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7月15日,天气依然闷热,稍微动作大一点,就要出一身毛毛汗。赵晶轮休,上
午打来电话,约余长文下午去东关水库游泳,说余哥哥一天到晚蹲在夫子庙,怕他
热出病来。余长文捂着话筒回绝着小妹妹的关心,“今天有大事,”他得意地说,
“马犯人要来文化馆捐款,正好是下午3点开会。”
“那就等你的会完了去,”赵晶坚持要给余哥降暑温,“我随时等余哥,游夜
泳也行。”
“好,就这样。”
刚吃过午饭,袁馆长就催促全馆人员到办公室集中,他还事先向王华鹏汇了报,
请王局长届时一定参加,因为马胖提出来,他要的就是个档次,有文化局长出席,
他更是脸上有光。王华鹏吃了午饭要到宣传部去开会,答应会一结束立马赶回夫子
庙。
这边袁馆长就安排布置仪式会场,会场当然是在文化馆会议室,会议室是二殿
右边的一间偏厢房,木结构,想当年必是辉煌壮丽,但经过百年风雨的洗礼,如今
发着淡淡的衰朽的霉味,墙上的水渍大圈套着小圈,恍眼一看,还以为文化馆的人
都是站在家门口,胸怀普天下,把全世界所有国家的地图都画在上面了。袁馆长一
声令下,全体馆员就在里面忙碌。有人把往年演坝坝戏用的幕布当桌布往桌子上铺,
有人摆瓜子糖果和尘封多时的塑料花盆,美术干部大罗还往上面丢了几包“红梅”
牌香烟,并发表即时感怀。
“头儿,”他向着袁馆长说,“就我的印象里,这是有史以来最盛大的欢迎仪
式了,国家领导人假如要来,也不过如此吧?”
田副馆长五十来岁,当年的农村文化站干部出身,谨小慎微地做了一辈子人,
“财神爷回家,”他心存疑虑道,“不知道他要拿什么样的眼睛看我们哟。”
傅老师一直抱着膀子不做事,这与平日里积极带头的样子大相径庭,此时闻言
一拍桌子,把苹果震掉了一个什么财神爷,明明是还乡团打回红色苏区反攻倒算来
了!”
全场愕然。
袁馆长奔到他面前,堆出满脸笑:“老傅哎老傅,你把马胖请了回来,给北山
之秋音乐会立了首功。等一会儿马胖来了,你还是要发扬那天去请他的好传统,不
该说话的地方你不说,看不惯的地方你不看,行吗?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艺术,好
老傅,看在我老袁的面子上,求你老人家了,好不好?”
傅老师没说话,余长文笑着帮他回答:“袁馆长把心放回去,没事,芝麻和西
瓜的关系,傅老师一贯都是拿得准的。”
傅老师瞪他一眼,把脖子拧到一边。
马胖的豪华卧室在白天鹅娱乐城第四层左边第五间,此时是下午3点,梁燕已经
打扮停当,高高的发髻,闪亮的首饰,真丝长袖连衣裙,紫红加金边,显得青春华
贵。
马胖则是午睡未足的模样,歪在床上吸烟,浑身上下精赤条条,不著片缕,把
个多毛的下腹光明正大地坦露在凉意悠悠的室内,他右手夹着一支香烟,左手还握
着一个葡萄酒瓶。
梁燕看看手表,从穿衣镜前扭过身:“老马,时间都过了,还不动身呀?”
“慌啥,”马胖吸一口烟,抿一口酒,很惬意很沉缅的舒服:“叫那帮家伙多
等一会儿。”
“我们还是应该守信用哩。”
“这叫吊人味口,叫他们知道我老马的分量。”
“你这个胖哥哥哟。”
“文化馆的人也在盼哥哥哟。哈哈哈哈哈。”
说起马胖给文化人捐款,其实才不是表面上的那么简单,马胖不是蠢蛋,也决
不是钱多了没有地方花销。一个月前梁燕带回消息说,文化馆的人在到处奔忙,为
北山之秋音乐会拉赞助时,他根本就没当一回事,但梁燕随后的一番道理,却在转
瞬之间提醒了他。
“马哥,”当时,梁燕也是在这个卧室里,赤裸着身体偎着马胖,红唇亲见地
摩挲着他的耳根,向他轻轻的叽咕,“我想到音乐会上去唱歌。”
“你哪根神经短了路?”马胖一把推开她,“要唱歌,我这白天鹅舞厅一样唱。”
“我想借此机会和文化馆的老师搞好关系,”梁燕娇嗲地翻他一眼,“这,还
不是为了你。不然,全县就傅老师的琴弹得好,可你想请他到我们舞厅来弹电钢琴,
他整死不答应,还不是……”
“还不是什么?”
“你自家又不是不知道。还有,你当县政协委员的事,也是因为文化界的人不
赞成,说你当年在文化馆当音乐老师时强奸了我。”
“妈的不就是你去告的我吗?”马胖在梁燕丰满的左胸脯上重重地一捏,捏得
梁燕“喔”地叫了一声。“可你告得好啊,”他咬着牙说,“要不是那年你一脚把
我踹到大牢里去,也许就没有今天的飞黄腾达了。”
“马哥……就爱揭人家的疮疤。”梁燕蜷在他怀里乖极了,任他的五指在她的
身上乱掐乱抠,“那个时候人家还小嘛,要不是你们馆里的人鼓动我,我也不会去
告你强奸,是他们文化人恨你。”
“那不是恨,那是嫉妒!”
