面倒下。
就在烂仔头的兄弟伙们举着木棍要向米建国的人马冲上来之时,烂仔头爬起来
止住了他们。
“小子有两下,”他对米建国赞道,又回头告诉自己的弟兄,“江湖上混饭,
义字第一,既然立了约,我们就要言而有信。”
他走上去,向米建国伸出手,两个人握了握。然后他叫米建国他们把所带的药
物全部留下,他当场收购,并代那些店主预先付清了货款。
米建国离开那个小镇之后,又去了苗岭,然后转道广西。在广西,他和同伴呆
了两个月,买了十只猴子准备贩运到海南。然而车站有规定,旅客上车绝不准携带
鲜活动物,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想法把猴子装在编织袋里偷偷带上车,由于车上旅
客拥挤,空气闷热,上车不到两小时,有一只猴子就在恶劣的编织袋环境里魂归离
天。晚上到了湛江,祸不单行,又一只猴子追随上午那只牺牲的猴子而去。等到达
目的地卖了所剩的猴子后,几个人一结账,竟然没有赚到什么钱。
前前后后跑了3个月,都算白忙了。
米建国回到自己家乡的小山村后,白天总是不声不响地坐破烂的家里,到了晚
上,就一个人去月光下的山头上磨转。他在外面的世界中摔打,意志已锤炼得坚定,
他所谓的散步,其实是在好好地思考这段时间里自己的成败得失,如今他坚信贵贱
富贫并非天定,生活中处处充满了机会,但机会是给强悍的人准备的,只要你不怕
吃苦,只要你敢于把性命押到命运的赌台上,你就有可能得到辉煌。
被困难和一时失败吓住的人是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的庸人,生活不会亏待敢于
向命运挑战的平常人,只要你一往无前的上!
米建国下定了决心,不是没有胜机,而是他付出的努力还不够,他要寻找,他
要从头再来。
他每天留心听屋檐头挂的广播匣子里的信息。村委会的报纸,别人都拿去包挂
面,他却把每一个字从头看到底。那时还没有信息时代的说法,经济建设刚刚作为
中心工作提到中国政府的议事日程上,但米建国已从天然的颖悟能力中捕捉到了信
息的重要。1979年底,他突然从广播匣子里听到,河南地瓜丰收,粉丝价格很低。
他心里不禁一动,贩沉香时他在海南得知了一些当地风俗,春节吃粉丝,是许多海
南人的习惯,现在去河南进一批粉丝,再转运到海南,肯定能赚钱。
兵贵神速,他立即跑到县里邮局去打长话,向在海口、琼山认识的几个朋友通
信息,并通过他们联系到几个愿意吃进粉丝的商店。做好这些后,他就开始行动,
他那1万元钱的本钱是求爹爹告奶奶向八方邻居借来的,他揣上钱立马就奔河南许昌。
他在那里购买了5吨粉丝,付了货款,并与对方约定,在春节前半个月,一定要把货
物发送到湛江火车站。
然后他到了湛江,住在一家最下等的小旅馆,可是左等右等,也没等来望眼欲
穿的河南粉丝。那真是度日如年的煎熬啊!他每两天向许昌方面发一次催货电报,
却总是石沉大海,不见回音。结果直到元宵节都快过完了,5吨粉丝才姗姗来迟地到
湛江,可惜此时粉丝销售的旺季已成昨日黄花,原来的订户理所当然地将他的货物
谢绝。5吨粉丝,几乎成了五吨废料,他跑来跑去忙乎了两个月,所得的收获是净亏
1万元。
家乡借钱给他的人听说他亏了本,风急火燎地排着队到家里来讨账了,为了守
信誉,也为了给母亲减少麻烦,他把家里可以抵卖的东西全都卖掉,最后连家里唯
一的一头耕牛也被人牵走,却仍然无法还清全部债务。还是自己的亲人同情自己的
亲人,已经出嫁的姐姐看他实在可怜,把夫家的一头牛和一头羊统统卖掉,赶回家
乡,才帮他把一些急债还清。
赔是赔了,但生意还得做,30年河东30年河西,他不信就永远打不了翻身账。
他横下一条心,要摆脱贫困的生活,还得接着往下干。他由此看清了人生的方向,
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你自己。
1980年下半年,他出门到广西去贩牛。他与一个会看牛的行家里手进了大瑶山,
在那里转了一个多月,共买下40多头好耕牛。又用十天时间,徒步将牛从大瑶山赶
到了南宁。
一路的顺利,并没有懈怠他警惕的心,他现在已是一个成熟的商人,他在做任
何事时,都力求稳妥和小心。他们办好运输批文,用火车将牛发到湛江,又在当地
运输公司租来汽车,把牛运到海安,再与海安港务局联系好,从海安装船载牛到海
