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花园
现在算起来,表兄董相如已离家数月有余了,然至今音讯皆无。临行前,皇英
隔着青帘,看到董相如带着家憧,一步一回头,穿过春天的庭院,恋恋不舍地向外
面走去。远行的马匹拴在门外的下马石上,马背上驮著书籍与包袱。以后,那匹白
色的马,常在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这两天的时候,扬蹄闯进皇英的梦里,发出一阵
短暂仓促的咴咴的叫声。
苍白的马,苍白的骑手。
昨天晚上,她的一块旧日的罗帕突然不翼而飞了。上午的时候,她曾将它从箱
子里翻出来,洗干净后晾到了窗外,到晚上的时候,那块石榴红的罗帕就突然不见
了。她让小霜出去收回来,小霜在外面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最后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那时候,厨房里的几个女人正在厅堂外的黑暗处嘀嘀咕咕,似乎在议论一件什么事
情,后来看见皇英带着小霜出来四处寻找帕子,便都住了声,垂手而立,不久便一
个一个地悄悄散去了。皇英与小霜站在花园的入口处,看见花园里树影婆娑,湿气
弥漫,修长的竹子发出青白的冰冷的颜色。小霜对皇英说,是不是让风刮跑了?她
们看了一阵月色,正要回屋里去的时候,前院里的一个老婆子慌慌张张地跑来对皇
英说,刚才她看见皇英四处寻找帕子,她回去后忽然想起来了,午后的时候,那个
叫什么云深的和尚来过一次,后来又走了,姑娘的帕子没准是让他顺手牵羊给抄走
了。老婆子还没说完,小霜对她说,你乱说什么?你怎么就知道会到了和尚的手里,
除非是你偷去给了他。小霜的话使老婆子变得急躁不安,对天起誓,天地良心,姑
娘可别冤枉好人呐,姑娘别小看了那些光头,我是知道他们的,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姑娘的香帕……皇英说,宋妈妈,没想到会惊动你,那块帕子已经旧了,找不到就
算了,小霜不懂事,才嚷起来的。皇英说完,带着小霜回了屋里。那个老婆子在花
园门口寻思了一阵,不久也走了。
今夜又是十五,满园的花木在清淡的月色里流泻出弥天的幽香,湖水映出园中
的小亭与螺髻形的山丘,一只夜鸟在水边扇动着翅膀。皇英坐在窗前,月色透过窗
纱洒落进来、她的衣服与头发看上去含霜带雾,虚渺而失真。一段时间以来,那匹
苍白的马如同一个恋家的人,不堪远行,从某些迹象来看,它似乎每天都要回来一
次,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外,它在等待什么?夜深人静之时,马蹄下的青草忽明忽暗,
每当小霜打开门后,外面已没有了马的骨架与轮廓,只有一种轻微的不可名状的呼
啸声拂天而过,似乎是飘扬的已远去了的马尾。小霜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马,
一匹羞羞答答而又缠绵悱恻的马,它好像天天想家,泪流满面,却又惟恐暴露在别
人的视线里,每当有人注意它时,它就会像风中的某种信号一样立即消失得无影无