“所以我说要去参加唱歌,主要是与他们搞好关系,你看呀,我向法院写的材
料,想推翻过去的申诉,法院却老是拖着。可要是有文化馆出个证明,也许一下就
改过来了。”
至此,马胖才醒过味儿来,他把梁燕端祥半天,一拍枕头,心里大叫道,梁燕
呀梁燕,你他娘的还真有一点脑水呢!
真的,若要追溯起马胖与梁燕的婚恋历史,那是一笔不好启齿的糊涂账,梁燕
是真资格的农村女子,因有一幅天生的好嗓子和一张清秀迷人的五官,遂生出了出
人头地的理想。6年前。第二届北山之秋音乐会举行,梁燕代表麻石乡参加大赛,夺
得第三名,然后找文化馆的音乐干部马胖辅导深造,企图一举打人市里省里的大赛,
及至乘着梦想的翅膀飞人中央电视台的大赛都不是不可能。可在文庙里进出不久,
在马胖的寝室里七辅导人辅导,就辅导大了肚子。这事传出来还了得,一帮文化人
觉得这太厚斯文,立刻正义声讨,鼓励帮助,使梁燕告上了公安局,马胖遂以强奸
罪被判入狱。可大前年马胖从监狱里出来,承包了县中心十字街东边那幢高房,装
修成县里人人称羡的白天鹅娱乐城,里面又是卡拉OK,又是美女耀眼,两年一过,
就大发横财,而梁燕仗着青春美丽,先是到白天鹅舞厅当坐台小姐,未几,竟成了
马胖的夫人,婚礼之隆重,创了北山县有史以来的最高水平。
马胖与梁燕出双人对,恩爱模样,晚上在寝室里调笑,相互间回忆起他们的婚
恋史,恍然还有做梦之感,但马胖对过去的文人同行恨是恨,又不能全恨,他的白
天鹅夜总会也有用得着那些穷文人的时候,比如撤销的川剧团里,就有几个姿色很
好的女演员在里面唱歌伴舞。马胖还想把文化馆的音乐干部傅老师请来弹电钢琴,
但就是没有请得动,他不知傅老师是犯了哪根神经,都这个年代了,还顽固得让人
不可思议。但那天梁燕的提醒,使他心里马上做出了决定,对,出钱,只要文化馆
的人来求,他就毫不含糊地赞助,他是用钱买名声,买政协委员,有了这些,就是
有了更大的保护伞,在今后的北山县,还有他不能逾越的任何障碍吗?
梁燕又在催了,马胖收回思绪,看看床头柜上放着的价值五万多的劳力士手表,
嘿嘿一笑:“燕子,”他向穿得华贵靓丽的女人说,“过来。”
“干啥?”梁燕问。
“为庆祝把文化人收入我的圈套,”马胖说,“出发前我们得小小庆祝一下。”
说完,他将手里的酒瓶倾斜,一缕红色的酒液流到光裸的肚脐眼上,随后溢出边沿,
流向下腹。
梁燕站到床前,不解地看着他。
“把它舔了,”马胖命令,“要舔得彻底。”
“马哥哟,你这个坏哥哥……”
“快!”
梁燕俯下身去,柔软的舌头开始在马胖多毛的肚皮上游走,逐渐向下延伸。
马胖忍不住大声呻吟起来。
直到三点半,马胖的奥迪轿车才驶到夫子庙门口,梁燕挽着他的臂弯出来,他
欣赏着长长的红色围墙上那赫然的“万仞宫墙”四个碑体大字,一步一步走上庙前
台阶。
“想当年我被抓出文庙,”马胖向着眼前景物,感慨万千,“如今是大摇大摆
地被请了回来。”
“马哥到时候千万少说气话,”梁燕嘱咐说,“别忘了我们的大事。”
马胖还在感慨:“真是30年河东,30年河西呀!”
会议室里的文化人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年轻的戏剧干部小史已经到庙前台阶处
去看了三次,余长文也有上当受骗之感。
妈的,在等待中,余长文越发把这事的成败与自己联系了起来,是他答应袁馆
长要去与马胖接洽的,是他动员傅老师一齐上白天鹅的,又是他在电话里与马胖最
后敲定款子的交接时间的,假如马胖食言,不就成了他在欺哄文化馆的老少爷们儿
了吗?
幸好就在这时,第四次到庙门去望风的小史飞一样的跑进来:“来了来了,马
胖和梁燕来了!”
文化人们全都精神一振,余长文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马胖啊马胖,他
恨恨地思忖,你今天要真的涮了我的坛子,我弄个炸药包去把你的白天鹅炸成黑天
鹅!