口。
当抵达海口的那一天,防浪堤后美丽的椰树林向他伸出绿色的欢迎手臂了,他
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老天保佑,长期绷紧的神经终于可以松一下了,这次贩运就
要成功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就出了事。
在把牛从海口赶往云龙镇的途中,牛没圈好,跑进了一处当地人饮水用的大水
池,那个大水池是供几个村庄几千人饮水用的,肮脏的牛群跑进去,弄脏了池里的
水,几千人吃饭喝水怎么办?村里的人发怒了,他们群起而攻之,抓住并扣下了肇
事的牛,他们说,姓米的牛贩子如不负责把大水池里的脏水抽干并换上干净的水,
他就要不口他的这几头活东西。米建国清楚他的处境,说一千道一万,是他的牛弄
脏了人家的饮用水,无论如何,他是输理了,他赶紧花钱租了一台抽水机,在那个
水池边轰轰隆隆抽了一整夜,把原先的脏水彻底抽干,然后又轰轰隆隆抽一天,从
一条河里往池里注进干净的水。好不容易把水池的事摆平,把要回的牛赶着上了路。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又跟在后面发生了,就在他们接近最后的目的地云龙镇前一公里
路时,不耐燥热的牛群突然像发疯一般跑进了凉爽湍急的南渡江中,米建国一看傻
了眼,那段时间正是雨季,江水汹涌,吼声如雷,他下到水中,前堵后截,最后还
是有一头牛被江水卷走了。
不过这次贩牛虽然千难万难,完事后算账,好歹总算赚了一点钱。连这么艰苦
的路程都走了下来,以后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
贩牛的成功,增强了米建国对于自己的信心。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你去走,
没有永远失败的行路人,你用尽了你的体力,用尽了你的智力,你善于在经营中总
结,你不是一个随波逐流的盲干家,那你终归会得到成功。
1981年是中国改革开放迅速发展的一年,也是米建国的命运出现转折的一年。
贩牛赚了点钱后,他独自跑到专区所在的市,他不能老是长途奔袭飘泊异乡,
他得试试在就近的地方,以城市为依托,寻找发展的机会。
到市里不久,一个消息传来,市公安局和市商业局联合投资,要改建一处地下
人防工程为地下百货商场。他立即通过一个朋友找到这项工程的负责人,提出要承
包工程所用的全部石料。
负责人是位精明强干的中年干部,他用审慎的目光打量着米建国,询问他以前
干过什么,可有哪方面的特长。
“我什么都干过。”米建国直言相告,“因此我什么都能干。”
负责人来了兴趣,没见过这么回答问题的人,也没见过这么自信的小伙子。
“那我问你,”负责人说,“你怎么保障石料的及时供应呢?”
米建国以前没有接触过这个行当,他凭什么让人家相信他呢?他手里没有任何
可以抵押的东西,他还没有找好石料场,也没有联系好运输石料的工具。但他有许
多人没有的坚强,他的信念是只要拿下这个工程,他就保证能干好。他太清楚了,
这是他在城市里积累经验和立足的第一步,机会既然来到了他眼前,他就会抓住不
放松。
他向对方保证,下午就拿来详细的工程计划书。他在3个钟头内跑县运输公司,
跑一些有老乡在其中干活儿的建筑工地,他用所有的积蓄请来了一个懂行的包工头,
为他设计了简易的工程计划表。3小时后,大汗淋漓的他重新站在那个负责人面前,
他向负责人保证,地下人防改造工程开工前半个月,他将为工地送来第一批石料。
他的诚实他的毅力以及他的效率感动了那个负责人,当天下午,他就弄到了一份正
式的合同。
这是具有纪念意义的一天,因为,这份合同是他经商事业中所签下的第一份具
有法律效力的合同书。
为了履行合同,他带领一班人,白天打石料,晚上搞运输,汽车、拖拉机、甚
至牛车都用上了,在那些日子里,他经常是白天黑夜地连轴转。工程结束时,他整
整瘦了10斤肉。
这个工程使他获得一笔可观的收入,他终于还清了几年来在外奔波所欠下的几
万元债务,还在家乡的村子盖起了三间大瓦房。母亲所过的几十年的苦日子终于到
头了,这是他们家近半个世纪来的第一次盖房啊!