踪。董相如离家一个月后,有一天来了一位姓杜的公子,自谓是杜甫的嫡孙,是在
几年前的一次乡试中认识董相如的。皇英的案头上曾有一幅杜甫的画像,远道而来
的杜公子的确与昔日的杜工部异曲同工。姓杜的公子访董相如下遇,缺憾之情溢于
言表,他在花园里的石凳上坐了一阵。远远地眺望着董相如平日读书的地方,那里
仿佛流泻着浓密的绿烟,埋藏着幽深莫测的梦魇与略显脆弱的精神。这位神情恍惚
的杜公子,他的某些大胆的设想使连日来一直郁郁寡欢的皇英感到十分开心,几次
笑出了声。他渴望与自己的祖先杜甫出现在同一个王朝的天下,与他一同逃避战乱,
一同登高远眺,一同黎明即起,看挥舞于民间的虹影剑器。“剑外忽传收蓟北,初
闻涕泪满衣裳”,这一段诗被他背得滚瓜烂熟,仿佛他自己的一首旧作,但他忽略
了杜甫被俘后解送长安的消息。年头岁尾,他在一条流淌着金粉红颜的河边,遇到
了李龟年的一位后人,那位李氏传人正在一只瑰艳喧闹的画舫里踩着碎步粉墨登场,
改头换面,吹拉弹唱,咿咿呀呀,一抑三顿。有人扮演失去晚节的古代圣贤,有人
扮演隐姓埋名的良家妇女。是谁逼良为娼?那个乔装改扮、冒名顶替的人是谁?那
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角色又是谁……
……贴身的侍女小霜挑帘进来,给皇英的身上披了一件衣服,皇英回过头。小
霜是从什么时候起成为她的影子的呢?一段时期以来,皇英就是在这个很会察言观
色的姑娘的亲密陪伴中度过的,皇英想什么,她都知道。刚才她在窗前看了一阵月
亮,当夜晚的寒意渐渐袭来的时候,小霜已将衣服披到了她的身上,小霜总是这样
提前填补了她尚未成形的需要。这会儿,小霜剪着烛花,对她说,姑娘也该睡了,
明儿一早还要去进香呢。
“今天是十五——”皇英说。
小霜告诉皇英,她刚才从外面打水回来,在经过下房的时候,听到几个老婆子
在里面说话,吵成一团。一个老婆子说她早起去园子里的时候,看到董公子正在藤
墙下读书,长衫上满是潮湿的夜露与绿色的草浆,看情形,仿佛彻夜未眠。另外几
个人说她看见了鬼,谁不知道公子在一个月之前便已离家赴京了,这会儿说不定已
重新踏上了回乡的路……皇英吃了一惊。小霜随意道出的这个消息与她昨日的一场
梦境是那样的相似,也是在那个园子里,在那道花枝颤动的藤墙下,远远地传来董
相如在病中长久吟读的声音,一篇辞藻华丽的圣贤文章听上去竟有些文理不通,离
题万里。园子的上空浮动着厚厚的云彩,雪白的云彩,灰色的模样,如同一堆堆旧
年的棉絮,在春暖天晴之日被替换下来,等待雨水的漂洗。很久以后,董相如的声
音变得微弱而飘渺,一度徘徊的身影似乎贴到了墙上,绵延的墙垣,它下面的淙淙
的水声代替了琅琅的书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在水中挣扎、翻滚、随波逐流
的落叶与残红很像是书中的细节与词汇。趁着天黑,皇英在小霜的怂恿下出去走了
一遍,透过下房里昏暗的灯光,皇英看到那几个老婆子有的在灯下坐着,有的歪在
炕上,她们的张张老脸时而聚到一起,时而又各自分开,仿佛远在千里之外。她们
在外面看了一阵,小霜要推门进去,盘问那个传小话的人,皇英如同做了羞事一样
转身往自己的房里走。黑暗中,小霜从后面跟了上来,低声叫道,姑娘,姑娘——。
皇英回到门口,对小霜说,别叫我,我不是你的姑娘。小霜说,姑娘生我的气了?