马胖和梁燕刚一进会议室的门,袁馆长就带头鼓掌,随后掌声响成一片,慌得
马胖连忙向四面拱手问安,梁燕更是到处鞠躬,一口一个某老师好,笑容可掬,格
外谦恭。文化人有的兴奋,有的勉强。
只有傅老师公开做出不屑,脸扭到窗外,但梁燕的手伸到他面前时,余长文悄
悄触了触他的后背,傅老师没办法,转回头,勉强与梁燕握了握。
袁馆长拿起一包“红梅”烟、准备敬烟,马胖立即掏出两包“万宝路”,甩了
一包在桌上,开了一包向四面撒去。
“抽,抽,”马胖春风满面,再没有前几次偷偷溜进夫子庙请傅老师的那种卑
微了,“抽我的外烟。诸位老少文化人,我马胖今天也不是啥贵客,是回娘家,对
不对?就不分主次罗,抽我的,抽我的。”
一阵忙乱过后,马胖和梁燕被安排在屋子正中的主宾席上就坐,接着袁馆长讲
话,讲了北山之秋音乐会的意义,讲了马胖的义举和崇高,然后就请马胖发言。
余长文竖起耳朵,要看马胖卖什么狗皮膏药,只见马胖脸上始终露出一种知足
的微笑,站起来,一阵哈哈打过,张口就讲大道理。呵,还真不敢小看这家伙,马
胖这几年在商界东奔西走,但文化圈内的口才不但没丢,或许还更加滑溜,首先是
讲精神文明的重要,出作品、出人才、拍电视艺术片。唱好歌、上省电视台和中央
电视台的意义,其次说这次能为音乐会作点微薄的贡献,那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最
后反复声明,那都是因为与文化馆的各位同仁有割不断打不烂的友谊:“即使把我
的骨头烧成灰,人家也认得出我原先是文化馆的人啊!”
余长文坐在傅老师的右肩,一边看马胖表演慷慨激昂,一边密切注视着傅老师
的举动,他不能让傅老师破坏了这次赞助,说到底,音乐会开不开,与他这个搞文
学的干部关系并不大,但对于搞音乐专业的傅老师来说,就是他的命根子啊!
还好,傅老师虽然鼻子里响亮地出着气,但没有发作的意思。
就在这时,一声门响,王华鹏手提公文包,匆匆地一脚跨进来。
“啊王局长来了,”袁馆长叫道,指着马胖,“这是马总经理,我们的最大赞
助者。”又介绍王华鹏,“这是文化局的王局长。”
王华鹏其实与马胖认识,但双方都一本正经地使劲握手。
“感谢马总经理对北山县精神文明建设的支持,”王华鹏说,“文化馆不会忘
记你,文化局不会忘记你,北山人民也不会忘记你!”
马胖笑得嘴都合不拢:“王局长过奖了,过奖了。”
王华鹏丢开马胖的手,转头说:“你们继续开会。哎,刚才哪位在发言,继续
讲啊。”说完,他就坐到一边。
袁馆长就说:“这次马总为音乐会赞助18000元,真是雪里送炭啊。我代表文化
馆,并提议我们文化馆全体同志,再次向马总和梁燕女士表示衷心的感谢。”
掌声响起。余长文看见,只有傅老师不动。
马胖的手在空手频频摆动,又双手合抱在胸前拱了拱:“诸位,诸位,本来,
我和余诗人讲定的赞助18000元,这是个吉利数字,八八八发发发嘛,但我今天临时
改变主意了。”
下面的人神经一紧,余长文有窒息的感觉,妈的马胖子,你可千万不要临阵退
兵啊。
马胖扫视周围一圈,对自己制造的悬念分外满意,“我是这样想的,赞助的钱
应该吉祥吉祥再吉祥,所以我决定,给你们两万元!‘元’和‘圆’相同,图个万
事圆通,圆圆满满!不成敬意了。”
文化馆的人互相瞪大惊奇的眼睛,兴奋得简直都有点不相信眼前的事实是真的。
马胖拉开桌上的黑色手提包,掏出两匝整齐的百元大钞,一字儿排在桌上。
议论声从各个坐位间匐然响起,人们面带喜色,面带惊异,文化馆兼管出纳的
陈大姐甚至惊呼出声:“妈也,两万啊!”
只有傅老师木然呆坐。
王华鹏也沉得住气。
袁馆长热情张罗:“陈大姐,你快把马总的钱收下,赶快出个收据。”
陈大姐起身朝钱走,由于激动,脚步都有点打闪。
就在这个时候,马胖做了个手势,“等等,”他说,“得罪了,我还有个小小
的请求,一个简简单单的希望。”
“老马,”袁馆长热情地喊道,“别谦虚了,什么请求不请求,要求就是要求
嘛,对不对?有啥吩咐,我们一概照办。”
马胖站起来,边撒烟边说:“确实是小事一桩,对你们诸位老师大师来说,确
实是小事一桩。”
文化人们七嘴八舌喊道:“马先生不要卖关于了,快说呀。”
“嘿嘿……”马胖未开口先笑,“这个北山之秋音乐会嘛,在全市全省嘛这个
都有点这个名气,是不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年是第四届了吧……我平时看电
视,那些会呀赛呀的,都有个杯呀什么的,比如五洲杯呀,航天杯呀,白云山杯呀
什么的,那名声多响。我提个不成熟的建议,我们的音乐会可不可以也没个杯呀什
么的,增强号召力,扩大这个这个影响嘛。”
“这个建议好,”袁馆长附和,“马总,你是这次音乐会最大的赞助者,又是
音乐内行,这个杯名,当仁不让该你来取罗。”
“那我就不客气了。”马胖深吸一口气,“我看就叫梁燕杯,怎么样,大家,
嘿嘿,意下如何?”
屋子里一下噤若寒蝉。
半天后,大罗搔着头皮开腔:“马、大哥,你开个啥玩笑哟。”
余长文听到傅老师出气很响,他回头看,傅老师似乎就要跳起来,他赶紧抓住
傅老师的胳膊,把他按了下去。
袁馆长很镇定地笑了笑:“这个嘛,对不对……可以商量,可以商量。”
“哎,诸位,”马胖有点不满了,“还是学我老马的大方吧,是不是?一锤定
音,快人快语吧。”
袁馆长却不紧不慢:“喂,老马,这个杯名嘛,可以多考虑几个嘛,比如你的
企业白天鹅,叫天鹅杯怎么样,嘿嘿,大家说,对不对?”