其后几年,他做过推销员,开过小公司,还自费读了大学,直至得到经济管理
硕士研究生的文凭。最终,他创办了西南大华实业集团,自任总裁兼总经理。他在
商海中几经折腾,渐渐地羽翼丰满,叱咤风云了。
1989年春,他带领大华集团的一班人马来到了省城,当时的省城,正处在投资
热潮中,海内外的许多企业家看中了这块大西南的腹地,他也同样看中了它。
他在省城转悠了三天,最后把目光定在了城西一块三角地,这块三角地位于省
城内河西岸,属省城的文化、商业、信息、金融中心,因为旧城遗留的问题,该地
段污水横溢,垃圾遍地,省城市民都称其为80年代的“龙须沟”。
他先后找到两家房地产公司,说服他们一起开发这块三角地。他提出的合作条
件是,由他们两个公司先出1000万拿下地皮,开发建设款项由大华集团负责筹集。
那段时间,米建国开着一辆旧“三菱”,整天奔波于省城各大银行之间。5000万元
开发款,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找工行,找农行,找建行,找信用社,跑断了腿,磨
破了嘴,得到了大多金融部门的支持。
米建国换上工装,戴上安全帽,与工人们一起上工地,他吃和工人一起吃,住
与工人一起住,他身先士卒,拼死拼命,刚好赶在雨季到来之前,完成了第一期工
程。
就在这时,全国性的治理整顿开始了,由于紧缩银根,银行许诺的贷款无法兑
现,两个合作伙伴也打起了退堂鼓,要求抽回资金,三角地工程面临着半途而废的
危险。
米建国心急如焚,进,还是退?
三天的思索,他的嘴角鼓起了一串大火泡,他圆睁布满血丝的双眼,做出了此
生最重要的决定:逆水行舟,决不后退!
经多方奔走,他筹集了1000万元,买下了两个合作伙伴的股份,同时成立了大
华集团房地产开发总公司,独资承担起三角地小区开发的重任。那时候,国内实业
界像在一场总体战中得到了防御命令的集团军,全国几乎所有的投资者都在退却,
而他的这个并不算大的私营公司,倒成了省城最重要的一位开发者。
许多亲戚朋友都来劝他,让他赶快抽身而去,把地卖出去也能赚几百万。他只
是报以一笑。有人摇头说,完了,这家伙辛辛苦苦创下的一份家业,注定要败在这
块臭水沟三角地上了。
米建国自有他自己的想法,他对国家的长期政策有信心,他对省城的发展前景
有信心,关键的是,他对自己的判断力和智力更有信心。
他“一意孤行”,靠商业信誉和各界朋友的支持,四处借贷,八方求援,把每
一分找来的资金,都投入到工程建设中去。经过近两年的艰难运作,三角地小区一、
二期工程终于完工,它就像一块美丽的地毯一样,展现在省城人的面前。
1992年春天,中国的铁腕人物邓小平乘火车视察了南方大地,邓小平的讲话催
动了新一轮的建设大高潮,发展才是硬道理,其余的都在其次。中国大地再一次生
机勃勃,经济的巨轮滚滚向前。在这种总体大好的形势下,国内各大都市的房地产
市场急剧升温,省城的各路商家也纷纷涌向大华公司,购买房产和洽谈合作的意愿
铺天盖地。
三角地小区迎来了它的丰厚回报的好时期,仅是出售商品房和别墅区一项,大
华房地产公司就有5000万元的纯利润进账。
大华集团是在省城腾飞的,但米建国认为他不能一直停留在省城,集团应该走
出西南,走向全国。目前,除了在省城的业务外,米建国在外地的几个项目也正在
实施或筹划。
在江西南昌,大华集团独家承担了某小区旧城改造项目,现在一期工程已经结
束,共投资8800万元,二期工程也在加紧施工。
在云南旅游重镇瑞丽,他们正在筹建瑞丽大华开发区。开发区规划总面积17平
方公里,集旅游、度假、贸易为一体,将设立经贸区、民族风情区、狩猎区、游乐