皇英说,我长这么大,今儿个还是头一次站在窗户外面看人家,开了眼了。小霜说,
姑娘也大多心了,咱们又不是谋他什么,我看清那个满口胡谄的老婆子了,上次有
人送来两只鹅,她在一旁见了,非说是鸽子,我猜是她的眼神不够用,把黑的看成
花的也未可知。
……由远而近的马蹄声渐渐传来,季节像戏里的天气一样,轻而易举地变幻着,
沿途的青草回黄转绿,路上的行人互不相识,纵横交惜的驿道是多么的广泛而又互
不通气。冬天过去了,某些附属了一度时期的东西突然以另一种情形流露出来,完
整而得体地呈现在越来越清晰的日子里,上一个月在满地湿气中早已蒸发掉的,这
时却依然峥嵘毕露,声如金石。紫气未瞻,彩符忽降,鸡鸣西度,匪夷所思……苍
白的马匹载着十五的明月越来越近,皇英在一阵短促的咴咴的叫声中迎出门外。
傍晚。树木在闪光、融化。
靛青色的天空,橙红色的余晖,路上的人马与车辆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看上去
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了含糊不清的读书声,字里行间充满了嗡
嗡作响的回音,如同渐渐低垂下来的暮色。董相如耐心地听了一阵,他试图在这种
心猿意马的谛听中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那块被濡湿了的罗帕展开在他的眼前。夕
阳西下的时候,树下的秋千突然断裂了,一阵尖叫声将董相如从午后的昏睡中惊醒。
他打开门,向树下走去。周围没有人,几根飘零的羽毛落在一匹马的背上,丝丝缕
缕的炊烟,灰黄两种颜色的烟柱如同杂交在一起的丰收在望的玉米。董相如在树下
徘徊了一会儿,傍晚的天气是阴暗的,围墙边的碎石路一直通向那边的拱门和柱子,
甚至更远处的院子。附近山上的石头被掏空了,露出了一种类似牙床一样的岩层。
董相如空荡荡地走了一回,就在他要返回客栈之时,忽然捡到了那块石榴红的罗帕。
上面湿漉漉的,像是不久前刚刚有人用它揩过眼泪——谁在附近一带哭泣?
董相如在宁静的晚炊里四处寻找有关那种香消玉殒的蛛丝马迹,从诸多情形来
看,有一种东西在这个雨后的傍晚里不知不觉地钻进了他的心里,致使他的手指与
面部泛出一种微微的绿意。如此迅速的涂染,是什么东西?
昨天午后,董相如正欲掩卷而眠,店主的女儿崔采春忽然推门进来,手里握着
一块石榴红的罗帕,她的话语中不时出现“花轿”、“红妆”、“迎娶”之类的鲜
明意象,董相如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面有赧色的呢?这个携带着胭脂与露珠的姑
娘的到来,驱散了他的昏昏倦意,外面驿道上的近在咫尺的车马之声听起来是那样
的遥不可及,仿佛一种远在前朝里的标本式的风景,一个与己无干的传说。崔采春
站在门内,午后的一段时间里,她曾薄施脂粉。董相如局促不安地站立在床前,问
题出在她那舒卷宽大的锦袖内部,阵阵芳香犹如暖风扑面,徐徐而来。崔采春是在
树下荡完秋千以后到这里来的,其时,附近的崇安寺里青烟缭绕,诵经声响成一片。
崔采春进来之前,董相如在掩卷之余听到一种淅淅沥沥的残漏之声,虽然这是一个
阴沉晦暗的时刻,但并未下雨,那种突如其来的残漏多少有些令人奇怪。后来,越
来越浓的倦意掩盖了一闪而逝的疑虑,后来,崔采春的芳香与叹息又驱走了他的睡
意。这个出水芙蓉一样的姑娘脸色绯红地站在他的身后,扬起了手中的罗帕……
最初、董相如以为是一朵云彩从傍晚的窗前轻轻飘过,是那种偶尔流泻在空中
的令人想入非非的云霞,不久之后,他感到眼前一阵黑暗,这使他在顷刻之间又迅
速回到了粗糙潮湿的地面之上。有人从窗外走过,霉湿的足音如在耳边。有人推开
位置锗乱的桌椅,向他的身边走来,灼热的呼吸扑面而来
这天傍晚时分,一队官兵涌进客栈。董相如从树下回来之后,看到了滞留在外
面的马匹与轿子,两辆木轮囚车。几匹马的身上冒着团团热气,蒙在轿顶上的浮土
意味着一路的颠簸与风餐露宿。客栈里的伙计忙得四处乱窜,为几匹马添草,饮水,
拂拭轿子上的尘土。里面传来了喧闹而疲惫的声音,屋顶上的飞禽仓皇惊起。夕照
下的客栈,山墙与屋檐微微发红。
那位心事重重的官员是准?伙计说是一位北路来的太守,上京路过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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