一些人呼应着“对”。
“不,”马胖诡谲地笑笑,“不瞒诸位说,我马胖就喜欢这一个梁燕杯。”
梁燕很谦恭地接着道:“袁馆长,各位老师,这话本不该我说,过去了的事就
让它过去吧,我也是个新人了。就是原先国民党和共产党打了那么久的仗,抗日的
时候还团结起来了呢,何况我和老马,何况我们与你们呢。”
“就是,’马胖紧接着,“西安不是有个杨森制药厂吗?在西安以前,曾被一
个省拒之门外,乱说人家的名字是为国民党的军阀杨森唱赞歌。可是人家关西汉子
那才叫洒脱,二话没说,当场接了过去,现在怎么样,杨森制药厂那个红火哟。说
个漏底的话,我和梁燕,有个啥嘛,6年前属于婚外恋嘛,现在还不是成了一家人,
小事一桩嘛,是不是?其它我不在乎,只在乎哥们义气,你们化缘我出血,你们热
闹我正名,两全其美嘛,是不是?才子佳人们,艺术大师们,拿出魄力来,一句话,
成交。”
静默中,余长文“把没按住,一直喘着粗气的傅老师霍地站了起来:“马胖,
你的心思我明白,大家也明白。话说回来,”他扫视全场一圈,“大家此时的心思
我也明白。我看话就说到这里,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钱呢,你还是拿回去。马胖,
梁燕,我们是有情无缘,二位请便吧。”
袁馆长觉得不对头,怎么他老傅就把调子定了,他指着傅老师:“你你你——”
傅老师一字一句:“袁馆长,你是我们大家的馆长,你是听大家的,还是只听
你一个人的?”
一片死寂中,马胖半天回不过神:“这这……”他颊肌颤抖着,终于控制住,
慢慢地对着傅老师,“傅老师,你可能是少见多怪,现在市场开放得很,若说有的
地方取的名字,说出来吓你一跳。”
“你说,”傅老师腮部的咬肌像铁一样凝得死硬,抑制地盯着他。
“天皇歌舞厅、帝豪酒家、风流夜总会、刘文财豆腐乳、甫志高牛肉面、洋鬼
子煎饼铺,等等等等,这都比梁燕杯音乐会反动吧?”
傅老师笑笑,显示出从未有过的镇静:“现在虽不随便提反动什么的,但这种
现象至少是一种丑恶愚昧的表现,国家决不会允许它长期泛滥。”
“好啦好啦傅大人,”马胖忍不住了,声音高了起来,“少来卢政治课,这些
留给你们文人作报告吧。”
傅老师拧紧眉,但声音并没放高:“我提醒你一句,请不要大狂妄了!”
马胖简直是在讥笑他了:“喝,狂妄?狂妄一点能挣大钱。告诉你们,现在是
人求我的时候多,我求人的时候少。不怕说得罪你的话,搞传统音乐的人在街上讨
饭都没人搭理。”
一屋人的眼睛都盯着傅老师。
王华鹏激动地站起来,他胸中滚动着许多话,像海潮一样汹涌,他为有这么好
的傅老师而感动,钱不钱的算什么,关键是有这么好的艺术家,这才是北山县精神
文明建设的希望啊。
梁燕吓得使劲拉马胖的衣角,马胖一下把她的手打开。
没容王华鹏插嘴,傅老师突然使劲一拍桌子,全屋的人都吓了一跳:“马胖子!”
他泰山压顶一般地指着他,正气凛然地大声喝道,“你以为你有几个钱就可以目中
无人了?就老子天下第一了?老实告诉你,这一屋子人,凭智力,谁都比你强,凭
文化,谁都比你高,我要是不搞艺术早下海,肯定也干得比你正派比你有道德还肯
定比你红火!是的,一个县一级的音乐干部是不起眼,破事多穷事多独独让人眉头
舒展的事太少。可是我愿意。社会上要找几个你们这种生意人,便是一抓一大把,
像不慎踩中的一个大老鼠窝。可要想找几个余长文、大罗、小张、小史这样的文学
家、画家、舞蹈家,找几个像袁馆长、田馆长这样的文化活动组织家,那才是难上
加难。我们北山县,离了你马胖子,可以有猪胖子、牛胖子顶上,可要是离了这一
屋子的文化人,那就会成为一片文化艺术的沙漠!做生意的人亏了,两三年可以翻
本,但一个人搞上艺术,10年也难成才,到底哪个更有价值?明白人谁都知道!有
你马胖在这个地方张狂的资格吗?这是你张狂的地方吗?你趁早给我滚出去!”