区等,总投资需16亿元。
另外,他还准备在海南的琼山境内建一个集科研与工贸为一体的“美国城”,
总投资14.5亿元。
大华集团有了钱,但这些不应是米建国一人的,少年时代的艰难不时闪现在他
的头脑里,他只要有余钱,就想用到帮助别人的项目上去。他认为他的钱取之于社
会,也应该用之于社会,取之于他人,也要用之于他人。从1992年到1997年,他先
后为省内外的文化、教育、体育事业捐款2000多万元。他今后的捐款计划是每年50
0万。在西南,别人在事业上超过他,他说他不嫉妒,如果有谁在捐款办学上超过他,
他可要跟谁争一争。他花钱时第一考虑的是企业的稳步发展和壮大,第二就是要做
些对别人对大家有益的事。
米建国讲完了他的经历,梅佳丽呆呆地看着他,一个身材不高的小个子男人,
想不到有如此平凡的家庭背景、和如此不平凡的商海战绩。
“我现在只有40来岁,”米建国的声音平实,似乎如此庞大的资金和如此骄人
的地位,在他口里都不值一提。“大华集团也只是刚刚起步。以后,我还有很多路
要走,不管前面等待我的是艰险还是坦途,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挺胸走下去。”
梅佳丽一时没有吭声。空调的嗡嗡声倏忽之间变大了好几倍,衬托出屋里的安
静。
这个家伙貌不惊人,梅佳丽想,但确实非同小可,他不是监狱里放出来靠坑蒙
拐骗突然暴发的小流氓,也不是贩毒走私聚敛不义之财终成气候的黑社会。他干净,
坚强,冷静,聪明,他曾经地位卑下,是一粒任人贱踏的小砂石,但他靠了自己的
拼搏,自己让自己脱颖而出,成了在省城商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可是,另一个声音在提醒着她,这都是他自己讲的,哪个人都懂得自己为自己
作宣传,特别是商界,自我吹嘘是最流行的时尚。
一时间,梅佳丽的心情变得黯淡,她看见了她与他的差距,人家已然成功,而
她刚刚起跑,他们之间,隔着何止十万八千里的鸿沟。不,她不能在这种人面前露
出笑脸,这种人走到哪里都想收获别人的阿谀。姓米的肯定到处都受人捧场吧,我
今天就偏不买他的账。
冷静下来她会清楚这就叫忌妒,虽然她随时都在告诫自己嫉妒是小人所为,但
不知怎的,今天面对米建国不露声色的超级成功,她高雅不起来,语气里不由自主
就要带上明显的对抗。
“我觉得,”梅佳丽说,“你对自己的现在很得意,你忘了你自己的姓。”
“我姓米,”米建国有点惊愕,“我没忘。”
“不,你姓穷,你忘了你过去是姓穷。”哈,我就是要刺痛你,就是要随时提
醒你不要好了疮疤忘了痛。
“何以见得?”米建国不以为件,抬眼望着美丽的女性,“是我的脸上刻着
‘我忘本’吗?”
“你脸上没刻字,但你利用金钱垒起来的地位去追女人,姓穷的人不会这么干。”
“追女人是男人的天性,如果全世界的男人都不主动追女人,反过来肯定女人
就会追男人。上帝是不允许人类绝灭的,为了种族的繁衍,其结果肯定会是这样的。”
米建国轻松极了,甚至向她笑一笑,“男人追女人性质如何,主要看被追的女人值
不值。追妓女的男人是嫖客,追梅佳丽的男人是绅士。”
“你胡说,”梅佳丽断然否定,这个男人成了功,就认为有理由千方百计地契
人她的生活,她不能让他得逞,“流氓纠缠好女人他还是叫流氓,”她大声说,
“你以为挂上我的名字,你就能为自己的下流开脱?”
一丝欣喜掠过米建国的眼睛:“凭你的这种见解,令我更对你感兴趣。”
“痞子,”梅佳丽轻蔑道,“刚才你讲苦难史和英雄史的时候,忘记了讲另外
一个重大的史。”
“什么史?”