静默中,突然王华鹏带头鼓起掌,接着掌声暴雨一样响成一片,比欢迎马胖时
热烈多了。
马胖一脸寒霜,拔脚向门外走,梁燕埋头跟在后面。
袁馆长赶紧追到门外与他们握手:“有点对不住了。开音乐会时,欢迎大驾光
临。”
马胖摇着头:“老袁呀老袁……”抽回袁馆长握着的手,大步离去。
袁馆长目送他们走远,回到会议室。
众人的眼睛齐齐地盯着他,又盯着傅老师。
王华鹏站了起来。
但傅老师又抢在王华鹏之前说话了,他仿佛有意不让王华鹏卷进文化馆的风波。
“袁馆长。”傅老师说,“今天对不起你了。”话一完,他离开了会场。
袁馆长跟着追出去。
剩在屋里的文化人分成两派,七嘴八舌捉对儿议论,有为傅老师喊好的,有为
袁馆长遗憾的。余长文脑子里一直轰轰乱响,最后清醒了时,就觉得傅老师在他的
心目中比平时高大了许多。
王华鹏走到屋中央向四面压了压手,问:“一句话,你们觉得傅老师是给你们
增了光,还是丢了脸?”
余长文喊道:“那还用考虑,增光,大大地增光!”
“这就行了,”王华鹏说,“款子的事,文化局一起与你们想办法,离了张屠
夫,不吃浑毛猪!”
而在二殿后边的石桥旁边,袁馆长追上傅老师,两人站在海棠花丛中,争议开
了。
“老傅呀老傅,”袁馆长激动得口齿都不清了“你让人家马胖怎么想呢?人家
高高兴兴而来,来干什么,来送钱,我们的音乐会急需的款子,可你让人家热脸贴
我们的冷屁股,你也让我在王局长面前,这个这个,把脸也丢尽了呀,这这,有失
我们文化人的风度呀。”
“嗨,你难道没有看到诸位老师们的脸色?王局长也不是就欣赏马胖,我看他
好像也快发火了。假如我们要了那钱,那才是失了我们文人的风度,丢了文人的气
节。”
“音乐会是由文化馆主办,这是王局长亲自下达的指示。我这个婆婆由你们下
面的媳妇乱起哄,我还能不能主办?!”
“老袁你听我解释——”
“再解释钱也飞了!”
“你……”
“我什么我。”
傅老师吞了一口唾沫,强压心火:“我的好老袁,我知道你是为公家的事着急,
我何尝不是。但有些原则是不能逾越的,不然我们嘴上说的是搞精神文明,实际上
却让全县老百姓骂我们不文明,为一对乱搞男女关系的人张目,到头来,你袁馆长
的脸往哪儿放,你是主办人呀,你的名字到时候写得最大呀。我是为你着想呀!”
袁馆长泄了气:“唉。”
“老袁,原谅我,我豁出老命,一定与你一起想办法。”
袁馆长还是叹气,“唉……”
晚上赵晶在夫子庙对街的公用电话把余长文叫出来时,余长文正准备邀请傅老
师去街上吃馆子,他跑出夫子庙,在那间小日杂商店里把赵晶找到,说要为傅老师
庆功,因为傅老师今天为全体不景气的文化人争了气。然后他拿出宿舍钥匙,叫赵
晶自己去夫子庙,躲在他的家里等他。
“藏着一点走路,不要让别人看见了,”他嘱咐道,“特别是我们袁馆长的那
口子。”
“那我不上去了。”赵晶把双手背在身后,神情乖乖地看着他。
“为什么?”
“我就在街上瞎逛,到时候你打个传呼,我就和你一起走。”
余长文为赵晶的善解人意高兴:“也行,”他说,“那你自己去吃碗面条,游
夜泳更消耗体力。”
安排了赵晶,就回到夫子庙去叫傅老师,傅老师坐在自己家里的脚踏风琴前,
边踩动打着补丁的破踏板,边往五线谱上画豆芽脚脚,仿佛下午不曾发生过什么了
不得的大事。傅乐听说余叔叔要请她爸上街吃饭,也开玩笑说要跟着来,她在家里
一个星期没闻到肉腥气了,也不是没买肉,是她妈妈把买的肉全部喂了小狗傅花,
昨天她实在忍不住偷了一口嘴,还被她妈一顿好骂。
“好,”余长文心里不忍,“那就一起,还有你妈。”
傅老师立即阻拦:“我去都不好意思,怎么能拖儿带女的,不行,乐乐就在家
里,帮你妈给傅花洗澡。”听这话,吴庆玉的狗宣传已经深入人心,并大获全胜,
连傅老师不自觉间,也用人名在称呼那只小母狗了。
吴庆玉也跑出来骂傅乐,说她没有家教,长这么大还是个不懂礼貌的东西。余
长文笑着摇头,好不容易把傅老师一人拉走了。
走到小吃集中的鹅市巷口,余长文问,“是烫火锅还是吃小炒。”
傅老师大摇其头:“火锅不行,胃痛。”
“还经常痛呀?”
傅老师点头,“一天总要痛个三四次。”
余长文就劝他去检查,傅老师又摇头,说即使检查出什么来,也没法医,最好
不去。
“为什么?”余长文不解。
傅老师告诉他,文化馆里医药费开支不够,退休多年的老馆长患癌症,馆里另
一个曲艺老师也是癌症,他们去年的一大笔医药费还在县公医办的桌上放着没兑现
呢。所以不能再给组织增加负担了。
“那你一定要自己注意休息调养,不要太劳累了。”余长文叮咛,“我们就吃
小炒,弄软和一点的菜。”
坐进一家名叫“不倒翁”的小饭馆,这里油烟枭枭,非常热闹,他们捡了一张
靠角的桌子坐下,两杯拘粑酒端起来,余长文先就说要向傅老师学习,他说平常总
以为傅老师的倔强不过是一种老年人守旧的习惯,今天让他大受教育的是,傅老师
实际上是站在一种历史的高度,在为整个文化人和文化的未来担忧。这就比他们小
青年高了一截,值得普天下所有的年轻人向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学习、致敬。
傅老师一杯酒下肚,脸色配红,话匣子便淋漓地打开,他先谦虚了几句,然后
便讲起年轻时的抱负,他读音乐学院时如何理想远大,一脑门想的都是音乐为工农
兵服务,然后毕业来到北山县,跑遍了北山的九区十八乡。一说到当年深入生活,
他的眼睛就灼灼发亮,体内仿佛起了热核反应,他说当年一个背篓装行李,一盏马
灯照夜路,走到哪儿民歌唱到哪儿,那时的乡亲们是多么欢迎文化馆和文工团的人
啊。
“现在不行了,民歌居然上不得台盘了,”傅老师讲到这里就生气,“要搞一
个像样的民歌为主的音乐会,要想培养民歌人材。提高民歌质量,居然像叫花子讨
口一样,都弄不到钱来举办了。”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潮流,”余长文委婉地劝他,“像唐人吟诗,宋人写
词,元人唱曲儿,明清读小说听京戏,现在则是电视和卡拉OK的天下,也怪不了哪
个。文艺形式像天上的流云一样,随着经济和科技的进步,每天都有新变化。”
“可再新再变,艺术家的良心和真诚不能变。”傅老师喝一口酒,“尊重艺术
和尊重艺术家的风气不能变。你看现在真正搞艺术的人都成了什么,一个小小的商
人都可以任意往你脸上吐口水了,这成了什么体统了!唉,所以人一老,无缘无故
地就要怀念过去的好时光。”
傅老师伤感地垂下头。
为转移傅老师的情绪,余长文赶紧另起话头:“傅老师,问你一句话,你不要
多心。”
傅老师抬起头,布满皱纹的眼睑周围还是红红的:“你说。”
“你向马胖讲,你若从商,肯定比他搞得好。我听到这里热血沸腾,我们就是
不能让马胖之流在我们面前猖狂。不过静下来想想,从商也不简单哟,我听到看到
好多文人下海,输得连裤子都没的穿了。”
傅老师把他看着,好半天,苦笑起来,“我是唬他的,气势上不能让了他。其
实我也不会经商。可是要说写曲子挣钱,换一条路子,我也不会比现在差。60年代
我在省音协的一个提高班认识的一个同行,川西地区的,5年前他转手写通俗歌曲,
一首曲子就打红,灌了MTV,得了大奖。人家现在是作曲大腕了,广州太平洋音像公
司邀他加盟,年收入,几十万,小车洋房都有了。”
“那你可以学他。”
傅老师未尝开口先露笑:“我知道你是说着玩的。都去学他了,都搞流行歌曲
了,谁来搞民歌?我们有独特民族气质的东西不是就要绝种了吗?公正地说,流行
歌曲应该有人去搞,民歌也应该有人去搞,我只是恨那种只把流行歌曲捧成天下无
双、而轻贱其它一切艺术歌曲的论调。我清楚我自己,我天生就是搞民歌的料,我
下乡采风,一听到那些带乡土气息的旋律就会浑身止不住地打抖,所以啊,我注定
不能离开这块贫穷而小小的土地,我注定、死也会死在这片土地上。”
“你会成功的,”余长文觉得说这句话时,他是完全地发自于内心,没有一点
应景和虚伪的成分。
“可我让袁馆长作难了,”傅老师的情绪忽然转入低落,“我不知道这届音乐
会还开不开得起来。”
“能开,”余长文一拍桌子,酒杯跳了一下,邻近的桌上有人看他,他不怕,
一付豁出去的模样,“我们帮着袁馆长一起弄钱!”
东关水库离县城不远,满打满算就三里地,在水库与县城的东门之间,有一条
土石公路。夏天的夜晚,县里许多年轻人爱到水库去游泳,大多是骑着自行车,男
的载着女的,一路欢笑奔向水库,有时到半夜一、两点钟,水库都有人。
奇怪的是,不管治安形势在城里如何严峻,水库和这条土石公路上都令人放心,
可能是因为去游泳的人都轻车简从,兜里不揣钱,强盗抢人便失去了意义。而打算
轻薄一下女人的流氓也不太好下手,这条路上人流不断,且绝不会有单身女人,所
以要干坏事也比较费力,这就成全了许多年轻人夏日夜泳消暑的爱好。
但是因为前两个月出了那桩专杀谈了对像的少女的连环命案,凶手一直没有抓
着,所以晚上到东关水库去游泳的人还是少了一些。
赵晶邀约余长文来这里,却全然把对杀人凶手的担心丢到了脑后,如今有她的
余哥一路,管它什么山精树妖、牛鬼蛇神她都不再害怕。
余长文扶着有点酒兴的傅老师回到宿舍区,然后去办公室的偏殿推出一辆旧自
行车,走下夫子庙的大台阶,马上奔向最近的公用电话给赵晶打传呼。
不一刻,姑娘急步来到他等候的杂货铺外。她走得很急,脸上是一见他就绽开
的笑靥,鼻子上沁出几颗小汗珠,像袖珍的小苹果一样可爱。
余长文载上她向城外飞奔,夜风扑面吹着两人的身体,他们觉得好愉快。
“你把头低着点,”余长文忽然说,“免得熟人看见。”
“我不怕。”赵晶说。
“可我觉得不好。”
赵晶不吭声了。
出了城,没有街灯照射,天上月亮明晃晃地照着路,余长文来了情绪,嘴里哼
着无词无意的小调。
一会儿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他突然问:“哎,你怎么不抱住我的腰?”