“流氓史。”
梅佳丽等待着米建国发火,发火就证明她刺痛这个男人的进攻发生了效用。
然而米建国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镇静,“愿闻其详,”他说,“这个历史恐怕更
加有味道,可是我自己觉得无可奉告。”
梅佳丽突然无话可说了,她不能再讥讽米建国,如果再讥讽,她就成了真正没
见过世面的无理取闹的小市民。这个米建国不是原先她印象中的老板一族,在原先
的印象里,老板就是开名车,穿名装,戴名表,进名店和名酒楼,偎红依翠,押尤
招妓,表面上人五人六,背着人比下三滥不如。今天这个老板原来有这么一段经历,
有了这段经历就是有了纵深,不再是平面的或许叫作平庸的官小之辈。
日光灯嘤嘤地响着,在降临的静寂中,两人默默地对视着,然后敏感地移开眼
光。
“算了,”米建国说,“还是我自己来说说自己的流氓史。”他拿起橙汁瓶,
喝了一小口,似乎是在梳理着心中的思绪。“如今的商界,就是这么个现状,有了
钱,就有了色胆。你说得对,我不是圣人,围着我身边转的女人多得不计其数,可
我比有的同行清醒,我知道围着我转的女人大多只把我的脸看成一张百元大钞票,
而不是我姓米的本身。我对这些女人没兴趣。我不结婚,可我有性要求,没有性要
求,我也不是正常人。我解决身体需要的办法不是招妓,而是招女秘书,我的女秘
书一要有文化,二要有气质,三要不主动提钱的事。我看中的就叫副手为我雇用,
我能与她们相处一阵子,可往往不长久,女人到一定时候,她们肯定要提钱,只要
一提钱,我就炒鱿鱼。我想保持某种意义上的干净,我不想当纯粹是买肉的屠夫。
你的气质与我遇见过的女秘书都不同,你不但不提钱,你还回避钱。我看中的女人,
有的在第一次也回避我,但从来没有第二次。你不同,到今天为止,你回避了我已
经十多次。我是不轻易言喻的人,我对你越来越尊敬,但也越来越想得到你。凭直
觉我感到,你和我的性格有相似处,我们都不屈从于命运,我们看准了既定的目标,
都敢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即使头破血流,即使搭上所有,也在所不惜。这就是你的
灵魂。你的外在引起我的注意,你的内在让我叹服。还是那句话,是你自己让我想
人非非,你怪不得我这个男人的举动。”
就是末尾的一段话,使梅佳丽心里没来由地一颤,这个男人说对了,她想,我
与他的过去似乎有点相同。他面对命运从不服输,他一次次向成功的高峰发起冲击,
他敢于闯出山外,他不让失败拽住他的脚步。而我的内心正是这样,我脱离家庭,
我顶住丈夫的不解,我在这里住出租房,早出晚归,亡命奔波,我在冲击我自己的
目标。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从某种意义上看,我是第二个米建国?
呸呸,我怎么能用他来比我,他想得到我的肉体,他在一个女人的私人空间里
肆无忌惮地大谈乳房和性,他没有把女人当作女人,只是当作“个物件,从骨子里。
他只不过是在欣赏我的肉体,而并非像他所说的灵魂。
梅佳丽瞟了米建国一下,老天,这个男人也正在瞟她。
她迅速避开他的眼光,她感到脸颊有点热。
怎么我在脸红吗?我为什么会脸红?我不是正在蔑视他吗?难道灵魂最隐秘的
角落里,我竟会对这个小个子男人产生一丝浅表的好感?
不可思议,真正的不可思议。
她不愿意分析内心的矛盾,如果要静下心来探索,她会看到是自己的世俗意识
在起作用。米建国不是圣人,她更不是,说不定,她埋藏很深的小市民观念比米建
国还多。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比如依附男人。女人不管再坚强,但体力的弱小
决定了她们的依附意识,假如有个功成名就的男人能帮你克服前进路上的障碍,你
何乐而不为?
是啊米建国先前说过:“你期望奋斗成功,你想唱红全国甚至全世界,倒退10
年,你凭自己的嗓子和乐感就行,但10年后的今天,仅凭自己则寸步难行。只有我
能帮助你走红,我说到就做得到。”他说得很透彻,他凭他的经历,道出了各个行
业普遍的真理。
那么,与他结盟,利用他这架大梯攀登自己期望的目标,难道不是天然合理的
吗?
梅佳丽的脑子里一时很乱,认识外表静宁但内部张扬的米建国,她不知道这是
不是一种命运的转折。或许米建国对她今后的人生真有大帮助,或者是一个喜剧,
或者是一个悲剧,或者什么也不是,只不过徒然浪费了青春的一段宝贵时光。
他还要在我这儿呆多久呢?她忽然感到了空调的冷,他会不会提出今晚就不走
了呢?他看重女人的形貌,他敢于厚着脸皮当面评价女人的乳房,他是不是就敢扑
上来直接把女人按在床上?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声响动,她本能地抱了抱肩膀,赶紧抬眼看去。
只见米建国站了起来:“谢谢你请我上来,你要休息了,我该走了。”
梅佳丽随着他向门边走,她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说出下面这句话。
“你找得到这儿了,”她说,“欢迎以后再来坐。”
米建国的眼里霎时闪射出一丝喜悦,立刻就控制住了。“谢谢,”他说,“我
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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