赵晶沉默了一下,才小声说:“我怕余哥的熟人看见。”
“哈,”余长文大叫道,“报复我?讽刺?”
“真的嘛。”
“现在我命令你抱住我的腰,”余长文装出严肃的腔调,“一会儿小石头把车
轮一硌,到了水库我一看,呀,我的小妹子怎么被硌得不见了呢?那可要让我心痛
死。”
赵晶嘻嘻地笑起来,两条柔软的手臂环向他的腰间,紧紧地把他缠住了。
“这就对了,”余长文很快乐,“带游泳衣了吗?”他又问。
“带了。”
“好不好看?”
“等会儿请余哥慢慢欣赏。”
“一言为定。”
“骗人是小狗。”
水库到了,他们推车沿库堤行走,岸边的斜坡上,是一簇簇一团团的人的影子,
听声音,都是风华正茂的小伙子和姑娘,月光照耀下,那些在库里游泳的人挥臂击
起的浪花,像雪亮的银珠在飞溅闪烁。
余长文带着赵晶走完人工铺砌的石堤,前面就是斜人水面的自然草坡了,草坡
后面有一片杂木林,有不知名的昆虫在草裸子里吟唱着动听的小夜曲。
“啊,仙境!”余长文赞道,瞅了一块四面无人的地方,“就在这里了吧。”
他把自行车随意放倒在草里,几下扒去外衣,回头看赵晶,姑娘的游泳衣早就
穿在里面,把裙子和上衣一脱,精精神神地立在那里。
“余哥你说的要看我的游泳衣。”赵晶提醒着。
余长文走近她,赵晶像做广播操一样站得笔直,双手垂在大腿两旁。她的泳衣
是孔雀蓝的基色,腰肢两侧,是两道白色的装饰条,胸上有皱褶,胸部与下腹各有
一些大小不等的浅色圆点,恰像两捧珍珠洒在碧蓝的海面上。
余长文从上往下欣赏着,与其说是看游泳衣的花色,不如说是欣赏姑娘的身体。
月辉下的赵晶,饱满而青春,细细的腰,圆圆的腿,翘翘的胸,仿佛轻轻一碰,身
上就会喷出健康的生命计水来。
每个女人都是一首诗,余长文心里激情昂扬地盛赞道,而天地是盛放诗歌的稿
纸。造化是多么的神奇无比,多么的伟大崇高!造化所作的诗歌与人所写的诗歌,
一个是宇宙间的大手笔,一个是蚁蝼国里的雕虫小技,简直无法比拟啊!
“好看吗?”赵晶阖下眼睑,噘着小嘴问,“余哥你不夸人家两句?”
“好,”他神思飞越,口中喃喃道,“非常漂亮,非常。”他弄不清楚是在夸
人还是在夸姑娘的身体。为了分散一种莫名的热潮,他大叫一声,“冲啊!”拉着
赵晶,炮弹出膛一样扑进了凉爽的水中。
“我要跟余哥比赛!”赵晶喊完,刷刷刷地游向前边,“余哥你抓不到我的。”
余长文在后面紧追慢赶,眼看就要与她比肩,赵晶咯咯笑着,悠然一窜,又把
他拉下。游了一圈,竟然不能赶上,而他已累得双臂酸软,喉咙里拉着风箱。他服
输地游到岸边,爬上草坡,瘫在地下,面对月光,惬意地闭上双眼。
他感觉赵晶跟着上来了,坐在他身边,俯身看他,他觉得她那张脸一定是笑意
盈盈的。他听不到她喘大气,他实在是没有预料到,一个小丫头竟然如此矫健,不
由人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一直不睁眼,就那么右臂一伸,如有神助般勾住了赵晶的颈子,他向下轻轻
用力,赵晶温顺地把头搁上他的胸。
余长文抚着姑娘赤裸而微凉的肩背,姑娘趴在他胸上,鼻息呼在他的胸口,两
股热烫的气流均匀地来回刺激着他跳动的心。
一股小火无声地燃烧起来,从心脏燃向四肢。他控制着自己,不敢睁眼睛,他
害怕一睁眼会看到赵晶那双晶亮的眸子,那里面肯定也会有小火在熠熠地燃烧。
“余哥,”他听到赵晶说话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想、问你一个话。”
“你问。”他说。
赵晶的一根指头在他胸部的皮肤上慢慢地划,一种又酥又麻的感觉直往他心灵
深处钻。
“我和余哥,这么一起了,”赵晶嗫嚅地说,“可我不知道,余哥你……”
“说……”
“不知道余哥你……究竟怎样看我。”
余长文的眼睛刷地睁开,赵晶的双眸里果然有爱意浓浓的火焰在燃烧。他赶紧
又闭上,他受不了她的纯真的注视。是啊,赵晶是一片冰心在玉壶,而他,是怎么
看待与她之间的关系呢?
“我,”他挑选着词汇,“喜欢你。”
“不爱吗?”赵晶立即接上来,没有一点犹豫和停顿。
“这个……怎么说呢。爱,怎么不爱?爱是很多的呀,父母之爱,兄弟之爱,
夫妻之爱,师生之爱,朋友之爱,情人之爱,对全人类的爱,对儿童的爱……”
“那余哥对我,是哪样之爱呢?”
余长文卡住了,他似乎是在逃避,可他如果不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定位,这对于
纯真的姑娘来说,是不是一种不负责的表现呢?他应该认真考虑,他必须认真考虑,
他不想玩弄谁的感情,他不是玩弄女人的男人。
是啊,我对她究竟是什么之爱呢?朋友之爱?事业上的朋友当然不是。兄妹之
爱,好像沾边,可兄妹之爱不该有我们这种亲呢的动作。师生之爱?这种爱是授业
为主,在教诲中透出一种博大的关爱,也不对。那就是情人之爱……
他的脑海里似有小号吹响,那种铜质的乐音既使人满怀兴奋,又引得他心慌意
乱。
我把她当作情人吗?我也有情人了吗?他对这个问题过去并没有加以认真考虑。
与赵晶亲热地厮混,有一种随波逐流的快意,既然姑娘都敢于与我这么火热,我怕
什么呢?走哪儿算哪儿吧,人生在世,有时是该发生一些什么,既然发生了,那就
是命运的安排,既是命运安排的,那就是天经地义的,无需管它为什么。
但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不负责任的遣词,人家一个黄花闺女,人家愿意把一切都
交到你手上,你总得给人家亮出你的打算,不然你就不配她对你的真爱,你就是在
扮演一个拈花惹草的二流子。
他吓了一跳,为这个问题的严重而震撼。他的灵魂深处,是有着一颗精纯的内
核的,他认为有爱的男女交往,构成了世界发展的原动力,爱是创造力,既创造人
类本身,更创造科学、艺术。和宗教。对纯真的爱,人是不该亵读的,如果人人都
亵读真爱,终归会导致我们这个星球的灭亡。现在许多人把真情厚爱当傻瓜,把虚
情假意作处世良方,以为玩弄就是生活,人生就是演戏。他非常蔑视这种人和这种
观点,他是诗人,诗人是属于渴求真爱那一族。可如果真爱来了他却有意回避,不
成了叶公好龙一类虚伪了吗?
赵晶对他是真爱,真爱是无需证明的,一个眼神,一声喘息,就可以认定。
真爱也是不讲道理的,他不能给予赵晶物质上什么,可赵晶居然对他一往情深。
真爱本来就是一种病啊,一种不可理喻、无药可治、癫狂莫名的病。
而他对赵晶是什么,是一时的消遣还是寻找暂时的慰藉,这就需要好好的分析。
然而不管怎么分析,面对姑娘的真爱,你都是感情的窃贼。
面对他的沉默,赵晶的手指停止了在他胸部的划动,他听到她忽然将头埋在他
的颈窝,一会儿,一股滚烫的水流濡湿了他的皮肤,他一惊,赵晶是在哭!
他睁开眼,一耸身坐起来,赵晶蜷到一边,双手捂脸,身体在微微耸动。
“小晶晶,”他不知说什么好。他还有个梅佳丽,他还没有想到与她离婚,在
他的意识里,只有正式与梅佳丽离开了,他才有权向另一个姑娘说上一声爱。
赵晶的肩头停止了抽动,她拿开双手,眼光看着地下。
余长文觉得姑娘就要谴责他了,他做好挨批的准备,就是她使劲打他几下,他
都觉得是应该领受的惩罚。
“不管你怎么对我,”赵晶说出的却是另一番话,“我只想爱余哥。我很傻,
我一点都不忌妒你和梅姐之间的感情。我就是觉得想跟着你啊。你让我跟着你在一
起我好高兴,你如果哪一天讨厌我了,你一定要让我知道,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会
离开你的,我不会让你为难。尽管我心里、一定会觉得……死一样的难受……”她
到底没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余长文一把将她搂进怀,哦哦哦,这就是真爱啊,让你心中感动得只想一头去
撞死。
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姑娘,男人与她在一起,再怎么自私自利,都会在瞬间生出
无私的爱意啊。我对不起她,我的感情在与她拥抱,可我的理智阻挡着我向她倾诉
真情。我确实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可我确实又是爱她的啊。
“小晶晶,我的小晶晶……”他轻轻地摇着怀里的姑娘,像摇着一个睡觉的大
婴儿,他要把他的满腔爱怜通过身体的接触传递进她的心里去,但他嘴里暂时无法
说出来。
赵晶在他怀里仰起脸,噙泪的双眼深深地盯着他。
“余哥,”她小声说,“你放心,不管你怎么对我,只要你不讨厌我,我就要
爱你。我什么都不怕,什么也不顾。我没有权利要你说什么,你原谅我刚才的傻吧。
其实我主要是、是太怕你离开我了呀。”
余长文的回答是紧紧地抱着她,他说什么好呢?只要离了那个沉甸甸的“爱”
字,他此时说什么都嫌轻了啊。
我得去问问宋涛,他脑子很乱地思忖着,我只有他可以参谋和信任,我是在他
那里认识赵晶的,我就要在他那里寻找到感情难题的答案。
他搂着赵晶站起来,“走,”他说,“我们回去。”
他把赵晶送到缫丝厂大门,赵晶在阴影里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依依不舍
一步三回头地走进大门。他骑着车子马上就去文工团宿舍,他要立即向宋涛倾诉心
中对赵晶的爱,他要向他讲梅佳丽的事,他应该考虑考虑今后的感情生活了。
可是他去晚了一步。
8点一刻钟的时候,宋涛已经自杀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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